矿山不久就要开工生产了,到处充满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对曹顺林来说更是喜上加喜,他要结婚了。
结婚是在星期天,老曹早早地就起来忙活。矿里把修复好的红砖房给了他一间,又给三天假,让他筹备婚事。他自己有些积蓄,加上工会和工友们的帮助,置办了一套锅碗瓢盆,做了新被褥和一套新衣服。他成年累月的住工房,从没有操持过家务,现在干起来笨手笨脚的,忙活一阵就累得满头是汗。
娟子妈和苏大嫂等五六个妇女接受工会的委托,来给他帮忙,娟子妈一进门就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曹顺林,见他穿着一套新衣服,理了发,剃光了胡子,精神奕奕,满面红光,便笑着说:“哎呀呀!曹大哥,你这一打扮,起码要比原先年轻十多岁!”
苏大嫂也笑着说:“是呀,当了新郎官,返老还童了!”另一个妇女接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曹大哥今天小登科,过年就要抱大胖小子了。”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嘻嘻哈哈地跟他开玩笑。
曹顺林不好意思了,脸色绯红。在这些妇女面前,他不知所措,只是嘿嘿笑着;妇女们看他这样子,更放肆地闹起来,拿这位新郎官开心。曹顺林知道,在她们面前还是装老实点好,不然难免要吃亏,为了避开妇女们的耍笑,他忙着要去干活。
娟子妈按他一把说:“你笨手笨脚的瞎忙啥,静等着当新郎官去吧!”她系上了围裙向几个妇女说:“咱们动手干吧!”
她们动手干了一会,古尚清、苏福昌等人也陆续来了,又过了不久,林秋妹和古月娟伴着新娘子来了。新娘子看来有三十七八岁,身材瘦削,容貌端正;从她的脸部表情和衣着都给人以质朴的印象。这时她有些羞涩地不敢正视人。她是个寡妇,丈夫是个贫农,因为在家过不下去,由河南来到东北,到矿山不到三年就病死了;后来改嫁的丈夫又不幸被砸死在坑道里,她领着一个女儿落到姨父家。曹顺林是她的老乡,在她困难的时候曾帮助过她,她对曹顺林很感激,他俩早就都有意这件事,因为几年来矿山停工,老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着落,就放下了,这次经过古尚清两口子的促进,才定下了这件喜事。
婚礼举行后,爱闹的人围着新娘子和新郎官闹腾开了。古月娟和林秋妹来到了街上,街上收拾得非常整洁,商店的橱窗布置得焕然一新,两边墙上贴着许多画。有一幅油画画着一群矿工,拎着矿灯,扛着凿岩机,雄赳赳地迈着阔步,还有个女工,在柳条帽下露着两条小辫,眉清目秀,英气勃勃,手里拿一把小鎯头,神气十足地跟男矿工们并肩前进。
她俩站下来欣赏,画上那女工的神气使她们感到扬眉吐气,觉得她就是代表她们,她们就是这样同男工们并肩前进。古月娟十分肯定地说:“我看,那就是画的咱们,咱们没落在男工的后边,跟他们站在一起,不是一样神气吗!”她站在画的前边,迈开步子,昂着头,学着画上那女工的模样,很神气地望着前方。
林秋妹被她逗笑了,拍她一掌说:“你这个丫头真逗人,装得倒挺像,是不是英雄,还要看实际哟!”
“实际也不含糊!”古月娟说,“现在我刚当工人不久,还没有本领,将来有一天我会走在男工的前头!”
林秋妹看来了一群人,拉了古月娟一把向前走去。她不像古月娟那样想啥说啥,但比古月娟更要强,而且在实际行动中暗暗加劲。她努力学习文化,努力掌握技术知识,思想上积极要求进步,下决心不愧做矿里的第一批女工,那幅油画使她受到很大鼓舞,决心要走在男工的前头。她说:“月娟,很快要开工采矿了,那时候又生产又修建,一定很热闹,谁有多大本事,尽管使吧!”
古月娟说:“那当然,到明年这时候再看,矿山又会变一个样。那时候新工人一定很多,咱们就不能算新工人了,你成了林师傅,我成了古师傅……”
林秋妹拦住她说:“你得了吧,刚学徒就想当师傅,真是……”没等她说完,古月娟就抢过来说:“这有什么稀奇,焦主任不是说了吗,现在学徒也要打破过去的老规矩,过去不论学什么手艺都要三年满徒,现在可等不了三年,半年以后就要独立工作,也得带徒弟哩!”
林秋妹说:“当师傅可要像个师傅样子,自己干不好,那就会带坏了徒弟。”她这话是随便说的,古月娟却觉得是有意说给她听的,不服气地瞟了她一眼说:“秋妹,谁也不要逞能,到时候瞧,看谁是个好师傅!”
林秋妹看古月娟那挑战的眼光,也不肯示弱地说:“瞧就瞧吧!你这个……”正说到这里,噗嗒噗嗒的脚步声惊动了她们,她们站下一看,是苏福昌拖着沉重的靴子在后面走来。
古月娟说:“二叔,你怎么也走了,不和大家一起闹新房了吗?”
苏福昌冷淡地说:“我没有心思。”好像谁惹他生气了似的,脸上冷落落的不理会两个姑娘,噗嗒噗嗒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
古月娟用嘴指指苏福昌,低声向林秋妹说:“瞧他,满脸不高兴,这又要到牛家酒馆喝酒去啦!”
林秋妹点点头。
果然,苏福昌走到胡同口,一拐弯就向牛家酒馆走去。古月娟说:“你瞧,他去了吧,我妈说有个寡妇本来对他有心思,就是嫌他爱喝酒,好跟那个坏女人翠花胡混。”
林秋妹望着苏福昌,叹了一口气说:“苏二叔是个好人,就是爱喝酒,爱上牛家酒馆去,工作不积极,为这个,苏大叔对他费了不少心思。”
走不远,林秋妹回家了,古月娟想去买笔记本,便向市场走去。在上工的这几个月里,她一直是在欢快的心情下度过的,她越来越自信,按她妈妈的说法,扬气了。是呀,她怎么能不扬眉吐气呢?她这一辈子不会像妈妈那样了,上了工,成了建设大军中的一员,在她面前摆着无限广阔的前途。她想到好远好远的年代,但她并不好高骛远,只是一心一意想成为像她爸爸那样的有本领的工匠,成为模范工作者。方才跟林秋妹谈了一阵,劲头更足了,暗自决心跟林秋妹比赛一下,她边走边盘算,想了好多,甚至把将来怎么样带徒弟都想到了。她买完本,出了市场,远远地看见了薛辉,看样子他是要上山,她赶紧追上去,连喊了两声。
听见她叫喊,薛辉站下来等她。
古月娟跑到薛辉跟前,气喘吁吁地问:“你到哪里去?”
“我准备上山。”薛辉看古月娟跑得气喘吁吁,用手指点着她说,“你呀,就是没个稳当劲,你慢走几步我也会等着你的。”
古月娟抿嘴笑着,薛辉的话使她喜欢。
“你不是到曹顺林家里去帮忙吗,为啥又跑出来了?”薛辉问她。
古月娟说:“完事了。新娘子和新郎官本来要按老一套拜天地的,后来被我爹说服了,恭恭敬敬地对毛主席像行鞠躬礼,两人都腼腼腆腆的,臊得红脸涨耳,真有意思。”说着她情不自禁地嘻嘻笑起来。
薛辉也笑着说:“你就爱凑热闹,人家结婚嘛,还能不腼腆。”
俩人边谈边向山麓走去。古月娟跟薛辉讲了一阵曹顺林结婚的趣事后,又讲起那幅油画和自己的决心,在薛辉跟前,她的话就是多,薛辉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你有这样决心非常好,好好干吧,我相信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工人。”等她讲完了,薛辉这样说。
古月娟听了很高兴,抿嘴笑着说:“我再加劲也赶不上你!”
薛辉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并不比你强。”
“你比我强多了!”古月娟敬爱地瞧着薛辉。
薛辉跟她慢慢走着。自从俩人在一起扭了秧歌以后,接触多了,古月娟常到宿舍里去找他,对他逐渐产生了感情;薛辉也喜欢她的爽朗性格和泼辣能干,为她的要求进步感到高兴。
两个人来到两棵大杨树前,古月娟见薛辉红着脸不说话,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觉得满心欢喜。他俩默默地面对面站着,彼此心里都透明,可是谁也不说话。良久,薛辉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她说:“听你爸爸说,你在学文化,这支笔给你用吧!”
古月娟接过钢笔,紧紧地握在手里,两眼仍然注视着薛辉,希望他再说些什么。
薛辉看着她那热烈期待的神色,向她说:“月娟,你的心思我了解。”
“是呀!”古月娟惊喜地低声说着,猛地抓住了薛辉的手,此刻,她觉得自己非常幸福。薛辉心里也感到很幸福。他,一个放马娃,一个从小就失去母亲的苦孩子,从小就很少受人爱抚,现在月娟这样爱他,多么让他激动啊!
温暖的风吹过来,枝条轻轻摇动,树叶子婆娑低语,鹊鸟在枝头喳喳叫着。他俩靠树边坐下,古月娟深情地望着薛辉的脸,像有许多话要说;薛辉也好像有不少话要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沉默了一阵,他终于说:“月娟,我们不要把眼光局限在个人问题上,不要局限在个人的幸福上,要放宽眼界,看得更多、更远!……咱们要做革命的同伴,共同为人类的彻底解放进行斗争!”他看古月娟出神地望着自己,又进一步解释说:“我不是光指的打仗,参加建设矿山也同样是革命工作,咱们一起为修复矿山贡献力量。我听苏万春说,你要求进步,工作也很好,这都使我很高兴,可不要为个人的事多分散精力,我希望你思想更进步,工作得更出色!”
“嗯,希望你今后要多帮助我。”古月娟诚恳地提出了要求。
俩人交谈了一阵,薛辉看看时间不早了,便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谈吧!这里有个通知,你给焦主任送去好吗?”他从口袋里掏岀一份通知交给古月娟。
古月娟接过通知说:“咱们俩人一块送去吧!”
薛辉说:“我还有事,劳驾,请你跑一趟吧!”
古月娟不大愿意地说:“劳驾?你懒得跑腿,就抓我的差!”
薛辉笑笑说:“我确实有事,我要到唐矿长宿舍去。不遇见你,我也要抓别人的差,还是你替我跑一趟吧,谢谢你!”
古月娟同意了,她把通知揣进口袋,问:“焦主任在哪里?”
“可能在孤鹰峰下露天采石场那里,你这就去吧。”薛辉说罢玩笑地行个军礼,就走了。
古月娟向山上走去,虽然凉风阵阵吹来,她也不觉得凉快,现在她的心太热了,黑里透红的脸上挂着汗珠。今天她看什么都感到无限美好。矿山上还有人挑岩石,绞索道在不停地转动,露天采石区凿岩机嘟嘟响,这一切都预示着开工生产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如今她感到矿山对她特别亲切,她尤其敬佩唐矿长和焦主任那些领导,是他们带动全体矿工把矿山修复到现在这样的程度。她在矿山过了整整二十年,对矿山的每个山头,每个建筑物都很熟悉,过去她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甚至认为矿山就是贫穷的根子,很希望离开这个地方,现在她对矿山的一切都理解了,矿山不仅是国家的财富,也是自己幸福的源泉,她爱这座丰富的矿山,爱那个峻峭的孤鹰峰,也爱那些建筑物。自己从此跟矿山联系在一起了,永远也不想离开它,决心要跟薛辉一起,为矿山努力工作一辈子。
她边走边想,越想心里越高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老君庙附近,见庙前聚集了一群人,正在纷纷争论,便加快了脚步。来到近前一看,原来老君庙的上盖被扒掉了,庙墙推倒了半边,老君的牌位扔在地上,香炉打得粉碎。围在庙旁有四十来个工人,有的表示赞同推倒老君庙,有些人表示反对,形成两派,争执不下。她觉得这事挺有意思,站在一边悄悄听着。
一个老头在生气地嚷:“眼见就要开工生产,工人天天下坑道,为什么在这时候扒老君庙,这是谁干的事,简直是成心跟咱矿工过不去!”
瘦马站在人群里,半天没有说话,这时插言说:“老头,你别发火,这一定是干部们叫扒的。干部不信神,也不让你信神,你再吵嚷要挨训了!”
老头反驳说:“不会是干部叫扒的。我听苏万春说过,唐矿长说要扒庙得征求咱工人的意见,大家同意扒就扒,不同意就不扒,现在这事谁也不知道,怎么就扒了呢!”
瘦马冷笑着说:“不是唐矿长,也可能是焦主任,他说办就办,哪有工夫问你!”
“胡扯!”老头反对说,“焦主任最讲民主,什么事都跟咱工人商量。”
瘦马说:“不管是谁扒的,反正我有意见。咱们在坑道里多险哪!过去有李老君镇山,咱心里还安适点,可现在,惊动了鬼神……”
古月娟火了,忍不住上前说:“这净是胡扯,哪里有什么鬼神?哪里有什么李老君?谁见过这些玩艺儿是什么样啦?这些全是鬼话,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又修庙又祀典,可是舍不得下力量填空洞,又不肯花钱搞安全设备,坑道里常出事;现在矿里多么关心工人,没有磨电车,用那么些人力去填空洞,你们跑到这里来宣传迷信,不嫌臊得慌?”
古月娟的话引起了在场人的注意,大家都瞧着她。有个不认识她的人打听她是谁,他身旁的小伙子告诉他说:“她叫古月娟,是古大炮的姑娘。她像她爸爸一样,也是个炮筒子,敢说敢道,总是爱抢上风头。”古月娟见大家都看着她,并不胆怯,两眼直盯着瘦马。
瘦马嘟嘟囔囔地说:“这丫头嘴巴好厉害,像个大干部似的教训人,谁爱听她瞎巴巴!”他后退了两步,避开了古月娟的眼光。
“古月娟,你说得好,就要有这个劲头!”有个工友在鼓励她。
工友们纷纷嘲笑那几个反对扒庙的人说:“你们倒是说呀!怎么被小古的一顿机关枪就打熊了?”“瘦马,你回去准备些香纸蜡烛,把李老君请到你家,让他专门保佑你!”“对,让李老君给你护身!”……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了。
古月娟向山上走去。她爬上山坡,眼前就是采石场,很多人在热火朝天地忙着。她走到近前往人群里望望,看没有焦昆。有些工人发现了她都好奇地看她,还有几个小伙子在低声嘀咕,她有些恼火地暗在心里说:“我有什么好看的,还不跟你们一样是工人!”她迎上去,问那几个小伙子:“同志,焦主任在哪儿?”
有个小伙子用手一指说:“在西边!”她就沿峭壁下向西走去,边走边找,找了半天终于看见焦昆跟一群工人在一起干活,便高兴地喊:“焦主任!”
焦昆抬头一看是古月娟,便拎着铁锹走了过来,古月娟把通知交给他说:“这是薛辉让我送给你的。”
焦昆接过看看,原来是通知他晚上回矿开会。古月娟看他把通知装在衣袋里时问他说:“山下的老君庙扒了,是你让他们扒的吗?”
焦昆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听她这样说,立刻引起他的注意,便向古月娟说:“走,咱们看看去!”于是一同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