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阳领到的新任务是收集和国有企业出让有关的法律政策文件以及正反两方面的典型案例,同时要把东矿区的实际问题摆进去进行剖析,找出在法律和执行层面可能出现的矛盾和可能遇到的阻力,形成一份内部参考材料。
张新阳躺在宿舍的**反复思考着这份材料,越想越觉得这个材料的难度丝毫不亚于万顺焦化厂并购方案的难度。接着他又反复琢磨着刘成功和赖峰的话,忽然他觉得自己领会到了领导的意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窥破天机般的兴奋,他用笔在一张废纸上画出了几个圈,这是他思考处理问题时常用的方法,每个圈都代表着一个人或一件事,只要用正常的思维逻辑把这几个圈之间的线条连接好了,问题的实质也就暴露无遗了。
当张新阳把纸上的线连好时,密密麻麻的箭头立即呈现出了清晰的轮廓,刘成功是想用出让东矿区的资金去结清收购万顺焦化厂时的贷款,这样等于是用一个负债资产置换了一个优质资产。张新阳又反复看了看这张纸,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太清晰,但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墙角的垃圾桶中。
郭志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关峡的办公室,他一改往日恭恭敬敬的形象,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怒气冲冲地说道:“关书记,你知道最近张新阳又跑到东矿区去了吗?”
关峡看了一眼一反常态的郭志明,不冷不热地说:“张新阳是行政部副部长,他怎么就不能去东矿区了?”
郭志明没有好气地说:“关键是他去的频次有些不正常,总是向干部职工询问一些产量、效益、收入方面的问题,还有职工对企业的看法什么的。您觉得这正常吗?只要他出现,那就说明有人在打东矿区的主意了。”
关峡又说道:“那又怎样?”
郭志明说:“好我的关书记,新创焦化厂的事儿我们输了,您难道还想看着东矿区也让别人给改制了吗?”
关峡说:“新创焦化厂现在不是经营得挺好吗?事实证明,或许我的观念已经跟不上发展的需要了。”
郭志明说:“可东矿区它不一样,我认为我们的方案是解决东矿区问题最有效的方案,我们总得要试一试吧?”
关峡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的方案就没有掺杂着个别人的其他目的?”
郭志明表情严肃,郑重地说道:“关书记,我承认有人是想通过这个方案捞取点儿股权奖励之类的好处,但这是别人的想法。我郭志明敢用我的党性和人格保证,我的出发点完全是为了企业的发展,为了给东矿区几百名兄弟谋条路。”
关峡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倦意,他轻声说道:“志明,我是相信你的,否则我不会去争取那个方案的。可是新创焦化厂的业绩证明,董事长的方案也是正确的。对于东矿区的改制,或许他有更好的方案,我们还是听之任之吧。”
郭志明的脸涨得更红了,他梗着满是青筋的脖子说:“关书记,我承认新创焦化厂的业绩,但东矿区与新创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东矿区要绕开我提的方案,都是有很大的风险的,最大的风险就是队伍的不稳定,搞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关峡又问道:“志明,那你觉得张新阳的目标是什么?”
郭志明沉思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们很可能想卖掉东矿区。”
关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低头盯着办公桌上的台历,喃喃地说:“要是那样,还真是要出问题的。”
张新阳虽然对这次新任务有过充分的准备,但当他真正面对任务时才发现困难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一方面他要从自己并不熟悉的法律法规和企业管理书籍中查找大量的条文和案例,虽然日渐完善的互联网搜索引擎可以提供一些便利,但毕竟资源有限,大部分的工作还是要翻看书本完成,难度非常之大。
而更大的难度来自现场,当他真正深入到去过无数次的乱石滩矿时才感到真正的压力。以往来矿上大多数时间是在马彬或段树铭的办公室看资料,或者是和二级班子的副职下到井下走马观花地看看现场,一切都那么和谐有序。
但这次来东矿区,以往的工作方法显然是行不通了,他必须一个人去到现场干部职工中掌握第一手材料,但当他和干部职工谈话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融入这个环境,干部工人的不配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特别是技术员高建义和周思,不仅不配合,还时不时冷嘲热讽几句,在大伙的笑而不语中,留下他一个人坐在破旧的休息室发呆。
短暂的沮丧后,张新阳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他索性向刘成功申请住在了东矿区。白天他下现场与职工交谈,晚上就钻在那间潮湿的小宿舍查阅整理资料。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虽然满满当当地记满了半个笔记本,但没有一条是与要调研的课题有关系的。
这天中午,张新阳又坐到那间阴暗的会议室整理着笔记。老旧的弹簧门吱呀一声响起来,伴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有人缓缓地走到了他身边。张新阳只当是打扫卫生的张师傅,所以也就没有抬头,依旧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直到那人走到了他身边说:“小张,忙着呢?”
张新阳才觉得声音很耳熟,抬头看时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关峡。张新阳赶忙起身说:“关书记,您怎么来了?”说着又下意识地合上了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
关峡从旁边拉了把椅子,椅子摩擦着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关峡晃了晃有些松散的椅子背,确认椅子还结实,就坐到了张新阳身边,打量着张新阳摊开在桌上的纸笔,微笑着问:“没有打扰你用功吧?”
张新阳有点儿不自在地说:“没有,没有……”关峡看着有些拘谨的张新阳,语气平和地说:“怎么中午也不休息一会儿,要学会劳逸结合,工作才有效率嘛。”
张新阳说:“谢谢关书记,我这人从小到大就没觉,躺那儿也睡不着。”
关峡有些感慨地说道:“还是年轻好呀!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生龙活虎的,白天在井下干一天活,晚上还要骑自行车去看电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累。现在呢,连着熬两晚上就跟丢了魂似的。岁月不饶人,不服老是不行的。新阳,这几天忙啥呢?”
张新阳从关峡突然到来的不知所措中平静下来,他保持着对关峡的尊敬,从容地说:“我在做一个关于东矿区的调研,没有太多的现场经验,只能是吃住在现场了。”
关峡又问道:“年轻人只要肯下功夫,就值得表扬。谈谈你的收获。”
张新阳叹了口气说:“不瞒您说,还真没啥收获,现场远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关峡说:“怎么,碰钉子了吧。实事求是地讲,这几年全公司的效益都不错,可偏偏就是这个东矿区效益不好,工人师傅们的日子不太好过,自然也就对上面下来的干部没啥好感。所以你说的,我完全能理解。”
张新阳问:“关书记,东矿区到底是怎么了?”
话一出口,张新阳便觉得有点唐突了,他下意识地和关峡对视了一眼,随即赶快移开了目光,然而就这一瞥,张新阳感到关峡的目光已经看穿了他的一切。
关峡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嘛,说来话长。造成东矿区目前的局面,既有历史原因,又有现实原因。简单讲,东矿区原来是独立厂矿,很晚才并入顾阳焦煤集团,干部职工很难融入公司的管理。再有东矿区与地方之间有许多扯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地方政府的行政干预制约着发展。最关键的是,乱石滩矿与东矿区的管理始终捋不顺,产量也始终上不来。产量越差效益越差,效益越差人心就散了,人心一散效益就更差,久而久之,形成了恶性循环。”
张新阳疑惑地问:“那我们为什么不加大投入或加强管理,快速扭转这局面呢?”
关峡苦笑着说:“转变不是靠简单的投入和管理就能够实现的。这几年针对东矿区的多次改革均没有见到什么成效,现在的东矿区似乎已经陷入了‘塔西佗陷阱’,职工对任何的改革都已不感兴趣了。”
张新阳试探性地问:“那既然这样,我们就把东矿区推向社会算了?”
关峡说:“推向社会?那这几百名职工怎么办?”
张新阳说:“我们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既然他们不信任企业,企业把这个包袱甩出去算了。”
关峡说:“你说得有理,但许多时候,有理不一定是道理,工人可以不理解我们,可我们不能不管工人,这些工人的家境,大多和程三三一样,他们的青春和梦想都埋在了深深的矿井中了,推向社会,你让他们怎么生存?我们是国有企业,是受党领导的,解决职工群众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要有的担当。”
张新阳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程三三的身影,头发蓬乱的他裹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坐在那间阴暗房间的角落里,仿佛要对他说些什么。
关峡看着沉思的张新阳,不无忧虑地说:“东矿区的改革必须要兼顾企业和职工双方的利益,这也正是我反复提出三方控股的原因,只要我们控股,就能保证这些工人不失业,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让他们去干啥?”
张新阳努力摆脱了程三三的身影,争辩道:“关书记,可是实行三方控股,无法保证企业利益的最大化。”
关峡说:“时间才是最大化的利益,东矿区的浅煤层还能开采50年!”
张新阳再次沉默了,关峡没有再说什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破旧的椅子在地面上划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关峡走出了这间潮湿阴冷的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