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阳轻轻敲了敲刘成功办公室的门,听到刘成功说了声“请进”,张新阳才推开了门,走到刘成功办公桌前,伸手把一沓材料放在了刘成功办公桌上说:“董事长,材料整理好了,请您阅示。”
刘成功正在批示文件,抬头看了一眼张新阳,又扫了一眼材料,这才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新阳,坐,坐。”
张新阳静静地坐在了沙发上,刘成功拿起那份材料一页页地翻看着。许久他才把材料放在了办公桌上,嘴角露出了笑容,看着张新阳说:“好,好,这份材料基本上符合我的意思,晚上我再细细地看吧。新阳,这几天辛苦你了。”
张新阳欠了一下身说:“没什么,分内的工作,应该做好的。”
刘成功点了一根烟,又露出了熟悉的笑,说道:“东矿区的工作不好做,能把活干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要是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能像你张新阳一样尽责,我可就省心了。”
张新阳略微思考了一下说:“董事长,有件事儿我没有写到材料中,我觉得还是很重要的,不知当不当讲?”
刘成功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子问:“哦,啥事?说吧。”
张新阳说:“这次到东矿区调研,我感触最深的还是来自职工方面的压力,我觉得职工的问题是我们改革绕不过去的问题,安置不好,处理不好,可能会出乱子的。”
刘成功看了一眼张新阳说:“新阳,这事儿你不用担心,我早考虑过了,这些年我们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可这个东矿区就是不见起色,说到底就是这些职工的问题,他们的心就没有和公司在一块儿,我们做的任何努力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就叫本性难移!我想趁这次出让改革,直接把他们推向社会,也算是解决了公司的后顾之忧。”
张新阳又说:“可他们的生活怎么保障啊?”
刘成功说:“这个嘛,愿意留下来的我们可以安排他们去劳服公司,不愿意留的买断工龄,将来就是收购方的事儿了。”
张新阳说:“可是,万一收购方不要他们,失业了怎么办?”
刘成功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哪还有什么铁饭碗呢?公司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现在不珍惜岗位,总是和公司唱反调,一切后果也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也就怨不得我们了。以后的事儿那是收购方的事儿,看他们自己的表现,自求多福吧。”
张新阳还是从刘成功这儿听到了他最担心的话,程三三的影子再次浮现在了他眼前,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说:“可是,他们把自己的半辈子都奉献给煤矿了,四五十岁失业了,让他们去干啥呀?”
刘成功沉下了脸,说道:“张新阳,你今天怎么也糊涂起来了?妇人之仁,怎么能干成大事呢?这些问题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你把分内的工作干好就行了。”
张新阳还想再辩解一下,可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刘成功话语中的不快,话到嘴边又改了口,他低声说道:“对不起,董事长。”
刘成功看着一脸无辜的张新阳,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重了,于是又语气和缓地说:“新阳,你还太年轻,经历的事儿太少。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的,要改革就要有矛盾,解决矛盾就要有牺牲,凡事不能让一片树叶遮住了双眼,看问题要有高度,要学会顾全大局,以后要多学、多听、多看,多想。好了,你忙你的事儿去吧。”
张新阳嗯了一声,起身走出了刘成功的办公室,并随手关好了办公室的门。刘成功拿起电话拨通了赖峰的号码,不多时赖峰来到了刘成功的办公室。刘成功把张新阳的材料递给了赖峰说:“赖总,看看吧,张新阳刚送进来的材料。”
赖峰拿着材料坐到了沙发上,略略翻了一遍说道:“可以呀,很实用。这不就是您想要的东西吗?我听说这小子在矿上蹲了一个月,没日没夜地就是搞这份材料呢。怎么,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刘成功不无忧虑地盯着赖峰说:“这个材料我还是很满意的,可你知道这小子今天和我说什么吗?”
赖峰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刘成功问:“他说什么了?”
刘成功说:“他和我讨论工人如何安置的问题。而且问题的点找得十分准确。”
赖峰不以为意地说:“新阳这孩子考虑问题还是比较全面的,而且人也直率,想到什么说什么,您就不必太在意了。”
刘成功冷笑着说:“关键是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老关的味道。你知道这一个月他在东矿区除了调研还干了些什么吗?我担心的是张新阳和郭志明手下那帮子人打成一片了,如果真是那样,可是要出大问题的。”
赖峰看着刘成功严肃的表情,呵呵笑出声来,紧接着说道:“董事长,我怎么觉得您像如临大敌似的,您是不是太敏感了。别的我不敢保证,要说张新阳和高建义、周思那帮子人打成一片,我敢用我这颗人头打包票。据我了解,这次张新阳在矿上没有少挨这几个泥腿子的整,他们不但不配合张新阳,还撺掇工人们给张新阳使绊子、出难题,弄得张新阳灰头土脸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刘成功依旧面带忧虑地说:“现在是我们计划的关键时刻,绝对不能有一点点差错。张新阳这孩子的性格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既然他已经往这个方面想了,就很有可能做出一些不利于我们的事儿来,决不能掉以轻心。我们要断掉他这个念头,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能让他再接触与计划有关的任何工作。”
赖峰说:“张新阳办事还是很老练的,我们不能因为他有一点儿自己的想法就不再信任他吧。再说,下一步遇到我们不方便出面的事儿,没有自己人去办总是不放心的。”
刘成功说:“不是说我不信任张新阳,况且他现在已经和我们绑在一起了,这方面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只是目前他的想法有点儿偏离我们的目标了,我担心关键时候他会无意识地破坏我们的计划。等我们的计划总体确定下来了,再把他用起来,后期的事儿没有他也是不行的。”
赖峰说:“他是行政部副部长,很多事情是绕不过他的,再有,绕过了他谁去办?”
刘成功说:“这正是我想和你商量的,我们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他支开一段时间,至于我们不便出面的具体事儿嘛,可以交给张俊和邢利为去干。”
赖峰说:“老邢还行,这个张俊我始终不是太放心。”
刘成功说:“要把一项工作拆成两项,分别交给邢利为和张俊办,你把住全局,这样不会有啥事儿的。关键是张新阳怎么安排,你得给我拿个主意。”
赖峰嘬着牙花子在办公室内慢慢踱着步,时针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赖峰眼睛一亮,转身对刘成功说道:“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
刘成功从赖峰的眼神中已经读出了他的狡黠,笑眯眯地说:“你说说看。”
赖峰也微笑着说:“给张新阳提一提级别,正科级调研员,让他去东矿区挂职锻炼半年,岗位就放到现场,该熬夜熬夜,该下井下井,让他真正和高建义、周思这帮子干部工人好好接触接触,以他那臭知识分子的性格,用不了两个月的时间,就会领教到这帮人的尖酸刻薄、鼠目寸光了。到那时候,他自己会彻底放弃他那些幼稚的想法的。等他不再那么偏执了,我们再把他调回到副部长岗位上,我想他绝对会拼命推进我们的计划的。到那时,他巴不得那帮人立即下岗呢。”
刘成功笑着用手指了指赖峰说:“你呀,高!就按你说的办!”
张新阳懒懒地躺在**看着手中的调令,他怎么也没想到刘成功会让自己去东矿区挂职锻炼。上午赖峰语重心长地说董事长想要让他深入了解现场,这关系着下一步改革方案的成效,可以说任务艰巨,可一想到要和高建义、周思这些人打交道,他就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儿时调班后,那种在别人异样目光中的陌生、孤独、无助的感觉再次袭来,令他久久无法摆脱。
第二天,赖峰、郭志明与张新阳一道来到乱石滩矿报到,经理马彬和书记段树铭依旧很热情地接待了他。寒暄一番,几个人便驱车来到了东矿区,还是在那间阴冷潮湿的会议室,赖峰宣读了公司的人事令,负责东矿区的即将退休的副经理任伟杰代表东矿区对张新阳的到来表示了欢迎,高建义、周思等干部不阴不阳地表了态。从今天开始张新阳便算是东矿区的一员了。
赖峰和郭志明走后,任伟杰带着张新阳来到了破旧的宿舍楼,打开二层靠东边的一间房。这间房显然已经好久没人住了,老式的木框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土,窗户两边的墙上钉着两颗大钉子,直直地拉着一根铁丝,铁丝上的窗帘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几个夹子挂在上面孤零零地来回摆动着。东边摆放着一张简易的钢管床,床板上横七竖八地扔着几张旧报纸,墙上贴着几张罗中旭、陈明、古惑仔的画报。西边靠墙放着两个老旧铁皮柜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张新阳把随身携带的手提包扔在床板上,在地上来回走着打量这间简陋的宿舍,上次来矿上他都吃住在矿区的办公室,条件虽不好,但也还不算简陋,可眼前的宿舍楼简陋到如此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任伟杰轻轻咳嗽了一声,张新阳回头看时才发现,任伟杰也在尴尬地看着他。任伟杰曾经是公司上下公认的实干家,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一直是哪儿最艰苦派他去哪儿。开始任伟杰干劲十足,他是同一批干部中第一个享受副科级待遇的技术干部。但十年过去了,同一批的干部一个个都提拔到了领导岗位,只有他还是一名享受待遇的救火队员。他渐渐明白了,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的,有的时候越努力越不幸。对职场深深的失望让年过四十的任伟杰放弃了自己的执着和梦想,久而久之,在救火队员的岗位上,练就了一把“和稀泥”的好功夫。如今,他在这东矿区负责,只管把这摊泥和好,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日子过得也算是自在,也没有了别的想法,再有两年他就可以光荣退休了。
任伟杰看着这位正科级的调研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张部长,我也是早晨才接到通知,没顾上提前准备。你看这环境……”
张新阳看着满脸歉疚的任伟杰,竟莫名生出了些许同情,他笑笑说道:“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