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岁月:全二册

第101章 矿区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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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阳和任伟杰正在聊着天,宿舍楼道中渐渐热闹了起来。任伟杰看了看手表说:“12点了,这些老娘们儿又开始做饭了。走吧张部长,我请客,咱俩找个小饭店,我们边吃边聊。”

张新阳想要拒绝,可看看这简陋的宿舍,自己确实也无法解决午饭问题,于是笑着说道:“那我客随主便,中午就劳烦任经理了。”

任伟杰笑了笑,替张新阳把包放到了柜子里,拍了拍手说:“我告诉管理宿舍的老翟了,下午让他找几个老娘们儿把房间好好打扫一下,再把窗帘被子暖瓶啥的都配上,晚上回来就像个宿舍了。包先搁柜子里,别让那帮老娘们儿给弄脏了。”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位中等身材、有点儿驼背的中年人。他看到任伟杰后,脸上立即堆起了笑。任伟杰对他说道:“老翟,这位就是张部长,董事长的大秘书,现在来咱们这儿挂职锻炼。你一会儿吃完饭找几个娘们儿,按我上午交代的好好收拾一下,该配的生活用品全部配上,听到了吧?”

老翟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大领导来了,哪能不好好收拾呢。任经理,您就放心吧。”

张新阳忙说:“老任,把生活用品给我配上就行了,其他就不用麻烦翟师傅了,等我晚上回来自己收拾吧。”

任伟杰笑道:“张部长,以后你不用和这老小子客气,有啥事吩咐他就行,这就是他分内的职责,他要不愿意干就滚蛋,想干的人多呢。”

老翟满脸堆笑地说:“对,对,领导,这点儿小活哪能让您亲自干呢,我一定弄好,保准让您满意。”

任伟杰对老翟说:“行了,快吃饭去吧,这几天婆娘不在,你别给我嘚瑟,再有什么花花事儿,我可不管了。”

老翟依旧满脸堆笑道:“任经理,瞧您说的,我老翟还是能管住三巴的。”

说完,毕恭毕敬地退出房门走了。

张新阳看着任伟杰问:“老任,啥是个三巴呀?”

任伟杰瞅了张新阳一眼,坏笑着说道:“就是管住嘴巴,别乱说;管住尾巴,别乱翘;再有嘛,就是管住鸡巴,别……”

任伟杰的话还没说完,张新阳“扑哧”一声乐出了声,紧接着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任伟杰看着张新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乐着说:“张部长见笑了,这地方都是些粗人,权当一乐吧。”

张新阳依然笑着说:“你还别说,话糙理不糙,有点儿道理,有点儿道理。”

两人又笑过一阵,任伟杰带上了房门,把钥匙塞到了张新阳手中。楼道中叮叮当当的做饭声此起彼伏。任伟杰边走边说:“张部长,这几年咱们东矿区效益不好,井下的职工别说买房子,就租房子也蛮贵的,许多人又都想搬回宿舍来住。你别看这间房子不起眼,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就二队的老马两口子找了我好几次我都没答应他们,这些人住进来就出不去了,我手头要没两间空房子,来几个新人就没地方安置了。”

张新阳连忙问道:“老任,这儿的职工每个月能收入多少呢?”

任伟杰说:“干部也就是个两千左右,职工一千出头吧。”

张新阳虽然是在东矿区挂职,但工资还是由机关开,两相比较,东矿区的干部职工确实是太清苦了。想到这儿,他对任伟杰说:“这工资放到五年前还凑合,可现在还真是不好过活计呢。老任,你在这儿坚持也够不容易的。”

任伟杰不以为意地说:“我没球啥,我的工资走的乱石滩矿的标准,和老马、老段他们一样,还算过得去。”

张新阳似乎找到了一些心理安慰,想了一下又对任伟杰说:“那矿上为啥不给东矿区涨涨工资呢?”

任伟杰说:“涨不涨工资,要公司拍板的,矿上说了也不算。而且东矿区产量一直上不来,现在每个月产量只有西矿区的三分之一,北矿区的五分之二,如今都在讲按劳分配,东矿区的工资要和其他两个矿区一样了,人家其他矿区也不干不是。”

张新阳又问:“老任,据我了解,东矿区没有合并前产量是不次于西矿区的,就是合并后的前几年,也不次于其他两个矿区,产量拉开差距也就是这三五年的事儿,这到底是啥原因呢?”

任伟杰说:“西、北两个矿区的产量在上升,东矿区的产量在下降,原因是方方面面的,主要还是……”

说到这儿,任伟杰忽然打住了,他想了一会儿说道:“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张部长,时间长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前面的小面馆不错,山西人开的,正宗刀削面、过油肉,还有正宗老陈醋。我请你享受一番阎老西儿的待遇。”说着,任伟杰拉着张新阳,走进了那间低矮的山西面馆。

张新阳再次回到老旧宿舍楼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打开了宿舍门,一股廉价空气清新剂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咳了好几声,等他摸索着开了灯,眼前的宿舍已经和上午进来时大不相同了。清洗过的地面露出了灰白的水泥本色,**铺着蓝白条纹相间的床单,一床套着天蓝色被套的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角,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粉红色枕巾铺在枕头上。眼前,淡黄色的窗帘遮住了窗户,窗前多了一张半新不旧的桌子,上边还摆着一个老式的台灯。

张新阳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中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就在那间熟悉的办公室,作为学习委员的他和头发花白的语文老师度过了三年艰苦而又终生难忘的时光。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走出那间办公室时,满天星光,老师用粗糙而有力的手使劲拍着他的肩膀嘱咐道:“新阳,老师能教你的就这么多了,以后的路长着哩,不管你走多远,干什么事,一定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几天之后,他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幻想,走出了那个小小的山村。

张新阳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玻璃擦得一尘不染,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小山包上几处点点灯光告诉人们那儿有一个村庄。张新阳想,或许此时的某个窗户下也有一个低头苦学的少年,他也会偶尔抬头仰望星空,那儿有他的梦想和远方。

张新阳正看着窗外出神,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等他回头看时,老翟已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呵呵地对张新阳说:“领导,还满意不?”

张新阳也笑笑说:“是翟师傅,辛苦您啦!”

老翟依旧笑着说:“您这么大的领导还和我客气个啥嘛。这点儿小活不是个事儿。张部长,要说起来您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大大的好人呀。”

张新阳有些好奇地看着老翟,老翟接着说:“老伙计们都说,要是没有你的帮助,程三三姑娘能考上了大学?估计早就辍学打工去了。”

张新阳问:“翟师傅你认识程三三?”

老翟脸上的笑消失了,有些凄凉地说:“认识,认识!我俩一年进的矿,一起下过井,怎么能不认识呢。他那个人太老实,我们一批下井的人都调到了井上,只有他还在井下干呢。要不是那年他得了肺结核差点儿丢掉小命,估计他这辈子也上不了井。可话又说回来,要真是那样一直在井下,倒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他现在还活着。后来,他调到了焦化厂,眼见孩子也大了,就要苦尽甘来了,可偏偏腿又被轧了。老伙计们都劝他想开些,谁知他却走了绝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怎么就能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呢?”

张新阳长叹一声说:“翟师傅,每个人都有他刚强的一面,老实人不代表着没有想法、没有勇气,老实人做的事儿,往往都是惊天动地的。老程老实了一辈子,可到底还是硬气了一次,他用自己的死证明了自己不是那么懦弱的人!只是这个代价太大了。人已经没了,所有的一切都盖棺论定,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呢。我觉得,只要你们这些老伙计还惦记着他,他要在天有灵,也足以欣慰了。”

老翟也叹着气说:“是,是!我们都记得他哩,清明、七月半,也都去给他烧几张纸钱,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吧。”

说完老翟又恢复了满脸堆笑的神情说:“领导!您看还需要啥生活用品,我再给您送过来。”

张新阳笑了笑说道:“不用了,辛苦你啦。快忙你的吧!”

老翟满脸堆笑地客气了几句,就离开了房间。张新阳轻轻关上了房门,头枕着被子躺到了**,看着房顶泛黄的墙皮,下午在那间阴冷潮湿的会议室中一张张光怪陆离的面孔又浮现在了他眼前。

下午任伟杰组织矿区的干部和班长们开了一个短会,宣布了公司的人事调令,并按赖峰的要求,重新调整了干部的分工,张新阳的主要工作是协同高建义和周思,全面参与井下的生产组织和技术管理,有对生产、技术、安全的建议权,但没有指挥权,每日必须随同高建义或周思下井,全过程参与井下管理。

任伟杰刚说完,高建义斜眼看着张新阳,冷笑着说:“张部长,这井下可不比办公室,没有茶水、报纸、空调,阴冷潮湿,空气污浊,你可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啊。”

张新阳嘴角扬了扬说道:“我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不怕吃苦。”

周思不冷不热地附和着说道:“呵呵,看不出来啊,张部长白白净净的,我还以为是城里哪个领导家的公子哥呢。我说张部长,别看您是领导的大秘书,这井下不比机关,也不是农村,你们那套耍嘴皮子、玩笔杆子的把戏是玩不转的。”

张新阳不卑不亢地说道:“玩转玩不转,我说了不算,你周工说了也不算。”

周思继续不阴不阳地说:“张部长,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一下,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你这么大的领导能不能玩转,和我有啥关系?锻炼期结束了,你还干你的大秘书,我呢,还干我的技术员。你不给我姓周的穿小鞋,我就烧高香了。”

张新阳说:“周工,我张新阳的口碑还没有那么差吧?”

周思说:“那是,你张部长是名声在外的人,谁不知道你张部长又挡砖、又救人的英雄事迹呢,我们这些小角色和你一起工作,还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高建义冷笑一声,接着周思的话说:“张部长,你的幸运简直超乎我们的想象。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倒霉事儿不一定谁都愿意遇到。命大点儿你是英雄,命不大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没有谁能一辈子都那么幸运的。”

高建义和周思的轻视和冷嘲热讽让张新阳感到异常愤怒,他觉得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靠运气受到提拔重用,只会坐而论道的夸夸其谈之徒。别人的轻蔑是对自己努力的彻底否定,他脸上的肌肉跳动着,他想争辩、想反击,可是和一群没有素质的人争论又有何意义呢?

任伟杰注意到了张新阳表情的变化,这么多年沉沉浮浮的经历,他看人的能力比高建义和周思高出了许多,从第一眼看到张新阳,他就觉得这个年轻人并不像高建义、周思他们认为的那么简单。

看着剑拔弩张的三人已经杠上了,再任由他们这样下去,就不好收场了。于是任伟杰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他举起了那把无形的铁锹,又要开始和稀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