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伟杰咳嗽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说:“高大个、周司令,就你俩能是不是?”
高建义和周思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冷嘲热讽,刚才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变着法儿挖苦张新阳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他人。这时他们才发现,会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俩的脸上,会议桌前坐着的任伟杰更是面无表情。两人先是如同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愣在了那儿,不过也就半分钟的时间,他们便看清了当前的形势。
老任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别看他板着脸一言不发,可谁知道他心里又在酝酿什么和泥的新招式呢。他的怒气并不可怕,他要是对着你笑上三五天,那才可怕呢。至于众人的目光,那不正是他们所期望达到的效果吗?他俩知道,现在会场坐着的这些人,除了任伟杰和张新阳,都是和他俩一条心的。他们的目的是更好地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他们都是钻了一辈子井的人,这辈子只会在井下采煤,除此之外,别无所长。对他们而言,如果没有了矿,他们就会失业,就会沦落到异地他乡去出卖自己的苦力。有劲儿无处使是对他们最大的不公平。
而且,凭着他们对井下的了解,他们知道,只要改革,东矿区是有前途、有希望的。前一阵子,郭志明给他们带来过希望,但很快希望变成了失望,他们如同被抛弃的小船,任凭你如何努力掌舵划桨,还是会随时被这茫茫大海吞没。他们需要有人给他们出头,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抵抗,也是对他们的莫大安慰。
高建义和周思对视了一下,没有回答任伟杰像是提问又不是提问的问题,也没有再和张新阳说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张新阳,而他们眼神中的不屑,就是对张新阳最大的蔑视。
任伟杰看到了每个人的表情,最后又把目光落在了高建义脸上,他依旧面无表情地说:“大个,我们都承认你和司令能干,论能力、论魄力在座的都不一定比得过你俩,这些,我们大家谁都知道。啊,就你俩,一个是劳模先进,一个是技术能手,又是兄弟们当中的领头羊,又是领导心中的大能人,这些我也都认可,兄弟们也都清楚。你们为张部长好,我也能听出来,可看看你们说的这些是什么混账话?能不能有点儿水平?张部长是来咱们这儿锻炼的,是来学习的。你俩说说,让人家学什么?学你俩这没文化的谈吐?你们自己说说,像话吗?”
任伟杰板着脸说完这通话,高建义打心底给任伟杰竖起了大拇指。任伟杰怎么就能将一把铁锹挥舞得这么恰到好处,任伟杰的话搔到了他们心里最痒痒的地方,让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也不应该有任何理由去反驳他看似严厉的训斥。就这几句话,任伟杰就把里子和面子都挣足了。
高建义赔着笑说:“经理,我哥俩不也是一番好意嘛。谁让咱没文化来着。”
周思也咧开嘴笑着说:“对,对,怨我俩,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任伟杰又对张新阳说:“张部长,小高和小周都没文化,心直口快,说话口无遮拦。我听他们这么说话也别扭,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40岁的人了,让他们改也改不掉了。他们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话不好听,出发点还是好的。你是我们在座的人中最有文化、最有修养的了,想必也不会跟他们计较这些。往后大伙儿都在一块儿共事,井下的事儿呢,你还真得跟他俩好好学学,上了井,你就是我们的老师,我们都得和你学,我相信,三五个月过去,我们的文化素养是会有质的提升的。你说呢,张部长?”
张新阳已经在高、周的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敌意。他知道,自己和他们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文化、素养、年龄本身就是沟通的一道鸿沟。而作为新创焦化厂并购方案的执笔者,在他们眼中,他就是扼杀东矿区改革的刽子手。张新阳不想解释什么,但也不畏惧什么,虽然从行政部调到了条件艰苦的东矿区挂职锻炼,可他并没有怀疑自己对公司改革发展的认识。他坚定地认为,站在公司整体发展的高度看待问题,刘成功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但有发展就会有牺牲,这是不可避免的,高建义他们就是要被牺牲掉的一批人。
张新阳不动声色地听着任伟杰的话,任伟杰说了什么,他没有那么在意,在行政部待的时间长了,他早已看惯了各式各样的“和泥”,只不过任伟杰的“和泥”本领确实是技高一筹。此刻,在任伟杰一本正经的表演中,他看到了任伟杰对职场的无奈和妥协,不知为什么,他模模糊糊看到了任伟杰年轻时的样子,而那样子,却有几分像极了自己,于是他决定成全了任伟杰。
张新阳似笑非笑地说:“任经理,高工、周工都是老大哥了,批评两句,我完全接受。我知道咱们矿上的规矩,早一天入行都是师傅。往后二位老哥就是我的师傅,新阳不懂不会不对的地方,就全凭二位老哥指教了。”
任伟杰没想到张新阳会这么配合,不由自主地向张新阳投去感谢的目光。周思抖着腿,脸也跟着摇晃,嘴角露出了获胜的笑。
高建义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泛黄的宣传画,轻声说道:“我们得向张部长学习。”
其他人的目光就如同他们飘忽不定的未来一般,游离在任、张、高、周四个人之间,直至任伟杰宣布散会,始终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张新阳的手机铃声把他的思绪从阴冷潮湿的会议室中拉了回来。他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是刘诗雅。电话接通了,刘诗雅的声音始终那样甜美,她轻声问:“你去了矿上了吗?那边怎么样?”
张新阳说:“挺好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啊!”
刘诗雅说:“呸呸,你就不能正经点儿吗,瞎说啥丧气话呢。”
张新阳笑着说:“我说诗雅,你这大学生怎么也这么迷信呢?”
刘诗雅说:“人家关心你嘛。”
张新阳说:“没事,我是来挂职锻炼的,又不是劳动改造,你就放心好了。”
刘诗雅说:“林笑都和我说了,那儿的条件是你们单位最艰苦的,而且你还要下井,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烦得很,你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
张新阳说:“你别听林笑瞎说,我现在住着单间,吃着小灶,又不用天天熬夜写材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儿呀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呢。现在的我,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想你呢。”
刘诗雅说:“讨厌,没个正经。那你啥时候能回津州?”
张新阳说:“等我把这边的工作安顿好了,往后想你的时候,随时都能开车回去看你。”
刘诗雅将最近单位的事情讲给了张新阳听,虽说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儿,张新阳却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科打诨,博刘诗雅一笑。张新阳只是听,并没有把自己的事儿说给刘诗雅,他不想让她沾染太多的凡尘俗事,他只要她快乐、无忧,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她永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王语嫣。两人的电话一直通着,直至手机电量耗尽关机。夜深了,彼此的思念却越来越浓。
晨光洒在东矿区2号主井满是斑驳的墙壁上,电影胶片般刻录着岁月的痕迹。乌黑的井口向下延伸,一直通向井下亿万年前形成的那片乌黑森林。张新阳和高建义在作业巷道两侧昏黄的灯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井下的空气潮湿而又污浊,两人头灯上射出的光束凝固在这有限的空间,无数飞舞着的煤尘让光束成为一根煤柱,直直地随着他们脚步的移动改变着方向,不时有工友从他们身边走过,在这为了生存而透支着生命的狭小天地,张新阳和高建义如同支撑巷道的钢架一般,可以忽略不见。
高建义仔细查看着安全保障设施和生产作业设备,从兜里摸出一个满是煤泥污垢的厚厚的笔记本,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检查情况和发现的问题。张新阳茫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这几年的成绩和骄傲,在这用现代工业文明所划破的亿万年沉寂中,是那样微不足道。这儿,才是真正的顾阳焦煤集团。
整整一个上午,张新阳和高建义都在井下巡查。两人跟着下早班的工人一起升井后,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张新阳站在澡堂的镜子前,看着自己满是疲惫的身形和满脸的煤灰,他对着镜子中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笑了笑,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张新阳,你今天才算真正成了顾阳焦煤的员工。
澡堂的热水池子中漂着一层油泥和煤屑,这池水每日要等到12点多下了二班的职工洗过之后才更换一次。下夜班的工人洗过之后,澡堂管理员只将漂在上面的污物简单清理一下,再加热给下早班和下二班的职工用。但筋疲力尽的工人们并不介意也不拒绝这池子热水,他们一个个像煮饺子一样跳了进去,热水瞬间舒张了每个人的毛孔。他们把廉价的肥皂涂满了整张脸,然后又像只泥鳅般把头钻进污浊的水中,出水时,露出一张或年轻或苍老但眼中都布满血丝的滴着水的脸,而后他们又大声喧哗着、吵闹着、说笑着,吹着口哨,哼着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天劳作的疲惫。
张新阳接受不了那池浑浊的水,他把自己放在花洒下,任凭热水流遍全身,听着池子中工人们的谈话,他们聊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张三老婆跟着大款去了南方,李四赌博输了好几万,王麻子老婆又和谁好上了,赵六儿子考上了大学却退学打工去了等等。偶尔有人提到矿上的效益和改革,所有人就都沉默了,但这沉默也只是短暂的,因为很快就会有人说:“你操这个闲心有蛋用?我不管他们怎么折腾,谁要砸了老子的饭碗,我灭了他全家!”随后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他再补充一句,“不信?你看着,老子要是做不到,就是婊子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