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也绝不短。张新阳已经适应了井下的工作。井下的所见所闻让他对东矿区改革坚定的信心开始动摇了,他隐约意识到,刘成功的方案并不是万全之策,而郭志明、高建义、周思一干人的想法也并非空谈,他开始犹豫,开始迷茫,开始重新思考一切。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深入的相处,高建义对张新阳的态度也开始慢慢转变。张新阳能吃得了苦,也能受得了罪。井下的工作除了脏险苦累外,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他也很快就掌握了井下的基本技术规范和主要设备的操作流程。张新阳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也不完全是他们印象当中只会夸夸其谈的“笔杆子”。更为重要的是,张新阳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就和工人们打成了一片。这些都让高建义他们闻到了张新阳身上的“泥味儿”,高建义他们开始称呼张新阳为张部长,而周思更是直截了当地称呼张新阳为小张,他们之间隔阂着的冰雪开始消融了。
高建义开始和张新阳有了交流,张新阳偶尔也会请高建义和周思一起去混合着酒精和汗臭的小餐馆。在呛人的散酒的刺激下,一天的疲劳在他们肆无忌惮的喧嚣中发泄,可无论他们谈论什么,最终都绕不过一个话题——矿上的出路在哪里?
高建义总是意味深长地说:“张部长,目前矿上就是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现状,我们的井下不是没有煤,我们的工人不是不好好干,但技术、设备跟不上,自主销售权统得太死,产量和销量总是上不去,兄弟们的日子难啊。”
这个时候,周思总会补充道:“小张,以前你总说这个新创焦化厂创了效、盈了利,可矿上的职工也就涨了两百块钱的工资,什么效益不效益的,我们根本体会不到。唉,要是上次郭总的方案能通过就好了。我给你盘算盘算。第一呢,政策上我们有林阳县里支持,不再像现在这样,哪个部门都要来揩油,就是办不了事。第二呢,经营上有民营管理团队闯市场,自己采煤自己卖,这么好的市场环境,哪儿能不赚钱呢?第三,有政府和集团公司控股做后盾,无论咋样,兄弟们不用担心下了岗。真要是这样,嘿嘿,不管哪个矿、哪个厂的人,都得羡慕咱东矿区!”
每每听到这些,张新阳总是沉默着点头,他不否认新创焦化厂的并购是成功的,是有利于企业长远发展的。他也不否认东矿区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但是要改,卖掉并不是最好的出路。他不敢把刘成功的改革方案透露给他们,可是他切身感到,要真把这个矿卖掉,在新的管理、新的设备面前,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矿上的几百名工人,是会有一大部分人丢掉饭碗的,真到那个时候,他们就连这一两千块钱都没处挣了。即便是职工愿意被分流到其他厂矿,大部分人都会被安排到那些又脏又苦、收入又低的岗位,比现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张新阳不由得又想到了澡堂中听到的那些面相憨厚的工友们说的狠话——他砸我饭碗,我毁他全家,不信等着瞧。
张新阳的烦恼并没有随着对井下环境的适应以及与高建义、周思等人关系的融洽而减少。在每个筋疲力尽的夜晚,毕业以后所经历的人和事如同电影一般,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偶然与另一个偶然的偶遇,他珍惜这自以为是的幸福,可也害怕这自以为是的幸福。他的脑海中总是出现少年时最让他引以为荣的数学函数曲线,他几乎没有解错过一道题,他知道,有曲折、有起伏、有波动才是自然规律,没有谁可以顺风顺水一辈子。正如高建义所言:“人,命大点儿是英雄,命不大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没有谁能一辈子都那么幸运。”冥冥之中,他非常害怕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深夜,井下。再有二十几分钟就是午夜零点了,1号井中二班的职工开始准备下班。机器的轰鸣声渐渐小了下来,部分工人已经朝升井口走去,在那里他们还要坐半个小时车才能重新回到地面。二班和夜班的交接班时间比较长,井下也会有近一个小时的间休期,也正因为如此,每个月例行的设备巡检总是安排在二班和夜班交接班的零点左右。
今天晚上,在张新阳的一再坚持下,高建义决定带着他参加此次巡检。张新阳跟着高建义、周思在昏暗的巷道中检查着设备,飞舞的煤粉尘让他们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们只是不时打着手势,交流着意见。张新阳抬头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掘进机和作业面,就在他仰起头的瞬间,似乎有一滴水滴在他的脖子上,那种冰凉的感觉,犹如一根钢针穿透了他的皮肤,深入骨髓,一股寒意从脖颈传遍了全身。他伸手摸摸脖颈,顺手掏出口袋中的毛巾系在了脖颈间。
作业面的设备大部分已经停止了工作,工人已经离开了岗位,剩下的少数几个人也在整理工具。巷道里彻底安静了,飞舞的煤尘也少了许多。张新阳边系毛巾边对周思说:“老周,今天怎么这么冷呢?”
周思龇着雪白的牙说:“穿得少了不是,让你别来你非要来。”
张新阳笑着说:“老周,你又要调侃我。不是我矫情,我平时下井也是穿这么多,今天确实是冷,这儿怎么好像个冰窖似的,我总感觉有一阵阵的寒气。”
周思笑着说:“小张,我要告你有妖魔鬼怪你信不信?你没有听过地心计划吗?苏联在科拉半岛钻了12000多米深的洞,据说钻到最后200多米时,打开了地狱之门,他们听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搞得科学家精神都失常了,计划于是被迫终止。你以为我们人类有多伟大?其实人类渺小着咧。别看我们把探测器发射到了冥王星,我们对脚下这块土地的了解还远远不及对天空的了解多呢。”
高建义也来了兴趣,笑着说:“司令,苏联的地狱之门我倒听说过,可妖魔鬼怪老子还真不信。让他出来一个两个,我给他拍死炖了当下酒菜。”
周思也笑着说:“大个,妖怪就在前面的煤层中藏着呢,你去给我拍一个过来。”
高建义做了个鬼脸,还真拿起了一把铁锹,走向了前边的采掘面。张新阳和周思也调侃着高建义,笑着跟了过去。高建义说笑着,头灯已经照到了前边乌黑的煤壁上,就在他把目光移到煤壁的刹那,说笑声戛然而止,几秒钟后,他把头扭向周思和张新阳。张新阳分明看到高建义满是煤尘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眼神中露出了极其恐怖的表情,周思也把目光投向了煤壁,他的表情瞬间也凝固了,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儿。
两人的表情让张新阳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他把目光从两张扭曲的脸上移到了煤壁前,在头灯的光束中,他看到乌黑的煤炭上出现了一颗颗晶莹而寒冷的水珠,水珠正在慢慢聚集,形成了一道红色的水痕,血一般挂在煤壁上,如同魔鬼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张新阳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一滴水滴在了他脸上,冰凉的感觉,犹如一根钢针穿透了他的皮肤,冷冷地刺入骨髓。
这时,他分明闻到了一股硫化氢的气味,同时四周传来了“嘶嘶”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低沉的雷鸣,仿佛一只巨兽在黑暗中盯着猎物喘息着,随时都会一跃而起,用它锋利的牙齿将猎物撕个粉碎。
缓过神来的高建义看着发呆的周思和张新阳,用他几近颤抖的声音喊道:“司令,新阳,你们他妈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快跑啊!”
周思也反应过来了,他用力拉了一把张新阳的胳膊,尖声高叫道:“鬼,真他妈有鬼了,跑,快跑啊!”
张新阳虽然还是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但高建义和周思的恐惧已经让他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他转身跟着高建义和周思朝着升井口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去。
刚才收拾工具的工人只剩下了四个人,看到高建义惊恐地疯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直到听清高建义声嘶力竭地喊叫:“快跑,出水了,出水了!”四个人立即扔下了手中的工具,发疯般不顾一切地朝升井巷道方向跑去!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水冲破煤壁泄出来了,猛烈的水头在他们身后发出了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怒吼。张新阳已经辨不出方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跑出了多远,他只是跟着几点微弱的光投射出的影子疯跑着。但他知道高建义的预警让他们在与死神的赛跑中赢得了一点点生的希望。水头没有瞬间把他们淹没,已经证明他们跑出了足够远的距离。但这点儿机会是十分渺茫的,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小腿,而且还在快速上涨着,在混合着煤泥的污水中,他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他感觉到自己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他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却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没有再走出多远,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四周只有自己头灯上微弱的一束光,水仍在上涨、上涨……
水涨到了他的腰间,张新阳彻底绝望了,看来这次没有那么好运了,他闭上眼睛,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忽然,他感觉有人拉了他一把,他一个踉跄倒在了水中,冰冷的水让他瞬间清醒了,在强烈的求生欲下,他挣扎着把头伸出了水面,他的头灯已经灭了,但还是看到有一束微弱的灯光幽灵般在水面闪着光。张新阳努力眨了眨眼,终于看清了那人是高建义。
高建义大声喊道:“你他妈傻站这儿干啥?等死吗?”
见张新阳一脸茫然,高建义又大叫道:“会游泳吗?走,快跟我走,我们不能死在这儿,也不能这会儿就死!”
话音未落,高建义也不顾张新阳会不会游泳,一把拉着他朝着巷道壁方向走去。巷道两边有两根管道,高建义大叫着喊:“摸住管道往前走!”
水已经快涨到了胸口下,高建义摘下了安全帽和头灯,一手把头灯举过水面照着巷道,冲张新阳说:“睁大眼睛看着,上天保佑能遇到避难洞。”
张新阳答应了一声,两人摸索着管道艰难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没走多远,张新阳看到前方突兀不平的巷壁上有一个半露在水面的不规则洞口,张新阳兴奋地喊道:“前面,前面!”
高建义也看到了洞口,他加快了移动的速度,很快两人就接近了洞口,正当两人准备往洞口爬的时候,高建义惨叫了一声,身子晃悠了几下,一头扎向了水中,手里那束光滑落到了水中,慢慢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