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义在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一头扎了下去,仅有的一点儿光在浑浊的水中变暗消失。黑暗迅速吞噬了四周,汩汩水声如同鬼魂的呜咽声。黑暗之中,张新阳喊着高建义的名字,伸手朝着亮光消失的方向摸去,很快他摸到了高建义的胳膊,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儿才让高建义的头露出了水面。张新阳的手在高建义脸上摸着,在确认过高大个还有呼吸后,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胸部,张新阳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们必须赶快爬进避难洞,否则即便不被淹死,也会窒息而亡。张新阳一边轻声在高建义耳边说:“大个,大个,坚持住,我们都不能死。”一边凭着记忆往洞口方向摸爬。
生产巷道边的避难洞他是见过的,隔着几百米就有一个,洞口高出巷道一米左右,里面有三五米的纵深,几个不规则的简易台阶向上倾斜着一直通到洞底。这些避难洞是工人们为了在关键时候自救自行开挖的,他曾听工人说过,你别小看这个简陋的小洞,这可是许多工友用命换来的经验,关键时候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跑到硐室的,真到了那时候,这个洞足以救人一命。
张新阳的手在巷壁上来回摸索,他期望摸到那些通往洞内的简易台阶,但他什么也没摸到。明明就在眼前的洞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他的安全帽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脖颈一阵酸麻,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安全帽上的头灯居然再次亮了。
那束微弱的亮光给了张新阳勇气和力量!他迅速转动头灯,避难洞的洞口出现在他身后一米左右的巷壁上。张新阳来不及多想,拉着高建义移向了洞口,简易的台阶就在他眼前,但在齐胸深的水中,他根本无法把高建义拖入洞内。张新阳知道,只要他一撒手,高建义就会再次掉入水中,永远留在这幽闭的地下。他不能这样做,即使他有幸活下来,这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张新阳再次轻轻拍了拍高建义的脸喊道:“大个,大个,快醒醒,快醒醒。”
灯光照在高建义的脸上,张新阳看到血正从他的头顶流下来,黑色的煤和红色的血罩住了一张惨白的脸。
近乎绝望的张新阳不断拍打着高建义的脸,轻喊着他的名字。或许是张新阳的执着唤醒了高建义,他慢慢地睁开了眼,无力地看了看四周后,声音微弱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张新阳见高大个醒了,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他轻声说:“太好了,太好了,大个,你醒了,刚才出水了,我们被困住了!”
危险的境遇能激发人无限的潜能。高建义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忽地挺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道求生的亮光。他顾不上满脸的鲜血,吃力地对张新阳说:“快,快往洞里爬。”说着,便手脚并用地顺着台阶使劲往上爬着。
看着高建义能扶着台阶站住了,张新阳松开了扶着他的胳膊。他两臂按住台阶一使劲,整个身子从水中露了出来,他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洞内爬了两个台阶,又掉转身子去拉高建义。高建义毕竟刚从昏迷中醒来,体力严重不支,胳膊虽然还扒着台阶,身体已经开始朝水中滑去。张新阳一把抓住了高建义的胳膊,大声说:“大个,坚持住,使劲,使劲往上爬!”
高建义的头疼得厉害,但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了,他抓住了张新阳的胳膊一使劲,终于让多半个身子趴到了台阶上,在他的手抓脚踢和张新阳的连拉带拽下,终于使他的整个身子露出了水面。稍稍休息一会儿,高建义说道:“新阳,快,往上,往上,往洞里爬。”
两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终于爬到了避险洞的尽头,两人背靠着洞壁,瘫坐在了那儿。
许久,两人稍稍缓过点儿劲儿来,张新阳用头灯照着高建义问:“大个,让我看看,你哪儿受伤了?”
高建义说:“应该是被洞顶掉落的煤块之类的砸到了。刚才水头的冲击力已经让顶板没有那么牢固了。万幸只是小物件,换个大点儿的石头煤块,恐怕我早就交待到这儿了。”
张新阳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头上的安全帽,安全帽上有一个大坑,他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也被砸了一下,安全帽都破了。不过也得感谢那个煤块,要不是它把我的头灯砸亮了,我根本找不见洞口,咱俩这会儿已经被淹死了。”
高建义伸手关掉了张新阳头上的矿灯,在黑暗中轻声说:“把灯关了吧,省点儿电。”
张新阳再次打开了头灯,一束微弱的光亮射在高建义流着血的脸上,他凑到高建义身边,见他头顶还在往外渗着血的伤口,伸手摘下了脖子上半干不湿的毛巾,包扎在伤口上,说道:“大个,伤得挺严重的,我只能简单地给你包扎一下了。”
高建义惨淡地笑了一下,又伸手关掉了张新阳的头灯说:“不知你刚才注意了没有,水还在上涨呢,我们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了。比起出水时瞬间淹死,我们已经够幸运了。上天还留给了我们一丁点儿时间,还能回忆回忆过去快乐的时光,总结总结这一辈子走过的路、遇到的事儿、爱过的人,我已经知足了。”
张新阳把头靠在冰凉的洞壁上,整个人慢慢地从慌乱中恢复了平静。在这绝对的黑暗世界,睁眼和闭眼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四周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和汩汩的水声。这么多年,张新阳设想过所有能想到的苦难和艰辛,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以这种方式面对死亡,而此时,他却不得不去认真思考死亡这个课题。
人之所以能感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是因为人有思维,所有的一切都是思维给了人信息。那么,如果生命结束了,这个世界是否就消失了呢?不,父母还在,诗雅还在,吴家堡还在,顾阳焦煤也还在。但在与不在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不在了,他所感知的这个世界也就不在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世界的终结。
张新阳似乎已经听到了死神的歌唱,他开始在记忆深处搜索那些让他恐惧、害怕过的恐怖故事,但在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故事是能让他感到恐怖和害怕的。人真正面对恐惧的时候,所有假想的恐惧,都不值得恐惧!他又想到,人们对生命畏惧的原因,或许并不是死亡带来的肉体的消亡,而是自己用毕生精力汇集起来的丰富记忆会瞬间灰飞烟灭。他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死亡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让记忆从身体中剥离,但他觉得自己很快就会知道了,这种认知会永远留在黑暗中,它是属于死亡和黑暗的,每个活着的人,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明白。
张新阳又睁开了眼睛,四周仍然是绝对的黑暗!让人窒息的黑暗!让人恐惧的黑暗!张新阳轻声喊了喊高建义,没有人回答。他再喊一声,四周仍是一片寂静。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猛地向他袭来,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很害怕,他非常害怕受了重伤的高建义死去,他怕独自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等死。
张新阳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头灯,在一束昏黄微亮的灯光中,他又一次看到高建义满是煤和血、黑红相间的惨白脸庞。
张新阳轻轻地推了推高建义,高建义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双眼无神地看着张新阳问:“怎么啦?”
张新阳极力掩饰着自己刚才的恐惧,有些敷衍地问道:“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高建义无力地说:“伤口?无所谓了。能活一分钟算一分钟吧。”
张新阳的心底刚刚燃起的一丁点小火苗熄灭了,他不无失望地又问:“大个,我们真的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吗?”
高建义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有。但是很渺茫。”
张新阳不再言语了。他把灯移到了高建义的头上,那条毛巾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了,伤口还在渗血,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高建义说:“新阳,还是关了头灯吧。电池的能量有限,省着点儿用。”
张新阳说:“我们不是出不去了吗?省不省电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想开着灯,我有些害怕关掉灯以后无边的黑暗。”
高建义说:“新阳,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嘛。再说,我们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虽然很微小,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张新阳苦笑了一下说:“大个,如果还有生存的希望,哪怕是一点点,我们俩都要活下来,都必须要活着。”
说完,张新阳伸手关了头顶的灯。四周又恢复了黑暗。
黑暗中高建义问:“新阳,你怕死吗?”
张新阳说:“怕。”
高建义又问:“那你以前想过死在这里吗?”
张新阳答道:“没有。你呢?”
高建义叹了口气,又说道:“唉,从下井的那一天开始,我师傅就告我,当了煤黑子,就要做好死在矿井里的准备。我准备了20年。没想到,今天还真他妈让我等上了。”
张新阳问:“大个,你不怕死吗?”
高建义说:“怕。人怎么会不怕死呢?”
张新阳又问:“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待在这儿?”
高建义说:“我18岁顶了父亲的班,从下井的那天开始,我的青春和未来就注定在这井下生根发芽了。没有文凭,没有手艺,只能捧着这个定时炸弹般的铁饭碗了。结婚之后,我想过干点儿别的,可我在外边转了一个多月后发现,我除了矿上的这些个玩意儿,其他一无所长。我要不下井,这一家人该怎么活呢?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只能放弃那些幻想了。我想过的,人都会死的,无非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唉!死就死吧,又能如何呢?只是,我很想我的女儿,我舍不得就这么离她而去。我承诺过她的,一定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幸福!我真想再摸摸她的小脸,再听她叫我一声爸爸。”
说着,黑暗中传来了高建义的抽泣声。听着高建义的抽泣,张新阳想起了程三三对美丽的爱,程三三是为了美丽而自杀的,一个念头如流星般忽然划过他的脑海。但张新阳已经没有心思再思考那些了,此时他满脑子只有两个字——死亡!
张新阳忽然觉得,死并没有那么可怕。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念之间,或许只是一刹那,死亡的过程也许就那样,他是不会感觉到的。但是,他的父母、妹妹,还有诗雅,他不敢想象,他们会因为他的死而承受多么大的痛苦,或许这才是死亡最可怕的。
高建义的抽泣声慢慢停止了。他沙哑着嗓子轻声说:“新阳,老哥托你件事儿吧。如果你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帮我告诉我的女儿,我很爱她!还有,你一定要说服董事长,千万别把矿卖了。那样兄弟们就真没法活了。郭总的改革方案是对的,只有那样,矿上的这几百名兄弟才能像人一样有些尊严地继续活着。”
张新阳没有作声,他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且多余的。他只是在黑暗中使劲点着头,仿佛在高建义的话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