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岁月:全二册

第111章 抽丝剥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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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赵永生总能遇到张新阳出入管档案的耿光亮的办公室。老耿这儿可是与世无争的清闲地方,怎么会吸引住领导的大秘书呢?赵永生有些好奇。等他又一次看到张新阳走出老耿办公室后,便走进了老耿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却只有老耿一个人。因为与其说这儿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个密室更准确。整个屋子没有窗户,房间内又砌了一道墙,把屋子隔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只有不到6平方米的地方,简简单单摆放着老耿办公用的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因没有窗户,这个小隔间需要常年开着灯。另一部分则须从小隔间再开启一道防盗门方可进入,里面是一排排文件柜,每个柜壁上都有一个罗盘似的手把,从柜壁内部连接到柜底的轨道上。调阅资料时,需要使劲旋转手把,文件柜才能移开1米见宽的间隙。

耿光亮看到推门进来的是赵永生,着实有些意外。要论两人的关系,耿光亮和赵永生是同学校、同专业的中专同学,只是赵永生越干越顺当,耿光亮却一直原地踏步,再加上两人本不是同班,自然也就逐渐疏远了。

耿光亮拉过一把椅子,擦了擦说道:“赵部长,您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了。”

赵永生伸手捋一捋条形码般稀疏的头发,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说:“怎么,这儿不归我管啊。”

耿光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你一来我就觉得工作上出了差错,要挨批评了。”

赵永生说:“只要你看好这个门,就犯不了错。我呢,时间长了不过来,看看你这个门看得紧不紧。”

耿光亮说:“就这个门,别说人了,就是耗子、蚊子,没有上面的命令,都别想进来一下。”

赵永生说:“你这家伙,属鸭子的,嘴硬!”

耿光亮说:“硬不硬,赵部长说了算。”

赵永生说:“硬不硬我说了也不算,嫂子说了才算!”

说罢,两人哈哈笑了。笑过一阵,赵永生看着开着的防盗门说:“门怎么还开着?每天都检查一次?”

耿光亮脸上还带着笑意,无所谓地说:“好我的大部长,每天查一次,岂不是画蛇添足了?把它锁好了比每天开一次更安全。这是刚才张新阳部长过来查资料打开的,我还没来得及关,你就进来了。”

赵永生好奇地问:“张新阳?他来查什么档案?”

耿光亮说:“他说要编制集团公司成立五十周年发展成果巡礼画册,要查阅一些图片和资料。我就陪他找了一些旧资料。”

赵永生想到上次公司工作会议上,董事长提到了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的庆祝活动,还安排了一些筹备工作,应该是有很大一部分的文案工作都落在了张新阳身上。这小子还真有点儿套路,怎么就能想到从这儿淘资料呢,可转念一想,这儿毕竟是保密处所,要有点儿什么涉密资料泄露出去,他这个部长难辞其咎。想到这些,他对耿光亮说:“张部长的工作必须要配合,但有件事儿我还得提醒你,该保密的还是要保密,有些资料没有董事长或关书记的同意,不得随意给别人看,也不能带走一张纸,这是纪律。”

耿光亮一脸严肃地说:“这个我自然知道,每次都是我陪着他查,他要什么我给找什么,涉及保密的资料我是不会给他往外拿的。张部长每次都是看一看,最多在小本子上记几行字,从来没有提出带走什么东西。”

赵永生放心地点点头,又换了笑脸说:“老耿,刚才我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善意提醒。张部长是筹备庆祝活动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要查点儿什么也都正常,有分寸地配合好。”

耿光亮笑着说道:“这是必须的,必须的。”

张新阳又一次走进了档案室,耿光亮热情地招呼张新阳坐下。当张新阳提出要查看军屯矿发展的历史资料后,耿光亮很熟练地打开了防盗门,不多时便抱出了一摞资料。耿光亮说:“这些是当时军屯矿自己办的报纸和一些老照片,张部长看看有没有能用得着的。”

张新阳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泛黄的报纸,这是一摞十六开的每季度一份的内部报纸。矿长刘成功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报纸的头条,从一张模糊的照片中依然能辨别出刘成功年轻时的模样。张新阳一张张地翻看着报纸,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版全是照片的报纸上,上面是当年的先进生产班组的合影,一张照片中端端正正地坐着五个人,照片下面写着五人的名字,看到这些名字,张新阳不由得眼前一亮,其中的三个人正是薛阿力信中写到的死于矿难的三名正式职工。张新阳立即翻到了报纸的头版,日期为1993年2月,正是矿难发生的那年。当年,一个下井的班组由五六名正式工带着六七名临时工,总人数不会超过15人。这样的人员配置,主要是为了即便发生事故,伤亡人数也在可控范围内,事故的等级也自然而然处在了可控范围。这5名正式职工加上薛阿力兄弟和他的5名老乡,总共12人,完全符合当时的人员配置,也就是说,这个班组正是当年井下遇难的班组。

张新阳又看着其余的两个人,一个叫李满贵的年龄较大且有些秃顶的人,坐在正中间。毋庸置疑,他是这个班的班长,另一名年轻些的人叫翟林,他满脸堆笑地坐在李满贵身边。张新阳看着此人有些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耿光亮看张新阳盯着报纸出神,便凑过来看了一眼,见张新阳是在看1993年表彰的先进,立即来了兴趣,他挺了挺腰板说道:“张部长,有认识的人吗?”

张新阳略略看了看其他照片,摇摇头说道:“好像没有。”

耿光亮有些失望地用手指向了一个头戴安全帽,脖子上系着毛巾的单人半身照说:“这个,这是当年的市劳模,看看认识不?”

张新阳仔细端详了一下,一拍桌子说:“是你,耿光亮!市劳模,了不得,了不得!”

耿光亮笑着说:“张部长好眼力,当年我可是去过省城,上过电视的。”

张新阳说:“耿师傅,厉害,厉害!”

耿光亮看着张新阳年轻的面孔,刚才的兴奋劲儿便消失了,他暗着脸、摇着头说:“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可惜,时运不济,最后还不是落了个看棺材盒子的结果。时运不济呀!”

张新阳听出耿光亮也是个失意之人,便用宽慰的口气说道:“您别这样说,毕竟一个公司也就一个董事长,您虽然没有混个一官半职,不也落了个清闲自在?这栋楼里,谁还有您这般自在?”

耿光亮的脸如同孩子般转悲为喜,自我安慰道:“张部长说得也对,我这儿呀,还真是跳出五行中,不在三界内,这是神仙般的自在。”

张新阳见耿光亮的脸上又泛起了喜色,便趁热打铁说:“您能讲讲这些照片上的人吗,我看看有没有可挖掘的故事。”

耿光亮说:“这些人有的我不认识,有的人早已退休多年了,不过有些人的奇闻逸事还是不少。张部长要有时间听,我就当给你讲故事了。”

说着,耿光亮把他认识的人一个个地指给了张新阳,口中滔滔不绝地讲着他这些年听到的关于这些人的奇闻逸事。当他把手指到李满贵头上时,张新阳的心猛地跳了几下,他装作漫不经心,听耿光亮说道:“这个李满贵,退休后身体硬朗得很,可没想到,买彩票中了个三四十万的二等奖,这一高兴,半身不遂,不能动了,之后没两年就一命呜呼、驾鹤西游去了,你说说,这不是乐极生悲吗?”

张新阳刚刚燃起的一点儿希望被耿光亮的一番话给浇灭了。张新阳有些不甘心,装作很随意地问:“其他这几个人你认识不?”

耿光亮瞅了一眼摇摇头说:“不认识,这个李满贵也是因为办退休手续时,档案有点儿不合适,和我大吵一架后,我才认识他的。”

张新阳失望地摇摇头,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叫翟林的人的照片上,他肯定在哪儿见过这个人。这时耿光亮又说道:“这个李满贵,不仅嘴巴臭,尾巴还翘,老把自己当个人物,没想到老天也看不惯他翘屁股,给了块糖,便一个巴掌把他打到地狱了。”

张新阳听到了嘴巴和尾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东矿区宿舍楼听到的“三巴”的段子。翟林?翟林不就是那个管宿舍的老翟吗?他听任伟杰说过,这个老翟是有人打了招呼才从军屯矿调到东矿区管理职工宿舍的,而且在整个东矿区,只有他和任伟杰一样,工资是从乱石滩矿单列的。想到这些,张新阳确定,翟林就是那起事故背后选择了活的人。

夜幕下,张新阳开着车来到了他在东矿区的宿舍。自从出了事以后,他托任伟杰将行李送到了公司,自此再没有进入过这个房间。他从包里摸出了钥匙,插入自己曾经住过宿舍的门。门锁并没有换,他轻轻一拧钥匙,门开了。

张新阳打开了灯,房间保持着自己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模样。被子散乱地堆在床角,桌子和台灯上落着一层灰,暖瓶中还有半暖瓶的水。他轻轻打开了铁皮柜子,里面还有两瓶罐头,一瓶没有开封,另一瓶吃了一半,剩下的橘子上长满了绿色的斑块和白色的绒毛。张新阳坐在**,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那个噩梦般的夜又出现在眼前。倘若那晚自己不坚持跟着高大个下井,或许现在又是一种不同的心态和境遇。

也正是那场噩梦,让他懂得了生的可贵,懂得了还有比活着更可贵的爱。那场噩梦,既让他看到了人性的贪婪,又让他看到了人性的大爱。一场噩梦让他失去了许多,得到了许多,成长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