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阳正躺在**发呆,宿舍的门被轻轻敲了几下,随即就被推开一条缝。老翟呵呵地笑着,把半个身子从门缝探了进来。张新阳看到是翟林,像发现猎物似的,眼中闪着光,盯着老翟说:“是翟师傅,快请进,请进。”
翟林脸上依旧带着笑,边往房间里走边说:“我从外面回来看见这个房间的灯亮了,我想着一定是张部长回来了。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这间房一直给您留着呢,欢迎您随时回来。”
张新阳起身拉来了一把椅子让翟林坐下,亲切地说:“翟师傅,好久不见了。”
翟林呵呵笑着点了一根烟,有点儿不自在地半坐在椅子上说道:“张部长,我一直想去看看您,可又不知道该去哪儿找您。您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说句迷信话,您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新阳说:“是高大个救了我一命,没有他,我早就死在井下了。”
翟林收起了笑,面带沉痛地说:“大个是个有本事的人,敢拼敢闯,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年年轻轻就这样走了,只可怜了家里的孤儿寡母了。”
张新阳不想再把话题引向高大个,现在任何对高建义的评价都是一种消费,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翟林见张新阳不作声了,也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短暂的沉默后,翟林干咳了两声说:“张部长这次回来有啥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张新阳说:“上次离开这儿就再没回来过,一些人的资料放在了这儿,今天准备用才发现不在手边,便回来一趟。”
翟林客气地说:“您给我打个电话,我给您送过去嘛,大老远地还跑一趟。”
张新阳笑笑说:“我在这儿已经给您添不少麻烦了,怎么还敢再劳烦您。我开着车呢,也就一会儿的事。再说,这么长时间了,也想回来看看。翟师傅,我今晚不回公司了,就在这儿住一晚,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这儿住宿了。您呢,要没啥事就陪我聊聊天。”
老翟搓着手说:“瞧您这话说的,能陪张部长说说话,是您看得起我老翟。”
张新阳看着有些拘谨的翟林,话锋一转说:“翟师傅,我记得您说和程三三一起上过班,那应该在军屯矿啊,怎么跑到乱石滩矿了?”
张新阳看到翟林眼中划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见翟林眨巴眨巴眼睛,拉长了声说:“没错,一开始我和三三都在军屯矿下井,后来我受不了井下的艰苦,拉关系、走后门总算是调到了井上,参加了劳动服务队,再往后,公司内部人员整合,我呢,图个清闲,报名来了乱石滩,就这样,我这半辈子就这样交代了。”
张新阳问:“我听说翟师傅年轻时也是多年的先进,按当时的环境和形势,您这样的条件提个干部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到现在怎么也能混个什么主管之类的,可您为啥会选择来这儿呢?”
翟林说:“怎么说呢,我这就算是时运不济吧。先是条件不够,等条件够了,年龄也大了。我们老家流行过36岁。为什么要庆祝36呢?这是一个人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但也是一个人由盛转衰的时候。记得遇到最后一次提干机会时,我39岁,正当我踌躇满志的时候,公司结构发生了变化,人事冻结,提干也就不了了之了。我的人生轨迹也就从那一年起定格成了如今的一条直线。”
张新阳叹了口气说:“翟师傅,人的一生总是曲曲折折、起起伏伏的,哪有那么一帆风顺呢。我听说,有个叫李满贵的退休职工,买彩票中了奖,一激动过去了。您说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张新阳边说边观察着翟林的表情,当他说到李满贵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翟林的眼神中透出了老友般的同情和惋惜。紧接着张新阳便问翟林:“我听说,李满贵遇到过两次矿难,均毫发无损,可偏偏退休了,倒一命呜呼了。翟师傅,您认识李满贵吗?知不知道那两次矿难的事儿?”
翟林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忙摇着手说道:“不,我不认识他,不认识。那几年每年都有矿难,张部长说的是哪起矿难,我还真不清楚。”
张新阳看着一脸紧张的翟林,他和李满贵明明是一个班的生死兄弟,可他却说不认识,他明明经历了那场事故,却谎称不清楚。这让张新阳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翟林和李满贵就是那场事故中活下来的人,李满贵已经死了,这世上唯一知道那起矿难真相的人,只剩下翟林了。可张新阳也知道,翟林就像是一只蜷缩在壳里的蜗牛,没有绝对的安全,他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一丁点儿信息的。
或许是张新阳口中的李满贵和矿难引起了翟林的警觉,他话题一转拉起了家常,言语中已经有了要离开的意思。张新阳看着有些窘迫的翟林,笑着说:“翟师傅,您还没吃饭吧,走,我请您吃火锅。”
翟林说:“咱们这儿偏僻,哪有火锅。老婆子做好饭了,我回家吃去。”
张新阳起身整了整衣服说:“不要紧,我开着车呢,咱们去县城吃。”
翟林忙起身说:“为吃顿饭去县城,不值得。张部长要是不嫌弃,我一会儿让老婆子送点饭过来,尝尝老太婆的手艺。”
张新阳还要张罗着去吃火锅,翟林便将张新阳手中的外套夺过来,扔回了**说:“张部长,就这么定了,您稍等一会儿。”
说完,翟林摆着手,开门走了。十几分钟后,翟林又推开了门,手中端着两个碗,一个碗中是半碗醋熘白菜,上面放着两个馒头,另一碗是熬得黄澄澄的南瓜红薯稀饭。翟林把碗放在了桌上,张新阳从柜子里取出了筷子,边吃边说:“不错,不错,有种家乡的味道,好,好。”
不多时,两个碗就见了底。老翟要收拾碗筷,张新阳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了一条只剩三四盒的烟,塞在了老翟怀中说:“这是没出事之前我买来应酬的,还剩几盒,翟师傅您抽了吧。”
老翟看了一眼烟盒说:“我不能要,不要。”
张新阳开玩笑似的说:“您是嫌弃这烟时间长了?”
老翟摇着头说:“不,不,这么贵的烟,我不能要的。”
张新阳一把将烟塞在了老翟的口袋中说:“让你拿着就拿着,别和我客气!”
老翟呵呵笑着说:“那,那我就收下了。还有,张部长,您这儿的卫生,我每个星期给您打扫一次,你随时回来随时能住。”
张新阳看了看床铺,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摇摇头道:“不用了,我不回来住了。”
老翟笑着的脸僵住了,呆呆地看着张新阳。
张新阳又问老翟说:“这些物品需要上交吗?”
老翟说:“这是配发给您的,您要需要,我明天帮您收拾好放车上。”
张新阳说:“翟师傅,不用麻烦了。这些东西你都拿走吧,算我送给你的。我明天给任伟杰打电话,这间房就算是腾空了。”
老翟喃喃地说:“张部长,没关系的,给您留着也不会有人说……”
张新阳说:“谢谢翟师傅,就按我说的办吧。”
翟林嗯了一声,收拾起碗筷推门离开了。
这天中午,张新阳再一次在刘成功办公室门前遇到了邢利为,彼此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便各自走开。刘成功对他的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再接触与改革等重大事项有关的核心工作了。一种疏远感深深地刺痛着他,他一直在犹豫、抉择中挣扎,他不忍心亲手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拉下神坛,推向祭坛,可那张慈祥的面孔后确确实实藏着一个魔鬼。
张新阳坐在办公桌前呆呆地盯着顾阳焦煤集团五十周年发展成果巡礼活动方案,刘成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跟前说道:“怎么,有啥心事,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张新阳赶忙起身说道:“董事长好,我在琢磨五十周年活动的事,没留神您进来,不好意思。”
刘成功说:“最近怎么样?”
张新阳说:“挺好的,挺好的。”
刘成功说:“挺好?我看你是很不好。是不是看着有人频繁出入我办公室,心里瞎琢磨呢?”
张新阳慌忙说道:“没有,没有,我,我这……”
刘成功盯着张新阳微微笑道:“我说错了?你这点儿小心思瞒不了我。给你交个底,之所以不给你安排重要工作,主要是考虑到你经历了那件事儿后心理需要恢复,我不想给你太多压力,想让你好好恢复,过段时间,还有更重的担子要给你呢,这回明白了吧。”
张新阳看着刘成功,鼻子不由自主地一酸,刚在还在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阴谋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的眼圈微微泛红,低声说道:“谢谢董事长,新阳错怪您了。”
刘成功拍了拍张新阳的肩,哈哈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你在动小心眼儿。听说外面的那辆岳B牌照的现代轿车是你的?开得怎么样?还顺手吗?”
张新阳说:“董事长见笑了,女朋友在津州,没车不方便,就七拼八凑地弄钱买了一台车代步。”
刘成功说:“年轻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也是有魄力的表现。如果说买车是一种勇气的话,那开车就是一门学问,什么事情都没有那么简单,好好学吧。”
张新阳听出刘成功话中有话,但一时又捉摸不透他的弦外之音,只好低声说道:“还不是全靠董事长提携,新阳听您的,一定好好学。”
刘成功又拍了拍张新阳的肩,示意他坐下继续干活。随即一转身,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背着手走出了张新阳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