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岁月:全二册

第95章 知青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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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功没有追问下一步计划的详细方案,这些年来他对赖峰和杜宇这两位生死兄弟已经十分了解了,交给他们办的事儿,只要他们不提困难,那就万无一失了,不用反复询问,也不用反复交代,这是一种兄弟之间经历过生死考验的绝对信任。

刘成功喝了一口葡萄酒,随后把目光移到了酒杯上,他似乎要看穿葡萄酒红色的妖娆。他的眼神中又有了刚才的犹豫,似乎在对酒杯喃喃地说:“咱们干完下一个计划就收手吧,我已经知足了。”

赖峰对刘成功的了解似乎要比对他自己还深刻,这几年他们经历的大风大浪太多了,但刘成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反复多变。不,不是从来没有,还有那一次,也只有那次刘成功如同今天一样。那次,他们也挺过来了,现在的一切都如从前一样。

赖峰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你又想起上次的事儿了吧。上次我们处理得干净利落,我们现在不还好好的吗?我们命硬,有事也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刘成功仍旧盯着酒杯说:“不,那件事儿早已经过去了,我们谁都别再提了。我是说将来,做完下一个计划,足够我们下半辈子无忧无虑地活着了。人要懂得知足才是长久之道。上天对我们已经不薄了。”

杜宇忽然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捷克CZ83型小手枪,啪的一声,把手枪放在了桌子上说道:“大哥,您就别前怕狼后怕虎的,我们干的这事儿,就他妈没有那么多万一。我今天给您把话放这儿,谁要是敢打您的主意,他必须问问我手里的这家伙答应不答应。”

刘成功并没有看杜宇放在桌上的那把手枪,他继续说道:“我这条命是在战场上捡回来的,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我们什么都可以不怕,但是一定要敬畏天道。想想我们那些死去的同伴吧,和他们比起来,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上天给予我们的已经太多了。”

赖峰和杜宇同时把目光投到了刘成功身上,他们这才注意到刘成功的眼角已经满是皱纹,头发已不再浓密,鬓角透出了些许花白,两人第一次体会到了岁月的沧桑。回忆再次把三个人带到了那个火一样的年代。

1977年春天,两辆卡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向前行驶着。天渐渐暗了,前面的车辆碾轧过的尘土在后面车灯的光柱中飞舞着,如同即将到来的夜的精灵。每辆卡车后面是用钢管焊成的半圆形钢架,车外罩着军绿色的篷布,车内焊着几排长凳,长凳上坐着二十几个稚气未脱的青年。

后一辆卡车的尾端,坐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窗外,暮色下的大山先是越来越清晰,而后又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渐渐模糊。年轻人又不时看向车内,只见相互陌生的众人都满脸疲惫,或低着头,或闭着眼,各自想着心事。车内一片寂静,颠簸的山路上只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瘦高的年轻人叫刘成功,他们这两车人都是来自不同地方的知识青年。今天凌晨,他们先是在昆明火车站集合,随即就上了几辆大卡车,奔向了此行的目的地——云南农垦总局西双版纳农场W分场。这是刘成功第一次离开津州,没想到第一次离开家,竟然走了这么远。

晚上9点半左右,两辆卡车终于缓缓停在了一排平房前的空地上。W分场三队队长将所有人召集到了平房前,他端着大搪瓷茶缸,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道:“知识青年同志们,欢迎来到W分场。大家也都知道,咱们这儿以前叫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是什么?是锤炼革命战士的大熔炉。现在咱们虽然改叫农场了,但部队的传统不能丢,革命军人的传承不能丢。我相信同志们都是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来到这个广阔天地,就要苦练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多学多干,快学快干,生产更多更好的橡胶,为我们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做出更多更大的贡献。”

说完一段简短的开场词,队长擦了擦嘴角的唾沫,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农场的革命家史。足足说了一个小时,这才张罗着安排这些满脸疲惫的知青的晚饭和住宿。

晚饭虽然简单,但颠簸了一天的知青们根本不顾及,狼吞虎咽地吃了个一干二净。刘成功和其他9个人被安排在了一个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一间左右两排各有5个地铺的潮湿霉臭的平房。所有人争先恐后地铺好了被褥,不多时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刘成功所在的生产小队总共有30名知青,刘成功年纪稍稍大些,还是共青团员,于是被队长临时定为小队长。农场组织了半个月的培训,通过了简单的考试,这批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便正式加入了生产。前几天,大伙儿还有点儿新鲜,苦点儿累点儿都能坚持,半个月后,他们才意识到,这种高强度的劳动,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永无止境。每个人的脸上都蒙上了忧愁,宿舍内再也没有了前几天的欢笑。

又一天的劳动结束了,刘成功简单地扒拉完晚饭,拖着疲惫的身体,低着头在水龙头下洗起了饭盒。这时,身边的两人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刘成功一个激灵,满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他太熟悉这口音了,这是原汁原味的津州话。

刘成功抬头看去,三名操着津州口音的年轻人正是自己小队的知青。刘成功惊喜地用津州方言问:“你们三个也是津州的?”

三人同时看向刘成功,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普通话都讲不利索的小队长,居然也说着津州方言。

三个人中最瘦小的杜宇问:“队长,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也是津州人?”

刘成功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答道:“是啊,我是林阳县人。你们呢?”

杜宇一拍大腿,边说边指了指其他两人说道:“我和赖峰、郭庆都是华峪区的。”

刘成功在这千里之外的云南又听到了熟悉的津州话,一种亲切感和思乡情立即涌上了心头。他再次打量了一番三个人,除杜宇有些瘦小外,赖峰和郭庆都是身材魁梧的棒小伙子。刘成功高兴地在仨人胳膊上各打了一拳,兴奋地说道:“我只知道咱们这批人大部分都是岳东的,没有想到咱们小队就有四个津州人。”

郭庆说道:“我们听着你蹩脚的普通话就觉得有点津州味儿,没想到你还真是津州人。”刘成功的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儿,高兴地说道:“真好,真好,千里之外还有三个同乡,真好。”

四个人各自报了年龄,刘成功最大,赖峰小刘成功几个月,杜宇和郭庆小他俩一岁,但杜宇要比郭庆大几个月。从此,生产队中就有了四个形影不离、干劲冲天的年轻人的身影。

西双版纳的夏夜,闷热潮湿。劳动了一天的知青们却毫不在意这种不适,吃过晚饭后知青们感叹着闲聊几句,很快就鼾声四起了。

睡梦中的刘成功又回到了津州,回到了那座神像被推倒的破庙,那儿便是带给他刻骨铭心记忆的小学。他们的武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也是个学问渊博的人。小小的刘成功不仅喜欢上了语文,还喜欢上了数学。武老师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有那么那么大,世间的学问有那么那么多,刘成功时常天马行空地遐想着飞机、潜艇,还有遥远的星星。

可这美好的记忆并没有停留多长时间。那年秋天的一个上午,一群中学生冲进了学校,他们喊着口号,把早已扔在后院多年的神像砸了个粉碎。随即,几个人高马大的中学生把武老师拉出了教室,他们几个孩子惊恐地躲在教室墙角,对方叫武老师特务,拿着皮带不停地抽打着武老师。武老师满脸是血,直挺挺地站着,任由一群年轻人殴打唾骂。

许久,破庙安静了。中学生走了,武老师也走了。院子里一片狼藉。有人说武老师被关了监狱,也有人说武老师喝了卤水死了。反正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武老师。

睡梦中的刘成功又见到了武老师,武老师还是那样和蔼可亲,刘成功认真地听着他讲课,一切还是那样美好。忽然,熟悉的教室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四周立满了面目狰狞的神像,神像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了,慢慢和周围的浓雾融合在了一起。破庙中一片肃杀,四周全是黑暗,他用力喊着武老师的名字,但并没有人应答。

他冲出破庙,拼尽全力向前奔跑,长长的路没有尽头,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孤独以及强烈的恐惧包围着他。他脚下一滑,坠入了一个黑洞。坠落,漫长的坠落,仿佛是要把他的灵魂拽到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他感觉到身体没了重心,耳边呼啸着风声,武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不再是谆谆教导,而是痛苦的呻吟。刘成功猛地坐起身,擦了擦汗,一切只是一场梦。

刘成功刚想要躺下,耳边又有了呻吟声。他一个激灵,睡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顺着声音寻去,黑暗中他隐约看到瘦小的杜宇蜷缩成了一团,正在床铺上痛苦地翻滚。

刘成功赶忙爬到杜宇的床铺边,轻轻拍了拍,小声问道:“杜宇,怎么了?”

杜宇一言不发,刘成功再仔细看时,只见他满头是汗,用手一摸,浑身滚烫。下午,杜宇说感冒发烧了,去医务室开了些退烧药,便回宿舍睡了。晚上收工,刘成功还摸了摸杜宇的头,烧已经退了。可谁知这深更半夜的,他的病情又重了。

刘成功从杜宇枕头下摸出了退烧药,倒了杯凉水给他喂了下去。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杜宇的烧像是退了,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渗出,很快衣服也都湿透了。杜宇的呻吟声小了,但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狰狞了。刘成功想起了刚才的梦,他不由得心头一颤。

他记得武老师曾给他们讲过一个故事,地主家的老奴仆得了“打摆子”的病,地主觉得他没用了,就不再给他救治,最后老奴仆痛苦地死了。这么多年,故事的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老奴仆“打摆子”的惨状却给他的童年留下了阴影。此刻的杜宇不就是在“打摆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