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前(红色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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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想简单地追忆一下:总之,杜兰常常跑到我这里来玩,而且在那小木房子里和李青也认识了。并且由李青介绍参加了一个青年界救亡协会工作。她干得非常起劲,时常往来武昌、汉口,而且也成了我和武昌一些朋友中间的联络人了。她不但活泼健壮,我发现她还非常勇敢。她身上的红绒袍,好久就不见了,换了一件蓝阴丹士林布的窄褂,脸比以前发红,稍稍瘦了一点,两眼便更神采奕奕的了……李青很欢喜她,常叫她做这样,叫她做那样,她都相信地去做了。我时常陪她到交通路书店里去跑跑,买些文艺书、杂志给她看。

有一天,从早晨起便风雪交加。我因为想到战地去,赶忙在交涉关系,跑了一上午。很冷,两只鞋上踏的雪都结成了冰,我回来,看见杜兰一个人寂寞地坐在木椅上,我的屋里是从来就没预备火炉的,我一想来,就觉到阴暗、潮湿和煤烟气。等一会,李青来找我吃饭,我便提议吃过饭一道到维多利亚去看电影。我的习惯是在电影开场之前,总欢喜翻翻报或带本书看,临行便从抽斗里拿了一册《译文》塞在口袋里。三个人都很高兴,因为他俩忙着工作,很久没有玩一次了。但这里,我得把我早就在担忧的事提出来,那就是李青对杜兰已发生了一种近似爱的情感。眼睛是比嘴唇不会瞒人的,它时常把人还没想出来的事,过早就泄露了。因为近来,从李青眼睛里看出一种光彩,如同孩子们在春天太阳地里歌唱时眼里的光彩。我是无论如何不同意这事情的,因为杜兰才十五岁,我们应该鼓励她勇敢地走上一条人生的道路,却不应该太早地就让她又进了爱情的苦闷的门。我便处处小心注意这事。当然在杜兰一切是单纯和无知的啊。吃过饭顺了法租界江边的一排法国梧桐下走着的时候,杜兰小妹妹一样走在中间,把两手一面套在我的臂弯里,一面套在李青的臂弯里,我想到这些,一直沉默着。

李青问:“老婆婆还吵你没有?”

“怎样没有,昨天还哭呢,说鸟儿长大了,就要飞呢,说出了岔,她对不起我的爹爹妈妈。”

“你呢?”

“我不言语,到出来的时候,还是出来,她们也没法,只说早些回来。”

“那你跟她说……你们是将要死的一代了,不要管我们这新的一代人。”

突然一阵反感,从我心底一直冲上来,让我的心紧紧地跳动,每当这时我便失去了理智,我的眉毛会皱起,声音变了调子,我猝然截断李青的话:“我觉得不对……那年老的夫妇是没有什么不对的,杜兰不必过早在感情上给以打击,要知道革命的人,不是不近情理的,而且是要有最深的同情人类痛苦的感情,假设矛盾到最尖锐的,那又是另外的问题了,李青!我觉得你近来又恢复了七年以前的样子了,……”

最后一句太露骨的话,使李青难过了,他便去吹着口哨不响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翻起很多的心思。

到了维多利亚,离开映还有二十几分钟,我们都不响,——杜兰悄悄把我口袋中的《译文》抽去,翻着看,忽然她头一昂,头发一甩,半嗔半笑地说:

“谁让你把我的名字写在这里,你看!”

我一震,去看,果然在一页书的行间——很刚健的笔迹写着“杜兰,胭脂山某某号”一行字,那绝不是我写的字,我很快地瞟了李青一眼。

李青如同受了一下很大的打击,而要昏倒下去,脸上立刻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嘴唇抖了几下,没说出话来。我马上用眼色制止他,我轻淡地掩遮过去:“杜兰——是那一次看你回来,怕忘记,写在这里的,怕什么?”她也就不再追问了。但我对李青起了十分的不解,为什么在我那小木屋子里和杜兰相识之前,他就会在这里写得这样详细,他早就知道她,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场电影,我和李青都那样沉默,而且未终场便出来。李青说到报馆去一下。我陪杜兰过江,送到家门口就折回来了。唤醒了裁缝铺的学徒李阿三才能够上楼。

夜是这样深了。我心上说不出来的那样烦乱、不安。刚刚把钱给李阿三,叫他设法去冲一壶开水来,我便屋门也不关,两扇窗也大大地推开。雪是停止了,天还阴沉沉的,我很希望风吹进再吹出,好把屋中的阴暗潮湿吹走一些,让我太热了的心,也为这夜里的寒冷冲淡起来,我便站在屋中央的地板上,燃起一支香烟。楼下弄堂里的铁栅已经关了,一幢幢的楼房只是一些矗立的黑影,只一两扇窗上,还投出温暖的橙黄色柔光,照着那冷静的铺砖的矮屋顶和甬道上。恰在我心情稍舒适了一点的时候,突如其来,一种声音突然刺激了我,几乎每根头发都竖立起来,一阵寒冷循环了周身,我一转身站在门口仔细听——是极细的女人的哭声,我更进一步分辨,才听出是发自那前楼的一半房间里,声音是幽幽的,含着无限的绝望和酸楚。一会楼梯响了,我看见李阿三走上来,我接了茶壶,把一支香烟递给他,悄悄指着前楼问:

“怎么样了?”

“她的**没有了,那天带了信去找阿福哥,阿福哥是一个摆摊卖橘子的,把这事告诉她,从那天回来,她就常常哭,……其实,这抗战时候,年轻人有饭吃的还好,没饭吃的关在家里干什么,我就想有一天,只要日本鬼子打来武汉,我就干不下去啦。”我一面听,一面望着这秃头、黑脸、大嘴巴的孩子,很久说不出一句话,只想去握一下他的手,他那砍木柴震裂过的、热熨斗烫过的、沾满鱼腥布满污迹的手……

他走后我更不能平静,便靠在窗台上,一会,听见弄堂的门房在叽哩咕噜着,一会钥匙在叮叮——叮叮响,铁栅门打开了。

我想这一定是那些上大舞台看夜戏或是在朋友家搓麻将的人们回来了。果然,一阵皮鞋声,两个人的黑影转过来,那人的呢帽戴得低低的,肩膀耸着,一走近,好像瞧见我窗上的灯光很惊讶,立刻停在我的后门外,仰起头叫我的名字,我一听原来是李青,就自己轻轻走下去,把后门打开引进他来。“冷极了——还好,还有一壶热茶。”

李青带着极浓的酒气,站在桌前,一连喝了三玻璃杯的热茶,然后叮着了我:

“今天,让我把一切过去的都想起来了,我现在不能这样拖,决定到北战场去。”

我看出他眼里那戚然的光芒,有些暗红色。脸是灰条条的,他一只手抚着左胸,我知道他是有胃疼病的,可是他说的这几句话,使我非常惊讶,如何决定得如此之迅速?而且事先又未与我说起,况且他是知道我原是想跑到战地去的,……我很烦恼,我示意叫他坐下,他坐在椅上说:“我告诉你,我确实爱上了杜兰这孩子,你会责备我,说她年纪还小,但那并不是理由,机械地以年龄判断爱与不爱,在我是不可行的,我是从死里逃出来的人,我是不愿轻易付出我的爱情,那是我的生命,……但一旦付出了,那我便拼命地爱,热烈地爱。这几个月在武汉从没想到过会看见这样一个女孩子,她却突然闯进我的生活中间来,这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子,我最爱她的一点,是她那男孩子一样的勇敢,纯洁,热情,你看她那鹰一样的眼睛就懂得了,总之,她有一种春天一样的生命力在鼓舞我,我便渐渐成为一个毫无戒备的人了。你说得对,我又恢复了七年以前的样子了。可是就这样,我便付出了我的感情,我又年轻起来……”

我摇着他的头,因为刚刚呢帽从额上滚到地板角落去了,他突然把头伏在胳膊上了。

“我不责备你……那,你爱吧!”

“不,”他急急摇着头,突然脸白了,“你以为我在《译文》上写了她的名字吗?”

“就是写了,有什么,……”

“可是……那就是那个被枪毙了的鲁秀夫写在那里的!”

这倒使我口呆目瞪,半晌望着他,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脑筋里的一段悲惨的戏剧,杜兰是里面的主角,但这戏剧已结束了,现在可以说是另一个开始……此刻一阵冷风,把两扇玻璃窗自动合上,我看见那黑玻璃上照着我的脸是如此失色了。李青抑制着悲哀说下去:“这使我想起他,想起他那个漂泊的寡妇女人,她这些年不敢到武汉来,怕带灾难给她女儿,鲁秀夫也从来不曾对我说过,而临刑前暗暗写在书上给我,……现在她们不知道,女儿却长大了,她的鹰眼跟爸爸是一样的,……我多么替鲁秀夫高兴,……”

“那你为什么难过?”

“我难过的是……我想起一切,我已经不年轻了,像折过一次羽翼的鸟,应该狠狠飞一下,我得飞一下。”

电灯,突然就熄灭了,我从抽斗里找出洋蜡点起。这一瞬间之后,李青是渐渐恢复理智了,可是他又是那样一个红脸、浓眉,眼睛露出苍老的光来,下巴似乎更尖地抵在衣领上的人了。当人兴奋过之后,总是显得那么疲乏松弛。而他这些天,眼睛里——那种光彩也就从这一瞬间消失了。他原有的激动的感情,只要他一说出口,他便开始平静下来,如同火旺盛到极点就慢慢冷下来一样。这时我内心想着,人的感情与理智的时常冲突,……马上,我又从李青身上感到一种默默的可爱可敬的地方,他究竟是和以前不同了,他能努力控制自己,他有他的一番事情要做,当整个土地上的人,整个武汉,连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的儿子、学徒李阿三都要站起来的时候,李青更倔强地挺立不是应该的吗?战争现在是拉长了,我们要生存下去,不是住在这小木板钉的屋里,等候第一次或第二次投到市区来的炸弹。空洞的愤怒是无济于事的了,需要的是行动。

两人相约暂时不把这秘密告诉给杜兰,我就送他下来,从前面裁缝铺的门出去。

我回来,蜡烛给风摇着,蜡油流到桌面上,像眼泪。我还听见从前楼送来细声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