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前(红色经典)

字体:16+-

杜兰生了病,好多天没过长江来了,她给我来信显露出这十五岁的孩子早熟心境的抑郁,她说:“假如不相信学校里张先生的话,盼望和爸爸妈妈在这里能够见面,我早就想离开武汉,”她说她在这里住得厌倦了,“人家都在战场上跑着,我为什么不能呢,许多要好的同学都加入战时妇女服务队了,……”我拿了这信纸很久凝视着。我忽然记起很久以前,勃生给我的那封信上末尾所说的话:“她在命运上是属于我们一道的,”现在,李青要到北战场上去了,我也准备到战地去,那么,也让她就早些吧,开始走上颠沛流离的道路吧。

现在战争的火已燃起,要烧到什么时候,谁知道呢?但是长期的,长期的这谁也不会怀疑,而且成为无上的信心,是风是雨,就让孩子们在这风雨里奔走长大吧。此时,从弄堂里飘来无数小孩子稚弱的唱歌的声音:

……你听马达悲壮地歌唱着向前,

它载负着青年的航空队员,

它载负着青年的航空队员……

我在盘算:假设我把那事实告诉她,那么杜兰会不再等候什么,而离开这里了,总之,我愿意她在我离开之前先走。

天气很快地暖起来了,武汉上空已展开了好几次激烈的空战。一次警报解除之后,我便到胭脂山去看杜兰,我顺便把她不必再等待她父母的事告诉她。因为我想假如他们可能,一定会早来找她了,何况那个人是生是死谁能猜测呢。杜兰说她是早就想走了,要我替她找关系,……她自己要得到家庭的允许,她说她不愿太伤那一对老人的心,说着她突然低下头。我知道她有些难过了,虽然平常她是那样发怒不满,但一个小小的心灵里的感情有多么深,谁又能懂得呢?我又劝她,鼓动她,她才抬起亮晶晶两只眼睛笑了。然后就是永远有的美丽的幻想,平常,她也时常为这种种美丽的幻想所支持,她爱听一切流浪、冒险、饥饿的故事,她也希望自己到那样的幻想里面去。现在她说她要走,一定会穿起草黄色的军衣,她要把头发剪短,她早晚还要弄一支小手枪来……惹得我也对她笑起来。

经过我和李青大约一个星期的接洽,杜兰得以参加一个就要出发的妇女救护队,我写信通知了她。

次日,朦朦胧胧的罩了雾的清早,她来了,叫醒我,我首先就担心地问讯:

“怎么样?”

“总算说通了,……我闹了两天,她们怕起来,只是说让我再回来,我也答应了,只要现在肯放我。”

我起来,暗暗看她,她的脸庞是微黄的,眼圈有些肿,嘴唇微微闭着。——她就要跨过一道门限了,她要走她的路了。

在这些天里,武汉变得沸腾起来。虽然,从敌人扬言要轰炸市区以来,大批大批的人早离开了武汉,一直在疏散人口,长江码头上,行李箱子堆得山丘一样,人们都在露宿,船,每一次载得满满的向长江上游驶了去。宾阳门车站上,也是拥挤得水泄不通。这一阵纷乱之后好像又安定下来。虽然法租界的一间小房也几百元房租,靠租界的边沿通路上都安上栅栏、铁丝网,警报一响便关闭起来。从市区里,人们拥到这铁丝网边哭着,叫喊着,终归渐渐安定下来了。炸弹常常落着,爆炸着,人在死亡着,血溅到房窗上,树梢上,人们对死亡的恐怖在减低了。会到处开,夜间游行着火炬的行列,他们从瓦砾堆上走过去;到战地去的团体、组织或者个人增多起来。就在一个暮春的早晨,太阳还未出来,但天是蓝的,没有云也没有雾,人心上都想着这是可能被轰炸的一天,便忙碌起来了,我洗洗脸就到宾阳门去,还顺路约了李青,因为这天杜兰她们的救护队到长沙去。到了车站上,我们一前一后,刚刚拐过那堆积了许多麻包的月台口,就瞧见了杜兰。

杜兰扬着两只手跑过来,把两只手分给我们两人握着,她只管笑着。

我看看她——果然是一身草黄色的军衣,军帽正正地扣在头上,头发是和男孩子一样的短,不露在帽子外面;她兴奋地望着我,又望着李青,说不出话。

还是李青勉强装笑,实际很黯然的:“你很高兴吧,……我们都要走了,……”

她倒很愉快地说:“你们收到我从长沙写来的一封信再走,一定,答应我吧!”

我点着头,李青忽然抛开我们走出站台去了,我便陪了杜兰顺着月台边踱着。许多和她一样的女孩子走过来,走过去,和她招着手,笑着,叫她做“小妹妹”。她告诉我:“她们都很高兴我,我是队里顶小的一个。”这时,那些给初升的太阳的红光照亮的铁轨上,有的地方,停着空车皮,有一辆车头在拉着汽笛,吐着白烟,来去地走着,一会又不见了,只剩下远远一团团棉絮似的白烟。

她望着蓝天的远处。忽然转回头:“给勃生通信,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他会高兴吧!”

“他一定会。”

“那……你会见他,知道他在那里,把这寄给他,交给他都好。”她从上面小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粉红色信封,自己动手放在我口袋里。

当她忽然鸟一般抛开我的手,奔开,我才注意到那对老年的夫妇,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颤巍巍的,在车站门口出现了。杜兰一跑过去,就两臂一张扑到老太婆的怀里了,我走过去。李青抱着他买的两匣食品也回来了。这五个人围成一个小小的密集圈子,谁也不能出声,只听见她俩呜呜的哭声,老太婆一面哭,一面用那干枯的手,抚着杜兰黑黑的头发,杜兰只是耸着两只肩膀,抽搐地哭着。……我心里很难过,望着她们。另外的老年人也偷偷侧过身,用手帕往眼镜底下擦着。结果还是李青颤抖着声音说:“不要伤心吧,老太太!杜兰一定常常来信,时局要真平复下来,也会回来的,在外面跑跑倒好,住在武汉天天不也是轰炸,还不一样担心吗?”

杜兰第一次当着我面前流泪,很害羞,半晌低着脖颈,拨弄着衣角。

老太婆却尽自说杜兰的性子怎样像她的妈妈,说怎样做就怎样做,……杜兰突然哭了出来,说:

“也许我会寻到他们。”

月台上,人更拥挤了,列车开进了站,上车的就往上拥,这一阵混乱,约延长了三十分钟,我们也挤在那激流里面,帮助杜兰和她的同伴去占位置,把行李、箱子,从车窗上塞进去。杜兰有一只行李卷,一只提箱,一只黑布袋,一只暖水壶,她在靠窗一面,和她同伴把大衣铺在车椅上,她才跳下车来。车厢下,一个工人,在检查机械,不时用一根铁棒敲得“叮叮”响,车轮边什么地方的汽缸在放着气,“咝咝”的,那白色的气像雾一样,从下面拥上来,慢慢地遮着月台边沿上站着的人们。有几辆兵车挂在后面,许多戴了绿色钢盔,背着枪的人往那面跑,我看见一个人在嘶喊着,脸涨得通红的,一会,前面火车头的汽笛长声地叫起来,这使我们每人都震惊了一下,杜兰机灵地转过身去,但忽然又迅速地转回来,慌张地拉了老太婆的两手,……又一转身,跑上车门去。一会,她出现在那车窗中间了,她的眼满含着热泪,但是泪珠挂在眼边边上,嘴唇却因为微笑而颤动着,——立刻,汽笛又响,又响,一阵铁的撞冲声,由前面很快地一节接一节地响起来,车开动了。我向杜兰挥了挥手,直到车驶出很远,我才看到她的上半身从车窗中缩回去。我走回家去。但还没有开门,当我还站在楼梯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唱难听的歌似的呀呀叫起来,我赶紧让路,谁知下来的正是前楼的那个老太婆,白头发乱得跟鸟巢似的,脸已使我辨认不出来,因为遮盖了许多乱发,我只见她很吃力地瞪起一只灰色的眼睛,我去看另只,却已经瞎了。她的衣服显得特别肮脏和褴褛,拐着两只脚,还是一只竹篮挂在那残废了的手臂上。见到我突然狠狠弄得楼梯紧响,一转眼跌撞撞奔出裁缝店的门口。我好久不见她了,也没听到她哭,只是早晨她不再提着竹篮出去了,已改为下午,因为下午阿福哥在江汉路摆水果摊子。我走上楼,遂听见老板在下面叽咕:“我们也要关门了,我说还是撵走她吧,这样出出进进算什么呢,我是不爱看的……”回答他的,只有那缝纫机忽缓忽急的嗒嗒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