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物语

第五章 钱包物语(1972—19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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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全知就是从医院里出走的。

在全知失踪以后长达一年的搜索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发现过她的任何踪迹。方圆八百公里范围内的公安部门,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与她相符的无名女尸举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一丝风、一缕烟,毫无踪迹地消失了。若不是她留在家里的那些衣物,人们几乎要怀疑她曾经的存在是否仅仅只是一个幻梦。

妈很长时间都不能接受全知不在了的现实。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全知和全力合住过的那间屋子的原貌;连全知离家前脱下来的那双拖鞋,也被她按照原样摆放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她仿佛时时刻刻在期待着全知会推门进来,一伸脚就能以最便捷的方式套进她习惯了的舒适。

一个周六的晚上,全力从学校回到家里,只见屋里很暗,妈低头弓腰坐在窗前那一块灰蒙蒙的暮色里,仿佛在打盹儿。全力点亮了灯,才发现妈正在闻一块全知睡过的枕巾。家里凡是全知用过的东西,妈都不许洗,妈要闻那上面的气味。全力进了厨房,摸了摸锅灶,是冰凉的,碗橱里只有一碟吃剩的咸菜。全力探出头来问:“爸回来吃饭吗?”妈摇了摇头。那个摇头意义含糊,可以是不回来,也可以是不知道。全力捅活了炉火,煮了两碗咸菜粉干端出来,妈夹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嘴里喃喃地说:“她其实是要他陪她出去的……”全力问:“谁陪谁去哪里啊?”妈却不吱声。

其实妈是在想叶知秋。妈觉得不管全知是在哪个当口犯的病,病因都起源于叶知秋死的那个夜晚。这些年里妈总觉得亏欠了全知,就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全知身上。妈几乎忘了那天去叶知秋家的,还有全力。妈忘了,老天却没有让她忘,老天借着陈岙底的事叫她醒悟,她还有一个女儿正等着她去救。她扑身过去救那个,这个就出了事。妈的心像一件尺寸短缺的布做的衣裳,扯了这头就露出那头,永远捉襟见肘。

妈在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当她支派全力、全知两姐妹给叶知秋送上那碗腊肉和那句口信时,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叶知秋的死。那天下午,当她在叶知秋的窗外呼唤丈夫,而丈夫也心有灵犀地接应了她的呼唤时,叶知秋的死意就已经定了。叶知秋忍不下的不是耻辱本身,而是一个人经受耻辱。叶知秋原本是铁了心要和崇武一起去奔赴十八层地狱的,可是半路杀出一个她来,临时劫下了崇武。崇武完全可以拒绝她的搭救,可是他没有。就在他开门出去的那一刻里,叶知秋死了心。这个会在抽屉里垫一块印花塑料布,把苹果皮削成一条蛇的女人,天生是惜命的,至少是惜脸面的。即使是死,也不该是那样不堪入目的死法。可是叶知秋已经不在乎了—— 没了心的人还顾什么脸?仔细回想起来,是她杀了叶知秋,用的是快刀,一刀送了她的命。而叶知秋的阴魂又返回来,杀了她的女儿全知,用的却是钝刀,慢慢地剐了她十几年。

不,是一辈子。

命啊,这就是命。

爸回来了。爸开了一天的会,已经很饿了,看见桌上那碗涨成了一坨的粉干,端起来就吃。全力横了他一眼,说那是妈的。爸顿了一顿,还是呼噜呼噜地吃得一口不剩。放下碗,便转身出了门。一会儿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一碗街上买的紫菜虾仁馄饨。

妈依然捏着那条全知睡过的枕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爸把碗往妈跟前推了推,说再不吃又要涨成一坨了。妈转身看了一眼爸,那目光让爸身上唰地结了一层冰。

爸就转过身来讪讪地问全力学校里怎么样,全力挑了几样无关紧要的事说了。从前在家,总是妈追着爸,在爸身上一嘴一嘴地凿话,现在寻找话题的人突然成了爸。爸有些疏于操练,话走了没几句就撞到了墙。三人便默默地围着桌子坐着,听着墙上的挂钟刺啦刺啦地刮着心。

爸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去夺妈手里的枕巾。妈不让,两人就来来去去地扯了起来。爸虽然不打篮球了,力气还在,可是那一刻里爸竟扯不过妈—— 爸毕竟没真敢下力气。最后还是爸先松的手。爸坐了回去,椅子吱吱呀呀地呻吟起来,爸的头重重地陷在了两只手掌之中。

“阿芬,我们还有全力,还有刘年。”半晌,爸终于抬起头来说。

这是爸这些年里在妈面前摆的最低的一个姿势,说得最软的一句话,是对以往的歉意,也是对将来的信誓旦旦。全力不敢看妈的表情,因为她不能动。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但她不想在爸面前哭。

当然,全力也没想到,这只是爸的一时冲动。用不了多久,他还会故态复萌。

全知失踪的那年,妈身体上最大的一桩变化,就是绝经。刚开始妈还以为是怀孕,心里忍不住窃喜。妈觉得那是苍天的眷顾—— 老天带走了一个孩子,又给了她另外一个。妈跟了爸这么多年,妈已经学得跟爸一样不信鬼不信神,可是在那一刻她几乎觉得这个孩子就是那个孩子的再世。在生养过两个女儿,做过两次人流手术之后,妈突然急切地渴望重温那种怀抱着一团软肉的感觉。

她把全力从学校里急急地喊回来,让她陪自己去医院做检查。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身边需要个陪伴。她不是不明白一个还未嫁人的女儿在这种场合所面临的尴尬,她只是顾不上了,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是没法考虑该挑哪根木头上岸的。

当医生告诉她那是内分泌紊乱导致的结果时,妈一下子瘫在了椅子里。所有的颜色和水分从妈的脸上唰地漏了下去,她猝然枯萎干瘪了,就在全力眼前。

这个叫朱静芬的女人,就是在四十三岁那一年突然步入了老年的。

送走客人,打扫完满地的糖纸烟蒂花生瓜子皮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坐在床沿上抽烟,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洗脚。她虽然在田里劳作过两年,但是她的肌肤不记仇,一下子就忘记了太阳啃过的痛楚,所以她的脚依旧像两段没有一个虫眼的藕,在木盆里扑通扑通地相互嬉戏搓揉着。他没见过这样的白,那白在他眼角晃来晃去,不是在踹水,倒像是在踹他的心。

这屋有两间房,各有各的门,门上有闩。可是妈还是撺弄爸去厂里借了一间宿舍躲出去住几天,给他们腾个彻底的清静。

全力今年从师专毕业,如愿分派到市区一家中学当老师。她去学校报完到之后,妈几乎一天也没耽搁就给她和刘年操办了婚礼。全力知道妈的心思,妈怕的是夜长梦多。在温州这样风气闭塞的小城里,大多数人家的婚事都会放置在春节前后那段假期里操办,夏天的婚礼总会让人产生一些与身孕隐隐相关的难堪联想。可是妈顾不得这些。妈绝对不肯等到冬天,妈觉得没有煮成熟饭之前的生米,跟田里的秧苗几乎没有区别。

其实远在婚礼之前,妈就多次暗示过全力趁早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她还在读书的时候,每逢周末刘年来家里看她,只要爸不在,妈总会找个借口避出去,而且会大声告诉他们回家的时间—— 通常是几个小时之后。陈岙底把妈轻而易举地打倒了,妈觉得女儿已经是件彻彻底底的旧货。妈急于把旧货出手给一个稳妥的货主,用新货的包装和样式。妈是个生性简单的人,妈的心思从肚腹走到嘴里,最熟的路径是直路。妈想拐弯抹角的时候,总有那么几分欲盖弥彰的笨拙,让全力无地自容。有时全力觉得妈是一个道行不深的皮条客,而她自己则是一个随时会馊在妈手里的卖春女。

其实全力也不是没想过把生米煮成熟饭,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卸下妈心头的那块石头。石头虽然是压在妈身上的,可是妈却把自己靠在了她身上,所以妈的重量也就成了她的重量。但是他在她面前总是紧得像一只五指并拢的拳头,她找不到一条可以钻进去的缝。有一次学校放电影,她请他去看,看到一半她试试探探地去找他的手。没想到她握住的是一条簌簌发抖的鳗鱼,皮上浮着一层鼻涕似的黏液——那是他的汗。那一刻他和她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去了厕所,她去洗手,他去缓解**里突然聚集起来的不可抑制的尿意。从此她不再去做这样无谓的探险。她不讨厌他,对他甚至有那么几分好奇,但也绝对没有到可以为他低至泥里尘里的地步,真正爱上他还是后来的事。

全力洗完脚到门口泼水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屋里,见刘年依旧还坐在床沿上抽烟。她不知道他还会在这样的姿势里待多久,咕的一声,她心里突然冒上一个恶作剧的气泡:她想试一试一个人到底要多低才能低到泥里尘里。

她晾完毛巾,回到屋里,关上门,就坐在床头脱衣服。新房很简单,不过该有的也都有了。新买的柜子上摆着刘年单位领导送的一摞四卷毛选,还有他科室同事买的一对新热水瓶,四个新茶杯。**的旧被褥都撤换过了,现在挨着墙叠放着的,是两条全新的棉被和一条薄毯子。棉被是刘年的妈亲手缝的,一条红,一条绿;一条厚,一条薄。床头贴着红喜字的那个地方,原本挂的是全力和全知的合影。屋里全知留下的空白,正在被刘年渐渐填满。就连那个旧枕头,也已经换上了全新的枕套和枕巾,等待着那个男人把他的后脑勺,贴上全知睡瘪过的那个坑。

全力解开纽扣,脱下那件全新的的确良衬衫搭在床头,床头就开出了一朵软塌塌的红花。夏天虽然只剩一个尾巴了,那颜色让人看着依旧有流汗的冲动。全力身上现在只剩下一件白背心了,背心很小,小得几乎没能罩住身子,就有些丰腴从背心里泄漏出来,滴滴答答淌得满屋都是。她挪过身子,坐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从他手里抽出那支快烧到头了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年。”她轻轻叫了他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他扭过身子找她的声音,没想到找到的却是她的身子。他的眼睛被她的身子烫着了,他忍不住哼了一声疼。她抓住他的手,隔着背心放到自己胸前。他一下子摸到了她胸前的那两坨肉,他把它们紧紧捏住了,突然又松开,他的手陷入了进和退中间的无措。

“我真的,就那么无趣吗?”

她拨开他的手,铺开**的那床薄毯子,钻进去,留给他一个高高拱起的脊背。

一阵静默之后,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他在脱衣服。他也钻进了被窝,可是他没有碰她。她抽出头下的枕巾,正想盖在脸上,却觉出了沉—— 他拽住了那一头。他的一只脚试试探探地伸过来,顺着她的脚后跟慢慢地爬上去,停在了她膝盖拐弯之处,他的身子沿着她身子的曲线蜷成了一个半圆。

“我只是,不敢相信。”他俯在她的耳边嗫嚅地说。

“不敢相信什么?”她依旧背着脸,瓮声瓮气地问。

“我这辈子,真的能娶你。我以为是梦。”他说。

他新刮过胡子的下颌蹭着她的颈脖,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痒,她身上所有的毛孔轰地一下张了开来,渗出一股水一样的怜悯。

“你说呢,到底是不是梦?”她转过身来,把脸靠在了他两扇隐约的胸肌中间那个凹陷处。

他的手颤颤地探进了她的衣服,开始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找路。他出汗了,先是额头,再是颈脖,再是手掌,他的身上像涂了一层猪油似的泛着青光。她伸手拉了灯绳,这是妈的嘱咐。黑暗中他似乎略微长了些胆气,虽然依旧不认路,却有了些初生牛犊的鲁莽。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他的手指笨拙地探寻着她身上的每一处凹凸。她其实是想迎一迎他的,可是她不敢。她怕她的任何一个举止,会在将来某一个时刻被解读成经验。有过了陈岙底,她只是有理无理地心虚。

后来他轻轻地分开了她的腿。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 这是他和她各自的关隘。他过了这个关隘就是真男人了,而她过了这个关隘也是真女人了,只不过一个男人可以是整个世界的男人,而一个女人却只能是一个男人的女人。今晚他即使没走过这一关,他还可以有无数个明天可以再过一次;而她若没过去这个关,她就一辈子过不去了。她若卡在这个关口上,她的下半辈子就会是另一种活法了。她的身子唰地一下绷紧了,脑子一片空白,她突然想不起妈交代她的那些细节了。

他在她的**停留了很久,他的气息在她的耳边呼呼地响着,像一辆失修多年的旧蒸汽机车。她想让他省一点气力,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帮他。即使有了陈岙底那一夜,她其实还仍旧是白纸一张。后来他终于自己找着了路,身子渐渐地坚硬了起来。他在攒着劲,她也是。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一刻力量的撞击。

可是那一刻迟迟没有到来。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突然像扎了一个孔的车胎那样懈怠了下来。她感到了烫。一股温热的**从他身上淌出来,流过她的大腿,流过身下的席子,淅淅沥沥地淌落到刚刚打扫干净的地板上。等她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他已经从她身上跳下来,跑进了隔壁的马桶间。

她听见了叮叮咚咚的水声。他没有马上回屋。他在外屋待过了大概一根烟的工夫,才终于回到了**。她要开灯,他执意不让。他攥着她的手,把头低低地埋在了她的胸前。

“一紧张,就这样。”半晌,他才说。即使在黑暗中,她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羞愧。

她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揪着毯子上的一根线头。

“姐,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他说。

后来全力回想起来,就是在那一刻,他把她永久地安放在了姐姐这个位置上。

她想起了枕头底下压着的那件涂了鸡血的**,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妈白费了这番心思,她再也用不着这样东西了。

他和她终于扯平了。他有他的羞愧,她也有她的。她知道他的羞愧,而他却不知道她的。

我是一只土灰色的灯芯绒钱包,我和我的主人形影不离地生活了十四年。但我很惭愧,因为大多数时间里我只是徒有一个虚名——我经常囊中羞涩。钱仿佛和我前世有仇,它一进入我的怀抱就会惊恐地窜逃。除了几张可怜的零钞之外,我经常被用来装一些别的东西,比方说一些面额以两为单位的粮票,一沓薄薄的食堂饭菜票,两张单位发的电影票,一本磨破了封皮的通讯录,一枚从头发上摘下来还没来得及放到抽屉里的塑料发卡等等。

后来,我的主人从师专毕业参加了工作,她和她的丈夫,一个叫刘年的男人,各有了一份不算多也不算少的工资,我的囊中才开始渐渐饱满起来,尤其是每个月发工资的那一天。于是,我的虚荣心,我是指任何一只钱包都会有的那种虚荣心,就得到了暂时的满足。

请注意我在这里使用了“暂时”这个词,因为一个月大概只有几天的时间,我会显得多少有些名副其实的丰润。可是我很快就会消瘦下来,到月底就瘦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我时常觉得我只是钱的旅馆,哦,不,旅馆这个词太奢华,我把它留给别的更有气派的钱包。我只不过是一个车马店,钱在路上走累了的时候,就会来到我这里睡上小小的一觉。等它们歇过了那阵疲劳,醒过来就会打起精神再上路,直至找到另一个更好的栖息之处。我囊中的那几张票子,还没来得及被我焐暖,就会落入另一个女人那只常年布满裂纹水泡刀伤的手中,派作好几个用场:她小女儿在杭州上大学的生活津贴,她大女儿从黑龙江回城后找工作的送礼费用,还有她灶里的煤锅里的米和盘中的菜钱。

那个女人是我主人的婆婆。

每一次那个叫刘年的男人从我怀里抽走钱的时候,他都会满怀歉意地对妻子说:“日子不会总这样的。”说的次数多了,她的耳朵和他的舌头都磨出了茧子,他就知趣地住了嘴。他只是更加努力地工作,当然不是指厂里的工作。他早已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了,为厂里解决过无数个这样那样的难题,可是他拿的依旧是和别人一模一样的工资。除了接私活,他开始留意其他机会。后来有一家郊县的小工厂找上门来,求他做技术顾问。那阵子他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消耗在了路上,除了睡觉之外,他的妻子很少能见上他的面。有一回他帮郊县的那家工厂调试设备,通宵没睡赶回自己厂里上班,正赶上厂里也在调试设备,他神情略一恍惚,就被一台冲床截去了半截指头。

他的妻子和岳丈闻讯赶到医院时,护士告诉他们:他是这辈子她见过的最能忍的人。他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过去了,后来痛醒了,却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

他的岳丈当场红了眼睛。他的岳丈当时刚刚为一件他过去做过、将来还会做的风流韵事,受到了一次降级处分。那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处分。那天在病房里,他心情晦暗,脸硬成了一张铁皮。

“你要再出去吃夜草,我就不是你丈人。”他咆哮道。他从未对他的女婿发过火,那是他对他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

从那以后,他的岳丈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拿出二十块钱来,帮他填补他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样的家。

两年之后,我主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单位的同事都是识字断文的老师,他们起了各式各样的文雅名字让我主人挑。可是她的男人听也不听就全盘否定了他们的建议,他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我的女儿姓全。爸没有儿子,她就是爸的孙女。”男人对妻子说,用的却不是商量的口吻。

“名字就叫思源,你看怎么样?饮水思源的意思。”他说。

我主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却热泪盈眶。

“思源你听着,将来你和你妈,一定不会过现在这样的日子。”男人对襁褓里那张巴掌大的脸说。男人看孩子的时候眼睛赤红——那是血丝。男人已经连续两夜没睡了。

男人这阵子瘦了许多,也许是颧骨,也许是胡子,他那张方脸突然就尖了。这几年厂里亏损非常严重,厂长是个老干部,上头任命的,没人能罢免。男人被全票选上了副厂长,分管生产。男人现在基本处于脚不点地的状态。

“其实,现在的日子也挺好,只要你不总这么忙。”女人迟疑地说。

女人很容易知足。遭遇了陈岙底之后,女人已经戒掉了其他女人或多或少都会具有的奢望。她对生活战战兢兢,心存恐惧,总觉得福不单行,福是跟着祸来的,福是对祸的补偿,就比如只有当全知腾出了那半拉床,刘年才能睡到她身边来;又比如只有杀了傻子留下的孽种,她才能空出肚腹来孕育思源。她不敢伸手要福,因为她实在经不起祸了。

男人没说话。男人没敢告诉女人,他厂里目前的运营状况,大概只够发三个月的工资了。现在他肩上放着三副担子:两头的家,加上一个几百人的工厂。他正处在举重运动员那种下蹲憋气,等着攒够力量往上一蹿的关头上,要么挑起担子,要么被担子压垮,他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也没有现状可以维持。

平生第一次,他没有对女人说出所有的实情。

当然,以后还会有更多次,他当时只是还没有真正认识自己而已。

刘年下蹲憋气等候发力的时间,比他想象的长出了许多。真正呐喊起身,已经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那天他下班比平常早,到家时双手都满了,左手食指上勾着两瓶捆在一起的洋河大曲,右手拎的是三个油渍渍的纸包,一包是卤鸡爪,一包是醉鸭舌,还有一包是油炸小鱼—— 都是他岳丈爱吃的下酒食。那天他看上去神情有些奇怪,有一两丝兴奋,也有一两丝悲壮,但那都只是隐约可见的潜流。覆盖在潜流之上的,是一层风暴来临之前才会有的平静。

岳母见了,有些惊奇,就问什么事花这么多钱?他笑笑,说没事,就是想孝敬一下你们。

一家子坐下了,都满满地斟了酒。

思源坐在外婆的膝盖上吮手指头,下巴流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口涎。刘年要抱,孩子一味地躲,没躲过,就一脚踢蹬了过来。三岁的孩子竟然有了这样的脚力,刘年吓了一跳,骂了句你是猪还是狗啊?就用一根筷子蘸了酒,往她嘴里送。外婆没来得及拦,孩子呵呵地咳嗽起来,把脸蹙成一团乱线。孩子正踩在无知和懂事的那条分界线上,一举一动都是似懂非懂的憨态,众人哈哈地笑成一团。

女人们的酒抿了一抿就撂下了,喝酒是两个男人的事。酒过三巡,男人们的面皮已经从白变成赤,又从赤变成紫。刘年这才停下筷子,说:“爸,我刚签下了军令状。”

众人一愣。

“你们是不是,也搞承包了?”岳父猜测道。

那几年世道很热闹,新鲜事像田里种的韭菜,刚一出来就老了,一茬覆一茬,割也割不过来。全崇武做了三十多年的领导,做到这个地步,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不过他还是天天听广播看报纸,市面上走动的大事,他虽不深通,却也都还略知一二。

刘年点了点头。

“什么是承包?”岳母问。

“就是签个合同,厂里的事完全归我调派,只要每年上交一定数额的利润,就有奖金。”刘年解释给岳母听。

连不看书不看报的岳母也听出来了,女婿是在避重就轻。

“奖金能得多少?”岳母问。

“三千。”

每天都在和斤斤两两的饭菜票打交道的朱静芬,脑袋是一副滴溜滑的算盘,一下子就算出来那是刘年六年工资的总和。

“那,上交的利润,是多少?”岳母问。

这其实是她最想问的一个问题。她之所以把它往后挪了挪,是因为她害怕听见回答。她知道这个回答肯定会搅碎这顿晚饭,但她不知道它还会搅碎些别的什么。

刘年犹豫了片刻,才说四万。

轰地一下,静芬脑袋里的算盘一下子散了架,算珠子骨碌碌地滚了一地。她突然不会算数了。不过不用算她也知道,刘年这一辈子的工资,不,刘年和全力从现在起一直到退休赚的工资,就是一分钱不花地攒下来,怕也够不上那个数目。

“要是,没达到那个数字,会怎么样?”岳母颤颤地问。

岳母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她不敢看女婿的嘴唇。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假如她什么也不知道,那么她还可以懵懵懂懂地混日子。可是她一旦知道了,就得帮着扛天。她这一辈子,最早扛的是叶知秋,后来扛的是陈岙底,再后来扛的是全知。人还是同一个人,肩膀却不是同一副肩膀了。现在的她,别说是天,连阵风也扛不动了。

“妇人之见。”岳丈瞪了岳母一眼,“阿年知道厂里的每一个螺丝在哪里,到底松了没松。他要没这个本事,怎么会在那张纸上按手印?”

“我是,不放心嘛。”岳母嗫嚅地说,“这样大的事,阿年你和全力商量过没有?”

刘年看了全力一眼,全力没接他的目光,只是低头吃着饭。其实她碗里已经没有饭了,她的筷子在吧嗒吧嗒地碰撞着空碗。

“妈,我只是想……”刘年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咙口。

“你有哪些新招?”岳丈问刘年。

“也没有大花招,先是精简,把年纪大的没什么用场的人发送回家。再就是把小生产线砍了,包给郊县的小作坊去做,反正靠那个挣不了几个钱。剩下的人力、物力集中开发挣钱的产品线。”刘年说。

岳丈嚼了半天鸡爪,才说:“要把老人安置好,那些人当年是帮着建厂的。”

岳丈在那个厂里工作过多年,至今记得那里的老员工。岳丈心里明白顺应时势的道理,天下既然没有不死的兔子,狗就逃不脱受烹的命。他只是暗地里庆幸他不是那个烹狗的人。

刘年说知道了,我有安排。

岳丈搜肠刮肚,竟再没有可吩咐的。他突然觉得他已经是前浪了,他的女婿已经从后头追上来盖过了他。他还没来得及在海上恣意地游一回,一辈子就过去了—— 这是遗憾。他还想游,只是海已经不是从前的海了。后边追过来的浪头比先前的动静大多了。但是有多大的浪,就能在身后留下多大的乱摊子。他至少不用打扫那样的战场了—— 那是侥幸。

那一晚全崇武喝酒时的心情有些复杂。那天喝得最多的是女婿,最后醉倒的,却是岳丈。

刘年终于喝完酒回屋的时候,思源早就躺在小**睡着了,鼻息声如无数个看不见的小气泡,咕噜咕噜地冒了一屋。他盯着她看着,突然发现她身上盖的那条小被子底下,露出了几个粉嘟嘟的脚指头。他几乎从床沿上跳了起来—— 他每天早出晚归,女儿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就把被子睡短了。

他还错过了些什么?他想问问全力,全力却背朝着他伏在桌子上看书—— 她在备明天的课。

他知道这是他们家的最后一个安稳日子了。他已经把她们绑上了风火轮,从明天开始,日子的节奏和方向便再也由不得她们,也由不得他了。从明天开始,他们过的就将是把心提在手里的日子了。

一整个晚上,全力都没有说过话。全力不开口,他就在地狱里。

他清了清嗓子,期期艾艾地说:“我没跟你商量,是怕……”

话说了一半就被他咽了回去,他只觉得那话苍白无力。

片刻之后,他终于找着了一个新的话头。

“现在要是不孤注一掷,这日子,一眼就看到头了。”他说。

她依旧没吱声,但她停下了手里捏的那杆笔。

孩子做了个不知什么样的梦,脚一抽,就把被子蹬开了。孩子蹬什么都劲道十足,仿佛满世界都欠着她的债。

他把被子掖好了,小心翼翼地看了妻子一眼。

“万一我没达到指标,你可以和我离婚,免得承担法律责任。”他说。

全力合上课本,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没,有,万,一。”

我是一只土灰色的布钱包。尽管我极少有囊中饱实的时候,可是岁月并没有因此而放过我。无论我的利用率有多低,我还是一天一天地渐渐老去。我的颜色从灰褪成了白,是那种夹杂着泥土色调的白。灯芯绒布料上原先如沟壑般分明的条纹,如今已被岁月的风沙销蚀成一片稀稀落落的荒原,右边的那个角在和裤子的常年触碰中,已经磨出了一个边缘模糊的洞。在我的韶华年月里,我就是一只貌不惊人——不,这个词太过委婉,应该说是丑陋的——钱包,我无数次地钦羡过那些无论在气派和用途上都比我奢华体面得多的同行。然而在我人老珠黄的时候,我突然发觉它们曾经的奢华和体面,并没能使它们比我老得更慢一些。时间最终为我争得了平等。

我垂垂老矣,我的路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到头了。我不再期待有一天我还能峰回路转,走进一片新的景致。而就在我几乎完全放弃挣扎,彻底安然于命运的安排时,奇迹发生了。这个转折有些过于急促,我苍老的心脏几乎无法承受那样的突兀——假如钱包也有心脏的话。当时我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之中,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迟来的幸运底下,正浅浅地埋伏着一个马上就要足月临盆的悲剧结局。

那天我主人的丈夫和平常一样很晚才回到家,可是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直接钻进被窝睡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发怔。他目光里那些抑制不住的情绪,终于如针似的扎醒了他沉睡中的妻子。他对她晃了晃手里提的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语无伦次地说:

“奖金,一起发,三年的,九千块钱。”

我的主人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过了半晌才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我完全理解我主人的疑惑,她和我一样,见过的世面实在有限。我们对钱的理解,从来没有突破过角和元所设定的狭隘边界。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两元,五元。我们见过的最大票额,是十元。“万”和我们中间隔的是蚁蝼和山巅那样的距离。

我主人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问了一句:“你告诉爸了吗?”

那一晚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逼着他去洗脚,他也不着急上床。她躺在被窝里,他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他们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和一个打雷也不会醒来的孩子,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的话。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们这个样子了,他通常累得还没贴上枕头就睡着了,而早上他走的时候她还没起床。他们有时连续几天都没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他们说到了两头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在商议该给各人买什么样的礼物。后来我就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了,因为他们的谈话中开始夹杂着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新词,比如银行账户,定期存款,再比如20寸松下彩电,再比如家用电话,等等等等。这些新词儿成了一块又一块的拦路石,我的耳朵和脑子开始磕磕绊绊地摔跤。

后来男人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纸币,交代他的妻子收好了做零花。女人从脱在椅子上的那条裤子的口袋里把我掏了出来,打开那个已经长了锈痕的揿钮,把那沓纸币放了进去。

那是一沓二十张的十元纸钞。那一沓票子相当于我主人当时两三个月的工资。其中有八张是系列号相连的崭新纸币,大概刚刚从印钞机上揭下来,还带着淡淡的油墨气息。票面上有一个穿着斜襟布衫,头发上绾着一条毛巾的女子,她仿佛还来不及掸掉乡下田野的阳光就径直走到了城里,脸上带着一丝怯怯的却是灿烂的笑意,衣裳的前襟上别着一团看不清是花还是奖章的东西。我之所以在一堆人中单单记住了她,不仅是因为她站在了画面的正中央,还因为按当时的审美标准,她是一个年轻而好看的女人。在这点上我和人类有一些相似之处,我们都忍不住会被年轻美丽的女人吸引。遗憾的是我的肚腹太瘦小了,容不下这么多张票子,于是我主人就把它们捏成一团塞了进去。新票子被唰啦地揉皱了,那个穿着斜襟布衫的年轻女子的脸和身子上,出现了几道永远不能平复的皱褶。

等到最初的不适过去之后,票子和票子之间开始说起话来。一张崭新的票子舒了一口气,说走了一天的路,终于可以躺着歇息了。一张见过了世面的老票子哼了一声,鄙夷地说:“你管这叫躺着歇息?我还是新票子的时候,是睡在一个金丝绒盒子里,当作压箱底的宝贝,威威风风地随着新娘嫁到婆家去的。那一路才真叫是歇息。”另外一张全身都起了毛,而且已经缺了一个小角的旧钞息事宁人地说:“没办法,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过说实话,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见过好钱包的,牛皮、猪皮、麂皮,甚至还有澳大利亚的羊皮,哪个都比这个宽敞舒服,睡觉可以放心摊开身子,哪用这样蜷手蜷脚?”那张眼界尚浅的新票子听了不服,说:“这儿怎么啦?这儿到底还有一丝亮光,我还能看得见身上的图案。”

几张旧票子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有一张说:“你管这个也叫亮光?那不过是个破洞。你要是不管好你的身子,一下子蜷得太紧,说不定就从那个洞里溜出去了。”另一张说:“那样正好,总有捡你的人,兴许你就摊着一个气派些的钱包了。”

我听得懂票子之间的对话,因为钱包和钱从血缘关系来讲是近亲,使用的是同一语言系统。我很想对它们大喝一声闭嘴,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它们说的是实情,我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忍受它们的傲慢和凌辱。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知道该为我主人在这么多年之后终于有了一个鼓胀的钱包而高兴,还是该为钱包里那些票子所带给我的耻辱而难堪。

可是无论是高兴还是难堪都没能维持很久,那一个夜晚的大喜和大悲都不过是我生命消失之前的一丝回光返照。第二天早上,我主人起床穿衣时,一枚一分钱的硬币从我身上那个越磨越大的洞眼里溜出来,掉到了地上。我主人捡起那枚硬币的时候,若有所思。午休的空当里,她去五马街一家皮具店花三十一块钱买了一个深红色的牛皮钱包——那几乎是她半个月的工资。回到办公室,她把我肚腹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好,摆进了新皮包里,然后把倒空了的旧钱包放在手掌上,默默地看了几眼。她的目光像一把细软的苇叶帚子,一下一下地清扫着我身上多年积攒的灰尘。她似乎是要扒开积尘,看清楚这十四年的岁月所留下的印记,从陈岙底到今天,一步一步。

“都过去了。”她吁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

然后她一扬手,就把我扔进了屋角的字纸篓。

就这样,我结束了我作为钱包清贫而无趣的一生,从一个垃圾桶转到另一个垃圾桶,最后被投进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垃圾场。在那里,我和死老鼠、剩饭渣、旧纸片、废木料等等杂物一起,变成了臭气熏天的腐殖质,渐渐消失。

不,根据一个叫罗蒙诺索夫的俄国人的说法,我并没有消失。世上没有哪一样东西会最终消失。它们只不过从一样东西,变成了另一样东西。

我亦如此。

我从一个常年瘦瘪营养不良的灯芯绒钱包,变成了覆盖这个城市地表的一撮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