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二月初的一天,朱末思考很久,决定在次日晚上做顿年夜饭。
这件事他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个食堂原本从没做过年夜饭。
饺子完全没办法做,因为没有面粉。去年,他曾有过一次申请的机会。那是圣诞前夕,返岗的第一天,因为事先接到通知,朱末提早抵达机场。公司办公室的内室里,后勤部门的长官找他谈话,询问完有关食堂工作的一些问题后,长官问他对单位是否有什么要求想提,朱末便提出希望增加食材原料,尤其是面粉。自己制作煎饼和油炸食品时总用米粉代替面粉,口感十分不佳。
这要求被当场驳回,原因是面粉贮存时存在安全隐患,有引发粉尘爆炸的危险性。对此,朱末没有追问,之后也就不再说任何其他话。互相沉默许久后,后勤长官主动提出让步,可以改为增加别的食材。
最后决定,在食材原料名单里新增冻鱼肉与圣女果。
那天谈完话,后勤长官去停机坪亲自送机,并对朱末说:“小伙子,好好发挥,大家过日子全都指望你了。新增食材下周送到,记得把那边的冷库先清理一下,明白吧?”
朱末很清楚这位长官为什么会有这种态度。
是因为那件“事故”。
谈话开始前,他坐在办公室外室等待,听到周围那些职员在聚集谈论那件事。其实不算什么严重事件,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毕竟惹人不快:休假期间,朱末所在的三角信号阵里,有值班人员擅自逃跑。
一名A站的值班员不堪忍受寂寞和人际关系问题,在假期过半时暴力威胁食堂代班厨师打开气闸舱口,自己则穿上逃生服从高空跳下。降落伞正常打开,但着陆时不幸出现意外,那人的双腿遭受重伤。
据说上层有人为这次事件受了惩罚。或许后勤长官是想指望朱末多做些好吃的,令正式员工安心于工作,不要再出问题,这样他们这些长官们也免得倒霉。
但朱末不会理睬他。他知道其他六个员工也不会理睬。
值班人员是值班人员,他们是他们。双方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相互之间根本无法理解。
现在,朱末没有任何特殊目的。他仅仅只是想做一顿年夜饭而已。他很清楚,那六个人对过年不过年完全无所谓,并且对有没有面粉也无所谓。但他仍乐于思考这个问题。
首先是特殊菜品的登场。
那场谈话过后不久,后勤部门及时送来冻鱼肉。朱末把它们冻了一个多月,一直没用过。这晚,他把鱼肉化冻,切成薄片,搭在米饭团上。米饭事先用复水醋浸泡过。最简单的寿司就这样完成了,除了微粒米口感怪异外,其他方面没有任何问题。这算半个主食。
然后是配菜。
过去一个月,朱末减少了鸡蛋用量,攒到今天,集中打进锅做成三张厚度达半厘米的鸡蛋饼,每两人一张。剩下一些食材全部放进汤锅,连同拉面一起煮,多加了午餐肉,模仿韩国料理中的“部队锅”,算另半个主食。份量很足,够他们吃饱。另外他还将圣女果碾碎榨汁,做出番茄果醋。
除夕夜当晚,这样的伙食让所有人都感觉意外。他们不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但从来不认为今天有什么特别。
大份量的晚餐送进A站生活舱后,“天文学家”首先发表意见说:“怎么做这么多?打算浪费我多少时间去吃?”
“乔总”倒是对菜谱非常关注。尤其是圣女果醋汁的做法,让他反复称赞。他向朱末表示,这杯饮料给予了自己新的灵感。“天文学家”则毫无兴趣,面色冷漠。
两人开始动筷子。朱末收过中午的餐盒,问“乔总”今天又有什么新的“项目”。
半年来,朱末越发频繁地提出这种请求,“乔总”现在早已习惯—他从臀后拿出一张A5打印纸,上面画了状如蜘蛛网般的复杂图案,占据整个纸张。据他介绍,这是一种名叫“物联网”的概念雏形,将是未来数字社会的发展方向。
—到时候,只需用你自己的手机就可以远程操纵你家里所有家用电器的工作,这是改变世界的一个巨大发明,人类社会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美好。“乔总”边吸面条边说。
这时,“天文学家”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不管份量再大,此人从来都会在五分钟内结束饮食。朱末看到他起身走回自己那片角落里,重新坐在望远镜后方。
冬天日落早,现在外面阳光几乎见不到了。“天文学家”手持纸笔,继续追踪自己那些目标,就像过去十三年里每天所做的事一样。
离开前,朱末问“乔总”现在已经积累了多少设计稿,“乔总”心算后回答他说,总计有将近万份。他在这里待了近七年,平均每天能设计出四份“发明”图纸来,朱末对此很清楚。他只是照例如此询问而已。
“乔总”同样照例对朱末重申,禁止与别人提到此事,因为那些图稿还有待自己继续修改完善。
B站里,反复播放的那张专辑今天被设定成随机换歌。
可面对丰盛的菜肴,今晚“光头”却挑食了。
“我不吃这锅里的面,”他告诉朱末说,“拿去给大作家吃去吧。”
朱末问他为什么。
“吃不下。太土了。跟家里一样土。这种菜我不吃。”
“文人”今晚继续在写作。寿司饮料及面锅被朱末放在了他桌上。听完菜品介绍后,“文人”笑着道谢,然后邀请朱末看他电脑上写的东西。自去年休假回来后,他一直在修改润色,今天中午刚完成。
朱末对他表示祝贺,并问他是否需要自己去跟补给飞艇的司机打个招呼,帮他把完成稿带去地面,交给他的家里人或拿去投稿。
“文人”马上关掉显示器,说出“抱歉”两字。
“改不完。《红楼梦》改过多少遍?”
朱末说不知道。
“曹雪芹家里有几口人?”
朱末摇头表示不清楚。
“对啦。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反倒奇怪了。”
然后“文人”不再讲话,低下头开始吃面。吃过几口后,他把投影屏和桌上几个书壳推远,防止被面汤弄脏。
返回布帘另一侧时,“光头”已经将寿司全部吃完,正坐在舷窗边盯住星空,纹丝不动。
愿意称赞年夜饭的只有C站两个人。菜送到时,他们迅速扔掉手里的牌,大口吞吃滚烫的面和已经凉透的寿司、鸡蛋饼、果醋。“抑郁症”的表现尤为夸张,把每样食材、每种味道都大力赞扬一遍,面汤和口水洒遍地板了也顾不上。他自己夸累了,还逼着“大喇叭”也夸赞一遍,不夸完不许朱末离开,说一定要让朱末听到。
“大喇叭”思考很久,抬头看朱末,说:“这盘鸡蛋饼像我家里人做的。”说完后脸上按耐不住,露出厌恶的表情。
听到此话,“抑郁症”把筷子拍在地毯上,不再开口。“大喇叭”脸上厌倦的神情也始终没有消失。
眼前的两人,最初同一年来这里上班,一起打牌的日子有十年,在生活上已经完全融为一体。尽管如此,朱末却明白,直到今天,这两人在某个特定的问题上,仍旧存在着根本性的不同;而这不同之处的本质,恰恰也是他们两人相同的地方。
家庭。
他们恨家人,家人也恨他们。
另外两个信号站里的情况也是一样。
朱末并没表现出过分的关心,整理好旧餐盒后就走了。
今晚他留给自己的只是两张米粉鸡蛋煎饼。果醋还剩一半,他一口气喝光。
准备完次日的材料后,他准点躺下睡觉,作息时间与平常任何一天都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