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见不到此时此刻的太阳。你见到的,是八分钟前的太阳。
因为光从太阳抵达地球,需要八分钟。同样,你永远也见不到此时此刻的宇宙。你见到的,是过去那个古老的宇宙。
如果不在同时同地仰望,就不可能看到同一片星空—是的,今天的顾夕和昨天的周扬,永远不可能看到同一片星空。
然而你却可以轻易地在生活中看到宇宙背景辐射,那些从创始之初就游**在整个宇宙中的高能射线—这些辐射,我们的电视就能接收到,没有信号时电视屏幕上显示的那些雪花噪点就是宇宙背景辐射。
顾夕在颠簸的货车副驾上醒了过来。
大货车驾驶室里,电视屏幕上是一片雪花噪点。屏幕映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正在开车的人。
她扭头看了一眼身边,不禁吓了一跳。
驾驶位上坐着一个浑身臃肿的人—怎么可能不臃肿呢,他穿着一套泛黄的宇航服。
“周扬?”顾夕捂着嘴叫了出来。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扭过头看了她一眼,黑洞洞的宇航面罩上毫无表情,看得顾夕心里发怵。
车窗外,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她四下打量,透过大货车驾驶室和货厢之间的小窗,窥见货厢里躺着三个人。
顾夕心里咯噔一下……那应该是顾北、老宋和大趸儿。他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前面出现了一座收费站。
周扬放慢了车速,大货车浑身吱呀着,徐徐地停靠在收费站前。顾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大货车完全停稳之前,她用尽浑身力气,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顾夕两脚一落地,便飞奔到收费窗口,拼尽全力大喊:“救命!救命!”
收费窗口里根本没有人。
这是条二级公路,收费站早已全部撤掉了。
顾夕回头,看到周扬打开了车门,他也跳下了车,朝收费窗口走过来。
顾夕赶紧去拧收费室的门把手,门锁上了,怎么也拧不开。她想跑,可是这里除了一条笔直的公路就只剩下开阔的戈壁,根本不可能逃脱。
她转身,直视着步步逼近的周扬。
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之夜,氧气是如此稀薄。周扬还没有走近,她就已经觉得脖子像被人牢牢掐住了一样。
这时周扬开口了,他的声音是从头盔上的扩音器里传出来的,听起来有些怪:
“跑什么啊,跟见了鬼似的?”
顾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止不住地战栗着。她望着那黑洞洞的宇航面罩,半晌,才问出一句:
“你是谁?”
“是我啊。”周扬说。
“你想干什么?”
“我想……”周扬说着,抬起了双手,取下头盔,“在这儿停个车,好把这身衣服脱掉。”脱下头盔的周扬,声音变得正常了。他接着又脱下了身上的宇航服。
顾夕完全没有想到会和周扬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她已经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好几天,就为了找到周扬—结果却是周扬找到了她。周扬想给顾夕一个拥抱,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顾夕问,“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给我添乱。”周扬笑着,半是责怪,半是宽容。“你把顾北他们怎么了?”
“没事,他们晕过去了,我有办法治好他们。几年前,我和他们仨一起来青海。没想到,他们在这儿中了邪。”
接着,周扬把那次到冷湖录求婚视频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因为发现了顾北、老宋和大趸儿的异常,他才录到一半转身跑走;而大趸儿录下的那段在蒙古包找到周扬的视频,其实是周扬癫痫发作,被牧民当成“瘴鬼附身”给救了。发作的时候他咬破了自己的腮帮,流了不少血。如果顾夕细心留意过两段视频的时间顺序的话,会发现蒙古包那段视频的录制时间在求婚视频之前。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这和之前顾北他们的说法完全相反。“中邪的不止你?”
“也有我。”
顾夕彻底糊涂了。
“我们都中邪了,只是他们三个还没意识到而已。”周扬说,“上车说吧,这儿太冷了。”
顾夕跟着周扬回到车上。大货车继续朝西驶去。“我们这是去哪儿?”
“野马滩。”
“周扬,你说的中邪,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寄生虫。”
“那你现在和我说的这些话,你身体里的虫子能听到吗?”
周扬笑了:“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我也是这次来青海才终于彻底搞清楚的。”
“那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来青海?”
“还记得你在汪伯伯那里帮我做的手术登记吗?”周扬说,“我和他联系了,说我愿意手术。术前检查的时候,他发现不是光敏性癫痫那么简单。”
周扬竟然一声不吭地决定了去做手术。顾夕看着周扬的侧脸,觉得恍如梦境。此时此刻的周扬,就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那中间的几年呢?被周扬口中的“寄生虫”横刀偷走了吗?
“你看。”周扬说。
顾夕朝前看,笔直的沙石路。朝窗外看,无垠的大戈壁。四野寂静,空无一物。不知道周扬让自己看什么。
“这大西北啊,乍一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周扬说,“就是不缺石油。这种寄生虫,就是从石油里来的。”
这种“虫子”是数百万年前还是数亿年前出现的,没有定论。目前能够知道的是,它们可以存活在石油里。也许最初的时候,它们寄生在史前海洋中的动物和藻类身上。随着这些生物的死亡,尸体中的有机物和海床中的淤泥混合,被埋在厚厚的沉积岩下。数百万年的高温和高压,使得一种黏稠的、深褐色的**慢慢形成,它就是各种烷烃、环烷烃、芳香烃的混合物—石油。那些巨大的动物和渺小的藻类已经不复存在,然而一种靠消耗烃生长的微生物却顽强地存活下来。“虫子”也就寄生在这种微生物的蛋白中。
我们一直以为生物存在的必要条件是适宜的温度,氧气和水分—然而这些对于“虫子”来说,都无关紧要。它只需要蛋白。能置它于死地的只有真空,因为目前还没有哪种蛋白能在真空中存活—然而即使在真空中,虫子也能够存活数分钟之久。
1958年,冷湖石油井喷,当时有二十五个工人接触到了最初喷发出来的原油。这种“虫子”立刻告别了它寄居多年的石油蛋白微生物,进入到人体这个更大的“蛋白供应者”体内,寄生在大脑蛛网膜下的大脑灰质以及人体脊柱的脊髓灰质中。
这种“虫子”其实不是虫子,而是一种光敏蛋白。它蛰伏于地下的那几百上千万年间,一直处于休眠状态。而现在,它被激活了。人体中几乎所有的细胞都有更新周期—除了大脑灰质和脊髓灰质中的神经元。所以,这种寄生在灰质中的“虫子”永远是安全的,只要它躲过了会进行细胞更替的那些器官,比如大脑中掌管嗅觉和记忆的海马体,人体器官和组织细胞的新陈代谢就不会危及到它;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蛋白,人体蛋白酶也无法识别到它的异常—人体的防御机制在这种虫子面前,完全失灵了。
人类中枢神经系统约含1000亿个神经元,仅大脑皮层中就有约140亿。也就是说,一旦被“虫子”寄生,那你脑子里可能已经有了上百亿条“虫子”。
人类的中枢神经系统中有大量抑制因子,抑制神经元再生。为了生存下去,“虫子”会麻痹宿主体内的巨噬细胞,刺激星形胶质细胞—前者由小胶质细胞转变而来,通过吞噬作用清除衰老、病变的神经元及其细胞碎片,后者则通过增生繁殖,填补神经元死亡后留下的破损。宿主的神经元细胞每分每秒都在更替和再生,这在普通人体内是不可能发生的。增生过度的结果,是神经元异常放电—也就是医生们所说的“癫痫”。
而几年前,周扬一行人也是在冷湖拍摄求婚视频的时候经过一处废弃油厂,接触到了原油残余物,被“虫子”寄生。
周扬、顾北、老宋、大趸儿,都癫痫发作过。这成了他们四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但那时的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和石油里这种看不见的光敏蛋白寄生生物有关。
这次青海之行,周扬终于解开了谜团。而顾北他们,还依旧蒙在鼓里。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顾夕问。
“我给手机装了定位啊。你们能通过定位来找我,我就不能通过定位找你们吗?”
“那你是不是也通过控制货车车头灯光,让他们仨癫痫发作晕过去的?”
“对。”
“这么说,你已经找到对付‘虫子’的办法了?”
“没错,我有一个计划。等到了野马滩你就知道了。”
公元前5世纪,生活在西西里岛上的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提出世界由火、气、土、水四种元素构成。他还相信人类的眼睛是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以这四种元素所造。
女神在人眼中燃起火焰,万物被这种火焰照亮,于是人得以看清我们所置身的世界。他知道夜空中那个黄澄澄的圆形物体是因为反射而发光的;他还知道光线从此地到彼地,只需眨眼工夫,以至于即使有女神阿佛洛狄忒的火焰帮助,我们也不能察觉到光是如何行进的。关于恩培多克勒的传说非常多,在诗人的传唱里,他是个预言家,能够控制风,也曾使一个已经死了三十日之久的女人复活。人们搞不清楚他究竟是行过神迹还只是疯癫,究竟是知晓真理抑或耍了别的把戏。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最后跳进埃特纳火山口,从此杳无音信。
公元1687年7月5日,牛顿发表了科学史上的不朽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用数学方法阐明了宇宙中最基本的法则。然而他晚年醉心神学和炼金术,从1692年开始,失眠、健忘、消化不良,而且忧郁症一直伴随着他。1727年牛顿去世,墓碑上用拉丁语镌刻着:“他以几乎神一般的思维力,最先说明了行星的运动和图像、彗星的轨道和大海的潮汐。”
公元1881年2月9日,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准备写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他的笔筒掉到地上,滚到柜子底下。在搬动柜子的过程中,他用力过大,导致血管破裂,当天去世。他一生写下了无数伟大的作品:《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死屋手记》《地下室手记》《赌徒》《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虚幻”,他在《白痴》里这样写道。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同时代的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原本是一位牛津大学的数学讲师。他从一个小女孩坠入兔子洞开始,编出了被全世界解读了一百多年依旧藏满了秘密的作品《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故事里有一只渡渡鸟,据说是以口吃、失聪、多病的卡罗尔本人为原型。1898年1月14日,卡罗尔因为肺炎去世。
1890年5月17日,文森特·凡·高来到巴黎见他在书信里称呼为“亲爱的提奥”的弟弟,以及刚出生的侄子文森特。在前一年,凡·高创作出了《星空》,他用无比奇特的旋涡状笔触勾勒出了大地与星辰、树木与村庄、山谷与教堂。黛蓝色的星空中,太阳系所有的恒星与行星旋转着、闪烁着,等待着“最后的审判”;在这之后的7月27日下午,凡·高走进麦田,开枪自杀。子弹穿过了他的脊柱。第二天早上,在提奥的看护中,他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以上这些人来自哲学、科学、文学、艺术各个领域,他们生活于人类文明的各个时代。有的选择了自杀,有的活到了耄耋之年,有的却又死于疾病或者意外。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光敏性癫痫患者。
恩培多克勒患有“圣病”,那是一种对“癫痫”的委婉说法;牛顿的癫痫比较神秘,在他死后,科学家们依旧众说纷纭;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所著的书中有三十多个人物都患有癫痫,因为他自己就长期饱受癫痫困扰;刘易斯·卡罗尔在他的日记上记录了癫痫发作的种种感受,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他才能写出掉进兔子洞的故事;而文森特·凡·高,这位“癫痫画家”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
在这背后,是寄生虫对宿主的利他主义。那种来自数百万年甚至上亿年前的光敏蛋白,让人向往刺目的光明,并且获得了一种能够洞悉宇宙秘密的洞察力。无论是火山口之于恩培多克勒,还是光的原理之于牛顿,抑或是明媚的法国南部之于能以人类之眼目睹宇宙“紊流”的凡·高。
在人类癫痫的历史中,我们还可以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包括恺撒大帝、亚历山大大帝、彼得大帝、苏格拉底、达·芬奇、但丁、莫泊桑、狄更斯、拜伦、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林肯、海明威、帕斯卡、诺贝尔……
从帝王到艺术家,从诗人到作曲家,从作家到科学家……在这些之中,有多少人是光敏性癫痫?其中,又有多少人只是被误诊为癫痫,实则是被“虫子”寄生而获得了非同常人的能力?
清晨时分,野马滩到了。
顾夕能从宽大的车前窗看到远远的前方有一排灰色平房,平房上方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圆球,好似她结婚当天的布景。车行的道路是泥路,两旁是疯长的野草,虽然已到三月的尾声,积雪却还没有化,白皑皑的雪地映着白皑皑的天文台。
她不知道,野马滩气候干燥,水汽含量低,是亚洲最好的毫米波射电天文观测站址—而那个让她颇有好感的白色圆球里,是中国唯一一台毫米波段的射电天文望远镜。它是一只窥探宇宙的眼睛,可不是什么新娘。
她亦不知道,冷湖是亚洲日照最多的地方,在全世界仅次于撒哈拉沙漠和安第斯山。在这片土地上,刺目的光亮和宇宙星辰的秘密,对被光敏蛋白寄生的宿主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冥冥之中,周扬就这样来到了青海。
也在冥冥之中,他解开了自己身上光敏性癫痫的真相。
没来由的,顾夕想起了一则笑话。一个妻子忧心忡忡地在日记中写下心事,她察觉到丈夫当天有些异样,精神不振,唉声叹气,早早就躺在了**,双眼无神,仿佛失去了生活的信念。妻子非常担心,她仔细地回忆了两个人的相处,从当天回忆到当月,再回忆到当年……然后追溯到两人刚相识的时候。妻子越想越觉得伤心委屈,觉得丈夫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而躺在她身边的丈夫呢,对这位正在记日记的妻子的所有担忧毫不知情,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唉,今晚点球大战输掉的那个球真是太可惜了!
周扬对自己的不辞而别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他大概觉得这都犯不着吧。而顾夕呢,她在这几天跌宕起伏、百转千回的心路历程,只能暂时先搁在肚子里了。
货车停在了天文台那排灰色平房跟前。顾夕问:“顾北他们怎么办?”
周扬说:“他们可能一会儿就能醒。我不拔车钥匙,开着暖气,他们冻不着。”
他俩打开车门,跳下了车。泥路边的积雪细碎而脏,荒草深处则洁白无瑕。他们的脚步惊起两只灰羽的小鸟。它们短促地叫了一声,朝着鱼肚白的东边飞去。
周扬领着顾夕进入灰色建筑,里面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值班。看周扬管那人叫“小李”的样子,顾夕猜到周扬应该在之前来这儿的时候就和大学生打过交道了。
“我们徐站说了,您把波段告诉我,我来配合工作。”小李态度极好。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图表,密密麻麻画满了小方格,那代表对银河各个天区的观测进度。目前已经完成一多半了。
白色圆球其实直径有二十多米,是个天线罩。圆球里面就是13.7米的微波射电望远镜。为了绘制出一幅完整的银河结构图,紫金山天文台一直在给这台望远镜加装其他频率的波束接收机。周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借用这只“眼睛”,寻找冷湖上空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光波辐射。
不知道周扬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可以调用这台天文望远镜。当然,绘制银河的工作只能晚上进行,况且目前这台改造过的天文望远镜可以同时监测九种频率的光波辐射,周扬只需要天文望远镜在一个特定频率上监测十分钟。
“你怎么确定冷湖上空就一定有这个频段的光波辐射?”顾夕问。
“我不确定。”周扬小声说着,朝顾夕挤了挤眼。“频率多少?”小李走到操作台前,问道。
周扬掏出一张字条递给小李。
小李接过字条看了看,操作起仪器来。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扩音器里传出来的白噪声。
周扬似乎有些紧张地等待着结果;顾夕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在值班室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她一落座,眼前桌子上的一摊资料表格立刻映入了她眼帘。表格上一行行清晰的数字让她一个激灵,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是一堆记录太阳系行星运行周期的表格。其中一张是火星的运行数据,记录了从1899—2018年每一年的近日点、远日点,以及和地球的距离。
这时扩音器里突然传来一段有规律的谐振声。“找到了!”小李喊道。被他声音里的激动所感染,顾夕连忙站了起来。值班室里毫无变化,除了那段突然出现了几秒钟的声音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事情发生了。
“冷湖上空果然有一段异常光波辐射!”小李调大了扩音器的音量,刚才那种规律的谐振声再次响了起来,从蝴蝶振翅般的轻微连续的“噗噗”,变为了掷地有声的“咚咚”。
“光波辐射不是用来看的吗?怎么还有声音啊?”周扬问。
小李顾不上解释,一把抓起值班电话,打给徐站长,报告了这个发现。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声响了,他接起来,不是徐站长,是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
紫金山天文台指示小李把刚才截获的那段异常光波辐射的数据发到南京做进一步分析。
顾夕走到周扬身边,指了指小李放在操作台上的字条:“谁给你的?”
“汪伯伯。”
“汪伯伯?”
“猜不到吧?”周扬说,“我不是去协和做癫痫手术的术前检查吗?汪伯伯发现我的神经元增生就是这种光敏蛋白引起的。他推测这种光敏蛋白是一种寄生生物。他记下了这种蛋白内部的微波频率。我猜,这种光敏蛋白既然能在富含石油的地方大量存活,应该也会在油田周围产生同样频率的光波辐射……”
顾夕打断了周扬的话:“可这跟治好你们的病有什么关系?”
“汪伯伯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哪句?”
“解铃还须系铃人。”周扬说,“这种光波辐射,就好像是‘虫子’的思维或者灵魂。知道它们想什么,我们才能写出‘关闭’它们运行的代码。我一开始还没有想到这招,等我到了冷湖‘国友’招待所住下的第二天,这个主意一下子出现在了我脑海里……”
“你不会是在拉屎的时候想的吧?”顾夕恍然大悟。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想到之后,还伸手在马桶对面的镜子上写下了‘bye’?然后你连夜开车来了德令哈的天文台。但是因为微波射电望远镜晚上要工作,只能对准星空观测银河,所以你当天铩羽而归。一回去你就紧锣密鼓地收拾了行李,喊醒老板娘退了房,还把手机落房间里了,对吧?”
“你开天眼了吗?仿佛就在现场!”周扬唏嘘不已。
“那你好好退房呗,穿着宇航服干嘛啊?把老板娘吓得半死。”
“我这不是安全第一吗?要是我的推测正确,那整个柴达木盆地上空可能都充满了‘虫子’发出的异常光波辐射。你想想,柴达木盆地的石油储备可是好几亿吨!那‘虫子’的数量不就……”
“周扬—”顾夕摸摸周扬的额头,“你没发烧吧?那是拍电影用的道具服。真有什么光波辐射,根本防不住。再说了,你不是早就被‘虫子’感染了吗?‘虫子’都住你脑子里了,你还怕‘虫子’的灵魂污染你纯洁的精神吗?”
这时值班室的电话铃声又响了。
小李接起来,一连串的“哦,哦,哦……好,好,好……是,是,是”。
他挂断电话,脸上还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紫金山天文台的六个观测站都观测到了这个频段的异常光波辐射!江苏盱眙天体力学观测站、江苏赣榆太阳观测站、黑龙江洪河观测站、山东青岛观象台、云南姚安观测站,全都收到了。现在六个站之间要共享一下信息,互相比对。”
“另外五个地方,有大油田吗?”周扬连忙问。小李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周扬百思不得其解:“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虫子’的光波,怎么到处都是。不仅仅是在青海,其他地方也出现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了一阵尖利的汽车喇叭声。
顾夕三步并作两步扑到门边,打开门一看,大货车正在倒车。顾北坐在驾驶座上,老宋和大趸儿挤在旁边的副驾里,大趸儿的脸都给挤得贴到车窗上去了。大货车车头下方像是躺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周扬之前脱下来放在驾驶位上的那身宇航服。一定是被顾北给扔地上了。
“完了,周扬!你没拔钥匙!”
顾夕和周扬对看了一眼,飞奔出了值班室。
顾北一边倒车,一边伸出脑袋来冲着顾夕喊:“上车!快上车!”顾夕跑到泥路上,猛一回头,看到周扬正站在灰色平房的门口。
她再转身,顾北他们一行人已经调转了车头,正把大货车停在前方等着她。
车喇叭一个劲地响着。
“顾北!顾北!”顾夕跑向大货车,一边跑一边喊,“你听我说!周扬找到办法了!他找到救你们的办法了!”
周扬也追了出来。
顾北看到周扬,就好像见了鬼似的,他松开手刹,踩下油门,大货车碾过那身宇航服,背离天文站的方向,朝东开去。
大货车后视镜里,顾夕一边跑一边喊着什么。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人影和呼呼的风声了。
车上,老宋轻声说:“顾北,那是你姐啊。”
顾北脸色阴沉,眼泪却夺眶而出,他咬着嘴唇说:“她已经被感染了。”
事情到此,就是一个罗生门。
每个人看到的真相,都只是盲人摸象。
即使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在人眼中燃起火焰,照亮万物,世人还是难以看清我们所置身的世界。
古希腊哲学家所设想的“火焰”,其实就是一种光波。光波本身就是从原子、分子内辐射出的高频电磁波,它构成了世界,也充满了宇宙。
而生命,则是绽放在宇宙某个不知名角落里的惊喜。这一次,这个不知名的角落有一个名字。
不是地球,而是火星。
很难说清这种光敏蛋白到底是火星上曾经有过的文明生物的一部分,还是它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如果是前者,那么也许就像美洲人比哥伦布更早到过欧洲一样,我们以为贫瘠荒芜的火星,其实曾经孕育出过文明。火星文明发展到某一天,火星生物造访了地球。他们在经过地球大气层时坠毁,如同几十亿年来试图造访地球表面的那些彗星和陨石。火星生物基因的碎片进入地球原始的海洋,在那里,它们融入了古生菌、真菌和藻类中。基因中的光敏蛋白因为能够应答光信号而产生光合作用、能量储藏和生长作用,被选择性地保留了下来,科学家们将之命名为“视蛋白I”。
这些原始的生命形态在海洋中演变得日渐复杂,接着它们走上陆地,进化出了各种形态。光敏蛋白分布在脊椎动物的视网膜、脑、睾丸和皮肤中,让人能够感知光线,科学家们将之命名为“视蛋白II”。女神阿佛洛狄忒在人眼中燃起火焰,照亮万物,其实只是让生物体中的光敏蛋白感知到宇宙中某个波段的光波。
上帝说要有光。而火星生命给地球带来了光敏蛋白。他们的基因碎片融入地球生命—甚至人类的血脉里,也流淌着来自夜空中那颗红色星星的血液。
如果是后者,那么它们更像一群浪迹在太阳系的蝗虫。如同《星空》中来自太阳系的审判一样,闪烁着和流动着,宇宙的那些“光”里,就穿梭着这样的寄生生物。
宇宙是一个巨大的电磁场,只要光源在这个电磁场中振动,立刻就能被充满宇宙的电磁辐射加速到30万公里每秒。这就是它们在星际间旅行的秘密。脱离蛋白质寄主,它们可以在真空中存活数分钟之久。然后它们抵达一个行星,俯冲而下,四处寻找。一旦这个星球上存在蛋白质,那么它们的寄生生活就开始了。
很难说清它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抵达火星的,并且发现这里的地层之下含有水和蛋白质的—谁知道呢,也许它们本来就来自火星。
顾夕从那些癫痫病人身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癫痫并没有阻止伟大的牛顿发现万有引力,除此之外,在1703年他还完成了集大成的《光学》一作,并于次年发表;
陀思妥耶夫斯基9岁第一次癫痫发作,在1868年完成了以拿破仑和沙俄卫国战争为背景的《白痴》,拿破仑本人也是一位癫痫患者;
刘易斯·卡罗尔的第一本日记是从1853年开始的,然而这本日记在他死后却失踪了;
文森特·凡·高1880年春游奎姆,住在当地一户矿工家中,他突然开始走上了绘画创作的道路,也许就是在那里他遭到了“虫子”感染;而他的身体也从1883年开始每况愈下。1883年是凡·高画作的一个分界点。
冷湖地中四井井喷那一年,是1958年;海子前往西藏途经青海是1988年;而现在,是2018年。
“今年两者距离仅为5760万公里,是15年来最近的一次。火星和地球每15年靠近一次,最远时相距4亿公里……”大货车上的电视屏幕中,主持人正在和嘉宾聊着什么。接着画面变得扭曲。信号消失了,只剩下雪花噪点。
现在我们知道,那是宇宙背景光波辐射的证明。
顾北按熄了电视开关,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荒无人烟的公路上。他沉吟片刻,调转车头,一路向着野马滩方向而去。
“火星和地球每15年靠近一次,最远时相距4亿公里。当地球和火星运行到各自轨道的远端时,从地球到火星即使以光速飞行,也需要近4个小时;而今年两者距离最近,仅需192秒,不到4分钟。”
顾夕回想起在吉普车的电台里收听到的内容。
1703,1853,1868,1883,1958,1988,2018……它们之间相差的年份,正好都是15的整数倍。
她对照着那张记录了从1899—2018年火星运行轨迹的表格,发现这些年份都正好是火星距离地球最近的年份。
不到4分钟,对于那些可以在真空中存活数分钟的寄生生物来说,足够了。它们就像亚马孙雨林树冠上,从僵尸蚂蚁头顶菌丝喷射出的孢子,从火星飞向地球。不过这种“孢子”拥有宇宙间其他寄生生物无法比拟的速度:每秒30万公里。
天文台监测到的,是它们进入地球大气时发出的切伦科夫辐射。数以亿计的孢子以高能粒子的形态穿越地球大气,没有损耗掉的那些,则开始在陆地和海洋中寻找理想的宿主。
充满生命的地球就像一颗诱人的培养皿,培养着供这些生物寄生的蛋白质。
每隔15年,一次轮回。
周扬在天文台值班室一台没有连接外网的电脑上,噼里啪啦地编写着一段指令。
终止一个计次循环,是他写过无数遍的代码。他的代码总是很简洁,设置条件为真时可以从任何一个语句后面直接退出循环。只是在搞清楚真相之前,他不知道设置什么条件为“真”。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真”藏在代码里。
顾夕看着正在专注编写代码的周扬,脑海里回想起汪伯伯的话:“导入光敏蛋白表达在神经元细胞膜上,通俗点说就是给神经元装上‘开关’。然后通过特定波长和频率的光线照射激活光敏蛋白,发出‘关闭’的指令,抑制神经元异常放电,就能根除癫痫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扬需要一个故事,一个讲起来可信的故事,能够骗过“虫子”,让它们读取这段指令,运行代码。然后自动关闭。
一旦关闭,这些光敏蛋白将进入休眠,成为人类身体里的一段垃圾基因。我们身体里有如此之多的垃圾基因,有的来自上古病毒,有的来自未知历史,有的人们甚至对它们的由来一无所知。至少这一次,我们知道这段垃圾基因来自火星。
语句1
如果真(坠毁)跳出循环语句2
如果真(能源)跳出循环语句3
如果真(救援)跳出循环语句4
如果真(火星)跳出循环
……
只要使用特定的光波照射,“虫子”们就会开始运行这条代码。当它们迷失在似曾相识的故事里,“火星”这个条件就会突然跳出来。
判断为真。跳出循环。
Game Over。
周扬现在已经知道了光波频率和代码指令,万事俱备。他扭头看了一眼顾夕。
顾夕正抱着双臂站在值班室的窗户边,看着外面空****的泥路。泥路延伸向遥远的天边,野草在风中摇曳。
她只是想来寻找突然失踪的丈夫,没想到却翻出了宇宙洪荒中的一个秘密。
周扬走到顾夕身边,轻声说:“都弄好了。”
顾夕回过头来,她故作轻松地问:“人家天文台可是国家单位,凭什么相信你一个程序员啊?”
周扬笑笑,不置可否。
以字条上写的同样的频率,发射他写的这段代码,这段光波辐射会从中国青海的德令哈,穿过大气层,射向宇宙深处。在光波所及之处,“虫子”都会纷纷进入休眠。
“接下来怎么办?”顾夕问。“接下来,”周扬说,“回家。”顾夕看了看周扬,笑了。
作为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已婚妇女,她才不关心什么百战天虫、宇宙奥义。
她来青海找丈夫,丈夫找到了。现在,是该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