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之国

生而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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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司马

你不是你,你只是寄居在你皮囊里的小小怪物

你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转过身看向床头的闹钟,时间是差一分钟到五点。秒针滴答滴答地在钟面上转动,你看着它,又像是看着钟面背后的墙壁。远景、近景和幻景交汇在了一起,你迷迷糊糊地想着什么,但又抓不住那一闪而逝的想法,昨夜的梦境又浮现眼前。

在梦里,你能感到血液不再静止而是在血管里飞速奔流,你会因为有什么逝去而哭泣,你会为了某种预期达到的目标而异常激动,但你又碌碌无为地活着,沉迷于虚无缥缈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现实感压得你无法呼吸,就在你以为你快要被淹死在空气中时,你飘离了那个身体,从高空俯视着你自己。“看上去十分可口”—这是你对你的第一印象。你开始疑惑自己是快要疯了,还是已经疯了。

但是还不及你细想,秒针又转过了一圈—五点了。古旧的闹钟声开始发出一种类似于指甲刮过黑板的声音。你知道那是它其中的某几个齿轮和铁皮外壳正在摩擦,而最好的修理办法就是抓起它狠狠地砸向墙壁。

你照做了,丝毫没有顾及这闹钟比你自己的年纪都要大。

今天是周日,在你本来的计划中—如果你确实有一个关于周末的计划—你应该在经历了五分钟的半梦半醒之后完全沉浸于梦中,说不定还能在那里遇见一个年轻的姑娘。但是很不幸也很明显,现在的你已经完全清醒了。你从**爬起,走到空旷的客厅,望着一片空白墙壁,开始了你在休息日最常做的事—发呆—在医生给你的治疗方案中,这一步也叫作冥想,不过对于你这两者并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默默地问自己。你,汪海,一个普通的医学博士生,七年前,你的母亲病故,你在为了学医和父亲展开了长达八小时的辩论未果后离家出走。

三年前,一场车祸带走了那个老家伙的半边身体,没等你想好是立刻根据传统用榔头敲碎他的头,还是遵行现行死亡法花上两三年的时间申请通过亲属死亡标准火化执行流程,他剩下的另一半身体就用四肢里仅存的右手签署了遗产捐赠协议,然后潇洒地唱着歌睡进了焚化炉,唯一留给你的只有这间老房子。

在这三年里,你基本重复着实验室—家—实验室的两点一线的生活,尽管单调但是却并不枯燥。老板的新药研发进度很不错—小鼠实验大概能在两个月内结束,之后只要临床测试也不出意外,应该在两年内就能上市,你自己的博士论文在那之前就能提交并通过。在那之后,你应该就能摆脱现在这种普通的生活,至少,能够摆脱现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房子,你如是想着,但心中却又没有太多的渴望。

风吹进了你所在的客厅,随着卷起的窗帘而来的还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不速之客的阳光,它经过镶嵌在客厅墙壁里的落地镜,直直地闪进了你的眼。

你抬起头,看了看镜子中自己的样子,那是一张熟悉的普通青年男子的脸,一头凌乱的中长发显出了你刚睡醒的状态,因为长时间的熬夜,本来纯正的血红色眼睛里散布着几缕白丝,不靠近不容易看出来。如果不是苍白而至青绿的脸颊上的几个黑色的斑块,以及左边额头因为幼年受伤而缺损的一小块头骨,倒也是一个中上的样貌。

你忽然想起,今天上午八点是你和心理医生普奇约好的复诊时间。尽管在你心里,你并不相信那个可疑的白发黑人,以及他在治疗中给你讲述的一系列不明所以的理论,但考虑到他的方法确实缓解了你的偏头痛、幻觉和偶尔莫名产生的饥饿,你还是坚持了下来。

现在,你确信你已经完全好了,已经一周多没有再看到幻觉,也不曾产生过把什么东西咬下来的冲动。或许你应该打电话取消这次会面,毕竟两周一次,一次五百的治疗费对于你这个被老板剥削的科学民工可不便宜。

“别担心,我们还有实验经费可以报销。”一个声音这么说着。

什么?报销?你可不敢把治疗费当实验经费来报销,要是自己能看见不明黑影吃掉试验品的事被捅出去,到时候有谁会雇一个疯子来做实验助手?

“除非他足够便宜。”我也开始在你脑子里插话。

你明白你确实需要再见一次普奇。

“咔哒,咔哒,咔哒……”

黑暗中回响着那些它们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如果细听,还能听见几道沉重的呼吸。我知道它们在搜寻着什么,我知道它们最需要什么。

二……三……五……七……十一……

两周前,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我需要一种方法来缓解我的狂躁症发作,那是我最后一次同他说话。三天前,我在五道口广场看见他时,他正忙着挤进人群去用血肉填饱他不可能填饱的胃,没时间跟我探讨我的病情。

而我也正一边想着二百二十九之后的下一个质数是什么,一边忙着从几近疯狂的人群中脱身而出,没有及时因为病情稳定而向他表示我的感谢。

你独自打着黑色的伞走在长街上。雨淅沥沥地下着,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刻。这雨是从日落时分开始下起的,那时你已经走在了去往诊所的路上,不过还好,你记得带上了你的雨伞。不然你就要被淋个通透了。

你讨厌雨,毫无疑问。大部分的人类都避免淋雨,就像他们会避开阳光一样,阳光会让他们身心不适,而雨会让他们更容易腐烂。

腐烂,和痔疮一样,是困扰人类成千上万年的一大问题。

即使失去四肢也不会死,头被取下只要供给营养也能存活很久,躯体被劈开成为两半,稍微缝合之后还是能继续工作,这就是人类。可人类还是用尽一切办法避免受伤,因为一旦伤口开始出现,它就永远不会被修复。

翻起的肉,疤痕下面的脓,永远驱赶不完的苍蝇,三十米外就能嗅到的臭味,蔓延开来的灰黑色霉菌,腐烂从一开始出现就会伴随你直到生命的终结。你永远也没有办法躲开它们。

有人说福尔马林是一个办法,酒精也是一个办法。但你知道的,它们都只能掩盖表象,腐烂是你的天性,无法被抹去。

早晚有一天,你会烂到骨子里,说直白一点,你会成为字面意义上的一堆烂肉。你意识到你再也动不了,于是你开始呼喊“我已经死了”,直到有人听见,搭把手,把你抬到火化厂,烧成一堆灰—这也是人类生育后代的原因之一。

现在的法律使这种情况有所改善,等你活到标准寿命,只要通过申请,政府会派人来负责你的后事。即使没有后代,人也能死得轻松明快,呵,文明世界的伟大。

说起来,你老板正在开发的新药IP2SAA据说有可能从根源上缓解腐烂的问题。不过你负责的只是那药有关运动能力改善方面的实验,腐烂问题是老板亲自负责的部分,所以你应该对具体的机理和测试一无所知。

但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出于某些原因,你没有回答那个从你心中响起的问题。

“铛——铛——铛——铛——铛——铛——”远处的钟声响起,你抬头望去,天空中没有冬夜老人的身影。想什么呢,那只是个传说而已啊。你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可能是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不多,你低头继续匆匆走着,赶着赴和医生的约。

我可不想死,特别是死在这种地方。一个整洁,明亮,但是狭小的实验室?谁会喜欢在这种地方结束生命?天知道死在这的话我的墓碑上会被写上些什么。类似于“这个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坚守在他的工作岗位上”这样的话还是留给老板那种人比较好。

二十三……二十九……三十一……

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在光亮处蛰伏,小心翼翼地向着黑暗摸索。我腹中的饥饿感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它们的存在,想要冲出去把它们撕碎吞噬的冲动愈发地强烈,幸好我的理智加上三针氯丙嗪克制住了本能。任何接触它们血肉的行为都是危险的,所有变异者都是感染源——像我曾经看到的那样。

你站在五道口广场边缘,开始后悔没有早一点开始你和你心理医生的第十二次见面。

你相信你确实已经疯了,因为眼前的场景像极了你十四年前做过的梦—十四年前因为某场意外一根钢筋插进你脑子里,医生用了三天才让你从幻觉中醒过来。

在奇怪喧闹的吉他、贝斯、键盘和大鼓声中,你看见一个女人颤抖着跪在广场正中央,暗红色的血从她身下不停地流出,混合入没过脚腕高度的积水中,四散而去—虽然看不见脸,但你还是一眼认出她是你同实验室的学妹张宁宁。

围绕着她的人群正以她为中心收缩着,有的人开始跪下舔舐四处流淌的血液。有的人还在前进。也许是你的错觉,张宁宁被撕碎时一边沉默地笑着一边安静地哭。总之,她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因为人们下手迅速。但接下来广场上人人相食的场景就不那么平静了。

靠近广场的四层超市有着能让人探出头查看情况的窗口,现在那些窗口上挤满了人,你猜测他们起初只想要查看情况,后来却不知为何转念想要纵身跃下参加这场地狱宴席。人像蚂蚁一样从那面墙上挤出、坠落,你却没有心情观赏这一奇景。

尽管你相信你已经疯了,但你仍有生存的意愿,你用理智压制住了你的饥饿感—至少你相信你是这么成功压制住它的—以免你冲进食人的队伍。

慌乱中,你瞥见你的心理医生,那个曾经手持圣经向你布道的男人,正迈着他僵硬的步伐向着人群中走去,由于你相信他只是你幻觉中的一部分,你没有理会他,转身就跑。

为什么要跑?你问着你自己,明明只是幻觉而已吧,毕竟世界不可能在你发疯之前就疯掉吧。

“为什么不会?”一个魔鬼在你的左耳边低语,“想想你曾经做过什么?”

在那个瞬间,一些关于撕咬和血的场景在你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你没有抓住它们,你只是明白你的确忘记了什么,并确信那是你不该想起的东西。

“是什么?”魔鬼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普奇”“老板”“IP2SAA-9”“阿尔法”……一个个名字闪过,终于,你记起了模糊的片段。奔跑中的身体颤抖着,像是快要坏掉一样。

你试图停下来,但是身体已经不再受你驱使了,就像那个梦里一样,你的灵魂已经被驱赶到了高空,只能沉默地任由身体自己行动。一种你从未有过的情绪控制了你的身体,无师自通地,你明白了它的名字叫作恐惧。

并非因目睹熟悉的人被撕碎的恐惧,并非经历人间地狱的恐惧,并非意识到人类文明即将毁灭的恐惧。你深刻地明白这一点,因为那种强烈的恐惧的根源不是外部世界而是你自身,你因为恐惧本身而恐惧。

“是啊,你已经不是你了。”低吟又一次在你耳边响起,你终于听清那是你自己的声音。

“你又是什么东西?”

一边在及膝深的雨中跋涉,一边徒劳地看着在身前摆动的双手,你这样问道。

我呢,就是我啊。

我是什么?人类?它们?两者都是?两者皆非?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的答案没有任何意义,种族的分类只是一种表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还是人类就好了,如果我彻底变成它们就好了。

可是我一直没有想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无论是现在濒临灭绝的人类还是那些正在我屋外移动的生物,都不会允许我这个异类生存在世界上吧。

五十九……六十一……六十七……

“滋……滋……”伴随着莫名的电流声,实验室的灯光忽然闪烁了两下。或许是电流不稳的原因,一台靠近角落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屏幕上打开的文档里写着这样的话:

……接触感染源后,被感染者皮肤在不到三分钟时间内颜色由白转红,伴随有旧伤口血液喷涌,眼红消失眼白扩散。随后,部分感染者倒地,发出不明叫声,其余部分显现出明显茫然状态,此时可以确认其变异。变异者出现,周围未感染者出现明显狂躁,开始疯狂攻击

变异者,并咬噬变异者血肉,继而感染源扩大……

那个角落曾经属于杨梦,我的另一个同事,一提起他,我就想起他躺在躺椅上,腰间的赘肉从椅背的间隙里挤出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电脑上现在打开的文档是我三个小时前从他惯用的隐藏文件夹里翻出来的,最后的保存时间是危机爆发前一周,也就是他最后出现的那天。他做过什么?他去了哪里?他是什么?我想这些对于我将是永远的谜。

漫无边际的黑暗包裹着你,你极目远眺,想找到并不存在的光亮。忽然你发现你脚下是黑暗的深渊,于是你开始坠落。然后你意识到你在做梦,然后你醒来,看见太阳带着耀眼的光从天际袭来。你看着它吞没了大地,然后再一次醒来。

环顾四周,你发现你正站在一个整洁,明亮,但是狭小的实验室里,左手正掌着实验室里唯一一台透反射偏光显微镜的把手。你的心中泛起一丝明悟,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将要做什么,你知道你是谁,但是你也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即便如此,你还是低下头向着镜头看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你的感觉之中是如此,虽然那只是大约三个月之前—你没有害怕过死,也没有害怕过失去人类的身份。就像大多数的人类一样,尽管不会感到疲惫,你也从未为了未来做出哪怕一丁点的额外努力,你只是一个零件。

每个人都像零件一样活着,社会这个大机器就能懒洋洋地开下去。没有人知道它要开向哪里,想开向哪里,也没有人需要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每个人只要像零件一样活着就好。你认为生命将会这样无休止地继续下去,直到某一天你腐烂,被火化,或者干脆被某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穿天灵盖,陷入永眠。

人类到底是什么?你站在显微镜前,不停思考着这宏大的问题,除此之外,你大概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干了。已经结束了,你的生活、你的存在、你的未来都已经结束了。不愿意承认也好,不能够接受也罢,明明白白的证据就摆在载物台上,那是刚刚做成的你自己的细胞切片。尽管你细胞学这门课的成绩只有六十四分,还全靠考前突击,你也能从烂成一团糊的切片中看出你的身体早已走上不可逆转的崩溃之路。

你走上不可逆转的道路,从人类到怪物终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是你早已了解的事,早在你经历五道口血腥派对之前你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你来这里是为了另一件事,一件比你自身是什么更重要的事,但你忘了那是什么。

人类到底是什么?你站在显微镜前,不停思考这宏大的问题,消磨着你死亡前最后的时光。除此之外,你大概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干了。

他关闭了摄像头。

他起身看着明亮的实验室。

他笑着离开了,心中没有喜悦。他回来,关上了灯,然后又走了。

——这是你从监控录像里看到的故事

我明白你明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人称的转换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叙述诡计,如果你在这,一定会这么说吧。可你已经不在了不是吗?你这过去的幻影。

所有对过去的追忆不过是对现在生活的不满。可我又有什么办法,现实总是这么令人难受不是?安静地待在被包围的实验室里等待它们破门而入,或者等待我自己细胞自行崩溃,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虽然我正身处全北平最好的医学实验楼,但我一点也没有想要研究解药的冲动。倒不是说我一个人做不到,真想做还是能做的。事实上,这东西知道了原理,真的很简单。就算老板把配方都毁掉了,有了样本,差不多花上一两周的时间我就能搞定。毕竟这边试验品这么多,还不用担心安全标准问题,也不用搞什么文献调研。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人类早就完了,早在一万年前就完了。别误会,这不是我说的,是我老板说的—就在他在每一台实验室电脑上设置的留言视频里。

九十七……一百零一……一百零三……

我有没有说过,我们这次试验药品的配方是老板考古系的朋友从上古废墟里挖出来的?对,就是和现代物理、化学和基础工业起源一样的那些泛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上古废墟”。

随着配方出土的还有一大批其他的记录文字,据老板说,都是些是古亚文字和古欧文字的混合,可难坏了那帮搞文字翻译的人。除了药方,其他的文字残破不全,翻译工作进展迟缓,这五六年过去了,博士都养出来好几个,还没翻译完全。

那只是对官方的说法。

事实是那边留着这个翻译项目只是为了再弄点经费而已,他们早就发现留下的文字记录每篇和其他相比较都有接近百分之三十的重复部分,认真起来翻译,很快就能译出大部分,实际上,他们已经完成了全部文字的翻译。

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那些翻译好的文献就存在老板的电脑里,除了配方和文献,还有一篇短小的文字记录,由于保存不当,记录的大部分文字缺失了:

病毒爆发第二天:我逃回了实验室,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了,我很忧虑。实验室食物储备还够,明天我准备去探索一下。

病毒爆发第三天:外面全都是僵尸,很远就能发现我,还好我装备齐全跑得快。它们似乎畏惧阳光,具体机理不明,没有找到活人。

……

病毒爆发第五天:最近打算待在实验室里,不知道我一个人能不能研制出解药。

……

病毒爆发第三十七天:食物就要不够了,我低估了它们变质的速度,水还有一点,大概能撑一会儿,实在不行再去外面找吃的。解药进度太慢了,不能浪费太多时间在外面。

……

病毒爆发第四十三天:今天找到了一个大型超市,居然还没有被洗劫一空,大概能撑个一个多月吧。

……

病毒爆发第二百二十七天:解药的治疗效果已经很明显了,只要消除“杀掉病毒时同时杀掉被感染细胞”这个问题就好。

……

病毒爆发第三百一十三天:解药终于研究出来了,今天抓了一个半残的僵尸做实验,注射后十分钟他恢复了正常。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笑。一边笑一边用右手把自己的心脏掏了出来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

病毒爆发第三百六十七天:城里僵尸越来越少了,不知道它们去哪里了。

……

病毒爆发第四百一十九天:每一个被我治疗过的人都自杀了。我不是心理专家,我不知道该怎么救他们,这个城市已经完了,我要离开这里,希望别的地方能够有活着的人。

如果我是最后一个人类……

……

没有了,没有活着的人了,人类在一万年前就已经终结了,我们继承了你们,除了文明还有身体——就像一群不知羞耻的寄生生物一样——但是我们什么也没能超越。是时候结束了。

我猜文档的最后一段是老板加上去的,因为我能透过字里行间看见他的痛苦和与他年纪不符的天真,想来他可能和你一样疯了吧,真希望能把普奇医生介绍给他。

噢,可惜普奇已经死了。

总之,没错,早在一万年前,人类就完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群病毒罢了。

这就是真相。

他不小心被“治愈”成为真正的人类。他重新“感染”了自己以防被提前发现。他决定给文明以重新开始的希望。

他开始通过各种途径出售实验药剂。

他把计划留在了电脑里。

他留下最后一瓶解药但毁了它的配方。他将作为真正的人类活下去。

他给你选择——生存还是毁灭?

——这是他在视频里讲述的故事

真相?都到这时候了,谁还在乎真相?你真的在乎吗?人类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外面那些晃**的可口的生物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真的重要吗?

你说:“很重要。”说这话的时候你就站在那边,站在跨过这个试验台不远的那个角落里。 我说:“不,根本没有人在乎,至少我不在乎。”说这话的时候我看着你的眼睛。你看着我,红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令我满意的惊恐。我向你的方向伸出手挥动了一下,你就像其他过去的幻影一样消散了。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九……一百四十九……

老板说,放在他办公桌左手最上边的那个抽屉里有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两颗胶囊,蓝色那颗能帮我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红色那颗能让我没有任何损失地变成真正的人。

我打开了那个盒子,盒子里有两颗药,一颗蓝色,一颗红色。一颗象征过去,一颗指向未来。一颗注定了灭亡,一颗暗示着生存。

生存还是毁灭?这不是一个值得思考超过三秒的问题。

三秒后,我打开了窗户,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小铁盒连带里面的药丸一起投出。铁盒砸到了对面天台上一只晃晃悠悠的生物。我看着他从天台边缘坠落,在水泥路上砸出了一朵漂亮的花。

你看,就这么简单。

毫无疑问,老板他疯掉了—我知道这么说会有点奇怪—但我可没疯,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别笑,千万别笑,别让所有主观的东西影响了判断。

仔细想想,疯掉的人是谁?是你。但你已经不在了—你死了,死在发现自己失去人类身份的瞬间,之后的你不过是死亡时的幻影。我活着,从发现人不再为人的那一刻起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是我实际也是虚无的。自我意识说到底其实都只是幻影。

我们共享这具身体,我们共用这些记忆,但是我们到底是什么?或者,换一个问法,我们是什么是由谁来决定的?你是不是活在人类身体里的病毒?我是不是活在另一个物种身体里的核糖体?谁又能说清楚?

还记得那个什么被换过全部零件的船的古老问题吧,回答我,当所有我们依存的客观物质都被替换,我们还存在吗?

还记得那个什么疯子王国和清醒国王的寓言吧,回答我,当世界变得和以前不一样,是我们病了,还是他们病了?

你不能回答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我能回答,可这世上在哪又能找到一个肯听我说这答案的人呢?

“你孤独吗?”

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一……一百九十一……

一万年前,人类以新的生命形式在这个星球重生,一万年后,他们不自愿地将文明的火炬递出。一万年,不是轮回,也不是文明的螺旋上升,只是平静的时光长河中掀起的几朵小小浪花。而你我,连这浪花上的水沫也算不上。

人类从来不是由生理结构定义的,这跟生命本质是DNA、是RNA还是机械零件没有任何关系。它只和你所认同的自我有关,你的种群就是人类,别的都不算,就算他再伟大,再先进,再有希望,也与你无关,你的一切都已经在那个浪花重归河流时逝去了。

老板没有明白的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类,早在一万年前就完了,他所认为的同类,早在一万年前就消失了。现在外面那些生物,诞生于现在,存在于未来,延续的是我们这个糟糕的,没有希望的文明。

他们不是他的同类,没有人是他的同类,他是孤独的。

至于我,我不是病毒,也不是人类,从诞生起我就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你用来逃避这个现实的自我。你逃走了,留下我来面对这个世界,但我不需要成为什么,我只想做我自己。我无意拯救世界,也无意拯救你,所以不要怪我扔掉了那些药。

哦,你死了,没法怪我。

黑暗中回响着那些它们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如果细听,还能听见几道沉重的呼吸。我知道他们就在那里。在黑暗中寻找着他们的同伴—这些畏惧黑暗的生物向来如此。

他们不是我的同类,没有人是我的同类,我不孤独,因为我就是整个种族。

我不会承认我孤独。

二百二十七……二百二十九……二百三十三……下一个是什么?

算了,不重要了。

我拿起手边的灭火器,推开门,用力一轮,狠狠砸在楼道里从来没有打开过的落地窗上。黑色的窗玻璃整个碎掉,露出一个萧瑟寂寥的世界。

阳光和雨水同时洒了进来。

我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然后纵身一跃……

这不是结局,我的传奇才正要开始。

这是一个向死而生的故事。

他说生而为人,真是抱歉

第一次被情感侵蚀时,司国明四十三岁,当时他正和妻子李楚涵在常去的餐厅,坐在常坐的靠门的双人小桌吃饭。那天是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但他们很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因为他们都知道纪念婚姻这种行为毫无意义。

说到底,纪念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会为了过去的苦难、现在的成功而心怀感恩吗?

人会因曾经的辉煌、现在的落寞而深陷往事吗?

人会为了十五年一成不变的生活而高歌一曲吗?

司国明记得二十五年前他们见面那天,记得十五年前他签下婚姻契约那晚,记得十年前关于不生孩子的理性讨论,也记得他和李楚涵相敬如宾的十五年。但他从没有想过这一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那天晚餐时,他看见妻子惨白的嘴唇依附在红色酱料覆盖的土豆上,就像是吐泡泡的鱼嘴那样前后耸动着。

她好像一条鱼啊。

司国明这样想着,忽然意识到这个场景自己已经看过一千五百七十四次,还是第一次想出鱼的比喻。紧接着,一股恼人的臭味冲击了他的感官,让他不得不停下张开嘴进食的动作,转而寻找气味的来源。

随后他意识到,是自己在发臭—和很多学术工作者一样,因为长时间伏案做研究,他的头皮在没有精心护理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溃烂得不成样子。这种他早已习惯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在此时变得格外让他在意。

当司国明从寻味的行为中回过神来,再次打量自己碗里的食物时,他忽然对这些吃惯的东西产生了不一样的认识。咸的红烧土豆让他想起家;水果沙拉是甜的,甜到恶心;鱼皮脆又粘,鱼肉顺滑,非常好吃,就好像……

本应该客观存在的食物突然间就拥有各式各样的标签,这让司国明很是疑虑。他抬起头看向四周,发现周围的事物不知不觉间也被贴上了标签,除了像是鱼的妻子,还有半边脸缺失令人不适的服务生、一脸贱气让人忍不住想打的胖子店主、压抑的昏黄房顶、让他想起父亲的老电视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疑惑,更多的是新奇。世界对司国明来说似乎变了模样,好恶、变革、梦想、爱情等本该存在于假设和历史研究中的东西突兀地出现在司国明心中,他虽然没办法立刻用对应词语来描绘这些感觉,但已经开始觉得人生似乎充满了希望。

还没等他想出“希望”这个概念该怎么发音,四十三年的记忆和情感就一同反涌了上来。新鲜感在片刻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无尽重复的恐惧和怀疑。

“人真的有活过吗?”不知觉间,司国明将脑中的想法脱口而出。

“你在嘟囔什么?这个还吃吗?”李楚涵指着司国明面前剩下的那点水果沙拉问道。

“不……不吃了。”司国明说。

“哦,那给我吧。”李楚涵说着,端起盘子不顾形象地把沙拉赶入自己的嘴中。奶油糊在她的嘴边,让她像个偷吃的肥猫一样—至少在司国明眼中是这样的。

“我们应该生个孩子。”

司国明想这么对李楚涵说。在突如其来的虚无主义陷阱中,他本能地想通过创造一个延续自己生命的客观主体,去证明或者推翻自己的怀疑。但他不是哲学家,他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还活着的哲学家—在六千年前人们靠古代文明技术进入工业时代时,哲学就消失了—所以他根本不清楚自己遇到的到底是什么。

对司国明而言,这些形而上的事目前还不如另一个更加实际的事重要:很明显,要么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要么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所有人的身体都出了问题。

隐于文献中一万年前的记录浮现眼前,司国明想起了他正在研制的新药,以及对应的症状和处理方法。

“以上,就是我拥有情感的全部经历。”

视频中,司导师面带微笑地讲述着他的故事。我看得出此时的他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么镇定,也许他快要崩溃了,只要有人再轻轻推上一把。

“接下来,我将谈一谈我为什么要暂时把情感消除。”

这一定很难,但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呢。

“这个决定很难,但是为了人类文明更进一步,我这点牺牲是值得的。”

更何况,他那时就要疯了呀。

“更何况,我要做的事需要我保持绝对的冷静。”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净……”

司国明弯曲左手食指,放在嘴中狠狠咬住,心里默念着不知何时从哪学来的经文。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桌上的红色针剂NGGR-1。

在司国明的对面墙边,摄像机的镜头开着。他刚面对镜头讲述完自己身体的异样,接下来要记录的是他在药剂作用下的变化情况。

如果司国明的理论没有错,这一针能完美中和IP2SAA-3的效果,让他从现在这样富有活力和情感的状态恢复成之前那种情感缺失,只会按理性行动,没有生存欲望的“人”。唯有这样,才能瞒过其他人,继续深一步的研究。

但理论只是理论,实验鼠的转化成功根本不代表他也能被“治愈”。理论上IP2SAA-3还只是增强细胞活性和身体运动机能的注射药物,根本没有挥发性,不可能进入他的体内,更不可能让他体内抑制情感的病毒被消除。

注射这一针失败后会发生什么?司国明不知道,但他知道不注射,他要么在这个麻木的机械社会里疯掉,要么在疯掉之前就被人发现异常。他不知道被发现自后,自己的研究成果让人类社会从将死之态中重获新生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使他知道,他也不敢赌。

现在的他害怕失败。

不过,在注射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今天没事了,宁宁你早点回去吧,再晚天就要亮了。”司国明起身打开办公室的门,对外面还在看文献的学生说道。

“啊?好的呀!谢谢老师,”名为宁宁的女生猛地抬起头,飞快收好自己东西,提包走到实验室门口,回头挥手道:“老师再见,您也别忙太晚哦。”

真是个单纯有礼貌的好孩子,但除了这样,她也没有别的与人相处的方式了吧。如果自己还是绝对冷静的状态,大概会找机会先用她做人体试验,还好自己现在有了情感,明白对错。司国明想到这,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他关紧办公室的门窗,用捆器材的钢索把自己的左脚绑在**的供水管上。

“如果我瘫了或是疯了,我授权我的妻子李楚涵将我火化,另外我授权我的学生张宁宁、汪海和杨梦继续我的研究,这句话有很大概率不会是我的遗言,但万一我真的死了,而你们又有人研究出来进化的办法,请转告的我妻子:我对她的情感超过了语言能表述的范围,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想和她一起生活,也愿意同她一起死去,即使在这个终将趋于混沌的浩瀚宇宙中过尘埃般毫无意义的人生,有她相伴也就足够了。”

说完,司国明面对开着的镜头,用略微抖动的右手将针头插入左臂静脉。

过了一会儿,NGGR-1开始起作用,他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滴——”

有人刷开了实验室的门,但司国明这时已经晕得厉害,什么都看不见了。

“司老师,你还好吗?”恍惚中,他听见一个声音对他说话。

谁?司国明想这么问,但话没出口就彻底晕了过去。

“以上就是我变回伪人时发生的事。”

视频里,在明亮而又狭小的实验室里,司老师带着僵硬的微笑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

看着明显被剪辑过的镜头,我有些不满。那天我回到实验室,看见他晕倒时,旁边摄像机里记录下来的他的犹豫,他的善良和他平静而又深情的告白都没办法在这段录像里找到。

没记错的话,这是老师的第十四版“真相解释”视频了。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感情丰富的他还是冷酷无情的他,都喜欢在镜头前侃侃而谈,区别只是不一样的他挑选的镜头不一样而已。也许他更应该去当个导演呢。

也许吧,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再看下去,找找这个版本和之前那些有什么不同——他的故事我早已烂熟于心,毕竟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推动的。

时间紧迫,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审判日,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不知道等他发现自己为了让人类文明进化生产的药物,最终却被改成让这个无聊的世界变成懦弱者和狂徒的战场的毒,会是什么表情。那一定会很有趣吧。

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熟练地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画面覆盖掉监控,离开了实验室。

司国明醒来时,天色还正亮,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桌上摆着的物件看上去也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也许昏迷前听到的声音只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虽然可以这么解释,但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将房间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证据都显示没有人闯入办公室,更没有人看到他留在视频里的故事。

事实证明那管红色针剂很有效。他不再需要用白色粉末涂抹手和脸来掩盖自己日渐红润的皮肤,也不用再因为怕暴露自己体温高于常人的事实而避免和人有肉体接触。

周围的事物在他眼里也恢复了常态,不再有特殊意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切都将顺其自然。唯一有变化的是他头皮的溃烂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善—而这正是IP2SAA这种药本来的目的:延缓腐烂,推迟死亡。

如果想要推广IP2SAA,又不让人类脱离现在这种感情缺失的状态,只需要将蓝色药丸和配置的红色针剂搭配使用就好。这么做既消除了暴露的可能,又不会让人类社会产生难以估量变革,更没有改变人类身份认知的风险。

假如司国明没有拥有过希望、恐惧、自我怀疑和爱情,他也许会这么做。但他要走的路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在他喝下那杯混入蓝色IP2SAA药丸的苦咖啡时就已经注定了。

不过,这是他还不知道的事。

即使失去了情感,有些事也不会因此改变。当代人类生活的重复性和无意义性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司国明的认知里,虽然现在的他对此并不反感,甚至有些认同。但出于理智考虑,丰富多变的人更能给社会带来活力,即使因此会破坏社会安定,产生不必要的动**,只要最终结果能加快人类发展,那也是有价值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司国明还有很多事要做。

“首先,为了更好地传播,药物潜伏期延长实验必不可少。一开始可以用小鼠,但最终难免会用到人体,既然药物安全性可以保证,倒不如直接进行对人实验。”

打开备用摄像机,司国明如此记录。

用谁?就在他想着这个问题时,门外响起“滴——”的一声。

“诶,我今天居然是第一个到的。”说话的是一个轻柔的男声。

就是你了!司国明做出决定。

天台的风很凉,在我身体变得温热后更是如此。夕阳周围没有晚霞,只有浓厚的乌云正在凝聚,夜晚会更加寒冷吧。

也许今天之后,人们不再会昼伏夜出。

我必须承认,我对于司老师的预测出了偏差。按照本来他的性格,研究怎么加长药物潜伏期首先应该从小动物开始,那样不管是改变配方还是对动物做手脚都很简单。但他居然准备直接对那个死胖子下手。

那死胖子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要是真把他拉进来,计划可能会更加有趣,但绝不会这么顺利。

还好老天都在帮我,最终一切都回到正轨上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决定对杨梦下手的第二天,司国明梦见了一条鱼—一条躺在绿色人造草坪里的虹鲤。司国明梦见它的时候,它正张大嘴想要呼吸。草坪四周的聚光灯打向它,让它看上去像是某个故事里的重要角色。在梦境背景的夜空中,乌云聚集,随后雷声隆隆,暴雨将至。

司国明觉得自己在雨落前该做些什么,但是却因为在梦中缺少实体。只能看着那条鱼在雨落之前挣扎、死去、腐烂、化为枯骨,虹色的鳞片随着鲤鱼的死散落一地。

天空之上,有不清晰的人声传来,听着就像是摇滚乐,又像是领导在讲话。过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雷声和音乐同时停止,雨落了下来。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淹没整个世界。没有皮肉的鱼骨扭动身躯逆着雨水向天空飞去,散落的鳞片随它一同,翩跹升起。

望着直通天穹的虹光,司国明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雨之中,他的身体正因为窒息走向死亡。

在梦境的虚假死亡中,司国明产生一种想法,也许人间只是一个空鱼缸,人们都是生活在没有水的鱼缸里的鱼,静止着等待着干涸。当水终于注向鱼缸,鱼终于获得了自由,这自由来得就像死亡来临前的幻觉。

漫长而潮湿的寂静后,司国明醒了过来。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他一旁的李楚涵身上,让她看上去冰冷得就像块石头。司国明伸手探了探她的呼吸,然后又探了探自己的。

我们都还活着—司国明得出结论。

我们一直在死去—这是杨梦对生活的结论。说出这句话时,杨梦正躺在木质的摇椅上,任腰间的赘肉在椅背的间隙里自由生长。跟大多数忙忙碌碌却又不知为何而生的人不同,杨梦虽然同样没有人生的目的,但他从来不为生活忙碌。

因为他很懒。

懒得动,懒得说,懒得改变。因为懒,即使和其他人一样随波逐流地生活,杨梦所付出的精力和时间永远是最少的,生活对他的改造也是最小的。质量越大的东西,运动状态就越难改变,用这经典力学的定律来描述杨梦的生活再恰当不过。

不管从精神还是物质层面来看,杨梦的质量都很大。

在司国明的实验计划中,杨梦作为潜伏期加长实验的第一期实验对象,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加三个月的实验。前两个月司国明会向杨梦的食物里注射不同剂量IP2SAA,观察他的身体情感变化,同时以还原药剂NGGR控制,防止他彻底转换;最后一个月将其还原后,施以改良后带潜伏期的药物,继续观察。

即使杨梦在实验期间察觉到了什么,按他疲懒的性格,也不会到处调查和宣扬。最多也就是乘机跟司国明告假,回家睡几天而已。到时候实验数据也应该搜集得七七八八,更换实验对象做二期也不会有问题。

之后司国明除了会继续做改变潜伏期的研究,还会增加药物对身体机能的改善功能,试着以不腐药的名义售卖出去。

只要一切按照他的计划,不出意外,三年后,第一批对这个世界充满爱,渴望让这个世界进步的社会精英就将逐渐拥有话语权,再然后,由他们推广,不出五年,全世界的人都将拥有情感。只要十年,社会就将从麻木衰老走向新生。

实际情况是,意外比司国明设想的来得早了很多。确切来说,在一期实验开始的第一周,司国明就不得不改变他的计划。

在这里不得不说明一下杨梦的具体工作。

杨梦在司国明手下,除了偶尔帮帮手,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研读一些前代文明留下的文献—这些文献使用的古汉语晦涩难懂,除了专业人士,没人能解读其中含义。杨梦自称小时候还没那么懒时,跟一位老先生学过七门语言,其中一门就是古汉语。

在读博士期间,杨梦先是研究《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花了半年,然后读《我给参议员当秘书的经历》用去七个月,接着翻译了一篇狗屁不通的《说一说在我老家,庄稼的种植情况》,翻了整整两百天,到博士第三年又开始研究这篇《我听见天军在唱哈利路亚—向尼可斯·卡赞扎基斯和1997年致敬》直到现在。

据杨梦说,《我听见天军在唱哈利路亚》一文,除了生动形象地描写了古人匪夷所思的日常生活外,还记载了古代的医疗技术,在那些古老的东方智慧中,蕴藏着无限的潜力,只要能够解读出来,就能对当代医学进行一次大的革新。

司国明不怎么相信杨梦的说法,但IP2SAA的原始药方又的确是靠杨梦和历史系的几位教授搭上线,才从他们的成果里借来研究的。考虑到手下多个便宜又经久耐用的博士生对他来说也没坏处,司国明就放任杨梦自由发挥了。

当这个博士生变成被实验对象,却仍然自由散漫,情况就大大不妙了。

在被实验的第一周,杨梦每天仍然雷打不动地读书睡觉,就好像药物对他不起作用一样。如果不是实验室的几只实验猕猴都同司国明预想的一样,情绪明显发生改变,成天闹腾得不行,像是要为朝三暮四的桃子配给而暴动。司国明真要怀疑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也许是一开始的剂量太低,让杨梦产生了抗药性;也许是他的懒惰彻底压抑了情感爆发;也许这种药只对特定人群起作用,体脂率太高或者头发太多都不行;也许还在潜伏期……

可行的解释有很多,真相只有一个,而司国明没有机会找到。

那天,杨梦一反常态地没有和往常一样,躺在他专属的木质摇椅上,晃动着他相对于身躯小而温润的脑袋,一边研究《我听见天军在唱哈利路亚》,一边说些什么“伯利恒虽然只是个犹太的小城,但是小城故事多!”之类抄袭已死网络严肃文学家说的话。而是低着头,在本来就不宽的实验室来回踱步。

就在司国明以为药物终于起作用时,杨梦敲开办公室的门,向他告假,说在西伯利亚的一个拖拉机厂有些事需要他去处理,要离开一段时间。因为实验室目前不忙,而杨梦的年假又攒了几个月的没休,司国明没有借口,只能许了假。

看来要放弃这个实验对象了。那几只猴子够用吗?要不要再买几只?

司国明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汪海睡眼稀松地走进实验室。

“老师早上好。”汪海说着,走到工位上,坐下睡着了。

黄昏时候的五道口是最热闹的。成千上万的人类从北方赶来,试图赶在东南方的旗帜升起前突破浓雾去往南方的工厂。长龙般的车流由西向东挪动,缓慢得好像时间都已停滞。月光到不了五道口,浓雾中只有灯光指引人们前行。

昏暗冷清的黄色灯光点缀在沿公路的高柱上,又被玻璃外墙修成的高大建筑群反射,将五道口映照成凄凉的迷宫。沉默的人群在其中绕着圈踏步,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直到黑夜真正来临。

我爱这样的五道口。自从拥有情感,我每天傍晚都会来这看人潮涌动,幻想这千万人的千万种人生,以此得到欢愉。

我爱这样的热闹,但我不得不毁了它,因为它不过是我的错觉。事实是这个世界了无生机,只是一个秩序的灵堂,无数活死人行走其间,过着同一种人生。

无趣!无趣!无趣!

我爱喧嚣和混乱。我想要一千个人过上一千种不同的人生。我想看到人们恐惧、狂笑然后哭泣。

我不要地上太平,我要这地上动刀兵。

今天过后,我要的都将到来。

我看得见。

在汪海身上进行的实验一开始顺利得让人难以相信,就好像他天生就准备着变成另一种生物一样。无论是IP2SAA还是NGGR,在他身上扩散和发挥作用的时间都短得惊人。即使只使用正常猴子实验剂量的两倍,不到一个小时,汪海就会完成从一种思维模式到另一种的转变。

在这种情况下,司国明本来计划四期共一年的实验周期提前到了半年。相对应的第一期实验,也在头一个月就完成了大半。

根据已有的结果,接受药物的生物除了拥有情感,代谢更快,更容易恢复外,还会从本质上发生改变—简单来说,细胞的结构会发生改变,使之和原生物种产生生殖隔离,变成另一种生物。

两种生物将如何相处的问题并没有困扰到司国明,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全人类都变成后一种。真正的问题出在实验对象—汪海身上。

也许是转变太过频繁的缘故,汪海的精神状态并不怎么好—用心理医生普奇的说法,汪海已经在崩溃边缘蹭来蹭去好几次,只差一点就会掉下去了。

因为考虑到实验对象的不稳定会对实验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即使计划本身是造福全人类的好事,为此牺牲汪海也完全符合社会道德,司国明还是决定暂停实验。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司国明收到了妻子已经怀孕一个多月的消息。

还有八个月—他计算着时间—要加快了。

于是,司国明改变了之前的想法。

因为冬天的缘故,天不到六点就全黑了。长龙般的人群仍然堵在五道口,个个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挪动着。除了路灯,沿街一排排形制相同的招牌也开始发出青绿色荧光,象征性地开始招揽顾客。

我挺享受这最后一会儿寂静的。

一旦他们开始转变,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寂静可以休息了。就像实验室里那几只小老鼠一样,感染源一出现,这些家伙除了互相撕咬,就只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和阴沉的低吼——不是说我不喜欢这些疯狂的行为,相反我爱死它们了,只是到了最后,不管多糟糕的东西,都值得怀念一下不是吗?

“铛——铛——铛——铛——铛——铛——”钟声敲了六下,时间到了。

在古老的传说中,在冬夜节这天,会有一个高高瘦瘦,穿红戴绿的男人,骑着一头枯瘦的黑驴从南方飞来。祂来时会带着一个大大的口袋,袋子里装满伏特加和冬眠灵,去时会带走满满一口袋的腐败和光明。

还在工作的人会获得一整个冬天的安宁,失去工作能力的人则能跟随祂去往没有腐烂,没有光照的永恒黑暗空间。

根据占星学家三千年的计算,冬幕老人路过五道口的时间是每年这天的晚上六点整。但很遗憾,天空上什么都没有。

冬幕老人只是个传说,和所有传说一样,总是令人失望。

为了最广大人民的根本期望,这个时候应该发生些什么——最好是真实而又充满戏剧性,另外还带点荒诞色彩的惊喜。

比如像我这样的美少女从天而降,带给无聊的世界应有的毁灭。

我退后,展开滑翔伞,助跑,准备纵身跃出。

突然,一段急促的鼓点打乱了我奔跑的节奏。

这时我才注意到,广场上有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其中有一个胖子猛敲着他的大鼓。随着他的鼓声,本来沉寂的人群开始起了变化。

变得如过去的记忆一样令人憎恶。

“夏天到了。”司国明又一次打开了摄像机。如果不想暴露自己,他应该不留任何记录,但如果什么都不留,后世又有谁会知道他曾经来过这世界,做过这些事呢?

“楚涵怀孕三个月,我还没告诉她我正在做的事。实验已经证明:IP2SAA虽然能增强细胞活性,但也增强了细胞需求,大量失血或者大面积受创很容易导致个体死亡。用在孕妇身上会出现什么后果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但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说到这,司国明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开口。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看来NGGR的效果并没有我想象那么好,不过那不重要,毕竟是要毁掉的东西,人类不能走回头路。控制潜伏期的研究很顺利,先一步的目标是增强药物的传播能力,为了赶在孩子出生前后完成第一批扩散,通常的传播方式已不可取,除了现在以续命灵药的名义在有钱人中私下扩散的方式外,我还需要一种能在民众中传播的手段,目前考虑的是让新型IP2SAA能在细胞中自我复制,同时能通过水源传播,但技术上还有很多难点,不知道能不能在那之前解决。也许可以让他们几个接触到我的实验?不,还是太早了,不,要来不及了……”

我在天空中旋转着,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

因为被突如其来的鼓点打乱节奏,我在跃起时崴到了脚。本来应该华丽地如同死神般从天而降,变成了小丑表演一样滑稽的自寻死路。

我又失败了,每一次都是这样。

我在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每当我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一定会失败,而且刚刚好所有心血会在最后一刻被一个意外化为乌有。

经历过这种情况几次后,八岁的我很自然地总结出了一条人生经验:不要去做那些需要全力以赴才能成功的事,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怎么可能不出错,完成明显在我能力极限的事。

因此,我一直都是个乖孩子——那种提起来,除了乖巧懂事以外,找不出其他优点的孩子。

当然我身边也不都是乖孩子,我也认识一些坏孩子——那种提起来,除了自由散漫以外,找不出其他缺点的坏孩子。

没人知道,更没人告诉我们,除了乖孩子和坏孩子,我们还能成为什么。

总之,我小时候没遇到什么超出“普通”这个范围的人类。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发现,这世上根本没什么“普通”以外的概念。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在能力和规则的限定内,过着普通的生活。

坦白说,我一直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样,为什么我要和所有人一样。假如一种生活已经被无数人经历过无数遍,我再去重复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晓“有意义”的真正意义。

尽管我也有想过,和普通相对应的不普通该是什么样,变得和别人不一样需要什么条件,我又有没有变得不普通的原因,但这些思考最终都会终结于一句话:

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想这些我全力以赴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事有什么用呢?

当我发现IP2SAA-1的实验小鼠开始变得“不普通”时,我意识到所有的问题也许都能找到答案。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实验对象扩大到了人类身上。

司老师是我第一个,但不是我最后一个人类实验对象。

观察到他的变化,我才放心对自己也进行了转换。虽然在一开始差点被过去无聊的人生击溃,但我挺了过来,并且再也不会回去。

我很好,除了受不了这个世界太无趣。

司老师的计划也许能推动这个世界改变。但他的做法太过温柔了,温吞的水般的改革只会被这个无趣的世界吞噬,变成平凡的一部分。那时候,即使拥有情感,人类也不会改变。

只有打破一切旧的东西,用毁灭和恐惧来让人和这个时代彻底割裂,新的时代才会到来,就像我留在老师电脑里资料后,希望他明白的那段话一样:

“是时候结束了。”

就当这是我送给老师孩子出生的礼物吧。

在原本的计划中,我会在天上散播改良过的IP2SAA+,不但能感染人类,在人体内自我复制,还能使被感染者散发一种信息素,使得还没转变的普通人充满想要攻击被感染者的欲望,药效则会在人类体内潜伏小时后才出现,

到时候北平城都会被毁掉,感染者逃出这个城市,去向四面八方,将变异扩大成世界级的恐慌。也许最后会有大批的人类幸存,但两种生物的对立又会带来更多的战争和毁灭,混乱中诞生变革,变革又产生更多的混乱。

最后,当一切尘埃落定,文明的废墟也许会诞生出真实的,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东西,那些东西只会把我们这个时代当成传说,在他们的传说中,我将是冬季带来死亡的神明,他们如若变得无趣,就会受我诅咒,被人分食。

多有趣的未来啊!不是吗?

可我失败了,我就要死了。到最后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什么也做不到。

但我真的全力以赴了吗?还是说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退缩,所以才会失败?

我努力调整姿势,想掏出喷雾罐播撒希望。

最后一次了,我想赢。

话虽如此,但雨实在是太大。我几乎握不住喷罐,只能抱紧它,调整姿势任自己在雨中飘零。

不知在天上飘了多久——也许是一首歌的时间,也许只有几秒。总之,在奇怪喧闹的键盘、吉他、贝斯和大鼓声中,我终于坠落地面。

水花激**,我听见左腿骨折和肺部破裂的声音。

没死,但也离死不远了。

这时,我听见一个沙哑的女声唱着五年前北平城地下乐队风格的歌曲,便循声望去,远处的高台上,唱歌的黄衣女人身旁,我的师兄杨梦正站在大鼓后,低头看向我。

李楚涵临产的时间比她预产期早了三周。当时司国明正在八宝山地下市场和科罗拉多州来的黑鬼做交易,等他收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充满血腥的生产过程已经结束了。

他的儿子—一个皱巴巴的青皮婴儿正安静地躺在准备好的福尔马林箱边。

“你再不来,就要错过儿子的第一次浸礼了。”一旁病**的李楚涵见到司国明进来,这么说道。

在人类一生与腐烂对抗的过程中,浸礼有着格外重要的地位。因为新生儿没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他们往往很容易伤到自己而不自知,很多婴儿甚至在出生时就因为用力过度而留下了暗伤。这些伤口虽然很少会导致早夭,但因此造成的少年残疾却比比皆是。

法律规定,出生后八小时内,必须进行第一次浸礼,之后还要进行满月复浸,半年三浸,一岁终浸,等等。浸泡使用的**大部分是福尔马林溶液,极地地区有时也会使用高浓度乙醇溶液,赤道附近则流行一种古老的草药秘方。

浸礼的过程是这样的:婴儿父母在场,或者采用可信录像工具记录的情况下,由一位具有初级以上资格的浸礼人甲抱起婴儿,再由具有中级以上资格的浸礼人乙给婴儿套上防漏眼罩、呼吸器和护裆,检查无误后示意甲。甲在接到示意后,将婴儿放入浸泡**,一分钟后取出交给乙。乙收到后,卸下保护装置,交父母验收或在录像工具前旋转展示。

因为考试简单,大部分父母在进行“为人父母”资格考试时,也会顺带考一个浸礼证,不过司国明当时忙着他的救世大业,没有参加。

看着医护人员抱着小家伙上上下下忙活着,司国明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假如生产时间再晚上一两周,他散出去的那些药就应该发挥作用了,到时候直接转换妻子和孩子,根本不会有什么浸礼。但现在……

现在司国明还有太多的顾虑:他的那批药物还没生效,张宁宁的疯狂计划随时可能发动,汪海特殊的身体状况有待研究,杨梦脱离控制后就不知所踪,世界政府差不多快知情了,美洲黑帮、南非巫医也都搅在其中……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和人牵制着他,让他放不开手脚。

把妻儿从医院接回家后,司国明回到实验室开始录制最后一个视频。

“……蓝色的那片能让你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红色那片能让你获得进化,这是我对你的补偿……”

和视频里的很多话一样,这句也是假的,但司国明不在乎。

杨梦看向我时,脸上没有惊讶,手里的动作也没有停,就好像我只是跟他毫无关系,普普通通的一个高空坠物。看了我一会儿,他摇了摇头,把视线挪开了。

我应该生气,应该破口大骂,应该嘲笑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

但我没有,此时我比之前所有时刻都要平静。

喷壶跌落在几米外的地上,摔得变了形。IP2SAA+从变形喷壶里慢慢漏了出来,汇入浅浅的水洼中。

我艰难地挺起身,用半跪的姿势向着喷壶挪动。

我应该疲惫,应该感到疼痛,应该因为失血和缺氧而越来越冷直到昏迷。

但我没有,此时我比之前所有时刻都要清醒。

花了一分多钟,我成功捡起喷壶。里面的药水还剩小半,但雾化喷洒装置则彻底坏了。

抬头四顾,因为我的缘故,人群散开来,看样子一时间他们也不会聚拢过来。只剩一种方法了,说真的,我没想过这么做,这样会让我看着不像是带来死亡的神,反而像是个为人类受苦的圣人。

不过本来快失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吧。

我把嘴对准喷壶缺口,一饮而尽。

“啧……呸。”

比想象中的要苦啊。

对没有接受转换的人来说,药物一到三个小时才会发生作用。但我早就拥有了情感,信息素的产生和挥发都会很快,也许在我脑死亡前就会完成。

音乐声没有停止,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台上几个人都带上了透明头套,而杨梦则不见了踪影,他原本的位置站着一个半大小子,正在卖力演奏。

不多时,本来四散的人群开始向我靠近。我看着他们,想起的却是很多年前的一个上午,父亲带我去听“世纪初”乐队的露天演唱会。那天人很多,我在人群中和父亲失散了。我没有慌张——那个时候我不会慌张。人如浪潮般向我涌来,我被他们裹挟,如浪潮般涌向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