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者之国

生而为人2

字体:16+-

人浪越来越大,但我却不知道它会涌向哪里。直到父亲找到我,把我拉出来,我才发现我已经来到了舞台边缘。舞台上音乐嘈杂难以入耳,就像今天一样。

现在想想,父亲已经死了七八年了。

“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想起的不是开心事,不知为何我却笑得停不下来。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淹没整个世界。司国明举着红色雨伞站在高楼天台边缘,看着眼前的荒诞场景,隐约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广场上人群随音乐起舞,天空中少女随风飘零。而司国明只是沉默地看着,不为所动。直到坠落地面的张宁宁喝下药水,他才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的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李楚涵。

“之前说的大变动就要开始了,你和孩子在家里藏好,别乱跑。”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夜里还有些事要处理,天亮可能会回家一趟,你不用等我自己先睡吧。”

“注意安全。”

在李楚涵产后,司国明没有继续向她隐瞒计划,还让她服用了IP2SAA,以免被卷入张宁宁的链式传染计划。至于孩子,因为太小没什么行动能力,服药又可能产生不必要的风险,司国明打算稳定下来再处理。

变动带来的混乱只会是一时的,稳定才是最终的结果。北平的消息跑得总会比人快,而自己提前散播出去那批药,发挥作用的时间也会比人快。只要他造出来的新人类联合起来,带领宁宁制造出的传染源们,正确应对旧人类,加上他的药物帮助,秩序很快就能建立起来。

虽然这和司国明本来的计划有些出入,但考虑到改革带来的阵痛越短越好,当时还是没有感情状态的司国明在查明张宁宁的计划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这样的应对—对人类来说,这是最优解。

这真的是最优解吗?此时拥有情感的司国明心中其实存在着些许怀疑。

在他的脚下,人如同绞肉机挤出的肉条一样从大楼中喷涌而出。广场上满是残肢断臂,疯狂的人继续围拢,被感染的人则尖叫哭泣着试图冲出一条生路。

这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不过现在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司国明这么想着,对陷入杀场的人们轻鞠一躬。

“生而为人,真是抱歉。”他为之前那个无情的自己道歉。

“唉……”在司国明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叹息。

他惊讶转身,只看见灯光下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

“你……”

“砰!”

司国明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枪声打断。

还没反应过来,世界就在司国明眼前倒转,然后急速坠落。呼啸风声中,他只感到错愕。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坠落中司国明的视线。有人说死亡前人能回顾自己的一生,也有人说那只是火化的高温让人产生的幻觉。我们不能说这两种说法谁对谁错,毕竟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司国明在落地前的几秒钟,就没能看见过去—不过他看到了未来。

在漫天大雨中,司国明看见一天后洪水将淹没大地,看见他的妻子出来找他,坐在一面鼓上漂流,直到洪水退去。他看见二十年后旧人类和新人类在大地上征战不休,看见八十年后他的孙子出生。他看见一百年后两族真正和解,看见天上的云散去,天地间吹着暖和的风,大地上生出绿芽,远处山间开满紫色的花,一个短发夏装少女赤足在山间奔跑,那是两百多年后的场景。

杨梦他啊,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杨梦初遇老马那年,他们俩都还留着满头长发。

区别在于老马的长发枯黄蓬松,像是大漠里飘零的野草,在他金字塔般的尖脑袋上肆意生长。而杨梦的长发则乌黑油亮自然下垂,遮住了他那张布满青春痘的大饼脸。

那年,老马十七,杨梦十五。

老马全名马明达,上海青浦区白鹤县人,喝着还没被污染过的苏州河喝水长大,按他的说法,他这是本质上海人。但在其他上海人看来,青浦靠近苏南,因此他最多算半个上海人。

老马家是官宦世家,他的曾曾祖父马前进据说还进过常委。因为代代都作为公仆尽心竭力地为人民服务,老马家的人生下来就是国字脸、麻秆手脚、肚子凸起、能发出迟缓而威严的声音。因此,当老马顶着一张头尖下巴大的脸,精神地撕开他妈的肚子爬出来,毫无规矩地哇哇大叫时,老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好久没缓过来。

还好,随着老马慢慢长大,他的尖头虽然没变,但体型和性格还是长成了马家人的样子。对此,除了老马以及他始终没有出现的女朋友,其他人都很满意。

老马十六岁那年,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缘故,跟着从上海搬到了北平。

身为本质上海人,老马来北平的第一年并不怎么顺利,他既不适应北平的落后和先进共存的现实,也学不会在遮住五感的浓厚雾霾里如何前进。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学业自然一落千丈,因为父母工作忙,老马只有独自应对—花了一年时间,他终于学会了逃课。

如果老马的爷爷没有因为被重型卡车碾过身体,住进青山疗养院头部护理科。这个时候他一定会感慨:“北平真是呆不得的哟,一年辰光就坏了阿拉上海人的品性哦!”

这个说法没什么道理。比起一年就学会逃课的老马,北平胡同长大的杨梦三岁就一个人在雾霾中摸索着去上幼儿园,但直到九岁才想明白,原来不去学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马爷爷的葬礼后,在老马的“世纪末之心”酒吧里,剃掉长发的杨梦用他的亲身经历这么和老马掰扯北平对人的影响问题。那个时候,老马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北平青年:抽烟、喝酒、撸串、烫十块钱一次的头。

因此老马没在爷爷腐烂前留给自己的遗言上纠结太久,而是转身看着吧台边上留着夸张波浪头的驻唱歌手,头也不回地问杨梦:

“还记得怎么打鼓吗?”

“还行。”杨梦带着些醉意回答。

人是理性生物,但也有身体缺陷,这是现代科学已经确认的事实:有很多东西都能使人的身体产生成瘾反应,比如烟、酒、猫、二乙胺、碳酸饮料和音乐。和看见猫就想抚摸一样,人在听见音乐,特别是节奏感强烈的摇滚乐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挥舞双手,尽情扭动。等再回过神来,已是天光倒转,物是人非。

那样的情形杨梦见过很多次。他在成为一个二十几岁,寸头,一米八七,体重一百二十公斤的懒惰的药学博士生之前,也曾是一个十来岁,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留齐肩长发的乐队鼓手—他、老马、黄诗诗和叶夫根尼·伊凡·尼古拉的“世纪末乐队”。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成天无所事事,活得浑浑噩噩。不像现在,老马当了酒吧老板,杨梦读着博士,黄诗诗在秦城疗养院做护工,尼古拉回西伯利亚继承了拖拉机厂,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明年开春我要搞场演出,缺个鼓手。”老马回过身,低头轻晃着手中的半杯伏特加。

“明年?还早啊,都有哪些人?”杨梦又喝了一口白兰地。

“就咱们几个。”

“咱们?大姐头同意了?尼古拉能来吗?”

“等你点头。”

“行,”杨梦考虑了一会儿,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先说好,我一周最多排练四小时。”

“能来就好。”老马一边说着,一边举杯。

“叮。”两杯相碰。“愿演出顺利。”老马说完,将半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杨梦没问老马为什么想要演出,也没问另外两个人最近怎么样,这些事对他来说无足轻重,即使是喝了酒,他也不会昏了头卷入别人的生活,那种麻烦,经历一次就够了。

第二天酒醒之后,杨梦才想起自己昨晚已经昏了头,又卷入了老马的乐队重组计划,但在这世上,答应别人的事,又哪有再拒绝的?更何况他欠老马的确实还没还清。

这不是老马第一次想要重组乐队,五年前他也闹过这么一出。当时杨梦的酒量比现在要差,所以答应得比这次还快。为了凑够人,杨梦撇下做到一半的毕业设计,跑去西伯利亚劝尼古拉,到了拖拉机厂才收到消息说黄诗诗怀孕,以弹吉他会影响胎儿生长的理由拒绝了参演,只能折返。

这次和上次一样,老马目前只搞定了杨梦一人,剩下两位还没谈。因为熟门熟路,加上不想管最近实验室里出的麻烦,杨梦跟导师请了假,便搭火车去往西伯利亚。

尼古拉的拖拉机厂坐落在西伯利亚的一个小村里,杨梦先是坐船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再搭乘火车沿着西伯利亚铁路抵达乌尔乌德火车站。离开火车站他又搭乘中转巴士往北,最后才由国道旁的摩托载进了村。

村子不大,几条货运铁轨穿村而过,通向远方。杨梦沿着其中磨损最严重的一条,和轰鸣着的蒸汽火车擦肩,往村里走去,很快就见到了写着“伊凡的拖拉机厂”的木质路牌。

杨梦上次来时,工厂只有一个平层生产车间和半个露天装配车间。这次来,厂里除了多出几间跃层厂房,还用三米高的红色砖墙围了起来,只留出一大一小两个白铁皮门供人车出入,看上去正式了许多。

登记过姓名后,门房给杨梦指了路,便不再管他。听从门房大爷的指示,杨梦沿平整光亮的白色水泥路,走进厂里最大那间厂房。在那里,他见到了尼古拉。

杨梦看见尼古拉时,尼古拉正坐在厂房最中间顶上的吊车中,有节奏地敲打着他身前的电子琴键盘。和在乐队时的绚丽风格不同,现在的尼古拉演奏风格朴实沉重,就像是西伯利亚劳动人民在挥舞斧子和镰刀。

随着尼古拉的演奏,车间里工人们在流水线上如同机器一般,整齐而精确地制造着零件,从上游到下游,没有人有一秒的停息。

“咚!”这是一百个钳工整齐划一地敲打车皮。

“呲!”这是一百个车工一起开机制造齿轮。

“哗啦!”这是一百个装配工人同步旋转轴承检验流畅度。

“嗒嗒嗒……”这是休息的铃声响起后,尼古拉停止演奏,几千个工人分批走出车间大门。

尼古拉看见杨梦,便下到地面,问他来干嘛。杨梦说老马想让“世纪末”复活,搞一次演出,托他来找尼古拉。尼古拉听后想了想,说他的厂离不开他,没了他引导工作节奏,生产效率会降到从前的一半。

杨梦劝他,说这引导工作节奏,用录音也行,他的工作算不上重要。这话放到今天有些许侮辱意味,但在杨梦的年代,没人会因此生气。尼古拉听后觉得杨梦说的话很有道理,又举一反三,想到其实工人的工作也能用全自动机器替代,这样一来工作效率还能更高,运营成本也能降低。

想到这,尼古拉便招来领导小组和工人代表商谈,最终敲定了一系列的产业升级计划,计划将持续三年。在计划完成时,从原料到生产再到销售,一切都可以由机械自动进行,到时候不仅是工人,包括他在内的领导层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统统可以解雇。

因为没学工科,杨梦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把自己解雇的计划能够被工厂人员一致通过,不过他还是很乐意见到尼古拉解雇自己,有时间同他去见老马。

但尼古拉又说自己还是不能走,因为他还剩一件工作没有完成。

杨梦问他是什么,他把杨梦带到一架奇怪的T字形交通工具前向杨梦介绍,说那是他参考最新流行的三角滑翔伞,抽调工人造出来能够飞上天的交通工具—根据的原理是空气流速快压强就会小,这里不展开讲。

因为是全新的设计,目前这项名为飞机的发明还飞不起来,尼古拉想在完成这项发明后再去见老马。

杨梦问尼古拉为什么要研究飞机,尼古拉说他要赶在别人占据天空前先行一步。杨梦又问他先行一步又能怎么样,新发展起的飞机无论是运力还是速度都比不上现在的高速铁路。尼古拉想了想,说他也不知道。

想让一个人放下手中的事去做另一件事有两种方法:一是让他相信让他去做的事非常重要,二是让他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毫无意义。

杨梦选择了第二种,因为他知道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真相:深究下去,人生本质就是没有意义。

几天后,尼古拉处理完拖拉机厂产业升级的开幕式,就和杨梦坐上了去北平的车。在去北平的路上,尼古拉还是忍不住去想他的小飞机。他跟杨梦说,让人类自由在天空飞翔这事应该有人去做,而自己应该是那个人。

杨梦想问他自由是什么,应该又是什么,以堵住他的嘴。

但这两个问题杨梦自己也答不上来,所以他只是摸着自己第三层下巴,点头称是,劝尼古拉可以先做着理论设计,等老马演出完了,就能回去开始实际制造,还可以让老马补偿他,亲自去试飞。

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杨梦春天从北平出发寻找尼古拉,回来时已经是深夏。深夏的北平城透着热气,散发出一种像是用棕榈叶包住死老鼠,放在火炉上烘烤的气味,熏得杨梦难受。他知道事情不能再拖,赶紧回实验室销假,顺便拿了些新药处理自己的问题—反正那两人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实验。

杨梦回实验室的时候,尼古拉去酒吧见了老马。等杨梦也赶到酒吧时,只看见两个喝得烂醉的男人和一个不怎么醉,用龙舌兰逗弄着一个小男孩的女人。

这个女人叫黄诗诗,因为作风豪放,行为粗犷,她又被人尊称为大姐头。关于大姐头是如何获得制霸秦城疗养院,获得一众中老年退役首长拥护一事,这里也就不展开来讲了。我们需要知道的只有:在“世纪末”乐队里,黄诗诗是吉他手,也是主唱,更是话事人—这件事在她和老马结婚以前就确定了。

黄诗诗和老马结婚这件事很简单:大约七年前,秦城疗养院要给员工分福利房,单身的没份,于是黄诗诗找到老马,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老马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两人便结了婚。

没有爱情的年代,婚姻大多是如此。

“老杨来了?快来喝酒。”见到杨梦走进酒吧,黄诗诗招呼道。

杨梦这时正因为老师计划的进度太快,改变太多而烦躁,没什么叙旧的心思。一屁股坐下后,右手掏出刚顺来的红色药丸塞进嘴里,左手拿起老马身前的半杯伏特加就喝。喝完他干脆地眼睛一闭,安心昏了过去。

“世纪末”乐队全员再次重聚的场景就是这样的。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一周只有不到四小时的排练时间来相处,现在的四五个月比起十年前整天混在一起的时光,也就相当于不到两周而已。乐队的几人刚重新熟悉起来,冬天就到了。

第一场雪落时,杨梦问老马:为什么要办演出。喝醉的老马是这么说的:

“老杨,我总觉得我这辈子不该是这样的,开酒吧、结婚、养小孩、等待腐烂,这条路我可以接受,可我应该也有别的可能性吧?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为什么没有走,我们为什么都没走呢?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我的选择里起作用吧?为什么我找不到?我是不是错了?我是哪一步错了?你是博士懂得多,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真的不明白。”

面对老马的追问,杨梦没法回答,因此他也没法让老马取消演出。所以他只是把司老师和张宁宁的计划给第二天酒醒后的老马讲了,让老马赶快确定场地和时间,同时给乐队弄些呼吸面罩和武器,以备不时之需—凭借黄诗诗和退休首长们的关系,这不难。出于同样的理由,他还顺便教了老马儿子马咚咚打鼓。

杨梦问老马为什么要办演出这事还有别的版本。

在那个版本里,老马左手端着酒杯,侧身靠在吧台上,转身看向杨梦:“老杨,你说,我们在那时候是不是就死过一次了?”

那个版本里的杨梦也不再沉默,而是正坐着,把酒杯举到和眼齐平,注视着其中碧绿色的**,自言自语道:“死过?一次?明达,你一定不懂吧。”

因为那个版本没有后续,所以我们还是回到现在这个版本上来。

在杨梦坦白计划的故事版本中,老马将第二年开春的演出计划提前到了年末。为此乐队增加了排练时间,最后几周所有人都是泡在停业的酒吧里,日夜不分地练习。为此黄诗诗丢掉了秦城疗养院大姐头的位置,杨梦连实验室也没回,对张宁宁实验的观察就扔在电脑里也没处理,尼古拉好些天没思考他的小飞机,马咚咚上不成幼儿园,见不到温柔的漂亮大姐姐。

但所有人都没有抱怨,除了他们生理上不太会感到不满,还因为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或者可能重要的事。但老马的演出却对老马是重要的。

重要度乘上和老马关系的权重一定比重要度乘上可能性要大,因为“老马系数”等于一,这只是简单的数学推导。

在没有情感的年代,朋友关系是这样计算的。

演出那天,太阳还没下山,雨就开始落了下来。雨会加速腐烂,但杨梦不讨厌雨,因为他不介意腐烂,就像他不介意毫无感情地活着一样,既然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什么要去拒绝呢?

即使在还原药剂NGGR失效后,他还是这么想的。

见到下雨,老马决定不再等,宣布等六点后演出就开始。

钟声敲响,演出开始。一曲还未终了,就有像是传说中的冬夜老人的身影从天而降。杨梦认出那是他的学妹张宁宁,知道她的计划提前开始,示意乐队成员带好准备的面罩。曲终之后,他让马咚咚接手自己的鼓槌,自己向着张宁宁走了过去。

“还听得见吗?这东西是你掉的?”捡起掉在一旁的喷雾,杨梦蹲下对摔得快变形的张宁宁说道。

“还给我!”张宁宁的声音虽然激动却又虚弱无力。

“拿好,”杨梦将喷雾器递给了张宁宁,“去做你想做的事。”

接到喷雾,张宁宁一愣:“你……”

“我知道的。虽然我不太能接受你想要的未来,但你能做到这步很不容易,情况已经这样了,我也没理由再阻止你。打个商量,等我们演出结束后再喝这玩意儿怎么样?毕竟这是老马心念念要做的事,虽然我不懂,但有没有观众对他来说还是很重要吧。”

“老马是……”杨梦说了一通,张宁宁其实一句也没听明白。

“哦对,你不认识老马,没关系,就当帮我个忙,毕竟也是好几年的同学交情对吧?唔,你就要死了,这人情我也还不上。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万一你撑不到演出结束就不好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感觉一定很好,那感觉是什么样的?能讲讲吗?我问老马,他不像你,不理解情感,根本说不清……”

“你……疯了吗?”受不了眼前这个胖子自顾自地说话,张宁宁勉强提起一口气,打断了他。

“疯了?也许吧。你是怎么处理这么多情感的?药物失效这些天,我其实很累,看见老马,尼古拉他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为他们高兴,但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就一阵阵空虚,这算是疯了吗?真羡慕你们,能处理……”

也许是被吵得受不了,张宁宁突然咬住喷壶的缺口,将药水喝光,然后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蜷缩起来。看到她的动作,杨梦叹了口气,然后起身。

“对了,其实普通点也没什么。就算像你想的那样,今后真有一个人人都拥有情感的世界,拥有情感的也会变成普通,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

对蜷缩着好似还未离开母体婴儿的张宁宁,杨梦离开前这么说道。

之后杨梦没有回乐队,而是分开逐渐失去理智的人群,向街对面的大楼走去。他知道有人在楼顶看着这一切发生,他要去见那人。

“生而为人,真是抱歉。”登上不远处大楼的天台,杨梦就见到了背对天台出口,说着没有文学常识的话的司国明。

“老师。”杨梦对着背影说话。

司国明转过身,看着杨梦,先是一惊:“你来干什么?你都知道了?你是来阻止我的?”随后又恢复平静,“你做不到的。”

“我知道。”杨梦说,“我只是来问问,怎么才能变回去?”

“变回去?”司国明疑惑了。

“你看。”杨梦把握枪的右手横举,左手掏出小刀在右手背上一划,红色的血顺畅地流了出来,“我不喜欢这样,有没有办法让我彻底回到从前那样?别说你视频里骗人的NGGR,那药就是个半成品,药效维持不了多久,而且多次服用还会变成汪海那种情况,你能应该知道的。”

“有情感和活力不好吗?”司国明问,“生活中常怀希望不好吗?”

“我不要强烈的希望,那样也就没有深刻的绝望,你所给我的正是我想要抛弃的。追求植物一样的人生,过着平静的生活,这才是我的目标。”

“你就没想过生存的意义吗?”

“啧,原来是在岔开话题啊,这么说根本就没有完美的解药,对吗?”说着,杨梦用枪瞄准司国明,“那就算了。”

“什……”司国明的话卡在嘴边。

“砰!”

子弹打在司国明的胸口。他向后倒去,眼里满是错愕。

生存对杨梦来说就是生存,没有别的意义。也许在某些时候,会有些重要的事出现值得人类去追求一番,但总的来说,不管有没有情感,人生还是无意义的。杨梦相信这是普世的真理,不过这道理没必要跟老师讲。让老师活着见到未来人类仍然重复着现在的麻木和迷茫反倒是一种残忍。

在另一个故事中,杨梦没有停下脚步和张宁宁讨论生存的意义,也没有和司国明争辩情感对人类的必要性,他睿智地洞悉了人心,提前预估到对话走向,按照最有效率的方式,自顾自地行动,不理会他人的感受,显得残酷又无情。

也许那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但对于历史,要允许它有不同的可能,这样才有利于讲不同的道理。

对不对?

杨梦处理完私事回来后,演出也到了终曲,老马接过主唱的话筒,唱着《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声嘶力竭,像极了在哭泣。

因为提前有准备,乐队的几人并没有被张宁宁散播的疯狂感染。虽然整个五道口都已经陷入了混乱,老马还是完成了他觉得重要的演出。

在一片血肉和哀嚎中,五人开始道别。尼古拉准备回西伯利亚造飞机,要赶在北平城彻底乱起来之前先走,黄诗诗说她要回去疗养院,看看那些泡在酒池里的脑袋有没有死掉,第二个离开。老马说自己想做的事已经做了,现在想试试变得有情感是什么样,向杨梦讨了三份药,牵着马咚咚走了。

所有人都离开后,杨梦一人待在广场上,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所有人都有有可能重要的事去做,他却没有,这感觉说不上难受,但也说不上开心。

这样最好,平静最好。杨梦这么想着,掏出准备好的红色药片,用随身准备的白酒送入腹中。

最后一颗了。

眩晕感向杨梦袭来,他跌跌撞撞地想要抓住空气中闪烁不定的光,却一把扑空,摔在墙上,睡了过去。

杨梦醒来的时候,雨仍在下,积水淹没了他的胸口。杨梦在水中扑腾着,从零开始学习游泳,或许是天赋异禀,也许是脂肪够多,待到雨水淹到他下巴时,他已经能熟练地利用狗刨在水中前进了。

凭借越来越熟练的游泳技巧,当雨越下越大,大有淹没整个城市的趋势时,杨梦已经找到一把木质摇椅,稳稳地躺了进去,任腰间的赘肉在椅背的间隙里自由生长。

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再去想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这种没有意义的事,而是放松身心,唱着不知名的小曲,等待命运将他带向大海。

根据野史记载,杨梦在海上漂了七天七夜,最终抵达大西洲附近的一座荒岛,和一个名为“星期四又五分之三”的女野人一起养鸡、种田、酿酒、制药、练习长拳,过上了他一直渴望的平静生活。

这种说法并没有获得学术界认同,可我很喜欢,所以这就是杨梦的结局。

后记

新历二二七年深秋,我开始失眠。有时我会连着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那些夜里,我闭上眼满耳都是电流刺啦刺啦走在墙壁里的声音,睁开眼则头脑发胀无法思考,只能坐在**看室友小孙对着亮起的电脑屏幕纵横捭阖—小孙这傻逼一天要睡五加二加三加二共十二个小时,却总挑我要睡觉的时候敞开了玩游戏。

但夜晚总的来说是好的,因为白天更加难熬—我不能睡,又没办法清醒。

根据我另一个室友周浪的说法,我在每三分钟就要表演一次闭眼—低头—前倾—惊醒戏码的情况下,不仅抽时间去上好几门专门开给大四生,点名、签到、随堂测验,无恶不作的小课,顺利通过了期末考试,还昏昏欲睡地骑车去东城区胡同里的一家名叫“白莲工作室”的游戏公司实习,每月拿三千的实习工资,却一分钱都舍不得掏出来请他们吃饭,是个比王某—我们寝拿国奖,却宁愿跟奇怪的男人出去玩,也不请室友吃饭的人—更加饱满的贱人。

这两件事我都不知道。

不,不是说失眠时期的经历对我来说一片空白。相反,我记得很多场景、很多人和事。但它们只是无意义地堆砌在那里,没有开始,没有结果:

这一刻我盯着投影仪上越来越扭曲的年代表,下一刻我就在半篇狗屁不通的宣传稿前敲击键盘;这一刻,我刚和女朋友坐下准备吃午饭,下一刻我就在电影院里独自抱着一桶空了的爆米花;这一刻我在手写《青色人种与返祖人种关系两百年之演变综述》的小论文,下一刻眼前就是窗外飞速倒退的公路和前面座位上缺着天灵盖的脑袋瓜……

我的生活因此支离破碎,直到新历二二八年开春才略微好转。那个时候我辞了实习开始做毕业设计,每天吃完午饭就去实验室报道,然后趴桌上睡到夜宵时分,因此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也是因此,一到晚上我便更是睡意全无,清醒得像在十一岁喜欢上邻家小美的那个夏天一样。

于是我开始写历史小说。

当然,我开始写小说这事除晚上睡不着,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想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再不济,也要搞清楚是怎么丢的。

清醒的夜里,我在翻看电脑里的重要视频时,莫名地发现了一份文档,里面是写到一半的短篇故事。全文叙事拖延、人称交错、时间混乱还有玩梗的迹象,实在不像是我能写出来的东西。但文档和重要视频藏在一个文件夹里,我设置的储存路径九曲十八弯,全然不可能被别人发现。

唯一的解释是:这是我在失眠期间写下的小说。因为其中可能藏着我的记忆线索,我把这半个故事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然后才终于弄懂原来故事的主角就是那个活到新历一七四年的传奇人物汪海,而故事则是发生在大洪水前的北平,和我的生活几乎没有关联。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我在读故事时,想起了我写它的原因。那时我正带着倦意上历史人类学课。那门课第一节讲的就是“返祖异变”和大洪水。

因为洪水和异变动乱的缘故,那段时间的历史并不清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场大型的药物泄露事件导致了青色人种大规模变异,由于变异后的人类和文献记载中的古代人相差无几,这个事件又被称为“返祖异变”。根据考古发现,药物的传染性只能持续不到一年,但直到大洪水后二十年,人类社会才终于重新建立起“青人”和“原人”共存的新秩序。

当时,不剩几根头发的青人老师张维忆这么在上面讲着,而我在下面和红砂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具体来说是红砂讲,我半梦半醒地听着。

红砂是我的女友,留一头包住脸的短发,个子小小的有些呆萌,比我低一级,在读历史系,我是陪她才选了那课。她是青人,感情和原人很不一样—也有说法是青人根本没有情感,但因为一些“青人生命也很重要组织”的原人的要求,这个说法被禁止在公开场合提及—我知道我们注定有天会分别,但我没想到,在我失眠症好转时,她已不见踪影。

我先是想起红砂那时是在跟我讲她高祖母—一个坚强的女性在“大洪水”时期抱着红砂刚出生的太爷爷,站在一面大鼓上与人、与浪、与天斗的故事。然后才回忆起之后过了几天,在清清食堂二楼她又问我她讲的故事能不能帮到我在游戏公司的设计工作。

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这时应该打哈哈过去,但我实在是太困,敷衍的水平过了头,说她的故事很棒,答应了一定把她祖先的故事里有趣的挑出来写下了给老板看,她说她等着看我的作品。

再后来的事我已经说过了,故事只写了开头,红砂就消失了。

我怀疑红砂是和我分了手,可我怎么也没办法鼓起勇气找到她,跟她说之前的事我记不太清,问她我们是不是已经分手。因此我只能凭着感觉继续写这个故事,指望写完那天我能想起分手的场景,或是她能主动来找我,要求看我欠她的那个作品。

因为被小孙带着玩起《超宇宙之神超宇宙》,我的故事拖拖拉拉写了小半年,直到快要毕业时才写到“返祖异变”药物的研发者司国明的死。根据历史记载,他应该是在大洪水的前几天就消失了,在他消失的同时,北平城因为异变陷入了混乱。但我没有这么写,我让他死在了淹没北平的暴雨中。

红砂说过,她的高祖父就是这么死的。

毕业前一天夜里,我写着后续红砂太奶奶的冒险故事直到天明也没写完。太阳升起,我把夜里写的都删掉,重写了结局,然后洗澡,吃饭,把故事打印出来装订好揣进包里,精神奕奕地去参加毕业典礼。

那天我没去找红砂。

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红砂—这样可能更好。

毕业后,小孙为了继续每天睡觉打游戏,留在本系读博,研究一种叫飞机的新交通工具;周浪想要有钱能浪,考了经济系的研;王某也许是考虑结婚问题,所以回老家荷兰种土豆;而我到重庆一家杂志社做编辑。

编辑工作还算清闲,所以我谈了新女友,个子高高的,性格豪爽,名字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那时还在读大学,学分绩四点六,姑且就叫她四点六吧。交往几周后,四点六问我有过几个前女友,我当时经验不足,把红砂的照片给她看了,还给她看了那篇小说。

后果是我失去了红砂的照片,并且被要求写一篇和四点六有关的小说。我应承下来,却慢悠悠地开始续写跟我女友无关,而是以杨梦为主角的故事。

不像为青人、原人两种族和谐交流奔走百年的汪海,也不像直接导致返祖异变药物大规模传染的张宁宁,史书上关于杨梦的描写很少:

杨梦者,北平小菊胡同人。少时好读书,会七国语,拳脚无双,任北平少先队东城区大队长,声名显赫。及长,名渐没而形渐宽。梦弱冠学医,从师司国明,共五年。返祖异日,国明隐,时人见梦高歌乘浪东去,后不见其踪。

我很喜欢这个角色,因为他几乎一片空白,可以让我自由发挥。在我一开始的想法中,杨梦以我的一个学长为原型:一米八五,一百公斤,周身柔软而有力,爱笑,笑声爽朗,擅长相声和导演。但因为相声和笑容在大洪水之前都是不应该存在的,所以我做了一些修改,让杨梦变得更高更胖,并去创作和翻译严肃文学,成为摇滚鼓手,这些都是可能符合历史事实的设定。

至于历史上的名篇《谪仙人归天记》的佚名作者以及经典摇滚歌曲《西伯利亚的拖拉机来到上海滩》的演奏乐队“世纪末”的鼓手YM是不是杨梦,又有什么关系呢?

写完之后,我找到四点六,把作品给她看。她却说她已经忘了这事,也没兴趣看。

那之后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分手了。往后再谈女友,我都绝口不提小说的事。

前段时间,我接到红砂的电话,她问我现在住哪,要给我寄请帖,她要结婚了。我愣了几秒,先是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为什么分手—我知道这问题不礼貌—她想了一会儿,说忘了。

我能想象她歪着脑袋回忆的可爱样子,为了避免尴尬(主要是我),我决定拒绝参加,并挂断电话。但还没来得及行动,红砂又问我那篇小说写好没,她还等着看。

我说还好,差个结局。

她问我结局是什么,我说是秘密,等她结婚那天我会告诉她。

我准备的故事结局是这样的:

曾经有原人试图证明青人只不过是浑浑噩噩活着的低等种族,也曾有原人站在道德的高位想要保护和拯救青人。

这些人死了一批又生出来一批,反反复复,惹人生厌。但不管他们怎么闹腾,在张宁宁献身,司国明坠楼,汪海跃向人间,杨梦架摇椅东去后的两百五十三年,青人仍不受影响地在大地上出生、成长、学习、工作、结婚、生子、死亡—如他们的祖先一样,只不过是在一个(或许)更好的时代。

他们中有这个时代最勤恳的劳动者,有这个时代默默无闻的科研工作者,也有最受人民欢迎的清廉执政者。最重要的,他们中有我曾喜欢过的,能理解我的那个女孩。

她就要结婚了,我希望她安康一生。

又及,写到这我才猛然惊觉,距我最后一次见那个短发小个子女孩已经过去六年了,我几乎就要想不起她的样貌,也根本记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在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她。

谨以此文,纪念我六年前无处可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