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数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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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之后,凌清坐在了罗彦破烂不堪的小屋中。当然,她是一路跟来的,而罗彦并没有邀请她,也对她的不请自来非常不满。

“都说了这个忙我帮不了,你还没完没了。”罗彦一脸无奈和厌烦地对凌清说道。

“你试过吗?”凌清说。

“试过什么?”

“你试过去找吗?如果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行。如果嫌钱少的话,我还可以加。一千?两千?”凌清并非说笑,她掏出了自己的钱包,把里面的钱全部抽出来拿在手中,“够不够?不够我去取。”

“根本不是钱的问题。”罗彦看也不看那些钱,这种表现跟他之前看到钱时两眼放光的状态截然不同。凌清想,要么他是真的不爱钱,要么这个忙真的帮不了。不过看起来,他还是挺爱钱的。

“那是什么问题?”

“什么什么问题,不行就是不行。听不懂中国话吗?No Way!”罗彦态度坚决如铁,跟他刚才的嬉皮笑脸形成极大的反差。

“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知道吗,我可是问了很多人才找到你的。”凌清激动地说道。

“什么?”罗彦警惕地问,“你知道我是谁?”

“罗彦。”凌清咬字清楚地说出了这两个字,胸有成竹地看着罗彦的脸色一下子就成了冰冷的灰色,“怎么样,我能坐下说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罗彦并没有回答凌清的问题。

“这就说来话长了,关于这里面的曲折故事,我可以说上一天一夜。简单说,我通过大量的走访调查和网上咨询,终于找到数沙者和你之间的联系。或者说,我计划找到数沙者,一环一环地靠近,而你就是指向数沙者最后的线索。”

“你到底是谁?”罗彦再次问道。

“我叫凌清,凌波微步的凌,冰清玉洁的清。”

“我不是问你叫什么。你,你找数沙者有什么目的?”罗彦提高了语调。

凌清毫不迟疑:“我说过了,我想找人。”

“我知道,我是问你找数沙者干什么?”

“找人啊。我需要找到数沙者,然后让他帮我找人。”凌清舌头有点打结地说了这段绕口的话。她停顿了一下,把舌头捋顺:“你结婚了吗?”

罗彦皱起了眉:“……没有。”这个问题有些风格突变,罗彦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我三年前结婚了,但是蜜月还没过完,他就不明不白失踪了。我找数沙者,就是要找我失踪的丈夫。”凌清语气平缓地说着,就好像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那么现在,我能坐下说了吗?”

罗彦思索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凌清微微松了口气。罗彦的让步意味着自己的阶段性胜利。然而等她想要坐下来,才发现这间本来就紧致的屋子里已经被一堆杂物占据得满满当当。一个汽油桶撑起一张三条腿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台上个世纪末就被淘汰的黑白电视,电视上面有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和几本量子物理的科普书,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桌子的周围散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塑料袋、易拉罐、胶皮管、一次性餐盒等。凌清环顾一周,根本就没有凳子或者椅子,她只好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白纸铺展,在一个破木箱子上勉强坐了下来。

“那时候,他接到一个紧急电话,就把我一个人扔在我们度蜜月的城市,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基地。哦,他是一名宇航员,我在接受他的时候,已经决定接受他所背负的一切,当然也包括随时可能到来的任务。然后,他就起飞了,去了哪里,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收到他发来的任何讯息。如果你结过婚,你会感同身受。空空****的房间和绣了大红喜字的双人床,无时无刻不在嘲笑我,让我彻夜难眠。我当然找过他们的……领导,但是他们说这是一次保密的行动,能透露的消息非常有限,只是让我放心。放心?你最爱的人三年没有见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换了你,能放心吗?”凌清说着就站了起来,然后她愣了愣,又慢慢坐下。“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一开始我还能安慰自己,说他不会有事的,他很快就能回来……可后来。我就越来越不安心,甚至每天夜里都会做同一个噩梦。我梦见广阔无垠的宇宙里,一艘搁浅的飞船……我能喝口水吗?”凌清咽了一口唾沫问道。

“稍等。”

罗彦蹒跚着走向里屋,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手上多了个小物件:“别嫌弃,这儿就是这么个条件,能喝到速溶咖啡已经不错了。”凌清这才看清,罗彦举过来的是一个装满褐色**的灰白色塑料杯子。凌清有些犹豫地接过塑料杯,那上面的层层茶渍让她不禁皱起眉头,瘪了瘪嘴,那样子看上去提不起来啜饮的欲望。古有伟大的军事家、心理学家和催眠术大师曹操望梅止渴,今天,罗彦用一杯污浊不堪的咖啡让凌清也止了渴。

“怎么啦?没给你下药。”

罗彦本想让凌清放心,但后者直接把杯子又递还回来。

“谁说你下药了,我只是找不到干净的地方下口。”

罗彦并不在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末了还吧嗒吧嗒嘴,脸上蔓延开回味无穷的表情。

“行了,你的故事我听完了,我对此深表同情,但是我看不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罗彦说道。

“去年的时候,他们派人来找我,给了我一笔钱和一个结论:飞船失联了。”

“失联?怎么会?据我所知,现在的飞船上都有一个和地面联系的稳定的量子通信通道,不管距离多远都能实现瞬时连接,只要飞船发出连接信号。”

凌清看了罗彦一眼,说:“是这样,我丈夫之前跟我普及过这方面的一点常识,好像是说这是一种新型的联络设备,要比之前使用的要先进和方便许多。”

“不是先进和方便,只是比较容易上手,对操作人员没有苛刻的要求而已。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低级。以前需要地面主动去搜寻飞船的信号,然后再建立通道。现在只需要飞船主动发出一个信号,地面进行匹配就可以,不用去专门搜寻和建立相关通道。举个例子,你听说过钥匙人吗,啊,就是开锁匠。对于以前的通信方法来说,每次连接都像是一把全新的锁,需要根据这把锁研制专门的钥匙,这不仅需要扎实的基本功,更需要远在天边的运气和灵性,所以对开锁匠要求很高。而现在,他们所谓的新型联络设备只是一把万能钥匙,不需要动脑筋,只需要把钥匙放进去,一捅一转就可以了,毫无技术含量。我们把之前的开锁匠叫作数沙者,现在的开锁匠叫作……技术员。”罗彦忍不住插嘴道。

“好吧,看来你还挺了解。”

“你老公没跟你说吗,这是常识啊。”

凌清愣了一下,继续说:“总之,飞船失联了。整艘飞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毫无线索和痕迹,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遇难了吧,这种情况很常见,飞机还经常失联呢,更别说飞船。外太空的飞行环境要比大气层危险得多。”罗彦说完,随即意识到他口中遇难飞船的家属正坐在自己面前,连忙改口,“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呃……不过概率不高。”

“联系不上并不代表已经遇难,对吧?”凌清并不在意罗彦的找补,自说自话道。

“理论上是这样,也许是通信设备遭到破坏,或是基于某种射线干扰,对量子通道产生了干扰。但据我所知,非人为因素造成的干扰几乎为零。”

“你的意思是飞船上有人故意破坏了通信系统?”凌清眼睛一亮。

罗彦双手一摊:“我什么意思都没有。你说说,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你能找到数沙者,而只有数沙者能联系上那艘飞船。”

“无稽之谈!你走吧,我什么都帮不了你。”罗彦起身伸出一只右手,做出送客的姿势。

“为什么我一说到数沙者,你就这种排斥的态度,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凌清用一种能够看透罗彦心底的眼光盯着他。她仍然死死坐在那个破木箱子上,并不准备接受罗彦的离开的“邀请”。

“你看看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吧。”罗彦走到窗口,推开报纸糊的窗户。如果仔细看的话,还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2034年7月1日的日期,端端正正的硕大标题写着“核污染泄漏恰逢温室效应加剧,人类未来将何去何从”的消息。这个日期其实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发行这份报纸的报社也早已经关门倒闭了。

这是一座死去的城市。这是一个死去的世界。

放眼望去,尽是断壁残垣,看不到任何生机。人们像老鼠一样居住在聊以遮身蔽体四处漏风的房屋里,就跟随处可见的生活垃圾一样无精打采。几只下巴上长了椰子般大小瘤子的野狗四处觅食,肮脏的体毛跟垃圾沦为一色。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都是发馊变质的味道。如果时间暂停,任何一个场景一帧画面都可以拿到末日电影里做背景,这里已然就是末日。生存成了一种普通人类最基本的要求,而生活仿佛已经跟蒙上了尘埃的历史一样遥遥远去了。人们在一种“生存之上,生活之下”的状态中懵懂前行。

“你知道这是哪里对吗?”罗彦问道。

“是的,这是数沙者以前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现在已经没有数沙者了,要么走了,要么死了。总之,都离开这里了。为了生存而迁徙,这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的规律和轨迹。”

“那你呢?”凌清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彦一眼,似乎在说,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罗彦在极力遮掩的事实。

罗彦没有逃避这双眼睛:“你早就知道吧。”

“你不会知道,为这件事,我做了多少准备。”凌清笃定地说。

“那好吧,我来明确告诉你,我身上关于数沙者的线索,已经和这座城市一样—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