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数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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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凌清就像影子一样跟着罗彦,除了上厕所,他只要一转身,一定可以看见凌清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罗彦决定无视她,只专注于干自己的事。那辆破车并没有彻底报销,他自己动手将已经凹进去的引擎盖拆下来,摆弄了一上午,然后上车打火。他刚坐进车里,一扭头发现凌清已经坐在副驾驶上。他看了一眼,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他知道这个女人就像是苍蝇一样,轰是轰不走的。这个比喻突然让他有些恶心,如果凌清是一只顽强的苍蝇,那么她所不顾一切纠缠的自己呢?

他尝试几次打火,只听见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声音,汽车却纹丝不动。

“我来试试?”凌清突然说道。

“你?”这是几天来,罗彦对她说的第一个字。

“试试嘛,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

罗彦从车上下来,看着凌清坐进去,从摇下来的车窗里,他看见凌清动作娴熟地挂挡启动,汽车引擎娇喘连连,却没有丝毫实质性进展。就在他准备讽刺凌清的时候,汽车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打了一个冷战,随即向后徐徐退出来。

凌清示威似的,使劲踩了踩油门,然后以罗彦为圆心快速倒着转了一圈,把副驾驶的位置停在他身边:“上车吧!”此刻的罗彦,就像是被凌清牵了线的木偶一样乖乖服从指令,拉开门坐上去。

半晌,他揶揄道:“你不会是修车的吧?”

“你才是修车的!我只是开车开多了而已。我说过,我丈夫离开这三年,我跑了很多地方。你都想象不到,我曾经开着车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汽车经常在荒无人烟的废弃公路上抛锚。没办法,我就只能自己动手。时间长了,我对修理汽车这件事就有了……怎么说呢,一种灵感。”

“我知道这种感觉,跟我之前干活时候的感触是一样的。那种毫厘之间的拿捏,那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完全凭的是一种经过成千上万次淬炼的触觉。所以我一直觉得,人类本身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机器,而人类制造出来的那些大块头,不管多么智能,跟人比起来都望尘莫及。”说起这个,罗彦的眼神闪过一阵明亮。

“那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也就是捡垃圾?”

“什么叫捡垃圾,”罗彦对这个词汇嗤之以鼻,“那叫物资回收!懂不懂?”

凌清并不计较:“你指路,我来开。”

汽车经过一个大坑,引擎盖就颠簸一下,短暂地影响到行进的视线。凌清找来一面透明的塑料布将前窗糊起来,这样刮风的时候,沙子和碎纸屑就不会吹到驾驶室,她又帮助罗彦收拾了那间用脏乱差都无法形容的屋子,谈不上焕然一新,因为本身的条件实在有限,但是绝对比之前看上去顺眼,起码没有了那种发霉的味道,起码那只灰白色的塑料杯现在看起来不那么灰白了,露出了被包裹已久的白色质地。生存的粗糙表面被擦拭干净,露出了生活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箱子别乱动。”罗彦拒绝了凌清搬动她之前坐过的那个木箱。

“里面是什么?”

“没什么。”罗彦含糊过去,“我说,你就算住在这里,我也没办法的。”

“试试看再说嘛。”

“我说过,我身上数沙者的那部分已经烂掉了,死掉了,化成一摊臭水了。你不要再来烦我了。”

凌清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罗彦。“2028年,你加入数沙者培训学校,成为史上第二批数沙者;2030年,你第一次接受任务进行实时操作,帮助一艘迷失方向的飞船顺利返航;2031年,你犯下职业生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误,你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但是根据规程却并没有纰漏,因此导致一艘飞船在火星着陆的时候出现问题,造成三名宇航员死亡;2031年到2041年间,你帮助无数艘飞船在危急时刻渡过难关,直到量子通信设备更新,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数沙者。通信设备强大得可以应对任何难关,从基地为飞船做出正确而及时的指引,操作者不再需要什么专业素养,甚至基本的培训都不用,只需要应对机器反馈的信息即可。就像你说的,只需要一把万能钥匙。这些你都忘了吗?已经烂掉了?死掉了?化成一摊臭水了?”凌清说完一屁股坐在那个箱子上,双手揉了揉脸颊,叹了口气。

罗彦当然不会忘记,这是他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刻,或者说,那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是被他人、被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人生,而他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技术的更新总会淘汰掉一些技术人员,印花机淘汰了纺织工人,机械手臂淘汰了车床工人,智能机器人淘汰了服务员和收银员。如果不是发生那次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核泄漏和最为严重的温室效应,人类文明将会被机器文明所取代也说不准。他也被取代了,不再被需要,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曾经是个世界冠军,叱咤风云,在你所从事的运动中无人匹敌,然后突然之间,你就被要求退役。就像眨眼之间恍惚三十年,你已经从毛手毛脚的青春岁月成为年过半百的时代弃婴,周围都不再是你所熟悉的景象和音乐。这是一种巨大的隔离感,要么被裹入海中,要么被推送上岸。

罗彦感到自己胸腔里的浪潮又拍打起来了,一股热血不断地往脑子里冲。

“你起来!”罗彦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

凌清短暂地愣了一下,气呼呼站起来就往外走。

“干吗,”罗彦说,“不找你丈夫了吗?”

凌清猛地收住脚步,回过头,罗彦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希望和喜悦,他知道自己将要承担起这希望和喜悦的大部分支撑,不过没关系,他还要反过来感谢凌清,让他可以从生存中抬起头重新体会到生活。罗彦缓慢而神圣地打开了那个木箱子,里面是精致到跟这个房间、跟整个城市都格格不入的通信仪器。

“我不保证能找到,但是,试试吧。”罗彦说道,“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