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调试。
用罗彦的话说,这种搜索的方式就像是大海捞针,首先,将茫茫的海域进行经纬分割,然后进行逐一覆盖和排查,再从其中甄选出可能的频道进行细致的下一步。从中午开始,一直到天色渐暗。这里看不到太阳,浓密的雾霾把太阳光线阉割掉了,这里只能看到氤氲的彩色的霾,然后从昏昏沉沉的光线中辨认是清晨还是黄昏。
罗彦聚精会神的表情凝结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毅,一扫他平时那种嘻嘻哈哈的作风,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仿佛入定的得道高僧。
凌清焦急地守候在破屋外面,罗彦禁止她在自己工作的时候踏入房间一步,他需要十二万分的专注,而凌清则负责把门,拒绝任何前来的打扰或者问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地逐渐浑浊不清起来。
罗彦的思绪离开了人间,来到虚无缥缈的星空之间,他在游**,他在寻觅。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面前,他如同蚍蜉。而现在,就是他这只微不足道的蚍蜉,要去搅动整个宇宙。
好吧,这只是他作为数沙者必须要具备的信心,只有在这件事上,他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自信和无可匹敌的风度,但事实是,自信并不等同于成功,这么多年没有碰了,他已经失去了原先那种灵敏度。
第一次调试,失败。
“我一直有个疑问。”罗彦身心疲惫地睡倒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凌清已经为他准备好丰盛的—他并不知道这是早餐、午餐还是晚餐,从窗外根本无法分辨出一天的时光。
“问吧。”罗彦咬了一口肉,“牛肉?真是美味啊。”
“你们为什么叫数沙者呢?”
“因为量子通道建立起来,需要有连续的物理粒子,但是状态是未观察态所以不可知,因为纠缠态一观察就塌陷了,所以实际上大量粒子观察后还有个概率问题,然后交给量子计算机进行筛选。正常的时候算0,观察的时候算1。量子通信就好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里筛选不同的沙子一样,所以我们称为数沙者。”罗彦一边往嘴里塞进去更多的牛肉,一边咕哝着说道。
“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跟阿基米德有关呢。”
“你是说阿基米德那本名著《数沙者》?也许也有些关系吧,毕竟他是第一个提出科学计数法的人,公认从他之后人们可以数得清地球上所有的沙子了。所以也有人叫阿基米德是数沙者。”
“你懂得还挺多。”
“常识而已。”罗彦嘟囔着,又塞进嘴里一块肉。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别噎着……呃,算我乌鸦嘴。”
“水,水……”罗彦流着眼泪咳嗽着说。
第二次调试。
有了前一次的尝试,这次上手更快一点,但是之前那种熟悉感仍然没有回归,他还需要像一个新手一样摸索前进,陷入一个又一个以前可以轻松避开的陷阱,走上一段又一段以前可以简单绕开的弯路。时间就这么被消耗了。
茫茫的宇宙,茫茫的人生。
毫无疑问,第二次调试失败。
第三次调试,失败。
第四次调试,失败。
……
第十次调试,失败。……
“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我昨天看了一篇科普文章,说我们的宇宙中有许多‘褶皱’,这种‘褶皱’是一种隐蔽的空间,是超越三维感官的。”饭菜的质量也在下滑,从最初的牛肉已经跌落成了人造肉。这种速食食品口味还算逼真,但是牛肉的真实口感却是一直模仿不来的,让人感到仿佛是咀嚼着塑料。
“你想说什么?”
“先不说这个,你听过什么百慕大三角吗?”凌清从背包里掏出一堆打印纸递给罗彦,后者翻开其中一张:
1948年12月27日22点30分,一架DC-3型大型民航班机,从旧金山机场起飞,途经百慕大海域上空,地面指挥塔曾听到机长惊诧的话声:“这是怎么回事?都在唱圣诞歌吗?”谁也没有想到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味是什么。28日凌晨4点30分,班机还向机场发过电讯:“接近机场,灯光可见,准备降落。”机场做好了接受着陆的各项准备,可是这架DC-3型班机始终没在机场降落。它在降落前就消失了,机组人员和全部乘客当然无一生还。一分钟前还与机场保持着正常联系,这次失踪仿佛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就像天空破了个洞,飞机一下掉进洞里而无声无息了。
罗彦迅速翻看了一下,与这条新闻类似,都是一些神秘事件。“想到什么没有,天空破了一个洞?”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这里有这么多量子物理的科普书,难道没听说过爱因斯坦罗森桥,一种连接时间和空间的桥梁。你说我丈夫驾驶的飞船会不会误入一个爱因斯坦罗森桥,他会在几十年之后回来,但他仍然很年轻,有没有这种可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十三次调试,失败。
……
……
……
第二十四次调试。
现在,罗彦已经可以接受在他工作的时候凌清出现在房间中,看到她在房间来回踱步反而让他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从他答应凌清那一刻开始,他就自觉肩负起了凌清的希望。
“怪不得淘汰,你这效率也太低了。”凌清抱怨道。
“好啊,嫌慢是吧?”罗彦双手一摊,“我不管了。”
“别别别,我开玩笑的。”
罗彦认真地说:“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工作。”
凌清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在一些跟你之前工作相关的领域继续下去?我相信,到了别的地方一定也有你的用武之地。”
“我如果走了,世界上就真的没有数沙者这个职业了。我是最后一名数沙者,我要为这个行当保留最后的火种。”
“可是这样真的有用吗?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不是我不相信你……”凌清唉声叹气道。
罗彦不想反驳,他只想用行动说话。很快,结果出来了—失败。
没有理由,整个宇宙都找不到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夜里,罗彦睡不着又爬起来继续进行第二十五次调试。
那些远在星辰之外的灵感和运气啊,我多么地需要你们。几万光年之外一颗星星闪耀了一下,几万年之后的我们才看到它这次眨眼,这样的运气是多么稀有而珍贵。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在寻觅这样的运气,每一次他都能从无数个选项中甄选出答案,这是他作为数沙者的本能。他需要一道闪电,一声春雷,叫醒大地上沉睡已久的冬天。罗彦再次进入角色,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运动员回到了跑道上,人群的欢呼声已经炸响了。五十多岁的外表掩映下,仍然是一颗火热赤诚的心。他知道,终点就在那里了,答案就在那里了,现在,他要去冲破终点,他要去揭晓答案。
调试,调试,调试。
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跟他招了个手,一切都顺利地破开了。
连接成功。
“喂?”“有人在这里吗?”“这里是地球,我是数沙者0218,听到请回答。”
“喂?”“有人在这里吗?”“这里是地球,我是数沙者0218,听到请回答。”
“喂?……”
“喂?什么情况?”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数沙者?难道我穿越了?”
罗彦的心脏一下子停跳了一拍。“请报上你所驾驶的飞船型号和名称!还有你自己的相关状况!”
很快,数据传来了。核实无误。就是他!罗彦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的澎湃,在明天见到凌清之前,他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好好了解一下那个让她义无反顾的丈夫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
“我并没有发送信号,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对方说话了。
“我说了,我是数沙者。”
“……好吧,别闹了,我这里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
“是啊,这难道不是一种新型的检测报告吗?”
“一切正常?”罗彦兀自重复一遍,一切正常你不发送信号,“你知不知道你妻子苦苦找了你三年,你就什么都不做?你根本不配做她的丈夫!”
“你说什么?”对方传来惊讶的质问。
“我说你配不上她!”罗彦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
“不是这句,上一句?”
“……你什么也不做?”罗彦被他搞得有些不明就里和云里雾里。
“对不起,我是说……再上一句。”
罗彦想了想:“我说,凌清苦苦找了你三年。”
“凌清,你知道凌清……还有,三年?”
一阵短暂的沉默。
“可是,”他缓缓开口了,“我这里才过去一个星期啊。”
……
罗彦脑海里想起凌清之前所说的爱因斯坦罗森桥之类的东西,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说不出的内容和苦衷,凌清并不是科研人员,即使她看到关于爱因斯坦罗森桥的相关科普文章也不会跟自己丈夫所驾驶的飞船联系在一起,除非这本来就跟飞船有关联。正如凌清所说,罗彦不知道为了这件事她做了多少准备。
“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能说,这是机密。”
“机密?哈哈,你知道现在地球上对你这艘飞船是如何定义的吗?已确定的失联飞船。就是说,他们早已经放弃你了。”
“怎么会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正如罗彦所期许的,他的声音从空旷的四周回响起来。
“‘新宇宙’计划,当初是这么命名的。地球已经没救了,行星移民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那些人们想要出奇制胜,希望通过爱因斯坦罗森桥,找到一个新的宇宙,一个新的地球,然后对其进行殖民。但看起来,我是被卡在空间和时间的褶皱里了。”
“新宇宙?”罗彦喃喃自语道。不管怎么说,找到人了就有希望,总算对凌清有个交代,这给了他振奋的筹码。“我会联系这边去把你解救回来的。”他这么说,俨然成竹在胸。
对方沉默了很久,甚至一度让罗彦以为再度失联了。就当他想要再调试一下通信线路的时候,对方的回复到来了。
“不。”
对方出乎意料地拒绝了他的提案:“别让凌清知道。”
“什么?”罗彦大感意外,“你要知道她苦苦……”
“我回不去了。”对方痛苦地说,“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时空的褶皱,进来之后就出不去了,怎么解救我?如果你还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请你去跟地球方面说,不要再尝试这个方法了。对,不要尝试,就这样说,以免更多的人卷入进来。”
“……那凌清呢?”
“你就告诉她,没有找到我。如果她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等我回去,但是……我回不去了。答应我,别让她知道。”
罗彦沉思了很久,艰难地说:“好吧。”
“……还有,别再联系我,如果我找到出路,会主动联系你的。”
“好吧。”
“还有,”他再次说,“我知道这么说有些勉强,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照顾凌清。她喜欢吃辣椒,不爱速溶咖啡,每天早上六点会准时起床,慢跑半个小时,早餐喜欢吃煎蛋。还有,她有轻微的洁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茶垢……”
通信线路传来了轻轻的抽泣声,罗彦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谢谢你,真的。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你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独……你是最伟大的数沙者,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