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去冬眠中心!”
方薇在身後對我大聲喊著,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我的話語在喉頭被一陣潮湧般的惡心淹沒。我趴在馬桶邊,胃部歇斯底裏地翻湧,吐出一切可以吐出的東西,仿佛我的身體也在絕望地自救,要把那些不斷增生的腫瘤細胞排出去。但這些日子我已經習慣了嘔吐,這對我甚至都算不上難受,比起撕扯著五髒六腑的劇痛,隻是小小的腹部按摩。
“我已經想清楚了,”等我的嘔聲稍止後,方薇才繼續說,“技術上,人體冬眠雖然剛剛民用化,但是應該已經比較保險,不用擔心;經濟上,公司轉讓之後,我們家完全能支付得起,還有足夠的錢養一家老小。你之前嚐試的那些療法,有幾種很有希望,比如逆轉錄病毒療法和T細胞免疫療法,隻是還不成熟,需要時間去發展。半個世紀以後,肯定可以……”
“我不是說過了,”我虛弱地按下馬桶上的衝水鍵,“除非你們也一起冬眠,否則我不會去的。”
“別任性了好不好?家裏的錢哪供得起大家都冬眠。”方薇低頭幫我擦拭嘴角的髒東西,我看到她眼角的皺紋又深了。
“我一個人去有什麽意義?”我搖頭,“你們所有人都留在2025年,再過五十年,就算我的病能治好,媽肯定已經走了,你也七老八十,就連軒軒也認不出了。”六個月的兒子正被我媽帶在樓上熟睡,我想象著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比自己還大一輪的大叔尷尬或冷漠地站在我麵前。
“你以為我想讓你去?你去了對我來說和死了有什麽區別?但你如果不去,也許下個月就……就會……”她的聲音抖得如風中的樹葉。
“就會死嗎?”我幫她補完,“死就死唄,有什麽了不起。”
我一頭躺倒在**,方薇默默走回了衛生間,片刻後,裏麵傳出了女人抑製不住的嗚咽聲。
我的目光停留在頭頂的西洋古典畫上,那裏微笑的天使在雲端飛翔,就像我本來的人生,我納悶自己是怎麽掉下來的。
半年前,我還覺得自己生活在雲端。我在美國的名校拿了博士,回國後又創辦了新興的智能玩具企業,短短幾年,公司已經占領大半個中國市場。妻子方薇是一個文靜靦腆的女孩,相識那年剛研究生畢業不久,身上還帶著大學生的單純率真。在我見過的女人中,她不算最美,但氣質讓我心動。認識半年後我們舉辦了堪稱奢華的婚禮,去歐洲度了蜜月。婚後我全款買了一棟帶花園的獨棟別墅,把母親接來和我們一起生活。母親催促我們要孩子,我也覺得是時候了,努力了幾個月大功告成,生了個胖小子,取名林子軒。
軒軒出生時,我的人生幾乎是完美的,如果要說有什麽缺憾,就是父親走得早了點。他去世那年我才四歲,隻有一點模糊的印象。家裏一直擺著他一臉嚴肅的遺照,我每年也跟著母親去上墳,但也沒什麽懷念之情。對我來說,他就和家譜中十幾代以前的祖先一樣,隻是一個名字。
軒軒滿月後的第二天早上,一陣來自胃部的劇痛讓我明白,父親從未真正離去,他的陰影一直籠罩在我身上。
父親死於三十三歲,胃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就和我一樣。
我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想象著下個月或下下個月,自己被推出病房,送進焚化爐,在烈焰中化為青煙。母親年事已高,我走後恐怕熬不了幾年;方薇那麽年輕,一定會嫁給其他人,還不知是什麽阿貓阿狗;軒軒將來不會對我有任何記憶,我在他心目中怕是比父親在我心目中還不如。他會在另一個家庭長大,被欺負,被家暴……
我不想這樣死掉,我攥住床單,發出無聲的呐喊,讓我繼續陪在家人身邊,哪怕區區幾年也好。
那一刻,我明白了當年父親的痛楚。他離開人世時,一定也曾像我一樣掙紮過,祈求過,哭喊過,懷著對母親和我的無限牽掛,但我這個混蛋兒子,竟一點不知道,也不關心。
比起父親的時代,醫學並沒有多少進步,癌症還是不治之症。的確,我們能冬眠了。但冬眠一樣是和家人永別,而我隻想陪在家人身邊,和他們一起共度餘下的人生。
“好了,那三十年怎麽樣?”方薇又出來了,帶著幾分怨氣說。
“三十年?”
“嗯,”她坐在我的床邊,眼睛還紅紅的,“冬眠三十年。那時候我還不是太老,也就六十多歲吧。”她苦澀地笑。
“三十年,三十年……”我掂量著其中時間的分量,思潮翻湧,三十年後,還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吧?也許二十年會好一點……不,還是太長了……十年呢?那好像又太短了……那就再冬眠十年,等等—
等等—
我腦海深處忽然閃過一個怪誕的念頭,初看起來簡直是發瘋,但我認真思索了一下,好像也沒有不可行的地方。我真的能做到嗎?
天使從天花板上投下鼓勵的笑容,讓我一下子做出了決定,我一把抓住方薇的手,她詫異地看著我。
“聽我說,”我感受著她手掌的溫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有辦法,可以陪你白頭到老,看著兒子長大,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