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给张啸打了个电话,把老七催黄彪注资的事说了,张啸一笑,说,陈默,这事你就拖着吧,不急着这几天。陈默想问为什么,又不好问,闷了一肚子的疑问。
回到家里,给舒芳打了个电话。舒芳问,老公,这些天在干什么呢?陈默说,能干什么,还不是迎来送往,官场客套?舒芳就笑,说,当县长了,捧场的人多,没有被捧得晕头转向吧?陈默说,我是什么人,那么容易就给捧晕的?
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陈默就问起了舒芳的身体,舒芳肚子里的孩子算算快七个月了,再有两个多月就是预产期。舒芳说,你放心吧,没事。又悄悄说,他就像他爸爸一样,老使坏。陈默说,儿子怎么使坏了?舒芳说,手脚多啊,在肚子里面踢腾得可欢了。
然后陈默就把岳母要去楚西的事告诉了舒芳,舒芳很高兴,说,妈来了就好了,这么大的房子,我一个人住实在有些害怕。陈默说,住在家里有什么可怕的。舒芳就突然想起来一样地说,陈默,前几天晚上有人偷偷往我们家里塞东西,吓死我了。
陈默心里一紧,说,塞什么东西?
舒芳说,是一些传单。
陈默就明白了,肯定是关于所谓有319特大矿难的。这一年多来,关于酉县319特大矿难的消息像风一样不胫而走,在民间都传疯了。网上也是拂佛扬扬,只要点击319特大矿难字样,就可以搜索到几百万条,说得有鼻子有眼,耸人听闻。以至市委书记路由之不得不下令宣传部设立了专门班子,负责协调各大网站,删除有关这方面的言论,即使这样,还是删不胜删。
陈默说,这些事以后还会有的,你不要害怕。
舒芳说,我现在不害怕了,就是为你担心。
陈默就笑,说,我有什么让你担心的。舒芳说,陈默,你不要掉以轻心,酉县的事很复杂,我担心你陷进去。陈默就感动起来,说,芳,你是我的贤妻。
第二天早上,陈默决定要去各乡镇走一走,第一站就是黄龙乡。洗濑完毕,陈默就打翟俊的电话,说,翟秘书,你先去办公室看一下我有没有什么邮件,如果有,就拿着,再和童小春联系一起过来接我,我们今天下乡。交待完后,就出了门,刚打开房门,就发现门下面有一个信封,捡起来一看,是一封信,写的是陈默代县长亲启,落款是内祥。陈默笑了起来,这一定又是一封匿名举报信了,不用打开,可以肯定写信的人是一个性格耿直而且认真的人,因为只要是有一点官场经验的人,都不会写什么代县长之类,代字对官场上的人来说,是一个遭忌讳的字眼。
陈默撕开信封,又是那封关于319特大矿难的举报信,内容和去年刘安邦收到的那份一模一样。陈默苦笑起来,这写信的人也可谓执著了,只是,这样的匿名信,恐怕一点作用都没有。官场上的规矩,对署名举报是重视的,匿名举报就不同了,顶多收信人随手签个意见交给主管信访的人,再寄回县里来。这样的公文旅行,例子简直是太多了。陈默正要随手把信扔掉,突然住了手,在信的后面,还附了一张纸,陈默细细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了。
这是一个矿难遇难民工名单,陈默数了一下,足足有32位,其中17个是有名字,有住址的。还有7名是有姓名没有地址的,2名有绰号,无姓名地址的,其余6名只是写着贵州民工。按地址来看,32人中,以贵州最多,25名;楚西籍民工7名,其中酉县籍5名,峡口县籍民工2人。名单后面,用儿童体写着,陈默代县长,以上遇难民工名单,请予保密,谢谢!
陈默把举报信小心地折好,收进了上衣口袋里。既然举报信上已经列有遇难者名单,这就不是一般的举报了,至少,这已经不是一个无案可查的问题。但是,既然举报人把遇难者的姓名都列举出来了,为什么没有人去查一下呢?
陈默想着,掏出手机给向前拔了个电话,电话通了,陈默说,向县长,在忙什么呢?向前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陈县长,别来无恙?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向前说他正在忙着看政府工作报告的草稿,峡口县的人代会快要召开了,这期间就忙这些,本人总不能长期代字当头吧。陈默笑着说,我说你是当秘书当惯了吧,心态还转变不过来,还忙会务?你看到哪个县长去忙会务了?向前笑着揶揄他,说,哪如你陈县长啊,下去才几天,就已经官模官样了。陈默说,胡说,我怎么官模官样了?向前说,你不是说我还是秘书心态吗?陈默说,好好,算我说错了话,老哥原谅吧。
向前笑了一会,说,陈默,你不知道,只要这个代字当头,人代会还是要忙一忙的,我主要是看望代表,二百多位人大代表,县城农村都有,我不看还不行,不看,别人就无法了解你,万一票数不过半怎么办?陈默,到时候你们县里开会补选,你也不可大意。
陈默笑了起来,心想向前下去这半年,还真是把官场的一套摸得透熟,而且也忒小心了。也难怪,当了多年秘书,自己不当官还看着别人当官呢,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官场险恶,变故往往在不知不觉之中,虽然是代县长了,虽然也可能是等额选举,可一旦选举起来,却不一定就是十拿九稳的。这些年来,人大代表的民主意识提高很快,地方选举突破组织意图的不少。有的候选人自信心太足,以为选举非自己莫属,大模大样地坐在主席台上,选举前也不去看望代表们,结果失了前蹄。因此,选举前候选人看望人大代表都快形成一套规矩了,不是组织上决定的候选人不准去看望人大代表。即使是差额选举,候选人看望代表,谁走在前谁走在后,都是有定制,随便僭越不得的。
聊了一会儿,陈默才进入了主题,说,向县长,我拜托你一件事。向前说,什么事,说。陈默就说,你给我查一下两个人,是你们峡口县某某乡某某村的。陈默把名字说了,向前就警觉起来,说,陈默,你查这两个人干什么?陈默说,我当然有用。向前笑了笑,语气却严肃起来,说,陈默,我告诉你,这两个人不用查我都知道,只是,我劝你还是别理这茬子事,你狗日新官不理旧账都不知道?就是要理旧账,至少也要等到你头上的代字去掉以后再说。
陈默就知道,举报信遇难人员中峡口县的这两个人是实有其事了。陈默默然了好久,说,向兄,看来这事还真是有了?向前也不隐瞒,说,陈默,为这事儿,我们都快给闹成精神病了,酉县的矿老板给这两个人家属每人赔偿死亡补偿费15万,人家嫌不够,每天到县政府闹,还要上访。上面却偏偏要我们做思想工作,压着不许上访,没办法,我们只好派了两个信访干部专门盯着他们。你说这事倒不倒霉,事情是在酉县出的,擦屁股却要我们来擦。
陈默不再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向前见他不搭话,就问,陈默,你怎么了?陈默说,没怎么。向前说,陈默,你小子哪根筋拧着我都知道,这事,你可要小心应付,别抓起狗蚤往自己身上放,你是才去当县长的,这事与你无关。要知道,要是那32条人命都查实的话,只怕市委市政府都要翻天,有的人还会挨枪子的。
陈默听着,心想看来向前对矿难的传闻也是知道的,由于有两个遇难者是他峡口县的民工,而且已经落实,向前对319矿难肯定是深信不疑了。应该说,向前对他的提醒完全是出于一番好心,如果319矿难真正存在,而市里、县里不约而同地捂盖子,他陈默想揭开这个盖子,确实是不合时宜。向前见他不说话,就说,陈默,我知道,你是个理想主义的人,只是,理想主义不是一个当官的素质,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我忙了,有时间再聊。
向前那头把手机挂上了,陈默还在愣着。这时翟俊走了过来,说,县长,车来了。陈默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翟俊见他有些懵怔,就也不再问,把他的公文包接过来,说,县长,我们走吧。
陈默这才清醒过来,说,走。两个人下了楼,上了车。童小春问到,县长,往那儿走?陈默想也不想,说,去矿山。童小春说,县长,要是上矿山,得换台车,这车底盘太矮,走不了。陈默这才想起来,说,那就下乡吧,去黄龙乡。陈默要去黄龙乡有两个考虑,一个是调查一下那与企业争水的五个村的人畜饮水是不是解决了,再一个,从遇难者的名单上看,有一个叫伍中平的铲车司机是黄龙乡人,他要去作一个调查。
车到黄龙乡政府,乡政府里静悄悄的,乡干部们都下村去指导春耕生产去了。陈默摇了摇头,基层政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指导生产的职能,老百姓种什么,什么时候种,种什么良种,都得听政府的,好像政府干部比农民还会做阳春似的。而政府的这种指导,又多是形式主义,甚至有些瞎胡闹,陈默当乡干部的那几年,县里乡里搞什么一乡一品,一村一品,县里给他所在的乡的一品是种百合,要开发什么万亩百合基地,全乡二十多个村几万亩水田旱土,不能见一株粮食作物。老百姓不愿意搞,乡政府就拼命压,连派出所都派上了,最后万亩百合基地建成了,百合却没有地方卖,推积如山的百合烂成了屎,老百姓哭都没有眼泪,乡政府也内外不是人。又比如,县里为了参观时好看,要求插秧要横平竖直,还编了顺口溜,株对株,行对行,行行对着大路上,万亩秧田像仪仗。乡干部们就拿着绳索整天在田畦边转悠,本来一个人一天可以插五分田,结果只能插一两分,秧苗在田里都长胡须了,春插还方兴未艾,老百姓民怨沸腾。陈默以前就对这种形式主义不以为然,觉得政府的职能其实就是管理和服务,老百姓种什么,只要引导就行,大可不必去管。陈默一下车,就见乡政府年轻秘书跑了出来,说,陈县长,您来了?陈默对这年轻秘书印象非常好,就笑着问,都下村去了?秘书说,是,龙国用乡长带队下村指导春耕去了。
陈默就问,那五个村的春耕怎么样,有水灌田吗?
见陈默问这事,小秘书就在陈默对面坐了下来,掏出笔记本,摆出了一副汇报的架式来。翟俊忙说,丁可,县长问什么就答什么,不要全面汇报。陈默一笑,认识很长时间了,才知道这小秘书叫丁可。
丁可闹了个大红脸,说,报告县长,因为矿山整合,这些企业都停产了,因此今年这五个村的春耕用水还是保证的。但要长久地解决这五村的生产和人畜饮水,一是要和企业签春耕时他们让水的协议,二是目前正在建的自来水厂投产。
自来水厂大概要多久可以投产?陈默问。
以目前的进度来看,大约到八月份就可以投产了。
丁可汇报着,却没有要打电话给龙国用乡长的意思。翟俊说,丁秘书,国用乡长下哪个村去了,请把他叫回来,就说是陈县长来黄龙乡检查指导工作来了。
丁可又闹了个大红脸,说,行,我马上通知乡长。
陈默瞟了翟俊一眼,正碰上他近乎献媚的目光,不觉皱了皱眉头。从这段时间的接触,陈默觉得翟俊小聪明有点过头了,显得滑头滑脑,看起来为领导想得很周到,其实不具备一个好秘书的素质。从这个方面看,他反而不如童小春,童小春作为司机,只是认真地开车,从来不主动插言什么,当然,领导司机都养成了向领导献媚的习惯,但童小春做起来却浑若天成,没有做作感,让人乐意接受。而这个翟俊逢迎领导的时候,总是让人感觉到他逢迎的表面下,还有一丝嘲弄的神情,让人隐隐不快。
一个多小时后,就听到乡政府大院里有破吉普的轰隆声。大门一黑,龙国用外面跑了进来,说,陈县长,您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这临忙临时的,幸亏我那台破车今天还争气,没抛锚。陈默站起来和他握了手,说,国用同志,辛苦你了,我们也是临时想来临时就来,所以没有通知你。
龙国用又和翟俊握了手,问,领导们吃早饭了吗?陈默坦白承认,说,来得急,还没有吃饭,就烦你们的食堂搞几碗面来吧。龙国用说,那哪行,领导来了就吃面条,这是什么待客之道?!陈默说,你就听我的吧,乡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龙国用这才不说了,对丁可说,丁可,你去给食堂说一声,叫他们下四碗面来,我也要一碗,臊子多放一些。
丁可答应着去了。
这边龙国用就正襟危坐着,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准备汇报。陈默连忙制止道,国用同志,汇报就不必了,那五个村的用水问题,刚才丁秘书已经汇报了,工程你们抓紧就行,我这次来,主要想了解一个人,这个人叫伍中平,是你们乡坳口村第三组的人,是个铲车司机。
龙国用的表情微微地怔了一下,立即恢复了正常,说,行,我马上给您查一下。陈默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说,要是查出来了,我们就去他家一趟。
龙国用当着大家的面,操起桌上的电话打了起来,说,喂,春来支书吗?你好你好,我想向你了解一下,你们坳口村三组有没有一位叫伍中平的人?是个铲车司机,我找他有点事。没有这个人?不可能,你好生想一下,还是没有啊,这就怪了,也许他还有什么诨名吧,你对村里人都很熟悉?没有这个人?那就这样吧,好的好的,再见。
放下电话,龙国用转过脸来,说,县长,坳口村的支书说没有伍中平这个人。
陈默笑笑,说,没有就算了。心里却在想,龙国用这样一个直爽的人,就是做假都那么生硬。有了早上和向前通话的经验,陈默心里其实也明白,龙国用肯定也不敢承认黄龙乡有这么一个人遇难。
正想着,丁可回来了,说,食堂搞好了,请领导去吃早餐。陈默正要站起来,就听翟俊说,丁秘书,叫食堂把面条端到办公室来吃吧,怎么叫领导走路去食堂。丁可答应一声走了,陈默看了翟俊一眼,只得坐下等着。不一会儿,丁可和大师傅各端着两碗面条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放在桌上。翟俊抢前一步,接了一碗面递到陈默手里,说,县长,这是您的。
吃了早餐,陈默说,国用同志,你们春耕很忙,我们就不多坐了,免得你陪我们,有事你去忙吧,我也回县里去了。龙国用憨笑着,说,县长,我们乡五个村的人畜饮水问题的解决,都是您帮的忙,我们还没有感谢呢。陈默说,都是工作,说什么感谢。彼此握了手,陈默还特地和丁可握了手,说,小丁不错。说着,自己也诧异起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会用不错这样一个其实并不含褒义的词来表扬人呢?
出了乡政府,陈默说,去乡派出所。出乎陈默的意料,派出所的户口里竟然也查不到伍中平的名字。那个管户籍的小女警叫吴茜,女孩很年轻,历练不够,听说县长来了,眼睛就一直躲躲闪闪地不敢和陈默的目光相遇。陈默也不说什么,对基层干部,其实很多地方不必苛求,他们只是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而已,即使这些指示是违法的,也不会有几个人坚持原则,原则是开会时说的,要是在工作中坚持,只怕一辈子都讨不了好。陈默想,看来酉县前一界领导在隐瞒矿难上是下了大功夫的。
还往哪儿走,县长?童小春问。
回县里。陈默把手一挥,他决定提前结束这种所谓调研,立即回县政府上班。陈默知道,这种调研实际上什么都不会得到,在酉县,罗光耀他们已经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针插不进了。要打破这个局面,必须要有一些知情人站出来,尤其是要找到那个不屈不挠进行举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