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那么快就结束了所谓有调研，开始履行他作为县委副书记、代县长的职责，令县里几个副县长都措手不及。常务副县长龙江听说陈默上班了，忙不迭到他的办公室来，说，陈县长，您回来了上班了？陈默说，是啊，酉县处于特殊时期嘛，担子都压在你们几位副县长身上，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龙江笑着给陈默递了一支烟，说，说是特殊时期，还真不错，矿山整合正在火口上，罗书记的事又出来了，全县干部群众思想很复杂，说什么的都有。一光书记正想要开一次三级扩干会，统一一下思想，把大家的思想从罗光耀事件中收回来，统一到集中思想抓经济建设上面去。
陈默说，这个会很有必要，罗光耀的事有什么进展没有？
龙江苦笑说，还能有什么进展，这些事县里管不上了，连市里也管不上，省里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听说我国外事部门正在和加拿大衔接，还通过国际刑警组织侦察这个案子，只是，这些年来官员外逃事件那么多，有几个被侦破了？说不定罗光耀早就用假身份证办了绿卡，在国外，毕竟不比国内那么好查啊。
这个罗光耀为什么要逃到国外去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矿难的事？何况，所谓有319矿难，目前还没有被证实，即使是有矿难这回事，他也不过是负领导责任，不到死罪，没必要外逃啊。陈默问，这确实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一星半点关于罗光耀贪污受贿之类的传闻。
龙江笑笑，说，矿难的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捏造的。至于罗光耀领污受贿的事，目前还是浮出了一些迹象。罗光耀当县长的时候，主持我县的矿山改革改制，以入干股、收受红包、收好处费等名义，收受了一些矿老板的贿赂上千万元，后来，又违反规定，批建了一些不应该批的选矿企业，也收受了贿赂。这次矿山整合，这些矿老板利益受到了损失，因此揭发出来了。具体的情况，还是省、市专案组掌握，我只知道个大概。
陈默仔细地听着，心里却想，罗光耀出逃事件，根本原因当然是害怕贪污受贿东窗案发。但是，依据多年来的经验，陈默觉得罗光耀出逃的诱因，大概不会那么简单，像罗这样的官员，谙熟官场规则，心里却固执地坚持着官本位的观念，一般都狡猾而又愚蠢，对权力迷信至极。他们天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在位一天，就可以一手遮天，没有人敢于揭盖子。现实生活中，确实也有一些贪官是在不断的贪贿中不断升迁，直到升到不易监督的位子，就算安全着陆了。前两年，某省的一个省政协副主席因为贪贿被双规，而这人落马前马上就要任省常务副省长。因此这人在受审时长叹道，这是天丧我了，如果再迟几个月，我当上了常务副省长，谁要监督我就困难了，我也就可以平安着陆了。这听起来好笑，其实也体现了现行的监督体制存在的弊病。
那么，罗光耀为什么会在事情还没有暴露之前就外逃呢？陈默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俗话说得好，水不紧，鱼不跳。罗光耀一定是感觉到了某种威胁才会出此下策，毕竟是远离故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据说，罗光耀的出逃前虽然作了准备，转移了数千万的资金。但家里还搜出了数千万元，而且他的老婆也对他出逃毫无察觉。应该说罗光耀的出逃，还是比较独伧促的。但他选中县委书记出国考察团出国之机失踪，既做得天衣无缝，又为以后到关键时刻以政治避难的名义逃避祖国法律的严惩埋下了伏笔，可谓用心良苦。真正应了古人说的，贼是小人，智过君子啊。
再往下想，陈默似乎又明白了一点。水不紧，鱼不跳，是什么样的水紧，让罗光耀这条大鱼在出国考察期间临时决定失踪呢？肯定是民间一直传着的319特大矿难！这样严重的矿难，犹如一场大火，要用一张纸去包住，未免太天真，罗光耀清醒地知道，这火一定是要燃起来的，只是时间问题，矿难一旦暴露出来，他的贪贿案就必然曝光。恰好，楚西市委组织起一个县委书记出国考察团，罗光耀乘机玩起了失踪。而他的失踪，也让一些人长舒了一口气！
龙江看着陈默沉思的样子，就说，陈县长，您回酉县来，我本来应该到场迎接的，但矿山整合实在太紧，一光书记也说，您不是怪罪我的，所以那天我没在场，心里一直想着抽一个时间拜访您，却又一直忙，不想您今天来上班了，看来我是没有机会登门赔罪了。
陈默笑笑，说，龙县客气什么，你们都是我的老领导了，大家以后还要一起工作，天天客气就客气不起了。
龙江笑，说，老领导不敢当，陈县长，我可是个吃了石子的，长不大，哪有您进步快啊。又说，组织上培养人，其实就像养了一圈猪仔，长得快的也只有一头两头，我是那种长不快的了。
陈默大笑，说，你这个家伙，什么理论嘛。
两人笑了一会儿，龙江说，您来上班就好了，我们也有主心骨了。自从罗光耀事件发生后，县里好多事都积压着，没有得开个会商量。矿山整的事，也要拍板了。我建议抽时间开一个县长常务会，把这些事研究一下。
陈默说，行啊，你和几个副县长先准备一下吧，有些事到时给我先通个气。
龙江走后不多久，陈默就接到了李一光的电话，说，陈县长，听说你上班了？陈默说，是啊。李一光说，你也不好好休息一下，要忙的时候多着呢，不趁着刚报到的时候休息几天，以后就没时间休息了。陈默说，对我来说，工作就是最好的休息啊。李一光就笑，说，嗬，表扬两句就顺杆儿爬了。难怪，我就听张啸同志说你是个工作狂，既然你来上班了，没事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我们聊聊？
陈默说，行，我马上就来。说着挂了电话就往外走，翟俊立即跟过来，伸手要去给他提文公袋，陈默说，翟秘书，我去李书记那里一趟，你自己忙去吧，有事我叫你。翟俊才退去了。陈默下了政府大楼，刚刚走到门口，就被一个人劈手给扭住了，喊道，儿啊，你怎么在这里？你想死娘了，还不快跟娘回去！陈默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农村老太婆，穿着一身邋里邋遢的烂衣服，都臭不可闻了。老婆婆柱着拐杖，柚子皮一样皱着的脸向上仰着，浑浊的目光迷茫而又欣喜地盯着陈默，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陈默知道，是碰上精神病人了，却又不好硬掰她的手。老婆婆又说，儿啊，我叫你不要去矿山不要去矿山，你偏不听，那个钱哪是好找的，那是卖命的钱啦。他们都说你给压在洞里死了，娘不信，娘一定要找到你，娘终于找到你了。
陈默心里一惊，心想这一定又是矿山矿难死者的家属了。矿山矿难是经常发生的事，不过死的人有多有少，死人少，矿洞主给点赔偿也就平息了事。陈默停下来对老婆婆说，老人家，你认错人了。
你媳妇也走了，儿啊，你那个媳妇不是个贤良人，她把孙子留下来，自己走了。
这时，门卫走了过来，边走边嘀咕说，这个疯老婆子，一眼看不到又进来了，又要害我挨批评了。走近一看，不认识陈默，只是对他点了点头，说，这个疯婆子，这半年来天天蹲在这里，见谁都说是她儿子，您别介意。
陈默笑笑，说，这老人家的儿子怎么了？
老门卫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在319矿难中死掉了，可县里面不承认有这次矿难。听别人说，这老人的儿子是个开铲车的，死后矿老板赔了二十万，全给她媳妇卷走了，还把两个孩子留给她，这日子怎么过啊。
陈默心里一紧，就问，她是哪里人？
门卫说，这我哪儿知道啊。
这时，就见洪光荣走下楼来，见疯老太婆扭住了陈默，叫了起来，白鹤佬，你这个门卫是怎么当的？怎么让疯子把陈县长给缠住了。叫白鹤佬的门卫脸一下子白了起来，说，把县长给缠住了。见陈默正微笑着看他，于是忙哈腰说，县长，我不知道是您，我马上把这疯老婆子轰出去。说着，使劲掰开老太婆的手，把她拉了出去。陈默连忙交待说，轻一点，别把老人家给弄伤了哦。
老太婆被拉得趄趄趔趔地，边走边努力回过头来，喊到，儿啊，我可找到你了，我的中平儿啊。
陈默愣了一下，觉得老太婆呼喊的名字十分熟悉。正想着，洪光荣走过来，说，陈县长，刚才李一光书记打电话过来，问您过去了没有。陈默笑了笑，说，我就过去。洪光荣说，我给您叫车吧。陈默边走边说，不了，没几步路，走着过去，就当散散步。
到了县委大楼，李一光的秘书关岭早已在楼下等着了，说，陈县长，李书记在办公室等您。陈默点了点头，上了楼梯，进了李一光宽大的办公室，李一光正在批阅什么文件，见陈默进来了，连忙站起来，迎过来握手说，陈县长，欢迎光临。
陈默笑着补充说，代县长。
李一光笑了起来，说，一样一样，只是个时间问题。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了，关岭给陈默倒了茶，又进里间把李一光的磁化杯子拿了出来，续上水。李一光看了他一眼，关岭就默默地出去，还把门给关上了。
今天去了黄龙乡，还查了户口？李一光含笑看着陈默，开门见山地问。
陈默一愣，心想上午的事儿，李一光怎么就知道了？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说，主要是调研一下那五个村的饮水和农业用水问题，张啸市长很关心。
李一光笑着说，这个问题，我当了县长后就好好抓了一下，本来早就要解决了的，最后那几家企业因为矿山整合没有他们的份，就不肯投入资金，最后还是县财政拿钱，当然，市改水办在你老兄的牵线下也投了几十万，毕竟是小头。估计再过几个月，自来水厂也就投产了。
陈默说，这事算是了了一个心事，但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要把那些厂子搬迁掉，那几个厂放在那里，一旦出事，对全县的水资源都是一个灾难，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做的主，在水库边建选矿厂，真是对环保一无所知啊。
李一光说，还不是罗光耀留下的烂摊子？其实当初县委常委会对在水源边建厂是杜绝的，任何人都不得批条子，还开成了县委常委会议记要，可是罗光耀当了县长，就乱了，东批一家，西批一家，弄得我县所有的河流、水库边浮选企业和电解锰电解锌企业星落棋布，现在要扭过来，代价太大，而且也不容易啊。
陈默一笑，李一光把事情都推到了罗光耀头上，不失为圆滑之举。罗光耀当县长的时候，石城是县委书记，不能没有责任。只是石城现在是副市长，是顶头上司了，所以不好说。而罗光耀已经是落水狗了，痛打一下也无妨。
李一光又说，陈默，罗光耀出事后，县里积压了很多工作，尤其是矿山整合工作，招投标虽然已经完成了，但是原来的企业不肯让出地盘，有的要价太高，中标的企业一时无力承担赎买资金。还有的呢，就是横蛮，这些矿老板都有黑社会背景，手下豢养着一群打手，扬言如果政府要强制整合，他们就要起义……你看这事，不下牙是不行了。
陈默说，我对矿山的事，还不清楚，龙江副县长也汇报过了，建议召开一次县委常务会议研究讨论，我同意了。矿山整合的事，一直是你管着的，我才来，你还是扶上马送一程吧。
李一光笑了起来，说，这其实也不是个问题，中标的公司有八家，实力我们调查过了，都很雄厚，管理也不错。赎买资金的问题，老板们各有办法，要说向银行贷款，我们政府都没他们有办法。至于那些落榜的矿老板要起义，我还是那句话，仁至义尽后，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政权在人民手里，几只蛤蟆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你这个县长要有硬气。
陈默笑着说，这没问题，县里决定了，就要执行，不然这公信力还从哪儿来？
说了一会儿，李一光说，陈默，这一年多来，我们酉县情况很特殊，我想你也是知道的。首先是319矿难的谣传风生水起，民间也好，网上也好，传得很离奇，弄得民心不稳，干部情绪混乱。我知道你很关注这方面的事，其实，我作为当时的县委办主任，对这件事也是真假难辩，我的看法是，这是前任的事，我们还是不掺合为好，要爆等它自爆，我们不要刻意为之就行了。
陈默严肃起来，说，319矿难的传闻，已经一年多了，如果实有其事，一旦等它自爆，我们县委县政府就被动了。我的意见是，还是调查一下，把调查结果公开发布，如果没有这事，也有利于稳定干部群众的情绪；如果情况属实，就上报给市里省里，甚至国务院，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新一届县委政府不宜背着这个包袱。
李一光沉思了一会，像是很疲倦的样子，说，陈默，你说的有道理，可是真正操作起来，只怕不容易。如果真存在矿难事实，只怕内幕非常复杂，弄不好要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都牵连在一起的。我这样说，倒不是我与这传言中的矿难有什么牵连，我当县委办主任的时候，没有插手矿山，就是想插手也轮不到我，这一点你是清楚的。我是为我们自己着想，自爆了也与你我无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你还是代字当头，少一点波折好。也许是我年纪大了，没了锐气吧。
陈默笑了起来，说，我知道，要是真正查出一个319矿难来，只怕整个楚西不异于一次大地震，不知道又要有多少官员坐牢打板，有几个人要人头落地。这样吧，我还是认真考虑一下你的意见。但人命关天，我还是坚持要保证民众的知情权，有必要的话，我们向市里主要领导请示一下，县里纪检、监察、公检法可以成立一个专案组来开展工作。
李一光闷头猛抽了一阵烟，说，你要是有这个决心，我作为县委主要领导，当然要支持你。不过，这事先放一放，不要急。
从李一光处回来，陈默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沉思了好久。从李一光的态度来看，319特大矿难是铁板钉钉的了，只是，李一光不想去插手这件事，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自己明哲保身，另一方面，李一光恐怕早就知道，这事一旦查起来，只怕他们要成为酉县官场甚至是楚西市官场的对立面了。
李一光的个性决定他是不愿意为这个去冒险的。陈默愿意去冒险，就不是他的事了。
陈默枯坐了两个小时，没有谁来打扰他，一个新上任的代县长，下面还有几个副县长，因此办公室还没有什么要向他请示的。下班后，看看天快黑了，陈默下了楼，信步走到门卫那里，白鹤佬正蹲着马桩在案板上切菜准备晚饭，回头见县长走了进来，不由得惊呼起来，陈县长。
陈默摆了摆手，示意白鹤佬不要紧张，自己一屁股在又黑又脏的板凳上坐了下来，给白鹤佬一支烟。说，自己煮夜饭吗？
是。白鹤佬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腰板挺了一挺。
坐坐。陈默亲切地说，你当个兵？
报告县长，我是78年的兵。白鹤佬回答，又嘿嘿笑了起来，问，县长您真神了，您怎么知道我当过兵？
陈默含笑抽烟，不回答，这白鹤佬是78年的兵，算算也该退休二十年了，见首长就立正的习惯还没有改掉，可见也是够执著的。于是问道，78年的兵，是自卫反击战时的兵了，你是什么兵种？
县长说的对，我入伍三个月就赶上了打仗，我是陆军，侦察连的。
难怪得。陈默赏识地说，看你切菜都蹲着桩。
习惯了，白鹤佬说，慢慢地自然起来，我小的时候在家就和我爹练武，到茅房解手都蹲马桩。
强身健体，这是个好习惯，你有这个特长，有时间可以召集县政府的年轻人一起学学嘛，一是让大家把身体练好，二呢，也可以活跃一下，有什么活动，大家也可以上台表演，三呢，大家也可以学得一样本事。陈默含笑说。白鹤佬两眼就放起光来，说，行行，是有几个青皮后生子想跟我学，我不答应，以后我教他们就是了。
闲聊了一会，陈默就对白鹤佬的身世有所了解了。原来这白鹤佬年轻时也是一条好汉，自卫反击战头了二等功，后来调去给师长当警卫员，不料师长有一个独生女儿喜欢上了他，两个人眉来眼去成了好事。师长千金后来有了身孕，大事败露，气得师长差不多枪毙了他。师长千金要死要活地护着他，生死要跟他在一起。师长一气之下，女儿也不认了，让他退了伍，双双回到家乡，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师长与女儿毕竟是血浓于水，孩子生下来后，妻子离他而去，回到师长父亲身边，就来了一封信，要他好好养育女儿，从此再没了消息。再后来他就到县政府当门卫，一干几十年，女儿长大后考上了到北京一所大学，去看了几次退休在家的将军姥爷，就留在北京，很少回来。白鹤佬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像一条狗一样忠实地护卫着显赫的县政府大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光辉的历史了。陈默听着，心想，这样传奇的际遇，只能在小说和电影时听到，没想到，竟然就发生在这个身材高大，有着黧黑脸庞的中年门卫身上，不禁有些唏嘘。
天看看黑了，陈默问了一下白鹤佬，说，你没有把那个疯老太婆怎么样吧，你练武的人劲儿足，可千万别伤了人。
白鹤佬说，我怎么敢伤人。
陈默说，这样吧，我给你守一会儿，你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疯太婆，我想给她点钱好过日子。
白鹤佬说，县长，你真是太好了，我马上去。
白鹤佬在外面旋了一圈，回来对陈默说，这疯老婆子，几乎每天都在桥底下睡，今天却怎么找不到了。以后我看见了再告诉您吧。
陈默道了谢，站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