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这天上班的时候,在楼梯上遇到了丁可,丁可一见他上来,连忙让道,本来过道就很宽,年轻人还是身子尽量贴着墙,向他鞠躬似地弯了一下腰,说,县长好。
陈默笑着伸出手去,说,上班了吧?丁可忙伸出手来,说,是,谢谢县长关心。陈默一笑,说,应该说是组织关心,好好工作吧,小丁,你是有思想的。
丁可激动得脸都红了起来,嗫嗫嚅嚅的,似乎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陈默知道猜测,这个年轻人一定有什么要对他说,于是说,你等下来我办公室吧,我们聊聊?
是。丁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是一段长长的过道,要经过好几个办公室。据说这个县长办公室当年是罗光耀亲自选的,之所以选在过道的最顶端,罗光耀有几种说法,一是说经过这么多的办公室,可以随时注意下属工作的情况;二是说安全有保障;三呢,说是安静,如果有上访的来了,前面几个办公室就会挡驾,不至于一来就找到县长。
陈默来后,洪光荣鉴于罗光耀出了事,怕他觉得罗用过的办公室不吉利,有意给他换一个办公室,陈默谢绝了。陈默笑着说,一个人贪不贪廉不廉,完全是自己的品行修养和外部监督、制度执行的问题,和办公室有什么关系?洪光荣就笑,说,反正我们这地方历来都是这样,前任官员出了事,继任官员不用他的办公室,连办公设备都要重新置一套的。
陈默就想,原来这官场人比老百姓还迷信。于是笑着对说,广东有一口井名字叫做贪泉,相传人只要吃了这井的水,就会变得贪婪无比,因此,古时候去岭南做官的人都不饮贪泉之水,但这些不饮贪泉之水的官员中,赃官仍层出不穷。晋朝有一个廉吏吴隐之,上任广州剌史,路过贪泉,连饮三杯,赋诗四句,古人云此水,一饮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吴隐之后来离开广州,一文不取,可贵的是,吴隐之家风远传,他的儿子吴延之后来也是一个著名的清官。
洪光荣听了,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知道,陈默之所以体会如此之深,其实是有原因的,陈默虽然是写小说的,却对读史颇感兴趣,写过一本《读史笔记》,其中部分文章还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过。关于吴隐之饮贪泉水,他还在报上发表过一篇精彩的随笔:
渴饮“贪泉”水
广州石门附近有水,名叫“贪泉”,相传吃了这水的人,就会变得贪婪无比。孔子周游列国,来到广州,渴而不饮贪泉之水,“恶其名也”。从那以后,凡到广州做官的人,都不饮贪泉之水。
晋朝有一个叫吴隐之的人,偏偏不信这个邪。吴隐之,字处默,濮阳鄄城人。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连一斗米的积蓄都没有。就是穷到这个程度,隐之仍然能够坦然置之。吴隐之后来做了官,当时,广州一带珍宝很多,前后来这里做官的官人们,人人不饮贪泉之水,但又无不极尽搜刮之能事,行贿受贿之风盛行一时。几乎所有的官员离任之时,无不贪得盆满钵溢。广州剌史贪贿之风,成了朝廷的一大心病。晋朝隆安年间,朝廷为了革除广州官吏贪贿之风,把吴隐之调到广州,任龙骧将军、广州剌史。来到贪泉,吴隐之不顾大家的劝阻,慨然取贪泉之水而饮之。并留诗一首:“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饮了贪泉之水的吴隐之,非但没有变得贪得无厌,反而更加注重自己的操守。每餐吃的不过是蔬菜和干鱼而已,当时人们都以为吴剌史是在作秀。有一次,他的左右在为他做菜时,把鱼剌全部剔掉了,吴隐之发觉后,立即进行了处罚并把那个的职务罢免了。他对家人也同样严格要求,连衣服都不轻易换。皇帝为了表彰他,赐钱五十万、谷千斛,吴隐之一毫不取,全数充公。
后来,一个叫卢循的地方诸候造反,攻打广州,吴隐之率厉将士,坚守了很久,他的儿子吴旷战死,自己也因为寡不敌众而被敌军俘获。幸被刘裕救回,全家从广州返回。上船的时候,没有一文钱的剩余资产。到家时,家里只有六间小茅房,连妻子儿女都容不下。刘裕看不过去,为他建新屋,“辞不受。”
吴隐之晚年做到了度支尚书这样的大官。度支尚书是专门管理国家财政的,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长一职,是一个大大的肥缺。但吴隐之仍然家徒四壁,每个月领了薪水,只留口粮,其余的全部用来赈救亲戚朋友。夫人亲自纺纱织布来养家糊口,还经常断餐,两天吃一顿饭是常有的事。他自己身上穿的是旧衣服,妻子儿女身上没有一丝的丝绸。吴隐之有小女,爱如掌上明珠。女儿出嫁时,朝中大臣谢石知道他家里贫穷,置办不起嫁妆,派了一名使者前去资助,使者到吴隐之家时,恰巧碰见吴隐之叫人牵了家里仅有的一只狗去卖,把卖来的钱置办嫁妆。义熙九年,吴隐之病逝,家无长物。
吴隐之的小儿子名叫吴延之,也当了大官,廉洁一如其父。
噫!贪泉之水,饮之岂必贪欤?贪婪之辈,岂皆饮贪泉之水乎?孔子不饮贪泉之水,为的是教化世人有廉耻之心;吴隐之渴饮贪泉之水,给我们的启示,却更令人意味深长。
这篇文章,也是陈默心里最喜欢的文章之一。
在办公室坐定之后,陈默开始拿起桌上的文件浏览起来,浏览了一会,就听到轻轻的扣门声,陈默头也不抬,说了一声请进。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丁可惦着脚走了起来,说,县长。
陈默说,是小丁啊,请坐,自己泡茶吧。丁可说,我不渴。丁可的样子有些怯生生的,陈默就笑了起来,说,丁可,你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呢,怎么到了县政府办,反而变得缩手缩脚了呢?
丁可就更加手足无措了。陈默就想起自己初进县委办时的样子来,当初自己不也是怯生生的吗。丁可坐下后,陈默微笑着看着他,说,丁可同志,来县政府办工作还习惯吗?
还行。丁可说。
县政府办和乡政府办在工作上有相同也有区别,以后慢慢适应吧。陈默说,见丁可点头了,又问,国用同志还好吗?
龙乡长……丁可欲言又止。
他这段日子不好过,我知道。陈默笑着说,这是我的责任。他不问丁可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他知道,他就是不问,丁可也会说出来的。果然,坐了一会,丁可坐不住了。
县长,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丁可犹豫了好一会,鼓起勇气说。
说吧。陈默微笑着用目光鼓励他。
现在人们都在传言,说你触犯了官场潜规则,搞不了多久,就要调走了。有的人说你全面否定酉县几年来的工作成绩,在酉县混不下去。当然,也有人说正义在你手上,但你斗不过他们,只能成为烈士。
唔,陈默点了点头,倾听着。
但老百姓都说你是清官,是好县长。丁可又说。
你听到哪些老百姓这样说的?
丁可支吾起来,有些尴尬地说,白鹤佬他们都这样说。
陈默笑了起来,说,是不是好县长,我还不敢下结论。
县长,我能够找到覃健。突然间,丁可又说。
陈默抬起头来,正遇到丁可热烈的目光。丁可说,我们是同学,毕业后他当了乡镇报道员,我当了秘书,他出事后,现在一直在逃难,据他说可能会有人暗杀他。但我能找到他,我们有联系。
好吧,如果你遇到他,可以叫他来找我。陈默徐徐地说,突然想到,这些事让丁可这样的年轻人去冒险,怎么说都有点儿过意不去,应该要保护他。于是说,这事,你自己不要出面,只叫他来找我就行了,以后和谁也不要议论这事,知道吗?
是。丁可答应着,告辞了。陈默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近乎哲学的玄想,只有天真的人才可以亲近,只有天真的人才可以亲信。当年康熙亲政后,想翦除鳌拜,四顾朝中大臣,对任何人都不敢信托,最后只能选定一帮天真无邪的小朋友来作为亲信,真是天纵英明了。
前些日子,副市长石城在市政府办副主任刘安邦的陪同下,如期莅临酉县视察工矿企业工作,李一光托有其他工作只陪着吃了一顿饭,陈默和分管工业企业的副县长董明全程陪同。晚上,如陈默所料,石城单独把陈默约到自己住的宾馆,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大半天,开始的时候,石城主要是回忆在酉县的一切,陈默心里明白,这是石城委婉地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陈默能有今天,石城是有功的。两人把过去的趣事聊了一通之后,石城话锋一转,进入正题了。
陈默同志,近几年来,酉县的经济发展很快,总的来说,得益于酉县有一个稳定祥和的政治局面,小平同志说过,稳定压倒一切。我的感受,一个地区,没有稳定,一切都无从谈起。你说呢?
陈默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石城递给陈默一支烟,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神情继续说,当然,要发展就要付出代价,任何发展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酉县的经济发展了,也触犯了个别人的利益,他们就会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一年多来,酉县个别别有用心的人散布了一些阻碍酉县发展的谣言,省里市里已经作了澄清,我相信绝大部分的干部群众特别是领导干部对省、市作出的结论是信服的,是服从上级党和政府的领导的。你到酉县来任县长,由之书记,张啸市长也征求过我的意见,我说了四句话十二个字,政治成熟、思想敏锐、作风踏实、沉稳干练。这应该是我一生中对别人的最高评价了。
谢谢市长。陈默激动地说。
所以啊,我希望你要专注于经济建设这个中心,要从一些不必要的纷扰中抽开身,不要被一些谣言扰乱了阵脚,更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我听说,你想把酉县陇水开发成我国西南濒海的出海港口,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啊,为什么不专注于这些工作呢?相对于你们这批年轻干部来说,我们老了,要听老人言啊。
我一定听您的,市长。陈默微笑着回答。
石城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说,这就好,这就好,只要你专注于酉县的经济工作,我在市里会支持你的,我相信由之同志也会支持你的。陈默啊,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工作,没有领导的支持,成绩是出不来的啊,这也是我的经验之谈啊。
从宾馆出来,陈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在官场历练了大半生的石城绝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自己,而自己,也绝不可能像刚才表态的那样,一定听石城的。319矿难的揭开,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矿难曝光的问题了,他已经势成骑虎,不能停下了。如果他想以偃旗息鼓来求得平安当这个县长,那就是幼稚!一个第一次县长常务会议就触了霉头的代县长,他还能在县长这个位置上呆多久?他还能在县里有多少威信?!
陪同石城的那几天,他也抽空儿和刘安邦聊了几次,老朋友相见,刘安邦除了对他表示祝贺之外,对一切讳莫如深,在亲热之中显得有些隔膜。倒是临走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刘安邦的房间里抽烟聊天,刘安邦才直言不讳地说,陈默,你狗日的走了狗屎运,两年不到就捞了一个县长当,就不要拿自己的前途押宝了,告诉你,你的那次县长常务会,全楚西都知道了,我都不懂你这个节骨眼上还争这个做什么!这次老石来酉县,说是视察,其实就是来灭火的,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
陈默心里一热,心想还是这些老朋友靠得住,心还是向着我陈默。于是笑着回答说,知道知道。
刘安邦说,知道还折腾个卵啊,矿不矿难,死不死人,与你有卵的相干,你装只聋狗听不见强盗就卵事没有了,以后出了事,你也没责任。
陈默不说话,刘安邦就知道说服不了他,于是说,陈默,狗日我们相交也有一年了,还真他妈看不出你是个认死理的。这样吧,你既然一腔正义,我也不能做你的反面不是?以后他有什么动静,我会给你留着心的。
陈默感动地表示了感谢。
然而,事情还不算玩,没有多久,陈默接到了市委办龙云的电话,龙云首先问候了他,说,陈县长,我是龙云。
陈默说,是小朋友啊,怎么也不来酉县转转?
龙云说,没资格啊,小秘书怎么去县里?陈默就笑,说,别的县不去,我这里,向前那里还是可以转一转的嘛。
说了一会,龙云说,路由之书记请你来市一趟,他要找你谈一谈。
陈默心里一紧,说,知道是谈什么事吗?
龙云说,这个不知道,我是原话传递,不克扣也不添加。
陈默笑了起来,说,小朋友进步挺快嘛,好的,我来了请兄弟们喝酒。
路由之的谈话很简单,路由之说,陈默同志,你去酉县任职,固然是张啸同志的推荐,我也是极力支持的。你是在罗光耀出事后去的,可以说受任于危难之际了。罗光耀事件出来后,酉县的干部群众思想有一些混乱,组织上把你派去,原意就是要协助李一光同志做好酉县干部群众的思想工作,维护社会政治大局的稳定。有人反映,你去了酉县后,听信了一些谣言,做了一些超越你职权范围的工作,影响不好,要引起注意啊。矿难的谣传,不说省市已经有了定论,即使确实有这事,也要通过组织渠道去反映,去解决嘛。如果县长亲自去抓,那还要安监、政法部门做什么?我这是代表一级组织和你谈话,请你认真考虑吧,要把精力集中到经济工作中去,这是我也是市委的希望。
陈默没有想到,这事会惊动到路由之,而且路由之的态度完全和石城他们一样,这事就变得更复杂了。谈完话以后,陈默去了张啸市长家里一趟,把自己遇到的一些事情,包括石城、路由之的话都作了如实汇报。张啸一笑,说,陈默,卷到漩涡里去啦?
陈默脸一红,说,是。
不打无把握之仗,看来,你还要历练历练,不过也好,在风浪里成长,要锻炼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放到大风大浪里去。
现在我在县里,都快成过街老鼠了。陈默如实道。
张啸大笑起来。对319矿难的事,张啸什么也不说,陈默也不好问。张啸只是说,你心慌什么,回去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就行。
今天丁可提到的这些事,陈默其实也是很清楚的,群众对他这个代县长的态度,大体也正如丁可的分析那样,三三制。只是,反对的都是一些官场上炙手可热的县级领导和局级领导,还有就是矿老板,观望的是一些普通干部,赞成的就是平头百姓了。而且,他也知道,平头百姓的赞扬,也只是非主流的。身处这个危局,陈默还真是有了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又一次对孤家寡人这个词有了切身的体会。
电话响了,拿起筒来,却是一个男中音,说,陈县长,我家驹啊。陈默一愣,一时想不出是谁来。只得答应着说好好。对方说,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是不是当面向您作一个汇报?陈默一激灵反应过来了,原来是县公安局副局长吴家驹,上次说起伍中平的老母亲失踪的事,李一光说起过这个人,后来陈默也接见过他一次。吴家驹近四十的年纪,着装整齐,在公安二十多年了,倒也不怎么有老油条的那种味,像个干事的人。陈默请他私下打听一下疯太婆的事,不想差不多过了一个月,还没有回音,陈默自己也差不多把这事儿给忘了,这吴家驹却又托地跳了出来。
陈默不想和公安的搅得太深,不了解别人的底细,确实是不宜交往太深的,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陈默于是说,谢谢谢谢,吴局长您辛苦了,来我这里就没必要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聚吧,我手头上还有点事,老人家现在哪里?吴家驹那头沉默了一下,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说,老人家倒没什么事,让我县民政局的送到市医院精神病科去了,我去看了一下,照顾得还是挺周到的。
陈默的心放了下来,心想不知道是谁出的这个主意,虽然有可能是为了掐断他陈默的线索,倒也做得合情合理,还算是人道的。放下电话,陈默给崔敏打了一个电话,证实疯太婆确实在医院,就叫他特别关照一下。崔敏说,放心吧陈县长,你交待的我怎么敢不尽力。陈默说,你客气了。又问起崔敏升副局长的事儿来,没想到崔敏竟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副局长兼医院院长。陈默不由得苦笑起来,钱能通神,看来官场潜规则千条万条,这一条管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