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光的意见和老七的意见分外契合,那就是主张要以维护稳定为主,在经历了罗光耀事件、319特大矿难事实调查等一系列地震后,酉县现在首要的是保持稳定。李一光的想法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多数县委常委认为,还是要向省市提出319特大矿难事故调查可以靠一段落,要求撤走工作组,矿山恢复正常生产。只有陈默和纪委书记不同意这样做。陈默在县委常委会上说,彻底调查319特大矿难事实和罗光耀事件,正是为了酉县将来的长期稳定,因此,不同意向省里请求撤走专案组。况且,省专案组进入酉县,酉县政法部门只负责配合,县里也无权向省里提出这一请示。当然,县里也要规范一下本县政法部门在矿山的行为,主要是加强纪律约束,对规模以上企业进行调查要征得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同意,否则,不准随便进入企业调查。
因为常务会已经很长时间不实行票决制了,李一光为人又很中庸,所以这一议题最后还是没有形成决议。李一光听了陈默的发言,心里虽然不快,也只是苦笑着说,陈县长办事就是认真,这事先放一放吧,下次再议。
散会后,李一光和陈默谈了很久,李一光微笑着说,陈默,我这个县委书记,按说是有拍板权的,而且赞成这的意见的常委也占多数,今天这个不同意见是来自你,我这板就拍不下去了。
陈默笑着拱了拱手,说,书记的民主作风值得陈默学习,要是换别个,只怕今天就要拍板了。
李一光说,知道就好,别人都说一二把手是一对天然的对手,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可不能成为对手啊。
陈默说,维护核心,接受县委的领导,这个规矩我还是懂的,我会努力配合好,这点请你放心。至于今天议的这事,因为涉及面广,不得不争。还请你原谅。
李一光笑着,用长兄一样的口吻说,争都争了,还说什么请原谅,你这个鬼精灵,好在我们是兄弟的情谊,彼此还是相互知道的,不然,还真是结下疙瘩了。陈默挨了骂,就做出小弟的样子笑着,心想李一光的心胸还真是很宽厚的,官场上混久了,什么形形色色的一把手他都见过,绝大多数一把手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
接下来,李一光说,陈默,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我的意见,矿山再也不能再折腾下去了,已经近一年时间没有生产,当前矿产品价格又非常好,不说矿老板们气不顺,就是我这个县委书记也觉得可惜。一旦矿产品价格不行了才生产,别人都会骂我们的娘。再说,我俩总不能一上台财政就大滑坡吧,这样,我俩如何向全县人民交待,又如何向上级交待?
陈默一时语塞,是啊,酉县的财政,说白了就是矿山财政,矿山一停,财政就跌,市政交通,城市建设,哪样都要钱,没钱,就办不成事,就出不了政绩。也难怪李一光心急,如今各县领导之间拼政绩,都已经是白热化了,只差脱了上衣去拼剌刀。
我的意思,案子当然可以继续查,可以交给市、县公安机关来查嘛,范围也不宜再扩大了,保稳定促发展,这是前提。李一光又说,看着陈默的目光虽然笑吟吟的,却透露出期待。
陈默心里一时间很是复杂,李一光的目光,不仅仅是期待,简直可以说是企求了。作为县长,他是应当服从县委书记的领导的,这是组织原则;从年纪上来说,李一光也要比他大十来岁,是长兄,而且历来对自己不薄。无论从公从私,陈默都要尊重李一光。可是,陈默却知道,黄彪那天所说的319特大矿难是人为造成决不是空穴来风,刑事调查必须进行下去。只是,李一光所说的由市、县公安机关开展调查也不失为好办法。
这样吧,李书记,我同意由市、县公安机关为主进行调查,也同意你所说的,范围要控制,面不要再扩大。县政府的工作也要尽快回到恢复矿山生产上去。陈默思忖良久,回答说。
我们取得这样的共识,真令人高兴。李一光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个人走出县委办大楼时,给人的印象是他们的县委书记和县长简直就是珠联璧合。
送走了陈默,李一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疲惫地倒在软而厚的皮沙发上。
李一光的为官经历,颇具传奇色彩。20多年前,李一光高中毕业后,因为考不上大学,在县委办专门为当时的县委书记宋达开车的父亲前提退休,李一光顶班进了县委办,仍然为宋达开车。李一光经常回想起那个时候,父亲是一个平和的人,脾气好得像一头老黄牛,憨厚的脸上一天终到晚都挂着笑容,做任何事情都尽心尽力。父亲的好脾气也遗传给了他,在给宋书记开车的那几年里,他小心翼翼,像服侍父亲一样去服侍着宋达,希望能让宋书记对自己有一个好的印象。然而,他的付出却没有得到回报,宋达把他的服务当着他应有的职责,好像他无微不至的服务都是应该做的。直到五年后的一次偶然,命运之神才垂青于他。
那个时候开始流行领导自驾车,年界四十的宋书记也喜欢上了开车,在公务稍微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把车开到城北空旷的地方,手把手地教宋书记练上一两趟,一来二去,宋达对开车上了瘾,出车的时候,在路面平直宽阔的地方,总是要把他赶到副驾上,自己握着方向盘开上一程。然而,宋达是当领导的料,却不是开车的料,经常开着开着就走了神,翻过几次车,幸而并无大碍。终于有一次,就在大街上,宋达开车把一个推着小手推车沿街卖豆腐干的小贩撞倒了。
那时正是黄昏,李一光正在坐在副驾上昏昏欲睡,突然而起的尖利刹车声骤然响起,接着,他明显感觉到车身撞击物体的震动。醒过来,他发现宋达瘫坐在方向盘前,脸色苍白,凭着一种职业的敏感,他意识到出事了,而且决不会是小事。他下意识地看了周围一下,街上没有几个人,正在向这里聚集。他立即叫宋达从两个座位的中间挤到后排上去,自己迅速从副驾越过挡位杆顶替了宋达的位置。当人们围拢来的时候,他面色苍白,一脸茫然地从驾驶室下来,看到了一滩的血迹和一辆被撞翻的手推车,一个人倒在离车七八米的地方,已经只有呼出的气,没有吸进的气了。
在车上,惊魂初定的宋达拔通了120急救电话,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伤者受到医院后不治身亡。在交警调查中,凭着一种长期共事的默契,李一光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两人的叙述几乎统一如一人。
负责处理丧事的死者家属,是死者的亲弟弟,那个名叫陶恢的年轻人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他拒绝了个别目击者对县委书记宋达的指认,对肇事司机表现出了应有的宽容,这让宋达和李一光格外感动。当交通故事处理完毕后,三个人的关系竟然近了好几程。这次交通事故,成就了陶恢,也成就了李一光。宋达亲自交待把县招待所的工程给了陶恢,并叫人为他协调了银行贷款。接下来,又在市政建设中多方给予关照,几年时间,陶恢成了酉县工程建设的大包工头,继而又进军矿山开发,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李一光也渐渐地由一个司机,变成了县委办副主任,接着就是县农村工作部副部长,部长。当宋达调任市委书记时,还特别关照他,于是,他升为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
李一光是有自知之明的,当时他也认为,自己才具平平,能够当上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已经是分外之福了,特别是宋达调省委书记之后,远水难解近渴,对他的关照也淡了一些到宋达退休,他也没有从宋书记那儿再得到什么,以为从此升迁无望了,也就安分下来。张啸回到楚西市时,他本来也没有任何妄想,他是一个勤勉的人,也是一个具有亲和力的人,却不是一个善于奉迎拉关系的人。然而,陈默的回来,让他看到了希望,通过陈默,他让张啸认识了自己,他成功了,顺利当选了酉县县委副书记,县长,原县委书记罗光耀出事后,又当上了县委书记。
按说,李一光的仕途是得意的,短短两年时间,由县委办主任而县长,到县委书记,这样的升迁速度,确实不多见。然而,当上了县长之后,麻烦也就接着来了,这个麻烦,来自他的知交陶恢。陶恢成了企业家后,也许是出于一种感恩回报的心情,给了他很多的好处,那时所给,仅仅是馈赠,算不上贿赂,当他还是县委办主任的时候,他确实不能帮助陶恢得到什么好处,陶恢给他的钱,只是单纯的感恩。如果他仍然还是一个县委主任,他是不会觉得自己欠陶恢的什么,也相信陶恢并无索取之心。
但是,当他当上了县长,继而是县委书记,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手中有了权,朋友之间就开始有了一种企望,作为企业家的陶恢也是如此,在矿山整合中,陶恢明确提出了自己希望中标的意愿,陶恢在矿山本来就有几个矿洞和浮选厂、电解锌厂,应该说在矿山占据着很重的地位,他不明白,陶恢为什么还有着无厌的欲求。
就在他当上县委书记不久,陶恢在一个夜晚来到他家,明确提出自己要竞标矿山整合的事,他无话可答,吸引企业家投资矿山,以收购、赎买等方式吞并一些非法矿洞和企业,实现矿山生产的集团化,这是市里、县里的决策,他不能对陶恢说,你不可以参加竞标。他用自己的方式,绕山绕水地说了一大通,他对陶恢说,企业的壮大,并不光光是规模的扩大,关键是质量的提高。等等。可是陶恢却说,竞标矿山,是他多少年来的想法,如今时机到了,他是不轻言放弃的。陶恢还说,钱攒到一定的时候,就不仅仅是攒钱的问题了,而是价值体现的问题了。陶恢说得很高深,让他无法应对,但他知道,陶恢的内心是坚定的,多年来的相交,他知道陶恢所说的不假,他是一个不轻言放弃的人,认准目标,不择手段也要达到。
就在那夜,陶恢在他的书房里扔下了五十万元现金。他无法拒绝,多少年来,他一直接受着陶恢的资助,从来没有拒绝过,那么,这次他也无从拒绝,虽然他知道这次与过去所有的资助都不相同。那个晚上,他彻夜难眠,既因为那五十扎崭新钞票的强大**,也是因为对那些钞票的恐惧。还有,就是对自己软弱性格的懊恼。如果他强硬一点,陶恢的钞票他是完全可以婉拒的。
已经退休了的宋达也给他打了几次电话,虽然只说了一些闲话,他却听出了宋达的意思,就是要他支持陶恢中标。好在,张啸市长考察了陶恢的公司后,也对公司的实力和管理给予了肯定,这让他在操作上有了便利。
当陶恢的汇鑫公司顺利中标后,李一光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的。对陶恢,他是有惊无险地回报了,人情往来,在于平衡,投桃报李,就已经平衡了。
就在他暗自庆幸的时候,风起于青萍之末,命运那根无形的绳索仿佛像一张无法摆脱的大网向他罩来。随着319特大矿难事故调查的深入,319特大矿难事故有可能是人为造成的犯罪。就在调查紧锣紧鼓进行时,陶恢再一次来到他的家里,陶恢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慎静,显示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慌乱,一进入他的书房,关上门就扑嗵跪在他的脚下,说,一光兄,救救我吧。
那一瞬间,李一光什么都明白了。
在酉县矿山发展的十多年里,一直存在着两股力量的争斗。以石城、罗光耀、龙江、莫子涵他们为后台的一派,在路由之的支持下,占据矿山近二十年,他们拥有大大小小的矿洞数百个,加工厂数十家。而陶恢的汇鑫公司作为新生代,虽然一开始发展时有宋达作为背景,但矿山开发时,宋达已经调市里,省里,鞭长莫及,因此汇鑫公司多年来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双方为争夺矿山利益,常常有冲突,双方手下的保镖也经常刀兵相见。石城任县委书记后,罗光耀当上了县长,汇金公司的日子就更加难过起来,有被逐出矿山的可能。于是,陶恢一手制造了死亡民工32人的319特大矿难事故,他的目的也达到了,随着319事故引发的地震,罗光耀国外失踪,龙江、莫子涵、石城等人先后被双规,批捕。他们参股的矿产公司老总被批捕,甚至有可能被处以极刑。汇鑫公司的对手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再也无力参与矿山竞争。
汇鑫公司自然成了矿山竞标的主要投标人。
就在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那张无形的大网却开始收紧了。虽然一切都似乎了无痕迹,但处在漩涡的中心的陶恢还是感觉到了四周的无形压力,他的希望,只有宋达、李一光和陈默了。他希望李一光和陈默能够制止住省专案组的调查,只要把调查工作交给市、县政法机关,事情就有了转缳的余地。
李一光默默地坐着,下班了,县委大楼里静悄悄的,有风从窗外掠过,吹动暮色四合。司机悄悄地从门口探进头来,又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