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六回 通关节刘吴访杨府 主会试杨溥拔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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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早朝散罢,宣德皇帝在左顺门召集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金幼孜、杨溥和礼部尚书胡滢以及五军都督府都督、英国公张辅等议事。二月初的北京,乍暖还寒,宣德皇帝命司礼监太监金英给每人沏了一杯热茶,君臣坐在暖阁里一边品茶一边议政。

“眼看不几天丁未科会试就要到了。”宣德皇帝呷了一口茶不紧不忙地开言道,“这次会试非比寻常,是朕即位后的第一科,既要体现朕给予天下士子的皇恩,又要稳妥不出娄子。这事礼部是怎么考虑的,先请胡爱卿说说吧。”

“是,陛下。”礼部尚书胡滢立即应了一声。这胡滢是去年四月原礼部尚书吕震醉酒死后,由礼部左侍郎擢升礼部尚书的。他刚刚上任不到一年,见宣德皇帝要他先说,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朝洪武三年设科取士,洪武四年辛亥科会试,洪武五年壬子科会试,洪武六年停科举,洪武十五年,太祖皇帝下诏复设科举,洪武十七年始定科举之式,命礼部颁行天下,同年恢复乡试。自洪武十八年会试至今,已举行了十四科,连洪武三年的第一科,洪武四年第二科,一共十六科,共取进士二千八百六十五名,本朝科举之盛,唐、宋所未及也!”

胡滢有意卖弄,一口气将大明开国以来科举取士的大致情况说了出来,尤其是将共取进士的数目清清楚楚准确无误地报了出来,不得不令人佩服。可是,他只说了个历史情况,本科取士该怎么办却一字未提。宣德皇帝笑了笑,问道:“胡爱卿担任礼部左侍郎的时间不长,升任礼部尚书的时间更短,对数十年来的科举考试却十分熟悉,足见胡爱卿对本衙事务很是用心,精神可嘉。不过,本科会试怎么安排的,胡爱卿尚未说呢。”

“臣正要启奏此事呢。”胡滢脸红了一下,接着说道,“本科会试的几项准备事项已经就绪:天下参加会试的举人八百余人已经基本到齐,现分别住在京师贡院附近,国子监应考生员和天下往届举人申请参考者六百余人也已到齐,这两天即将参观考场;贡院考场已经收拾干净,考棚、考舍字号均已粘贴完毕;会试的一般执事官如受卷官、弥封官、收掌试卷官、誊录官、对读官、监门官、搜检官、巡绰官、供给官以及其他杂役人等,臣已将名单准备就绪;贡院试场外火夫弓兵的防守与贡院内号棚、号舍的防守军丁,臣已与五军都督府英国公张辅商量好,到时提调到人。”

说到这里,宣德皇帝皱了皱眉头,又问道:“这些具体事务安排得倒是不错,但会试怎么考法、还有哪些问题需要议一议,胡爱卿仍然没有说呢!”

显然,宣德皇帝对胡滢的回答不大满意,胡滢不禁慌了。他红着脸嗫嚅道:“臣觉得按照惯例,会试主要执事官,比如主考、副主考、同考、监考等官那是陛下临考前两日钦定的臣没有说以外,其他的臣都说了,一切都按既定程式办,好像没有什么问题要议了。”

见胡滢窘迫不堪,一旁的金幼孜便出面圆场道:“陛下,会试已有成规,胡大人要说的都说了,臣以为差不多了。”

胡滢和金幼孜都是累朝老臣,宣德皇帝不想驳他们的面子。他思忖一下说道:“朕不担心别的,怕的是举子进京,人多嘴杂,稍有不慎,闹出事来。洪武三十年的‘春榜’,取进士五十二名,因大江以北无一人中式,而举子连名上告,太祖大怒,杀了副主考白信蹈、阅卷官张信及状元陈安等人,将主考刘三吾戍边。六月重开殿试,取‘夏榜’六十一,全部是北方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令人不寒而栗。朕即位第一科,要是闹出什么事来,那就不好了,诸位爱卿务必未雨绸缪,细心想想,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改进的?”

听罢宣德皇帝这番话,众人十分佩服这年轻皇帝心思之密。在座的几位大臣,杨荣一向以知兵知边闻名,对于礼仪、科举之类的事不大关心,他不想插言。杨士奇想了想,沉稳地说道:“陛下,从历年会试情况来看,会试举子容易生事,往往是由于举子良莠不齐、人数过多而造成。当年‘春夏榜’之事,也是各布政使司对应试举子未加限制所致。为了解决这一弊端,洪熙元年四月,先皇在弘文阁召集东杨、南杨、礼部尚书吕震及臣四人商议如何改革乡试。臣等提出,太祖皇帝当年下诏科举应试生员参加乡试不拘额数,有一参一,那是因为开国之初,学校未曾普及,读书人不多,故有此诏。洪武十七年重开科举,太祖皇帝又下诏,重申参加会试举人不拘额数,从实充贡,那也是当时各地乡试考录举人不多,为广纳人才所定方略,是适宜的。后来太宗皇帝一直遵循成法,沿用至今。”

“诚然。”宣德皇帝点头道,“若无‘不拘额数’的规定,天下省府州县官吏守牧到哪里寻去?”

“正是如此。”杨士奇继续道,“而今情况变了:全国除南京和北京均设有国子监太学之外,天下府、州、县、卫所,皆建有儒学,教官四千二百余员,弟子无算,教养之法备矣。而且,自各地儒学之外,又有宗学、社学、武学,延师以教宗室及民间子弟。现是四海之内,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累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我朝学术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学校盛,人才众。各布政司乡试动辄考录举人百名,南京、江西、湖广等地每科甚至多至数百名。而每科朝廷录取进士则不多,大凡一百余名,仅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的举人能荣登黄榜,大量举人名落孙山,难免心生怨气,是以臣等建议限定各布政使司乡试录取名额,一可优中选优,提高人才质量;二可限制会试人数,减轻朝廷压力,防患于未然。先皇认为臣等所议得当,便同意了。今年参加会试的举人,便是按前年弘文阁所议之人数前来应试的。”

听罢杨士奇这番介绍,宣德皇帝又问道:“当时所定各布政司乡试录取举人名额是多少呢?”

杨士奇回道:“当时乡试名额是南杨大人提出的,是否请南杨大人奏闻呢?”

宣德皇帝点头道:“好,那就请南杨爱卿说说吧。”

“是,陛下。”杨溥躬身应道,“根据各地学校教育发展之现状和历科会试参试举人之数量,臣当时提出应天府及苏、松诸府历来崇尚读书,人文之盛,称冠天下,名额一百名;江西自古文领南北,人才辈出,名额六十五名;浙江、福建、湖广各六十名;广东五十名;北京顺天诸府一百名;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各五十名;四川五十五名;广西、云南、贵州及凤阳、庐州二府各二十名;滁州、徐州、和州各十名。总共八百八十名。当时先皇准奏,即下旨颁行,去年各地乡试均是按这一名额录取的。如果不出意外,今科会试的应试举人应是八百八十名呢。”

“对!”胡滢接话道,“臣礼部接到的各布政司报来的当科应试举人申请报考咨文,刚好是八百八十名。到昨天为止,礼部核查的已到举人也是八百八十名,其他入科应试和国子监参试的肄业举子是五百五十五名。”

“好,好,好。”宣德皇帝连连点头道,“如此说来,今科会试准备已经就绪,可以如期举行了。”

“臣还有事要奏,陛下。”只听杨溥一旁说道,“前年先皇召集臣等弘文阁议科举改革时,本来要议乡试改革和会试改革的。但当时刚议完乡试改革确定取士名额之后,突报山东、淮安、徐州之民闹饥荒,情况紧急,先皇念民心切,便中止会议命臣等赶赴灾区赈灾,那科举改革只议了一半便放下了。后来臣等赈灾回来不久,先皇驾崩,那科举改革之另一半——会试改革便搁置下来直到如今。现今新科在即,臣想那会试改革不可不行,是以臣请陛下圣断。”

听杨溥说乡试改革只是科举改革的一半,现在提议会试改革,宣德皇帝问道:“会试改革为何要改,怎么改法,杨爱卿说来听听。”

“这会试改革臣与西杨、东杨以及金大人商谈过多次,看来现在是水到渠成了。”杨溥看了看在座的几位大人,说道,“现行的会试制度已经奉行了六十年,虽然在促进教育发展、人才培养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也存在许多弊端,其中最大的弊端莫过于取士失衡,偏重南方。”

听到这里,宣德皇帝问道:“何以见得呢?”

杨溥回道:“比如开国六十年来,所取进士二千八百余名,十之八九皆江南之人,江北学子不足十分之二。再譬如科考十六科,所取十七名状元,江北仅有一人。

接着,杨溥把十七名状元依次说了一遍。

一听杨溥列举的状元名单,在座的文武大臣都惊愕不已。不说不知道,这状元几乎全部是南方人,会试的取录不均衡,确是弊端了。宣德皇帝也不禁点头道:“这取录不均的确是个问题。”

杨溥接着道:“以上十七名状元,只有洪武三十年丁丑科‘夏榜’所取状元韩克忠是北方人。那是因为洪武三十年丁丑科‘春榜’发榜后,落第举人愤怒不已说主考刘三吾等人皆是江南人,他们优亲厚友只取江南之人,遂集体请愿上告。太祖皇帝一怒之下斩了白信蹈等人,再将江北举人廷试,太祖皇帝亲自阅卷,取士六十一人,全部是江北之人,点了个山东人韩克忠为状元,这才出现了第一个江北人的状元。”

宣德皇帝插言道:“要不是那个‘夏榜’,恐怕至今北方一个状元都没有呢。”

“很有可能。”杨溥想了想,说道,“主考官刘三吾、白信蹈等人是否真的徇私舞弊只取江南之人?恐怕并非如此。陛下请想,当时应试举人的试卷皆为密封,关防又紧,刘三吾等人怎么能知道哪张是江南人的试卷,哪张是江北人的试卷?缘何刘三吾等人连一个江北人都没有录取?原因无他,地方教育有差异,文风各不同,考官对文辞有喜有恶罢了。”

说到这里,宣德皇帝点头道:“说得有理。只凭文辞优劣取士,不管地域平衡,因而造成了取士失衡,学子们当然就愤愤不平了。”

“陛下说得极是。”杨溥继续说道,“黄河和长江都是华夏文明的发祥之地,但由于北方长期处于战乱之中,读书人纷纷南迁,再加上北方气候、土壤较为恶劣,百姓富裕程度不及南方,学校教育也就自然稍逊一些。那学校稍逊之人焉能不落第?那落第的考生中岂无经国济世之才?问题的症结不在考生学识之差,而在会试的方法上。现今会试方法不改,恐有四大弊端。”

宣德皇帝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他注视着杨溥问道:“哪四大弊端呢?”

杨溥继续说道:“一者不利于学校发展。南方的学校办得好,生员有前途,读书人就会越来越多,北方生员屡试不中,便会心灰意冷,读书人会越来越少,学校会越办越差。久而久之,那北方便会教化不兴,子弟不明了。二者不利于国运兴隆。大凡君主治国理政之目的,是天下致治四海晏然。而太平盛世要靠举国富庶、全民兴礼方能实现。臣不敢设想,学校不兴、教化不行的地方也能出现太平盛世。三者不利于天下安定。国家取士不公,必然会伤及士子之心,而对朝廷产生怨恨。轻则怨愤谩骂,重则聚众闹事,其间如有坏人挑拨利用,甚至可能发生民变,进而危害国家。四者不利于权治均衡。读书人多,中举、中进士的就多,也就是出仕做官的人多。那些长期无人中举、中进士,无人出仕做官的地方,没有乡贤作为代表,百姓必然心怀不满。因此每个地方都要有代表人物在朝廷当官,国家权力、治理才能均衡。会试改革初看只为士均衡往里深究,此事关系国家兴隆、人心向背、天下太平、百姓安危,意义深远。是以,这会试非改不可,不改不行。”

听罢杨溥这番宏论,宣德皇帝连连点头,深表赞同。见杨溥把话打住不说了,他急忙问道:“南杨爱卿,会试如何改革方好呢?”

“有了去年的乡试改革,限定了各布政司录取举人的名额,现在会试改革就好办了。”杨溥回答道,“臣以为根据学校教育的不同,可将北京、南京和十三布政司划分为南、北、中三区,将会试考卷分为南、北、中三卷,将取录名额分配到区,一区一卷,分卷考试,按名额分区录取。这样,会试录取进士,便不会失之偏颇,只取一方举人而遗漏另一方举人了。”

“分卷好,分卷好!”杨溥说到这里,在座的杨荣、金幼孜、胡滢一齐叫起好来,“陛下,按南杨大人的改革办法,会试取录就公平、均衡了!”

宣德皇帝并未表态。他听得十分认真,见杨溥并未说完,便问道:“那会试的录取名额如何分配呢?”

“这事好办。”杨溥说道,“可将应天、苏州、松江诸府和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为南区,考南卷;顺天府、山东、山西、河南、陕西为北区,考北卷;四川、广西、云南、贵州及凤阳、庐州二府和滁、徐、和三州为中区,考中卷。录取名额以百人为率,南取五十五,北取三十五,中取十名。”

杨溥把会试改革的分区、分卷及录取名额比例说清楚了,宣德皇帝不禁喜笑颜开,高兴得连连击掌道:“南杨爱卿所言改革方案好,能有效除去弊端,可为后世之法。诸位爱卿可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了。”杨士奇等人一齐说道,“南杨大人所言甚好,请陛下恩准。”

“好,这事就这么办。”宣德皇帝果断地拍板了,“会试改革就从本科开始,请南杨爱卿拟旨,胡爱卿布告周知,至于南、北、中会试题目,按老规矩让主考官进闱后,考前先一天拟定。主考官、副主考官、同考、监考等官,亦按老规矩,二月初七朕当庭宣布吧!”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杨溥和胡滢一齐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左顺门君臣议论会试改革的事很快传遍了朝野上下,有些人开始打起了主意。但主考究竟是谁,尚不得而知。不过,朝中的大臣们心里都明白,宣德皇帝即位的第一次科举必然高度重视,一定会派内阁大臣去担任主考官。而内阁大臣现在是杨士奇、黄淮、杨荣、金幼孜、杨溥、张瑛六人。这六人中,杨士奇、黄淮、杨荣、金幼孜四人都是永乐皇帝留下的旧臣,虽然人品、资历、学行完全可以担当主考,但新帝伊始,肯定不想再用旧臣,那么剩下的只有杨溥和张瑛了。那张瑛是去年三月进的内阁,无论哪一方面都无法与杨溥相提并论,而杨溥是仁宗东宫旧臣,深为仁宗倚信,且杨溥质直廉静,恭谨雅操,人所共仰,人们都纷纷猜测,那主考非杨溥莫属!

二月初六那天晚朝散罢,杨溥刚回到西江米巷的住处还没坐下,那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便来了。

刘观是永乐十三年六月上任左都御史的,那时杨溥已经身陷诏狱,二人并未同事。永乐二十二年杨溥出狱后,遵仁宗意旨忙于组建弘文阁,宣德继位又整日在内阁办事,与刘观接触不多,二人并无深交。今日见刘观踏夜来访,有什么事么?

待刘观坐下、品茶,杨溥拱手问道:“刘都院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刘观担任左都御史的时间长,权力大,平日颐指气使惯了,哪怕今日登门求事,也难改平日的秉性。他单刀直入,大大咧咧地说道,“实不相瞒,下官今晚造访,是有一事相求,烦请南杨大人鼎力相助。”

“大人不必客气。”杨溥说道,“大人有事交办,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也不是什么大事。”刘观轻描淡写地说道,“下官治家不严,教子无方,小儿刘辐自幼贪玩,不喜读书,至今三十开外了,尚无功名。他一直不想出仕,下官也没准备让他做官,反正老家田产也需要他打理。不料犬子最近突发奇想,吵着要做官,闹得下官寝食难安。本朝的规矩是‘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勿得与官。’他要做官,就只有参加科举了。不怕南杨大人笑话,犬子虽然在县学读了二十多年书,也经过了几次乡试,但次次都是榜上无名,到现在还是个县学生员。这不,本届丁未科会试不是马上要开考么?下官想让他参加会试,好歹考他一考,再想个办法,取他个进士,让他做官去吧!”

原来刘观是来为儿子刘辐说项的。杨溥微微一笑,说道:“刘大人您别忘了,按照朝廷科举规定,只有乡试录取的举人才能参加会试,而且此前凡愿参加会试的举人,先要向州、县呈报申请咨文,由州、县呈府,府呈布政司,经核准资格后填写‘公据’,由布政司、府发给州、县,交本人领取,参加会试的举人,没有‘公据’是不准进入考场参考的。贵公子既不是举人,自然没有领到参考的‘公据’,又怎么能考呢?”

“这个南杨大人不必担心。”刘观笑道,“前几天下官已与顺天府、礼部的人打好了招呼,给犬子发了张‘公据’,只要大家心照不宣,犬子即可进贡院参加会试了。”

好一个“打好了招呼”、“发了张‘公据’”,这不明目张胆地弄虚作假么?亏你刘观还是执掌都察院的头号风宪大臣,一个专门纠劾百官营私枉法的人,竟然带头营私舞弊了!不过,这刘观品秩比我还高一品,我管他不着,也不必管他,让别人去管吧。想到这里,杨溥微微一笑,说道:“刘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您这事说给下官听,下官也帮不上忙呀?”

刘观连忙说道:“只要南杨大人肯帮忙,你就一定帮得上忙。”

杨溥说道:“刘大人此话怎讲?”

刘观眨了眨眼,神秘地说道:“南杨大人是故意装糊涂吧?满朝大臣谁不说今科主考非南杨大人莫属,皇上不点你当主考,点谁?只要你当了主考,那就请你务必关照,犬子中进士就全靠南杨大人了!”

“惭愧!惭愧!”杨溥连忙摇头道,“究竟谁当主考,皇上尚未钦定,谁也不知道。下官想这满朝儒臣,比下官学识渊博的比比皆是,下官岂敢忝当主考。刘大人找错了人,这忙下官肯定帮不上!”

见杨溥婉言拒绝,刘观不禁有些生气,一个堂堂的都院,呼风唤雨,说参劾谁就参劾谁的人物,别人巴结都来不及,怎么这杨溥如此不识抬举?不过,杨溥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皇上尚未宣布,他杨溥怎么敢自认就是今科主考呢?刘观想了想,毫不掩饰地说道:“南杨大人,俗话说‘山不转水转,石头不转磨子转’,你我同朝为官,总有互相帮忙的时候。南杨大人这次如果帮下官遂了心愿,他日你有难处用得着的时候,下官就是拼个罔顾国法,也一定尽力相帮,你看如何?”

这不是公然拿权力来做交易么?刘观竟然胆大包天毫无顾忌!杨溥十分鄙夷,但他不想得罪刘观,只好说道:“刘都院言重了。假使真如大人所言,能帮忙时下官尽力就是了。”

“拜托了,拜托了!”一听杨溥表了态,刘观不禁大喜,连连拱手称谢,乐悠悠地回去了。

望着刘观远去的背影,杨溥不禁感叹起来。这刘观洪武十八年进士入仕,四十年来也做了不少好事,特别是永乐初年左都御史陈瑛残杀建文旧臣的时候,他曾从中周旋,救过不少的人;早年也能洁身自好,奉公守廉,常为人称道。不想他官做大了,私心也开始膨胀了,从永乐末年起便开始逐步蜕变,朝野传闻他耽于酒色,狎妓宴乐,私纳贿赂,徇私枉法,贪墨无忌,纵子凶暴。他越滑越远,以致公然在皇帝眼皮底下营私舞弊,败坏会试,这不能不叫为官久者慎啊!

送走了刘观,杨溥草草地扒了几口饭便到书房去了,他还要为宣德皇帝起草诏书呢。

他刚刚提笔写了几行字,只见杨沐进来说道:“老爷,工部尚书吴中吴大人来了,已到了大门口。”

杨溥与吴中交往不是很多,他怎么也来了?杨溥连忙同杨沐迎了出来:“吴尚书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

“哎呀,南杨大人居所崇尚俭朴,为下官等人表率,可钦,可敬!”吴中一边哈哈笑着,边走边说道,“下官对南杨大人疏于亲厚,不知大人府第褊狭,真是对不住了。”

这吴中从永乐五年正月就擢升工部尚书,仅尚书就当了二十年,是官场上的老世故了。他一进门不谈别的,先从住房说起,似乎满怀关切之情。杨溥心里明白,吴中这个老滑头无非是先套个近乎,再来说事而已。杨溥装作不知,笑道:“下官居所简陋,让吴大人笑话了。”

“都是那十年诏狱害的!”吴中愤愤不平道,“南杨大人学识渊博,勤于职守,朝中哪个不知,谁个不晓,竟被那朱高煦害得进了大牢。要不是那十年铁窗耽误,怎么说南杨大人也该建起一座像样的府第了。您看如今不说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黄淮、金幼孜等人和六部九卿们都有高大宽敞的府第,就是那朝中的侍郎们也有不少建了庭院,唯有您这位内阁大臣还蜗居在西江米巷的民房中,真是太委屈您了!”

说着说着,吴中连连叹息起来。

“有劳吴大人关心。”杨溥淡淡地笑道,“下官这居所虽然褊狭,但能遮风挡雨,又不在闹市风口上,住着倒还安逸,一家大小朝夕相处,倒也其乐融融呢!”

“南杨大人豁达大度,令人钦佩!”吴中似乎十分感动,他慨然说道,“不管南杨大人怎么谦虚,这简陋房舍与您内阁大臣的身份不相称。这样吧,下官那里有现成的木瓦砖石和工匠,闲着也是闲着,下官给您在崇文门外按朝廷规制,建一座府第吧。什么事您也不用管,什么话您也不用说,府第建起了,您乔迁就是!”

一听吴中这话,杨溥不禁暗笑起来。这吴中有两大特点,朝中是尽人皆知:一是贪财好色,二是惧内怕妻。别看他人前风风光光,一旦河东狮吼,他便噤若寒蝉。今日怎么这么大方,这么自作主张了?一定是有事相求。先不要戳穿他,且把来意摸清了再说。想罢,杨溥故作动心地问道:“吴大人哪来那么多建筑材料?”

“南杨大人忘了下官是干什么的了?”吴中一听哈哈笑了起来,“下官这一二十年来,虽官居工部尚书,但主要是为皇帝营建陵寝。先是为永乐皇帝修了长陵,接着又为仁宗皇帝造了献陵,现在宣德皇帝即位,又营景陵,下官这不是正在景陵施工么?那儿木瓦砖石有的是呢!”

“哎呀,下官岂敢。”杨溥假意惊慌道,“用官家木石营造私宅,可是贪墨行为,下官有几个脑袋,敢做此非法之事?”

“大人放心!”吴中又哈哈笑道,“整个工地均是下官一人总管,材料到了多少,用了多少,别人如何弄得清?下官把从湖广调来的木石中途运一些去修府第,只道是从外地购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一切都包在下官身上,您只管住就是。”

“那样恐怕也不行。”杨溥又作顾虑道,“下官现在还只是个正三品太常卿,你要修个一、二品大员规格的府第,那不是违制么?都察院御史一参,下官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此事更不必担忧。”吴中谄谀道,“南杨大人已进内阁两年,不日便要晋升尚书、大学士,甚至三公三孤,现在建个五间九架的府第,有什么不妥?您就放心吧!”

话儿说到这里,吴中还没把来意说出来。杨溥笑了笑道:“这府第的事事关重大,待下官从长计议。吴大人今夜光临,一定有事相告。您就请直说吧。”

“还真让南杨大人说着了。”拐弯抹角绕了半天,吴中这才说出了来意,“这不是本科会试就要举行了么?下官正是为这事来求大人呢。”

杨溥不动声色地问道:“莫非是大人有子弟参加此科会试么?”

吴中连忙点头道:“正是,正是。不瞒南杨大人说,犬子吴文去年中了山东举人,本科当试,现已到了京师。”

杨溥拱手贺道:“恭喜大人,令公子今科要登黄榜了!”

“靠不稳,靠不稳。”吴中摇头叹气道,“犬子要是有满腹经纶,文章锦绣,下官也不来麻烦大人了。犬子生来愚钝,学业平平。不怕大人笑话,去年中个举人,都是下官花了大力气才弄来的呢。今科会试,就凭犬子那几句之乎者也,即使考了也肯定是名落孙山。所以下官前来,恳求大人看在你我同僚的分上关照关照,让他中个三甲进士都可以,也好光宗耀祖啊!”

“吴大人说笑了。”终于明白了吴中的来意,杨溥微笑道,“下官不是考官,怎么关照令公子?那是爱莫能助了。”

“大人莫要谦虚!”吴中连忙恳求道,“虽然皇上尚未钦定考官,但满朝大臣谁不知道今科主考非南杨大人莫属?先不说您是不是考官,只说一旦当了主考,您关不关照犬子?”

“好,先不说当不当得了主考。”杨溥不禁笑了起来,“就权当下官是主考,按照朝廷制度,会试和乡试一样,防范严格着呢!皇上一旦钦点会试执事人员,所有主考、副主考、同考、监考不准回家、不准离开陛前、不准同他人接触,立即送入贡院下钥落锁,会试不结束不得出关,内帘、外帘执事人等都遵规照矩各司其事,不得越雷池半步,防范极为严密,内外不通消息,即使想作弊也无法作弊,即使想关照也无法关照啊!”

“南杨大人就别蒙哄下官了!”一听杨溥说会试关防严密难以作弊,吴中哈哈笑了起来,“虽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那会儿,科举考试还算规矩,但后来时间一长,便不那么规矩了,不时有作弊丑闻。现今是越来越松,考场作弊司空见惯。大人难道没听说坊间对考场作弊的传闻么?”

一听这话,杨溥立时警觉起来,问道:“坊间有哪些传闻,吴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好,下官就说给大人笑笑。”吴中说道,“坊间传说,现今考场作弊手法千奇百怪,巧妙无比。内帘官也就是主考、副主考、同考、监考等人作弊,有交通请托、贿卖考题、暗藏关节、‘抬轿子’、‘搜遗珠’等等手法;外帘官也就是点名、搜检、发卷、收卷、誊录、弥封、对读等官员作弊手法更多,有什么‘活切头’、‘蜂采蜜’、‘蛇脱皮’、‘仙人睁目’等等名目;参考举人作弊,有纳贿买题、雇用枪手、猜题剽袭、怀挟入场等等手段,还有一些南方人因本地读书人多怕在本布政司中不了举,特地跑到北方读书人少的地方诈冒学籍参加考试;还有……咳,总之名堂多得很呢!”

杨溥一听,吃了一惊。原来只听说科举弊端时有发生,不想竟有这么多名目,真是花样百出,防不胜防了!他想了想,问道:“大多数作弊手段下官都听得懂,只是什么‘抬轿子’、‘搜遗珠’、‘活切头’、‘蜂采蜜’、‘蛇脱皮’、‘仙人睁目’是何含义,下官就难以理解了,吴大人能否解说一二?”

“说起来那些还挺形象呢!”吴中一边笑一边说道,“所谓‘抬轿子’,说的是同考官也就是房考官作弊。房考官只有阅卷推荐的权力,没有取录的资格,他收了人家钱财,要想把人家卷子取中,便将那人卷子放在一些差卷之中荐上去,待后又接着推荐一批差卷。主考官看了一份卷子觉得太差而丢弃,接连看了几份又是这样。阅到房官欲取之卷时,觉得虽不怎么样,但比那些已黜落的卷子似乎要强一点,姑且将它放在一边。再往下看,又是一些差卷。怎么办呢?考试时主考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即各房所荐之卷取中的虽然多寡不一,但总不能一卷不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房官受了请托收了银子的那份卷子取中,这就是所谓‘抬轿子’。”

杨溥不禁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大人继续往下说。”

“‘搜遗珠’说的是主考官作弊。”吴中笑道,“考场规定,主考只能在房考推荐的试卷中决定取录,不能直接调取未经房考阅判的卷子。如果他要作弊的卷子房官没有荐上来,他便利用主考官有权搜阅落卷以防遗漏俊才的权力,挨次到各房中去翻阅黜落之卷,名曰恐有遗珠,实则专寻作弊之卷。这主考既存作弊之心,则只要将房官黜落之卷粗略披阅,即可找出欲取之卷,然后冠冕堂皇地将此卷取中,这便是‘搜遗珠’。”

杨溥不禁叹道:“好个‘搜遗珠’,逞奸作弊竟成了冠冕堂皇!”

“‘活切头’、‘蜂采蜜’、‘蛇脱皮’、‘仙人睁目’都是说的外帘官作弊。”吴中继续说道,“所谓‘活切头’,就是以甲卷之面移作乙卷,使的是移花接木的手段;所谓‘蜂采蜜’,指的是预选一名文理精通之人,充作誊录官,未入场前,先将黑墨并偷印卷子暗埋誊录房中地下,候某人试卷到,则集众美以誊入,仍用黑笔写一墨卷充作某人试卷,而原卷则付之一炬;所谓‘蛇脱皮’、‘仙人睁目’下官也不知是什么手法,顾名思义,大概是多纳一卷,瞒天过海,让人无迹可寻罢了。南杨大人,您说这考场作弊手段还少么?只要大人肯帮忙,下官还不用那常见之法,只消略施小技,便可让您知道犬子的试卷了。”

听吴中这么一说,杨溥倒真想知道吴中有何伎俩,能轻而易举地在考场作弊,他问道:“吴大人有何高招,能让主考在数千试卷中一眼认出令公子的试卷?”

“这个容易。”吴中说道,“这首场考试不是《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一共七道八股文试题么?这八股文的最后一段作文者发挥感想自抒胸臆,不是谓之大结么?下官命犬子就在七篇文章的大结末尾,一篇写一个字,七篇七个字,连起来就是‘一朝平步上青天’,如果您看到有这七个字作结的,那一定就是犬子的试卷了!”

好个吴中!不想他读书不多,未中过举人,更未中过进士,竟然对考场作弊了如指掌,真是小看他了!不过,不能让他心存侥幸,必须让他明白此路不通!

“吴大人的高论,下官算是领教了。”杨溥认真地说道,“不过,吴大人的高招以及您所说的种种作弊手段也不是屡试不爽的。”

吴中不解地问道:“那是为何?”

杨溥笑道:“您所说的那一切作弊手段,都必须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考场的主考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如此那种种伎俩方能奏效。倘使皇上钦点的主考公正廉洁,您说的那一套不是毫无用处了么?再说,而今考场有真、严、公坐镇,谁还敢作奸犯科?”

“曾言公?”吴中疑惑地问道,“下官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曾言公是谁?”

“真、严、公是三个字,不是某个人。”杨溥笑道,“首先科举要做到‘真’。这乡试、会试是国家抡材大典,来不得半点虚假。这科举的目的一是要激励天下人读书,大兴教化;二是要为国选材,擢拔栋梁。要想实现这两个目的,首先就要做到‘真’。生员要真读书,才有真学问。有了真学问,才会有真秀才、真举人、真进士。考试要真选拔,才会选出真人才、真栋梁。如果人人都不愿下功夫苦读诗书,专靠弄奸作巧营私舞弊,哪还有人去十年寒窗、皓首穷经么?若干年后,经史不传,礼义不承,教化不兴,岂不社会倒退、乾坤愚昧么?”

吴中恍然大悟:“原来曾言公的曾是真假的真。”

“正是认真的真。”杨溥继续道,“其次,科举要做到‘严’。严制度、严关防、严阅卷、严程序、严衡鉴,只有紧紧抓住一个‘严’字,一切从严把握,才能保证‘真’字落到实处。第三,录取要做到‘公’。科举本是天下举子集中比试的赛场,本应公平、公正。坏了公平则失了公正。说轻些,会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说重些,那是坏了国家抡材大法。选拔制度的腐败,破坏极大,天下军民无不深恶痛绝。吴大人,那是你我朝廷重臣做得的么?”

听到这里,吴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是尴尬,只好不作声,让杨溥说下去。

“再说,这进士黄榜是要公布的。”不管吴中受得了受不了,杨溥接着道,“这名次一旦公开,某人平日文学才行不怎么样却被取中,一定会舆论哗然,那行得通么?还有,而今时兴进士取录之后,将其试卷文章结集刊行,称为闱墨。这闱墨刊行等于将进士试卷公开,作弊行为一旦暴露,那是偷鸡不成反蚀米了,值得么?吴大人,您说的这事下官关照不了,也不敢关照。下官劝吴大人也别枉费心思,还是劝导令公子认真应考的好!另外,吴大人所言营建府第之事,您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与其住在那种虽然宽敞、气派,但日日担心别人揭发,时时害怕御史参劾的府第里,倒不如住在这蓬荜陋室里自在!”

杨溥这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不仅拒绝与吴中同流合污,还把吴中教训了一番。吴中听了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话说到这个分上,已无转圜余地,吴中只好尴尬地嗫嚅道:“谢谢南杨大人诤言,下官受益匪浅,告辞了!”

说罢,吴中头也不回悻悻地走了。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二月初七早朝,宣德皇帝钦点内阁大臣、太常卿杨溥为宣德二年丁未科会试主考官,永乐二年甲申科状元、翰林院侍读学士曾棨为副主考官,礼部尚书胡滢为总提调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勉为总监试官。同考官段民等会试其他执事官员人等均有指派。钦点完毕,宣德皇帝对杨溥说道:“南杨爱卿,此科会试非同寻常,既是朕即位后的首次抡材大典,又是会试改革分卷试录的第一科,成功与否,关系重大,意义深远。朕望卿等秉公衡鉴,为国选材,不负朕望!”

杨溥带着众人拱手谢道:“臣等谨遵圣旨,不辱使命!”

宣德皇帝把如此重要的一项大事交给了杨溥,足见他对杨溥是何等的信任和倚重。殿上的文武大臣羡慕不已,纷纷道贺。

钦定已毕,杨溥、曾棨、胡滢、陈勉、段民等主考、副主考、提调、监考、同考等官员,立即被送入贡院。杨溥等主考、副主考、同考、监试等内帘官员进入试院飞虹桥里的院落,院门即刻被关上锁住了,整个考试阅卷期间,此门内外隔绝禁止出入,考官等人的饮食起居均在院内,一直要等到考试结束、阅卷完毕、名次定了,主考等人才能解锁开门走出来。

会试三场考完,二月十六日起内帘的考试官们便分房开始阅卷。所谓分房,即将《五经》分类,每一经根据考试卷子的多少,再分若干房阅卷,各房与各房之间除主考有权查阅外,房与房之间不准串房。二月二十六日前各房推荐卷汇总到主考处,主考判定中与不中。二月二十七日,将取中的卷子拿到至公堂,当众拆卷填榜。二月二十八日,会试在礼部大堂门前发榜,公布会试取中的中式举人。至此,会试结束,杨溥带着黄榜去宫中向宣德皇帝禀报。

三月一日,宣德皇帝在奉天殿举行殿试,钦点内阁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谨身殿大学士杨荣、武英殿大学士金幼孜、武英殿大学士黄淮和太常卿兼学士、会试主考官杨溥为读卷官——因为殿试是皇上亲自主考,陪同主考的大臣就改称读卷官。为了公开、公正,宣德皇帝决定当庭改卷,一甲三名当庭拆卷。一直忙到晚朝散后的深夜,一百又一名中式举人的殿试卷子才当庭改完。

三月三日早朝,读卷官都到华盖殿,内阁首辅杨士奇将黄榜进呈至御座之前,让皇帝亲览,再依照皇帝亲笔所定之一甲三名的名次拆三卷,面奏第一甲第一名某某的姓名、籍贯;第二名、第三名的姓名、籍贯。司礼监太监金英授制敕房官书法名家、中书舍人沈度将一甲三人姓名用朱笔填于榜上。于是,这黄榜便变成了金榜。在填写黄榜的过程中,宣德皇帝便在华盖殿稍事休息。

传胪盛典在奉天殿举行。锦衣卫陈设仪仗,教坊司设中和韶乐、大乐于殿上,鸿胪寺设案于殿内稍东处,上置黄榜。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侍班大殿两侧。中式举人们统统穿上先一天到国子监领取了大红、无补子的进士巾服,依名次先后到班北向而立。

这时,只见内阁大臣杨荣出班宣道:“大明宣德二年三月一日,策试天下举子。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鸿胪寺卿洪亮高声唱道:

第一甲第一名马愉,山东临朐人

第一甲第二名赵鼎,江西新喻人

第一甲第三名张凤,北京安平人

原来这殿试传胪唱名与乡试、会试唱名、写榜不同。乡试、会试唱名、写榜时,是从第六名唱起,一直唱到最后一名,再唱前五名。唱前五名时是先从第五名唱起,再唱第四名、第三名、第二名,最后再唱第一名。而殿试传胪唱名,因为是皇帝钦点的一甲三名,所以唱名从第一甲第一名唱起,再依次唱到三甲最后一名。胪唱本来是只唱名次、姓名,不唱籍贯的,这次是分区分卷第一次会试,洪亮还特意在姓名后面加了个籍贯。传胪官每唱一人,都是连唱三次,由殿上鸿胪寺官员递唱至中式举人排班序立之处,序班官将一甲一名马愉引出班前跪下。唱第二名赵鼎和第三名张凤,仪式如前。

唱罢第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人们不禁眼前一亮,大感新奇。这可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破天荒的事情:北方终于出了个状元!虽说洪武三十年夏榜太祖皇帝取了个状元韩克忠是山东武城人,但那次殿试是参加会试落第的北方举子闹事后,太祖皇帝特别施恩再来的一次殿试,特意取中的六十一人全部是北方人。那韩克忠不是真正意义上会试录取的状元,是特恩,而今这次丁未科的马愉,却是真正殿试取录的北方状元了,人们不由得刮目相看。

洪亮唱完第一甲,接着唱第二甲的江西泰和肖、山西泽州的侯进等三十二人,再接着唱第三甲、北京新乐的马瑾、江西高安的陈鉴等六十六人。唱完名单,洪亮还特别补充了一句:“本科参加会试举子共一千四百三十五人,其中当科举人八百八十人,国子监生员三百二十人,往科举人二百三十五人。共录取进士一百又一人,其中南卷五十六人,北卷三十五人,中卷十人。”

这一宣布,殿上的文武大臣才明白,之所以这次会试放榜之后,落第举子们心服口服,不少人还信心百倍地准备下科再试,是因为他们再也不担心新科进士被江南垄断,北方士子有奔头了!

杨溥一进试院,便命人将参试举人的名单、籍贯、乡试中举的时间张榜公布于贡院大门外墙上,让参试举子们互相监督,杜绝冒名顶替和伪造“公据”等作弊行为。那刘观不敢以身试法,只好打消了作弊的念头,他儿子刘辐连试院门都未进,更别说参考了。那吴中的儿子吴文虽然参加了会试,但文章平平,早已被房官段民将卷子丢入了落卷之中。后来杨溥搜落卷时,见到了吴文卷子上的大结有“一朝平步上青天”暗语的卷子,明知是吴文的试卷,但他秉公衡鉴,判了个“不取”,那吴文便名落孙山了。

会试改革成功了,它自此结束了产生于隋代、完善于唐代、发展于宋代的科举一卷考全国的历史,使科举选人制度更加完善,把科举制推向了鼎盛,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其意义难以估量。杨溥主考,秉公衡鉴,慧眼识文,得士一百又一人,其中大多成为国家重臣。

丁未科的会试改革取得了成功,可是交阯战事却不容乐观:王通正一步一步地落入黎利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