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八月二十八日,朝廷征调的湖广、贵州、广东、广西、福建、江西六省各卫所的十万大军在经过八个月的征调、行进后,终于在凭祥集中了。第二天,柳升、梁铭视察各营,分发粮草,休整了一天。第三天,也就是八月三十日,柳升在凭祥召开了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宣布参将都督崔聚和都指挥姜锐为前锋,副总兵、后军都督佥事、保定伯梁铭为后军,自己和兵部尚书李庆、都指挥神熊、右军经历占瑞、后军都事潘禋、礼部仪制司郎中史安和兵部职方司主事李宗昉、工部主事潘原大管领给养粮草。分派已定,柳升下令犒赏三军,激励士气。全军十万将士情绪热烈,斗志昂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柳升看着这一切,一扫连日来的焦躁不安和郁闷恼怒,不觉心胸舒畅,豪情满怀,决心剑指南疆,横扫叛军。
九月一日辰时,柳升跨上战马,催动军队,挥师南下,两个时辰后的午时初刻跨过镇夷关,十万大军进入了交阯地界。那保定伯梁铭的伤寒症越来越沉重,兵部尚书李庆的肝疼病也是日甚一日,但军情紧急,两人都不愿拖累大军,硬是强撑病体随军出发了。
当天下午未时,柳升大军来到了隘留关前。经过一番争夺,官军收复了隘留关。接着,又乘胜追击,占领了鸡陵关。
官军收复了鸡陵关,继续挥师向南进发,九月四日的午后,浩浩****的大军来到了芹站。
这芹站处在鸡陵关和谅山府之间,是交州通往广西的一个驿站。这里虽说不是一个关口,没有城池建筑,只有一栋较大的驿站和一些居民房屋,但周围地势险峻,扼守要道,其重要性并不亚于隘留、鸡陵二关,是历来兵家所据的要地。闻讯官军要来,叛军早已逃之夭夭,百姓也尽数遁入山林,那里早已是空空如也。
看见芹站内到处丢弃的军械和零乱的杂物,柳升不由得对李庆说道:“这黎利比当年的黎季犛差远了,简直是不堪一击,闻风而逃!”
“这事似乎有些蹊跷。”李庆皱着眉头说道,“叛军尚未与我军接触,怎么就逃了呢?柳将军,这黎利恐怕有诈呢!”
“不可能!”对李庆的疑虑,柳升不以为然,他指着叛军营地丢弃的杂物对李庆笑道,“尚书大人也太谨小慎微了!你看这灶膛里的炉灰还是热的,饭菜四处撒落这说明什么?说明叛军正在吃午饭听闻我军到了,便仓皇而逃不必犹疑,吾军应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直捣谅山!”
站在一旁的后军都事潘禋小心地向柳升进言道:“将军爷,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升为人一向平直宽和,善扶士卒,对待部属更是和蔼可亲。他见潘禋说话吞吞吐吐,便笑道:“潘都事,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我不怪罪于你就是。”
“好,那下官就直说了。”潘禋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到了这芹站,下官就想起了一件往事。永乐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前大理卿薛岩和广西左、右副将军都督佥事黄中、吕毅奉太宗皇帝之命,率兵五千护送安南国王陈日煃之弟陈天平回国为王,那天来到芹站,突然遭到叛贼贼首胡奃的伏击,陈天平和薛岩被杀,黄中、吕毅仅带着几名侍卫突出重围大败而还,官军五千人,几无生还。这惨痛的教训,我们不可不思;这叛军的狡诈,我们不可不防。还是派探马打前侦探稳妥,望将军三思!”
听了潘禋的述说,柳升又不禁笑道:“潘都事多虑了。当年黄中、吕毅芹站遇伏固然属实,但时过境迁,我军今非昔比了。当年官军仅有五千人,我们现在是多少?十万大军!当年黄中、吕毅未与叛军接战,不知叛军底细,而我军进入交阯三天,三战三捷,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故那叛军才心胆俱裂,闻风而逃,今日之事岂可与当年相提并论?不必犹疑,勿失战机!即使黎利叛贼有什么阴谋埋伏,我军兵强马壮人多势众,何惧之有?李尚书、潘都事无须多虑,从速进军,乘胜追击吧!”
说罢,柳升哈哈一笑,意气风发地策马向南而驰。
李庆和潘禋见柳升毫不在意,也不便深说,只好紧紧跟着柳升,带领军队向谅山进发。
九月五日午前,柳升带领军队赶到了谅山府城前。这谅山府城虽说不像隘留关、鸡陵关城墙建在两山夹峙的峡口上,周围地势较为开阔,但谅山是个府城,集镇大,人口多,叛军守军足有五万人,不可小觑。柳升来到谅山城前仔细观察了一番,命令军队就地扎营,待明日攻城。
第二天,官军早早地埋锅造饭,辰时时分便在谅山城前排开阵势,准备攻城。不料那谅山城早有准备,一声锣响,北门大开,一队叛军簇拥着黎利走出城门,在官军阵前排开,看样子准备和官军对阵。
这黎利怎么突然出城了?他不怕官军一拥而上乘势占领城门么?柳升正在纳闷,忽见叛军阵中从容走出一骑黑马,马上那人走到官军阵前拱手高叫道:“大家听着,我是交阯平定王黎利,想请安远侯柳升柳大都督说话!”
一听黎利指名要和自己讲话,那柳升也把马一催走上前来,用马鞭指着黎利问道:“我是柳升,你是黎利么?”
“本人正是黎利。”黎利马上欠身说道,“柳大都督别来无恙!您还记得我黎利么?那年您追击黎季犛父子到奇罗海口生擒他们时,我还给您带过路当过向导呢!”
“啊,原来当年带路当向导的小子是你!”柳升大大咧咧笑了起来。他大声说道,“黎利,你既然那年就归顺了朝廷,为朝廷平叛立过功,那就应该和朝廷一心一意,怎么又背叛朝廷,聚众谋反呢?今日大军已到,我劝你迷途知返速速归顺朝廷,待我奏明圣上,宽宥你吧!”
“大都督您有所不知,真是冤枉我了。”黎利在马上拱手道,“我黎利既然已经归顺朝廷,哪里敢聚众谋反?那是马骐他们把我们土著不当人待,百般凌辱,把我们交阯看成私地,千方掠夺,我们忍无可忍,只好起来反抗。一句话,官逼民反!大都督英明,我们反的是马骐,是那些贪官污吏,何时反对过朝廷?王通大将军来交阯,我也曾多次请求他代为向朝廷上表谢罪,罢战乞和,那不是我们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么?现在大都督来了正好,我黎利真是大喜过望。您在交阯英武睿智明察秋毫,一定会为我正名,涤除污垢,还我清白。我正要请大都督帮忙呢!”
听了黎利那一篇谎话,柳升不禁笑道:“黎利,你也不必花言巧语,你对朝廷忠不忠诚,口说无凭,还要看你的行动。你有何事要本将军帮忙,快讲!”
“永乐五年六月,太宗皇帝下诏取消安南国,设立交阯布政司,那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前安南国王陈氏之后,交阯耆老一千一百二十余人到英国公张辅军门请命,要求回归中朝,是以有设立交阯布政司之举。今日我们已经访求到陈氏有后,已将前安南国王陈三世嫡孙陈暠接到乂安。我们交阯耆老八百余人齐集军中,现已具表章,请求皇上罢兵,重新立陈暠为安南国王,让我们实行交人治交。今黎利特来军前恳请大都督施恩,代我们上奏皇上吧。”
“原来要我们上奏朝廷。”柳升听明白了,他笑道,“请立陈氏之后,实行交人治交。那是皇上决定的事情。你们上书,可有使者?”
“有!”黎利答应一声,把手向后一招,只见一人骑马走了出来,“大都督,此人是我帐下官员,名叫黎公僎,我派他为使者,前往朝廷上表,我的谢罪表,我们耆老的请立章,陈暠的乞封书都在这里,请大都督过目。”
说罢,黎利从怀中掏出一沓套封的帛书递给黎公僎,吩咐道:“快给大都督送去。”接过帛书,黎公僎下马走到柳升面前行礼,说道:“下官黎公僎参见大都督!三封表章在此,请大都督过目!”
说罢,黎公僎将帛书呈了上来,自有左右侍卫接着呈给了柳升。柳升接过帛书看了看,确认那是上给朝廷的三道表章,他把帛书扬了扬,高声对黎利说道:“黎利,你们所上朝廷表章我就不启封了,我可以派人同你的使者一道前往北京。你打算几时启程?”
“谢大都督。”黎利似乎喜之不胜,他在马上躬身拱手,十分恭敬地说道,“前往北京的时间越快越好,请大都督定夺吧。”
“那好。”柳升回过身来大声喊道,“右军经历占瑞听令!”
“下官在!”右军经历占瑞应声从阵中策马走了出来,“大将军有何吩咐?”
“这是黎利的使者黎公僎。”柳升指着黎公僎说道,“现在命你陪同黎公僎三百里加急前往北京上表,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下官遵命。”占瑞接过帛书,对黎公僎一让道,“黎大人请!”
“黎公僎,你随占大人一道去吧。”那黎利见柳升说到做到,显然十分高兴,他高声吩咐道,“到了北京,要反复陈情,乞求陛下恩准啊!”
“王爷放心,下官知道了。”黎公僎答应一声,随着占瑞走了。
见占瑞和黎公僎走了,柳升对黎利高声说道:“黎利,谢罪表已经送走了,现在说说眼下你该怎么办了。我劝你还是识时务的好,早些投降听候圣上发落吧!”
“听候圣上发落那是自然。”黎利也大声回答道,“大都督您在交阯是威名远播,哪个不知您能征善战?现在又率大军来到交阯,我就是再冥顽不化,也不至于连眼前这局势都看不清,岂敢与大都督抗争?那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么?”
“知道就好。”柳升盛气凌人,高声道,“那你就早日缴械,负荆请罪吧!”
“大都督明鉴。”黎利并不生气,他望着柳升,似乎无可奈何地恳求道,“黎利我既然已蒙大都督恩准向皇上谢罪了,就绝不敢再生事端,定会静候皇上恩旨。您看这三百里加急,从这里到北京一个来回也需一两月时间,求大都督念我等一片诚心,就把大军驻扎在这谅山城外,日常供给一切都由我等负责,我也就在这谅山城中与您一起等候皇上恩旨,待——”
“不行,绝对不行!”不待黎利说完,柳升大声呵斥道,“你别借故拖延了。本将军奉旨平叛,要么你早日下马受缚,听候发落;要么你与本将军决一雌雄,以分胜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你快快拿定主意吧!”
“大都督息怒!大都督息怒!”黎利一听,好像十分惊慌,连忙赔着小心道,“我绝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只是我这些弟兄们需要时间遣散。既然大都督说了,要么战,要么降。战,那是万万不可,您就是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跟您对抗!降,那是迟早的事,不过我还是请求大都督您格外开恩,待圣上恩旨来了我们再降吧!要不这样,我们干脆退到乂安去,到那里等待圣旨吧!”
一听黎利主动提出退兵乂安,柳升很快思忖了一番。这倒是个办法,待黎利退到乂安,这十万大军很快便会进到交州与王通会合,再看朝廷是何旨意,如果命我剿灭,再从交州征讨不迟。想到这里,柳升主意定了,他对黎利说道:“黎利,你如果打算退兵乂安待旨,也算是你一片诚心,本将军就信你一回。限你即日退兵,连同交州的部属一起退到乂安,候旨发落吧!”
“谢大都督,谢大都督!”见柳升同意退兵的方案,黎利似乎特别高兴,连声道谢,“我回城后即日退兵,请大都督信守诺言,待我们全部撤走后您再进城吧!”
说完,黎利拨转马头,带着兵将们回城去了。
见黎利走了,柳升也回营歇息,派人在谅山城前观察。下午未时时分,谅山城头上不见了叛军。黎利果然带着他的几万兵将撤退了,谅山府城北门大开。
柳升带领官军入城,对全城大街小巷进行了搜索,没有发现一个叛军。城里的百姓大门紧闭,躲在家不敢出门。柳升连忙请李庆出马,李庆抱病带着潘禋、陈镛、史安、李宗昉等人访求故吏,张榜安民。
收复谅山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七日,柳升又催动军队继续前进。从镇夷关到谅山,那是一直往南,谅山是个拐点,到了谅山再往交州,那可是转向西南方向了。从谅山到邻近的谅江府城有一百余里,柳升率领军队走了两天才到达,九月八日下午进了谅江城。黎利的军队也在前几个时辰全部退走了,柳升不费一兵一卒收复了谅江府。
当晚,官军在谅江府城歇了一晚,翌日又继续向西南方向的昌江城前进。
这昌江城在谅江城的西南方向,从谅江到昌江也有近百里的路程。柳升大军在九月十日的上午来到了距昌江数十里的一条河边。
这条河从西北流来,到了柳升所在之地继续往东南流了大约四五里地,便拐了一个大弯后向西南流去。河流拐弯之处形成了一个面积颇大的平原,平原上长满了绿茵茵的青草。虽然这平原的西北、东北、东南都是大山,但从这平原往西南延伸,两边山脉的豁口逐渐宽敞,再往西南二十余里,便出了山口到了昌江,那里便是一片平原了。
“现在到了哪里?”望着面前的这条河和远处的平原草地,柳升向身旁的后军都事潘禋问道,“快找个向导问问吧!”
“下官刚才已经问过了。”潘禋回答道,“这条江就是谅江,发源于西北崇山峻岭之间,贯穿谅江府,再往西南汇入昌江,再合昌江一起流入富良江,经交州往东入海;另一条支流从谅江城东面的丝瓜叶湖流来,在那个拐弯处汇入谅江。我们站的这个地方叫倒马坡。”
“倒马坡?”听了这个名字,柳升感觉有些特别,便笑着问道,“这名字肯定有些来历,说来听听!”
“我也觉得新奇,问过向导。”潘禋也笑着回答道,“听向导说,这地方本来叫作一面坡,那是因为从这里过河后道路一直沿着西边山坡往前,十余里都在这山坡下,山坡上二十余丈高都是光秃秃的黄色硬土,所以叫作一面坡。永乐五年二月,内阁首辅、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解缙因罪贬斥为交阯布政司参议来到交阯,当年八月解学士骑马途经这一面坡时,他见这里山清水秀,绿草茵茵,不禁诗兴大发,一路吟咏畅啸,十分惬意。不料那马走到这一面坡地,路面倾斜,地湿泥滑,一不小心,马失前蹄,滚到沟中,幸好路面只有丈余,不碍事,解学士爬起来自嘲道:“这哪里是一面坡,简直就是倒马坡!”经解缙大学士这么一说,倒马坡之名便不胫而走。”
“原来倒马坡与解学士还有渊源。”柳升不禁笑了起来,“幸好解学士的马是倒在一面坡下,要是倒在这谅江里,那谅江不就叫作倒马江了?”
说罢,众人一起笑了起来。说到谅江,柳升倒注意起来了。他仔细一看,这谅江江面倒也不宽,也就是三十来丈。不过,两岸岸坡倒比较高,一般都有十来丈。江水从两边高坡夹峙间淌过,水流湍急,惊涛拍岸,看来很是险要。大军刚刚走来的那条路,是交州经昌江、谅江、谅山到镇夷关的唯一一条官道,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所以在江面上建有一座丈余宽的木桥,供人马往来。桥的上游西北方向是崇山峻岭,无路可走,这桥的下游数里拐弯处虽说地势较为平坦可以过河,但要绕许多路,不如这木桥便捷,因此倒马坡的这座木桥,便成了官道上的要津咽喉,地势十分险要。
看罢这倒马坡的地形,柳升心情十分舒畅。倒马坡西北面是山,东南面是平原,地势开阔,一览无余,再走个多半天就到了昌江平原,到了平原离交州就不远了,如果时间抓得紧,说不定今天傍晚就能走出这山谷,明天就可到达昌江。想到这里,柳升恨不得一步赶到昌江。他望了望身后的部队,对身旁都指挥神熊说道:“大军准备过河,今晚走出山谷宿营吧!”
“末将遵命!”神熊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忽见潘禋上前拦住了他。
“且慢!”潘禋向柳升说道,“侯爷,下官看这倒马坡的地形十分险要,那黎利的虚实我们又不清楚,贸然进军恐有埋伏,下官建议还是派人四处侦察摸清情况后再进军吧!”
一听潘禋提出先侦察后进军,柳升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他笑了一阵对潘禋说道:“潘都事你不带兵打仗,就不会察看地形。这倒马坡地形有何险要?一道三十多丈宽的河流,一面十余里路长的山脉,一片平坦的草地,从这往西南望去,一览无余,那黎利有什么埋伏?别说埋伏人马,就是几只狗也别想藏住!”
说罢,柳升又哈哈笑了一阵。笑了一会,他又说道:“那黎利的胆都吓破了,这时候恐怕已经逃过了昌江,他还哪有心思去设计埋伏自讨灭亡?潘大人,你就放心吧!”
“不是下官胆小怕事。”潘禋继续劝谏道,“前车之覆,不可不鉴。听说去年十月六日,成山侯王通在应平宁桥过带河的时候,就是中了黎利的埋伏而败的,请将军慎之!”
一听潘禋举出王通宁桥中伏的例子来说服自己,柳升心中就有些不悦。不过他一向对部下宽容,一般不大发雷霆。他略带责备地说道:“潘大人,你怎么老是对我说一些不吉利的事儿?前两天在芹站的时候,你说黄中、吕毅遇伏兵败;今日在这倒马坡,你又说王通宁桥中伏败战,怎么就举不出一件大获全胜的例子呢?真是杞人之忧,太过胆怯了!”
见柳升不悦,潘禋不好再说,正思量用什么办法再劝谏一番时,忽见一旁的礼部仪制司郎中史安走上前拱手说道:“大将军,下官觉得潘大人所说叛军埋伏一事倒不可大意。您看那平原草地上确实藏不住人,可是倒马坡西北面处山高林密,那不是极有可能设伏么?到底有无埋伏,派人前去侦察一番不就清楚了么!”
“何必多此一举。”柳升不以为然道,“你说那黎利已退回乂安候旨发落,就算他头脑发昏以卵击石设计埋伏,我十万大军何惧之有?设伏正好,我们前军可以抓住不放,中军、后军一个包围,把他们一举歼灭,那不是我们求之不得么?你们这班文人就是胆小!别怕,黎利那些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赶快过桥渡河吧!”
说罢,柳升正要发令,忽见后军礼部祠祭司主事陈镛骑马从后面赶来了,边跑边喊:“大将军!大将军!”
柳升见陈镛急着奔来,只好停下。待陈镛到了面前,柳升问道:“怎么回事,陈主事?”
“大将军,不好了。”陈镛急着说道,“保定伯梁铭将军从昨晚半夜时分病情突然加重,这时候已经昏迷不醒,病危了!”
“怎么,梁将军病危了?”一听梁铭病重,柳升不禁心里一沉,他关切地问道,“随军郎中看过没有?郎中怎么说?”
“随军郎中看过了,药石罔效。”陈镛忧郁地回答道,“刚才郎中说,梁将军只怕打不过今日呢。”
“真是苦了梁铭。”听说梁铭已经遇死临危,柳升不禁一阵心酸。都是多年的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友了,眼下就要生离死别,想起来真是有些难过。可是在这行军途中,他柳升也无可奈何。思忖片刻,柳升决然地对陈镛说道:“陈大人,请你速速回去告诉都指挥安雄,后军由他指挥,紧跟前军、中军过桥渡江,让随军郎中无论如何也要把梁将军保住,赶到昌江就好办了!”
“怎么,大将军就要渡江?”一听柳升说要渡江,陈镛迅速对柳升说道:“大将军,一面是坡,一面是草地,情况不熟,谨防黎利有伏。倘使叛军在山上设伏,那我军将如何应对?”
“这事刚才我们议过了。”柳升轻描淡写地说道,“假使叛军真的在山上设伏,那我们就和叛军在草地上较量,一见高低!”
“草地上较量?”陈镛怀疑地问道,那草地是湿地还是干地,能争斗么?”
“怎么不能?”柳升哈哈笑道,“永乐四年十月,征安南时,我还在那草地上同叛军将领斗了三四十个回合,斩杀了那家伙呢!”
听柳升这么一说,陈镛也不便再说了。正在这时,只见都指挥神熊前来报告道:“启禀大将军,现已午时,大家建议就地埋锅造饭,吃了午饭后过河,请大将军令下!”
柳升望了望天上,太阳正当头顶,说道:“好吧,大家动作快点,一个时辰后启程过河吧!”
神熊高兴地传令去了。史安和陈镛对望了一眼,总觉放心不下,两人悄悄地商量了一下,回头向前军军中走去。
前军军中的兵部尚书李庆,这时候正躺在一辆马车上。这几日他的肝疼越来越厉害了,若是在南京的任上,他早已是家人百般护侍,汤药不离口了。如今在征讨叛贼黎利的途上,虽说有随军郎中的日日诊视,但缺这少那,哪里医得好这么重的疾病?这不,李庆也和梁铭一样,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了!
史安和陈镛来了。二人一见李庆病得如此沉重,又犹豫着不想开口了。但事关重大,不说不行。史安只好上前探身轻轻地呼唤道:“李大人,李大人!”
李庆睁开了眼,朝史安和陈镛无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地说道:“你们来了!”
“是,我们来了。”史安见李庆如此虚弱,鼻子一酸,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轻声询问道:“大人好些了么?”
“好不了了。”李庆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他望向陈镛,慢慢地问道:“梁将军的病怎么样了?”
陈镛连忙凑上前,轻轻地回答道:“梁将军的病好些了,您不用挂念,安心养病吧!”
史安、陈镛、潘禋、李宗昉是李庆带来的,这四人对李庆也十分敬重。现在梁铭病危,陈镛不想把实情告诉李庆,以免加重他的病情。
“病得真不是时候。”听说梁铭的病好了一些,李庆似乎来了精神。他叹息了一声,慢慢地说道,“刚入交阯,连日行军打仗,正是需人之际,在这节骨眼上,我和梁将军怎么就都病了呢?这可让柳大将军为难了。现在到了哪里?”
“前面就是倒马坡。”史安趁这机会说道,“我和陈大人正为倒马坡来向您禀报呢。”
“为倒马坡?”李庆不解地问道,“有什么事,二位大人请讲吧。”
“这倒马坡形势十分险要,可是柳大将军并不在意。”史安说道,“这倒马坡后面是河,右面是山,左面是草地,是一个兵家设伏的极好地方。倘使叛军在倒马坡山上设伏,再加那草地有何不测,我军危矣!”
“还有更危险的事呢。”陈镛一旁插言道,“这江南江北唯一的通道就是那座桥,倘若桥意外,那我们就首尾失顾,只能束手就擒了。”
“那你们赶快向柳大将军进言呀!”一听史安、陈镛说的情况,李庆急了。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史安、陈镛按住了。
“潘禋大人和我们二人都进言了,可是柳大将军听不进去。”史安不安地说道,“潘大人还举了王通大将军宁桥中伏几乎全军覆没的例子进行规劝,还惹得柳大将军一脸的不高兴。潘大人是后军都事,他的话柳大将军都不听,谁还敢进言相劝?”
“李大人,您是不知道。”陈镛也接着说道,“我看柳大将军轻敌冒进,辞色皆骄。骄者,兵家大忌。假如黎利故意向我示弱,诱我深入,未可知也!我们进入交阯前,皇上连发数道玺书,一面催我进兵,一面告诫我勿骄兵轻敌。大人,皇上言犹在耳,您应力谏才是!”
听了史安和陈镛的话,李庆再也躺不住了。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翻身坐了起来,决然地说道:“备马,扶我去见柳大将军!”
“是!”左右侍卫答应一声,赶忙把李庆扶下车,抬上马,护拥着朝倒马坡桥头走去,史安紧随其后,那陈镛独自到后军看护梁铭去了。
不一会,李庆来到了桥头,见柳升正坐在石头上吃饭,他叫人扶下马,上前叫道:“大将军!”
一见李庆抱病来了,柳升连忙放下饭碗,站起来迎上前扶住李庆,说道:“有事您派个人过来不就得了,何必自己抱病而来呢?”
“我放心不下。”李庆喘着气坐在了石头上,右手紧紧地按着右肋下,额头上渗出了一颗一颗汗珠。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有一事一直在琢磨,怎么也想不透,特来说给你听听。”
柳升关切地问道:“李大人有什么事,您请讲。”
“那黎利从永乐十六年正月聚众谋反以来,贼势日张,朝廷屡剿不利,王通率军三十万竟被他打得狼狈大败,吓得龟缩在交州城里不敢出战,何以这次我军十万人马竟然如此顺利,连克数城,一帆风顺打到了这里,这里面有没有阴谋?我思虑良久觉得黎利是故意向我示弱,诱我深入,前面一定有埋伏!”
说到这里,李庆喘了几口气,歇了下来。柳升见李庆病成这样,还赶到军前陈说利害,十分感动,他静静地听着。
歇了会儿,看了看眼前的地形,李庆又喘着气继续说道:“这倒马坡的地形对我军十分不利,河深水急,山高坡长,草地又不知干湿,我看不能急于过河,先派人四处侦探为宜。大将军,兹事体大,万万大意不得。望请大将军听我一言,暂驻桥头,待弄清情况后进军吧!我——”
肝火上涌,话还没说完就身子一晃,晕倒了。
“李大人醒醒,李大人醒醒!”柳升急了,一边命随军郎中赶快施药抢救,一边遣人把李庆抬到担架上。他俯身轻轻地唤。
随军郎中撬开李庆的牙关,灌了一些参汤,一匙药水下去,李庆慢慢地醒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已经不行了。他颤抖着手拉着柳升,断断续续说道:“皇上……玺书……多次告诫,切……勿……骄……兵……轻……敌,大将军慎重!”李庆拼着最后的力气说完了最后的嘱托,又昏迷过去了!
“快,快送后面车中救治!”柳升转身对李宗昉吩咐道,“李主事,你去照看李大人!”
“好!”李宗昉答应一声,飞跑着去了。
安排完毕,柳升望着远去的李庆,又看了看眼前的谅江、木桥、山坡、草地,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咬咬牙,大声命令道:“神熊,准备随我渡河!”
“得令!”都指挥神熊答应一声,飞跑着部署军队去了。
事已至此郎中史安和都事潘禋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望着担架上越去越远的李庆,潸然落泪!
眼看着柳升跨上马要过河了,史安和潘禋热血一涌,冲上前双双抓住了柳升坐骑的马缰,含泪苦谏道:“皇上重托,十万将士性命,大将军二者系于一身,不可不慎!请将军收回成命,广侦探,明敌情,再渡河吧!”
“大胆!”柳升双目圆睁,大声呵斥道,“你们怕死,给我滚回去!再敢胆怯畏敌、动摇军心,本将军定斩不饶!”
说罢,柳升翻身下马,扔掉马缰,昂首阔步向桥上走去。慌得侍卫们牵着马,高举着帅字大旗,随着柳升走上了大桥。后面都指挥神熊催动人马紧跟着开始渡河。
看见柳升已经走过了木桥,踏上了南岸,史安和潘禋无可奈何,只好含泪牵马走上了桥头。
柳升戎马一生,一向以冲锋在前,勇猛顽强著称。当年随张辅征讨安南,就是千里突击,穷追不舍,一直追到日南州的奇罗海口,又乘舟出海追之,终于在极南的海中高望山上,擒获了黎季犛及其子黎苍,平定了安南。这次渡谅江,他一直跨马走在军队的最前面。
九月初的交阯,雨季刚过,那泥土还是湿漉漉的,倒马坡下的官道上路面倾斜,人马踩上去一溜一滑,行走十分困难。但是这一路行来,西北山坡上树林里寂静无声,太平无事,柳升原先的一丝担心,彻底放下了:有什么埋伏?什么也没有,庸人自扰!
大军在这倒马坡走了一个时辰,十来里路,前军的四万人马均已过河。柳升回头望去,十里路长的官道上挤满了官军队伍,人马车辆辎重,像一条长蛇阵,一眼望不到头。路旁的草地上,绿茵丛中绽放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映衬着蓝天白云,恰似一幅美丽的图画。看见这美丽的景色和浩浩****的队伍,柳升不禁豪情满怀,在马上轻声哼起了家乡的安庆小调。
忽然,倒马坡上的一个山头发出一声炮响,惊得那官道上的四万兵马都怔住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柳升勒住马,冷眼瞅了一下四周,周围依然是那么平静。这是怎么回事?柳升正狐疑间,忽见东北方向过桥的那地方一阵**,人们混乱起来了,似乎众人都在大喊大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升急了!很快,从桥头传来了消息:当前军刚刚过完桥走到谅江南岸,中军刚走上桥的时候,那大桥忽然从两头断了,中间的那一段也被急流冲塌,桥上的几百名士兵一齐掉到了河里,湍急的江水很快吞没了他们!
一听这消息,柳升眼前一黑险些从马上栽倒下来。果然不幸被潘禋、史安等人言中,自己中了黎利的埋伏,处境危险了!
“别慌!”柳升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立即下令道,“赶快抢占右边山林,据险固守,一个一个往后传!”
可是迟了!只听倒马坡山头又是一声炮响,柳升马前约一里的官道上,突然竖起了高大的树栅,数不清的叛军把守在栅栏上,前进的道路已被叛军封死了!
接着,第三声炮响了,倒马坡山林里一下钻出了无数的叛军,齐声呐喊着:“杀啊!杀啊!”那喊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随着那喊声,滚木礌石雨点般从十余丈高的土坡上飞了下来,砸得官军们队形大乱!别说那右边倒马坡坡高土滑,人们根本爬不上去,就是那飞来的石头、树木,撞上去也是脑浆迸裂,必死无疑!不能在这路上等死,官军们眼前只有一条路:往草地上跑,跑得远远的。士卒们纷纷本能地像一群羊样,拥挤着往草地上奔去!那在最前头的柳升,也和大家一样,来不及细想,高喊一声:“撤到草地上去!”
谁也没有想到,经过四五个月的雨季,雨水早已把草皮底下的泥土泡软了,近坡处倒还干硬,越往中间越是稀软,离岸不到十余丈,那草地底下竟是一处不知深浅的沼泽了。
柳升策马在草地上跑了不远,忽然“扑通”一声闷响,那马踏破草皮,陷在了泥沼里。柳升双腿一夹,马缰一提,想催马跃出泥沼。可是那马脚下不着力,无法使劲,柳升一催,马就在泥沼里挣扎一下,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那马不但没有跃出泥沼,反而深陷在泥沼里无法动弹。那马一声哀鸣,眼内滚出几滴泪珠,再也不动了。
见此情景,柳升只好从马背上溜了下来。不想他一下来,整个下身立即被泥沼裹住,想走脚不着底,想爬手不着力,眼睁睁地看着越陷越深。
柳升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上去好好的草地,怎么变成了一片沼泽呢?当年自己不是在草地上还斩杀过叛将么?他不知永乐四年那年交阯大旱,这草地未经雨水,坚实无比,足以行军打仗。而今年大雨滂沱,连日累月,草地长期被雨水浸泡,河水又数度漫溢,这草地焉能不成沼泽!
“柳大将军,别来无恙!”正在柳升百般悔恨的时候,只听岸上有人讥讽道,“这绿地毯柔软细滑,还舒适么?”
柳升抬头一看,只见贼首黎利被叛军簇拥着,骑马站在官道上。柳升又愧又恨,恨不得扑上去一口咬死他!可恨这黎利从一开始就在蒙骗自己,只怪我刚愎自用,不听李庆等人忠言,致有今日,悔之晚矣!主帅无能,累死三军。我柳升愧对朝廷,愧对三军将士,愧对诸位大人!我死有余辜,只可惜这十万大军无辜受殃,只可恨这中朝的锦绣河山一角毁在了我的手里,想到这里,柳升抬手一拍,怒骂道:“你这叛贼,什么都别说了,你快给本将军来个痛快的,好让本将军去皇上那儿谢罪!”
柳升怒极忘形,以为拍下去的是桌子,不想这一拍,正拍在一摊稀泥上,泥水溅得他满脸满身。
“花脸将军,好看,好看!”岸上发出了一阵哄笑。黎利笑得前仰后合,对柳升说道:“大将军别发怒,我黎利是来请您的。只要您归顺于我,我封您个并肩王,与我同享荣华富贵!”
“住嘴,你这狡猾的狗贼!”柳升指着黎利大骂道,“只怪我轻信了你的谎言,才有今日之败!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并肩王,我堂堂中朝大将,岂肯背叛朝廷!我恨不能食你肉寝你皮。快,给我来个痛快,免得爷爷受罪。不然,到了阴曹地府,我也不会饶你!”
这柳升的刚强不屈倒使黎利很是敬佩。但他还想花言巧语把柳升拉过来,遂拱手劝道:“柳大将军别急,您执意不肯归顺于我,我也不好勉强。这样吧,只要您答应退回广西,帮我在皇上面前美言,让我们请立陈氏之后,实行交人治交,我就马上把您救上来,放您回去,我黎利绝不食言,如何?”
“住口!”柳升冷笑道,“我真心待你,派官返朝为你上表,你竟出尔反尔设下埋伏害我,现在我落到了你的手里,你还有好心放了我么?即使你放了我,我还有何面目去见皇上,去面对天下百姓?你杀我便罢,不然我与你势不两立,不斩你头,誓不罢休!”
一听此言,黎利不禁大怒。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柳升!我好意相邀,你竟冥顽不化,那就怪不得我了!”
说罢,他回身朝左右看了看,大声问道:“谁来送柳大将军升天?”
“我来!”伪都督段莽应声而出,只见他轻手一扬,一道毫光向泥沼中的柳升颈下飞去,好个柳升不但不躲,反而引颈一迎,只听“噗”的一声,那银镖正中柳升的咽喉,瞬间鲜血一冒,柳升的头慢慢地向旁边一歪,壮烈殉国了!可是,他血红的双眼大睁着,死盯着马上的黎利,不肯瞑目!
柳升的壮烈死难,震得岸上的叛军们个个心里发怵,黎利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他向左右吩咐道:“把柳大将军的遗体捞上来,洗净整装,用药物好好保存,送中朝归葬吧!”
这里柳升死得十分悲壮,那边的将士们也死得格外英勇。那被倒马坡上飞下的滚木礌石驱赶到了草地上的四万将士,同柳升一样,无一幸免地被陷在了泥沼里。叛军们用箭射,用镖打,用石头砸,将士们无处躲藏,一半被叛军们射杀倒毙在泥潭里,一半沉没在沼泽里。前军将领都指挥神熊、郎中史安、都事潘禋等全部死难,四万多将士没有一个活着上来,鲜血染红了沼泽,尸体布满了泥潭,山川变色,天地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