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奉天殿,小内侍王振在前引导,司礼监太监金英、司礼监少监范弘簇拥着宣德皇帝从左顺门出来,沿着三大殿的东庑向北而行,穿过东角门、中左门、后左门来到乾清门东侧,经内左门、近光左门,再右拐向东踏过咸和左门便是孙皇贵妃居住的景仁宫了。早有内侍报信,孙皇贵妃腆着个大肚子,带着宫女们已经迎候在景仁门前。
孙皇贵妃见宣德皇帝驾临,便道了个万福,说道:“臣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免礼,别闪了身子!”宣德皇帝连忙紧走几步扶住了孙皇贵妃,爱怜地说道,“朕前日就对你说过,身子日沉,多有不便,今后见面免参,爱妃怎么还要行礼?”
孙皇贵妃虽然腆着个大肚子,走路一摇一摆,但看上去却皮肤细嫩,面庞红润,不仅没有那即将分娩的孕妇惯有的肿眼泡皮疲惫慵困,反而透显着不尽的娇艳,着实惹人喜爱。见宣德皇帝搀住了她,孙皇贵妃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娇媚地说道:“陛下,那臣妾今后就不再行礼了,皇后怪罪下来,您可要替臣妾担待啊!”
“不碍事,不碍事。”宣德皇帝连声哄着道,“凡事有朕呢,谁敢怪罪朕的爱妃?走,快到景仁宫歇着去吧!”
孙皇贵妃顺势往宣德皇帝身上一歪,由着宣德皇帝搀扶着,二人手挽着手向景仁宫走去。
这景仁宫坐落在乾清宫的东侧,是除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之外的东六宫、西六宫的第一宫,位置处在东六宫的首位。景仁宫之北依次排列着永宁宫、钟粹宫;景仁宫东侧并列的是延禧宫,延禧宫之北也依次排着永和宫、长阳宫。这东六宫里住着的都是宣德皇帝的妃子。
宣德皇帝搀着孙皇贵妃亲亲热热地进了景仁宫,小心翼翼地扶着孙皇贵妃坐在了靠椅上。宣德皇帝望着孙皇贵妃关切地问道:“天冷了,刚才在外面没冻着吧?你真叫人担心!”
“陛下担心的只怕不是臣妾吧?”孙皇贵妃抿着嘴嘻嘻笑着,她轻轻地拍着腹部娇嗔道,“而是这里的小龙种!”
“都担心,都担心!”宣德皇帝也嘻嘻笑着,伸手在孙皇贵妃脸上亲昵地抚摸了一下,“小龙种是朕的心肝宝贝,爱妃你也是朕的宝贝心肝,朕都放心不下呢!”
“说得怪不好意思的!”孙皇贵妃羞得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她瞟了瞟站在宫内的太监、内侍和宫女们,轻笑道,“陛下,他们都看着呢!”
“怕什么?他们都是朕的家奴。”宣德皇帝笑道,“朕和你巫山飞渡的时候,他们不都在外面侍寝么?”
听宣德皇帝说到这里,孙皇贵妃不禁两颊绯红,掩面哧哧地笑道:“陛下,真是羞煞臣妾了!”
见孙皇贵妃娇态可掬,宣德皇帝不禁笑道:“**,天地大义。朕虽贵为天子,也难免有七情六欲,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说罢,宣德皇帝转头对旁边的宫女吩咐道:“天冷了,把火盆烧旺点,别冻着了皇贵妃!”
“是,陛下。”旁边的宫女尚未反应过来,站在一旁的小内侍王振答应一声,眼疾手快,立即把柴炭火盆端到了孙皇贵妃的近旁。
“听王振说小王子在肚子里又调皮了?”宣德皇帝看着孙皇贵妃隆起的肚腹含笑问道,“该不是要出生了吧?”
“也没有什么大事。”孙皇贵妃娇怜地说道,“只是小龙种在肚子里时不时伸胳膊伸腿的动那么一阵,现在又安静了。”
“那就好,那就好。”听说小龙种又安静了,宣德皇帝伸过手来,“让朕摸摸,小东西现在安分么?”
“别动,别动!”一见宣德皇帝伸手要摸那形如圆球的肚腹,孙皇贵妃慌忙侧过身子,避开了宣德皇帝伸过来的手,娇笑道,“您这么一摸,那小龙种一定会高兴得乱抓乱踢,臣妾受不了呢!”
“哎哟,你看我怎么忘了爱妃难受呢?”宣德皇帝伸手拍了拍脑袋,“那就不摸了,不摸了。”
说罢,宣德皇帝缩回手,不好意思地望着孙皇贵妃,眼神里充满了爱怜。然后他握住孙皇贵妃的手轻轻地摇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央求道:“不让朕摸摸,让朕听听总该可以吧?”
说罢,宣德皇帝侧过头,用耳朵贴了过来。孙皇贵妃连忙用手挡着,笑嗔道:“皇上别惊着了小龙种,他又不安分了。反正早晚您就会见着他了,着什么急呢?”
“不着急,不着急。”宣德皇帝笑着抬起头来,说道,“那就过几天再看朕的宝贝吧!”
说罢,宣德皇帝侧头对身旁的小内侍王振说道:“你告诉御膳房,多做点好吃的给皇贵妃娘娘。”
“是,陛下。”小内侍王振机灵乖觉地应了一声。
“还有,那饮食要做得丰富一些,别——”宣德皇帝话还未说完,只听宫门外传来了“格格格”的笑声和几声稚嫩的童音,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一边“阿娘、阿娘”地叫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中年宫女,显然那是那小女孩的乳妈。
“哟,原来我们的小公主来了!”一见那小女孩,宣德皇帝立刻张开双臂把小公主抱起亲了几口,“你看你看,小公主又长高了不是!”
孙皇贵妃连忙对小公主说道:“常德,快叫父皇!”
常德公主看了又看宣德皇帝——这孩子见父亲的机会太少了,几近于生疏——半天才怯生生地叫道:“父皇!”
“哟,常德好乖!”宣德皇帝高兴地又把常德公主亲了几下,问道,“你姐姐顺德呢?她怎么没来?”
常德公主回答道:“顺德姐姐上到皇后阿娘那儿去了。”
这宣德皇帝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虽说自永乐十五年大婚以来,后宫嫔妃甚多,但不知什么原因,膝下子息并不兴旺。皇后胡善祥婚后三年才生下大公主顺德,今年已经八岁;皇贵妃孙玉儿永乐二十一年生下小公主常德,今年也有五岁了。只是胡皇后和孙皇贵妃都生的是公主,那宣德皇帝想要个皇子的念头就日益迫切了。今见孙皇贵妃可能给他生个皇子,他本来就宠爱着孙皇贵妃,爱屋及乌,这小小的常德公主,也格外受到宣德皇帝的喜爱。
“啊啊,”听说大公主到她母亲胡皇后那儿去了,宣德皇帝干笑了两声,然后对司礼监太监金英说道,“你去传旨,朕的晚膳就到皇贵妃娘娘这儿吃吧,难得常德公主也来了,朕一家好好聚聚。还有,今晚朕就在皇贵妃娘娘这儿宿了吧。”
一听宣德皇帝要在这儿用晚膳,孙皇贵妃心里一喜,再听他还要在此宿夜,她心里又不由得一紧。她连忙故作娇态,对宣德皇帝说道:“陛下,臣妾即将足月,饮食也有诸多禁忌,与您一起用膳恐有不便;再说您看臣妾这身子,也难以奉寝承欢,还是请您到他宫去用膳宿夜吧。”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见孙皇贵妃婉言辞谢,宣德皇帝只好遗憾地说道,“那就让朕多坐一会,多看你一会再走吧。”
孙皇贵妃正待谢恩,忽见慈宁宫张太后身边的太监安泰进来跪下说道:“启奏陛下,太后在交泰殿与皇后说话,请陛下过去呢。”
“知道了,起来吧。”听说母亲张太后有请,宣德皇帝忙起身,对孙皇贵妃说道,“爱妃保重,朕一有时间就来看你。”
转过身来,宣德皇帝对小内侍王振说道:“王振,你小心服侍皇贵妃娘娘,朕重重有赏;如有半点差错,朕拿你是问!等常德公主在这里玩会儿,你再把小公主带到交泰殿,让太后祖母也高兴高兴!”
“是,陛下。”王振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
交代了王振,宣德皇帝恋恋不舍地离开孙皇贵妃,向宫外走去。司礼监太监金英紧走几步,到景仁宫宫门口大声宣道:“皇上有旨,摆驾交泰殿!”
出了景仁宫,宣德皇帝在金英、范弘等人簇拥下,迈出景仁门,由原路返回,跨过内左门,沿着乾清门院墙,向乾清门走去。
宣德皇帝绕过乾清宫,来到了交泰殿,只见母亲张太后坐在殿上,皇后胡善祥坐在左边椅上,二人正在说话。
看见宣德皇帝走进了大殿,胡皇后连忙起身,不料一阵头晕又跌坐在椅上,身旁的坤宁宫太监侯楼连忙扶住了她,她又挣扎了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
“皇儿拜见母后!”宣德皇帝紧走几步,请安道,“母后福体安康!”
“起来吧。”张太后指着刚才胡皇后坐过的椅子对宣德皇帝说道,“坐下说话吧。”
见宣德皇帝坐定,胡皇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宣德皇帝面前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
宣德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声:“免礼吧。”
“快坐下陪皇帝说话。”张太后连忙指着右边的椅子对胡皇后说道,“看你身体虚弱成这个模样,大礼就从简吧。”
胡皇后坐下了,身后的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走上前跪下懂事地说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哟,原来是顺德!”一见这顺德公主,宣德皇帝露出了笑容。他一把拉过那女孩左看看右看看,笑着说道,“母后,您看我们顺德是不是越长越清秀了?”
“可不是么。”张太后慈爱地笑道,“顺德这孩子不仅越长越清秀,还越来越懂事了,听说每天在乾东五所读书还挺发奋的呢。”
一听母后夸奖,宣德皇帝也不禁十分喜爱。他抚摸着顺德公主细嫩的脸蛋,连声叮嘱道:“乖孩子,好好读书,莫要辜负祖母的希望哟。”
小顺德懂事地点头说道:“是,父皇。儿臣一定好好读书,绝不辜负祖母、父皇和母后的期望。”
一见宣德皇帝十分喜爱顺德公主,胡皇后不由得心里一热。她含笑吩咐道:“顺德到殿外去玩,让祖母和父皇说话。”
“是,母后。”说罢,小顺德对祖母、父皇和母后行了礼,随着那乳母到殿外去了。
“不知母后唤孩儿前来有何吩咐?”见顺德公主走了,宣德皇帝转头不安地向张太后问道,“是不是天气冷了,您宫中还缺些什么?”
“哪能呢。”张太后说道,“今儿早间你请安的时候,不是都安排好了么?哀家要你来是皇后的病情日见严重,你得想个法子治治才是。”
“原来如此。”宣德皇帝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对胡皇后说道,“前些日子太医们治疗了一阵,不是说好些了么,怎么今日又犯病了?”
“也不是什么大病。”胡皇后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只是觉得精神困倦身体疲乏罢了,谢陛下关心。”
“还说没什么大病呢。”张太后心疼地道,“已经两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只是喝了几口稀粥,哪来的精神?还天天到交泰殿处理后宫事务,前一阵子还晕倒了,不是侯楼去向哀家禀报,哀家还不知道呢。病成这样子了,还不知道顾惜自己!把人累倒了怎么办?那些宫内的琐事儿,让寿昌宫的吴嫔去办不就得了么!”
“哪里办什么事儿。”胡皇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这几天天气凉了,太后宫中、东六宫、西六宫,还有乾东五所公主们的住所都要生火取暖用木炭,要安排司膳、惜薪二司去申报,叫尚宫局去请旨领一些来;还有那尚服局报来的各宫所需棉衣皮袄,还有胭脂、水粉、膏沐等物,她们所列数目甚大,臣妾细加审定,能减则减,能裁则裁,这偌大一个后宫,太监一百五十四人,内侍四百四十一人,女官一百八十七人,女史九十六人,加上其他长随、奉御、杂役、佣人等等计有一千余人,每人日节一文,年盈千金;日省一口,年余百斗。这千金百斗我们皇家不算什么,可是拿去赈饥恤灾,不知要全活多少百姓!所以这事臣妾一直拿在手上办,要别人代劳,臣妾倒有些不放心呢!”
“这话说得是。”听了胡皇后的话,宣德皇帝点头道,“朕即位伊始,即令天下恭行俭约。这俭约当自皇宫开始实行,率先垂范,天下效之,自然形成风气,皇后做得很好。”
“谢陛下夸奖。这皇宫人多事杂,尽管臣妾尽心尽力办事,但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宫内新进了一批棉絮,那棉絮表面一看雪白柔软,但掰开一看里面全是烂棉花,为这事臣妾懊恼了好几天呢!”
“你也不必为此事烦心了。”张太后一旁安慰道,“下边人办事不力,惩戒一下也就算了。”
“母后教诲得是。”宣德皇帝接话道,“那卖絮的是山东德州人邵元,朕不是叫锦衣卫捕来交三法司会审了么?那后宫的尚服女官怎么处置了?”
“启奏陛下,此事发生后,臣已将直接经办的尚服局司衣女官撤职,罚到浣衣局洗衣去了。”胡皇后回答道,“又将负责此事的尚服局尚服女官记过降职,调到尚寝局司苑司养花种草去了,只是苦了那德州人邵元,为了赚几个黑心钱,竟落个欺君之罪,还要充军铁岭,真是惨了!”
说罢,胡皇后接连叹息了几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宣德皇帝立刻警觉地问道:“邵元获罪被判充军,皇后是怎么知道的?”
宣德皇帝这一问不打紧,可把胡皇后吓了一跳。她慌乱地嗫嚅着:“听……听说的。”
宣德皇帝绷着脸紧盯着追问道:“听谁说的?”
一听宣德皇帝追问,胡皇后更加慌乱,她不由自主地向站在宫门口的侯楼望了一眼,那侯楼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皇后是听奴才说的。”
宣德皇帝紧追不放,沉着脸又问侯楼:“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侯楼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奴才前日奉皇后之命到前朝办事,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听……听……”侯楼吓得瘫软在地,嗫嚅了好一会,望着宣德皇帝严厉的眼神,无奈地招供道,“是听都察院左都御史刘观刘大人告诉奴才的。他托奴才请皇后出面向陛下说情,宽宥邵元呢。”
宣德皇帝明白了,这是迄今为止最为典型的外臣私通内宦的事件,严重触犯了太祖皇帝的禁令,这还得了么?宣德皇帝回过头来铁青着脸向皇后问道:“侯楼说的是真的么?”
“臣妾知罪了!”胡皇后连忙挣扎着起身跪下说道,“臣妾执掌家法不严,请陛下处罚!”
突然间发生了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张太后一时也无法转圜。望着胡皇后瘦弱的身子和可怜的样儿,张太后顿生怜悯。她沉静地对身旁的慈宁宫女史芸儿说道:“快把皇后扶起来,她身子经不住折腾了。”
说罢,张太后转头对宣德皇帝慢声说道:“侯楼触犯家法,罪在不赦,好在皇后并未听从请托出面说情,念在夫妻情分和她勤劳宫事的分上,皇上就原谅皇后这一次吧。”
见张太后开了口,宣德皇帝只好说道:“皇儿谨遵懿旨,这次就不追究她了。皇后,你好自为之吧!”
一听宣德皇帝原谅了她,胡皇后连忙跪下谢恩道:“谢陛下不罪之恩,谢太后隆恩!”
“皇祖母,皇祖母!”宣德皇帝正待叫胡皇后起来,忽听宫门口传来了常德公主稚嫩的叫声。随着那脆脆的声音,小常德飞跑着张开双臂,向张太后怀里扑来。她一边跑着,一边叫道,“祖母,孙儿想您了!”
原来是景仁宫内侍王振带着小常德公主来看祖母了。
一见小常德跑了过来,张太后一把将小常德抱了起来,连着亲了几下,不停地夸奖道:“我们常德真乖,我们常德真乖!”
说罢,张太后放下小常德,向跪在地上的胡皇后努努嘴道:“常德乖,去把皇后大娘拉起来!”
那常德也真乖,连忙跑上前去抓住胡皇后的手连连扯着道:“皇后大娘起来,皇后大娘起来嘛!”
见天真可爱的小常德去拉胡皇后,宣德皇帝一脸的怒气也就缓了下来,他不冷不热地对皇后吩咐道:“小常德拉你,你就起来吧。”
处置了皇后,宣德皇帝转身对站在宫门口的金英吩咐道:“速速传旨,叫后宫三大宫、东六宫和西六宫太监都到交泰殿前铁牌处听旨!”
“是,陛下!”金英答应一声急忙传旨去了。
交泰殿外的空地上,随侍的少监范弘搬来一把座椅,扶着宣德皇帝坐了下去。那随侍的司礼监典礼纪察司太监归清早已命内侍把坤宁宫太监侯楼绑着,跪在场地中央的一块高大的铁牌面前。
那铁牌是洪武十七年由太祖洪武皇帝钦命铸制的,原来立在南京皇宫内。永乐十八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又仿南京的那块铸造了这块铁牌,仍然落款为洪武十七年太祖钦制。铁牌的正面向北书写着十一个大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不一会,那内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三大殿和东六宫、西六宫的太监、少监、监丞和长随、奉御等等主要内侍都来到了交泰殿前,场地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内侍们开始不知为了什么,但来到场地上一见侯楼被绑着跪在宫内禁令铁牌前,便都明白了:今儿皇上要正家法了,大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个个胆战心惊。
待大家站定,宣德皇帝威严地向众太监、内侍高声问道:“这铁牌是什么,大家知道么?”
听宣德皇帝问起铁牌,到场的两百多名内宦“刷”的一声跪了下来,王振就跪在东六宫太监的最前排。大家跪下后一齐大声回答道:“那是太祖皇爷爷立下的禁令牌!”
待大家声音一落,宣德皇帝又大声问道:“正面写的什么?”
大家一齐答道:“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宣德皇帝再次大声问道:“背面禁文是什么?”
大家又一起齐声回答道:“内臣结交外臣者死!暗通内外消息者死!为外臣请托者死!”
“好!”内宦们话音一落,宣德皇帝重重地说了一声。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侯楼厉声问道:“侯楼,你知罪么?”
那侯楼早已被这气势吓坏了。他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说道:“陛下知罪了,不,奴才知陛下罪了,哎呀,奴才知罪了!”
见侯楼稀里糊涂乱说一通,宣德皇帝更加恼怒。他盯着跪在地上的侯楼,冷森森地说道:“那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犯了什么罪,犯的是什么罪!”
“奴才犯了内臣干预政事的大罪。”侯楼低头说道,“还犯了结交外臣、暗通消息,为外臣请托的罪,触犯了宫中禁令,这些都是死罪。”
“既然知道是犯的死罪,那就对了。”宣德皇帝咬着牙对纪察司太监说道:“归清,请家法!”
“是,陛下!”归清答应一声,立刻带人抬来了八根红漆铁箍头的执法大棒和一条黑漆刑凳。一见这些刑具,侯楼吓得大声叫道:“陛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陛下饶命呀!”
“天天见到的铁牌禁令你不遵守,竟然以身试法,朕饶你不得!”宣德皇帝斩钉截铁地骂道,“打!打杀这无视禁令的狗奴才!”
宣德皇帝话音一落,归清把手一挥,四个如狼似虎的执法内侍抬起侯楼绑在了刑凳上,两个大个子执法内侍抡起刑棒就打。打的侯楼是哭爹喊娘,痛不欲生。随着那两根刑棒无情地飞上飞下,侯楼的叫声越来越小,待打到五六十下时,可怜那侯楼已是血肉模糊气绝身亡了。
眼见这残酷的一幕,跪在地上的太监、少监、监丞、内侍们吓得浑身哆嗦,连大气也不敢出。那跪在最前面的王振也吓得心惊肉跳,他低着头闭着眼,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见侯楼不动了,太监归清上前探了探鼻息摸了摸脉搏,转身向宣德皇帝跪奏道:“启奏陛下,侯楼死了。”
宣德皇帝命令道:“拖下去埋了!”
说罢,宣德皇帝对跪在地上的众多内侍严厉地说道:“你们都看见了么?这就是朕的家法!今后谁敢触犯太祖皇爷爷的铁牌禁令,干预政事、结交大臣、暗通消息、为人请托,就是这样的下场!你们都下去吧!”
听了宣德皇帝的话,内官们噤若寒蝉,一声不响地爬起来退了下去。那王振偷偷地向宣德皇帝瞟了一眼,只见宣德皇帝犀利的目光正向自己射来。王振不由得浑身一颤,赶忙低着头到坤宁宫领着小公主常德回景仁宫去了。
见宣德皇帝处置完了侯楼一事,司礼监太监金英上前小声说道:“陛下,后宫尚仪局女官上官霞前来请旨,陛下今晚驾幸何宫?”
宣德皇帝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叫她呈上来吧!”
“是,陛下。”金英应了一声,回头对站在一旁的上官霞把手一招,“呈上来吧!”
听见召唤,那专管皇帝内宫礼仪起居之事的尚仪局女官上官霞捧着个黄色托盘走了上来。只见那托盘中上下两排,依序摆放着皇后和东六宫、西六宫嫔妃的名牌。名牌是竹制红漆,上面写有各宫后妃嫔御的姓氏和封号,皇帝决定到哪个嫔妃宫中歇宿,就把哪个名牌翻过来覆着,女官就去通知准备。接到通知的嫔妃,便立即将宫门口悬挂的红灯笼摘下来换上黄色的灯笼,并命宫娥彩女熏香烧汤,静候皇帝驾到。那过往的内侍、宫女,一见哪个宫门口悬挂着黄灯笼,便知皇帝要驾幸哪宫了。
女官上官霞捧着托盘来到了宣德皇帝面前。只见那托盘中摆放着十三名后妃的名牌,分别是:坤宁宫皇后胡氏、东六宫景仁宫贵妃孙氏、永宁宫嫔御徐氏、钟粹宫嫔御袁氏、延禧宫嫔御诸氏、永和宫嫔御李氏、长阳宫嫔御何氏、西六宫长乐宫惠妃何氏、万安宫嫔妃赵氏、寿昌宫嫔御吴氏、未央宫嫔御吴氏、永春宫嫔御焦氏、威福宫嫔御曹氏。
宣德皇帝瞟了一眼名牌,他最想去的是孙皇贵妃那儿,可是她即将临盆,不能去了;最想皇帝去的是皇后胡氏,可是她终日病恹恹的,毫无乐趣,宣德皇帝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坤宁宫;其余惠妃何氏、嫔妃徐氏等人,他也不想去。想来想去,还是那西六宫的寿昌宫吴嫔那儿有趣,今晚就宿在那儿吧。想罢,宣德皇帝拈起寿昌宫吴氏的名牌翻了过来,上官霞躬身退下传旨去了。
随着金英一声“摆驾寿昌宫”,宣德皇帝在众人簇拥之下去了寿昌宫。寿昌宫的主人嫔御吴瑶率领宫娥侍女早已在宫门口候驾,接着宣德皇帝,进入宫内宴饮逍遥快乐去了。
景仁宫内侍王振把小常德公主送到紫禁城东北角的乾东五所公主的住处,对小公主的奶娘叮嘱了一番,便回到了景仁宫。
景仁宫皇贵妃孙玉儿来历非同寻常。她本是山东邹平县人氏,年幼时便以美貌聪慧闻名于里。父亲孙忠,永乐年间为河南归德府永城县主簿。而宣德皇帝的母亲张太后恰是永城人。张太后被选为仁宗东宫太子妃后,其母彭城伯夫人时时入宫探望女儿,说起当地女子,彭城伯夫人对孙玉儿赞不绝口。经太子妃张氏在永乐皇帝面前一禀,永乐皇帝立即下旨,将孙玉儿选入宫中命太子妃张氏抚育。这样,孙玉儿进了皇宫,那时年仅十一岁。两年后的永乐十五年,皇太孙也就是现在的宣德皇帝大婚,永乐皇帝下诏,选济宁胡氏善祥为皇太孙妃,而以小胡善祥两岁年仅十三岁的孙玉儿为嫔。当时胡善祥和孙玉儿都是豆蔻年华,美貌绝伦,二人深得皇太孙的喜爱。可是好景不长,永乐十八年皇太孙妃胡善祥生下女儿顺德后,不知何故竟长期经血不调,身体日见消瘦,不仅再也没有生育,而且好端端的一个妙龄女子,不到二十岁便面黄肌瘦精神困倦,成了一个病秧子。自从胡善祥生病之后,皇太孙也就和她嬉戏相处得少了,自然对这皇太孙妃的感情也就逐渐淡薄。不过,对这个温柔善良的皇太孙妃,皇太孙虽不甚爱,但却十分可怜她,同时,也碍于礼教,洪熙元年五月仁宗驾崩,六月宣德皇帝即位,七月宣德皇帝下诏把胡善祥立为了皇后。有了这些缘由,本来是由彭城伯夫人推荐、张太后抚育而立为皇太孙嫔的孙玉儿便特受宠爱,尽管后宫佳丽众多,那宣德皇帝情注孙嫔,每晚都宿歇孙玉儿宫中,几乎一刻也舍不得她了。这孙玉儿年纪又轻,容貌又好,再加上她善解人意擅于风情,竟把个宣德皇帝哄得神魂颠倒,难舍难分,恩宠异常。宣德皇帝一登基,在立胡氏为皇后的同时,即册封孙氏为贵妃。宣德元年五月,宣德皇帝又请得张太后恩准,加封孙氏为皇贵妃,并打破开国以来的成例,为孙皇贵妃制颁了金册、金宝。这贵妃前面加上一个“皇”字,虽说只有一个字,但这一个字并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从太祖洪武皇帝开国至今六十年,洪武朝、建文朝、永乐朝、洪熙朝后宫被封为贵妃者有四人,没有一个贵妃前加了“皇”字的,这孙贵妃的前面加了一个“皇”字,那是开了本朝的先例,可见这孙皇贵妃受到的恩宠是何等之重。
这孙皇贵妃今年只有二十三岁,正是妖冶动人的时候,与宣德皇帝恩爱绸缪,如胶似漆,情意弥笃那是不必说了,且在后宫中的地位也仅次于胡皇后,恩宠荣耀无以复加,可谓春兰秋菊尽得后宫之殊了。可是,这孙皇贵妃也有说不尽的烦恼和道不出的忧愁。自从永乐二十一年生了女儿常德公主后,宣德皇帝心疼她,命人把御药房最好的补药都拿来给她滋补身子。她身子是养得白白胖胖,可是从此却怎么也不受孕了。要说胡皇后生下顺德公主后至今未曾怀孕,那是因为胡皇后病病痨痨,人们都知那是病患所致,而孙皇贵妃面白唇红身康体健,尽管几乎夜夜和宣德皇帝在一起,云雨缠绵,风情万种,但孙皇贵妃的腹中却始终不见动静。这产后一两年倒也罢了,可是三四年不孕可就急煞这孙皇贵妃了。孙皇贵妃明白,身在后宫如果不生龙子,无论皇帝如何恩宠,那也是短暂的,毫无保障的。过不了几年,徐娘半老,色衰珠黄,那后宫佳丽如云,皇帝移情别恋,那时可就惨了。特别是现在这时候,可以说是决定自己后半生命运的关键时刻。胡皇后疾病缠身面黄肌瘦,眼见得是子息无望,那东六宫、西六宫虽说嫔妃还有十来个,但到至今为止还没有听说哪个身怀有孕,如果这时候自己能生个儿子,那就是皇长子,那将来肯定是太子无疑。接着,自己有望册为皇后,有一天还将是皇太后,这一生的荣贵显耀那是一定了。可是天不遂人之愿,她在宣德皇帝身上想尽了办法,用足了功夫,可仍然毫无所得,这便如何是好?正在这为难之际,王振来了。
这王振永乐十二年随小姑王杏入宫以后,一直在王杏的庇护下跟随永乐朝司礼监太监马云做些勤杂活儿。那王振虽然小小年纪,但聪明乖巧,善于逢迎,超乎常人,颇得人们喜爱,再加上他曾读过四五年私塾,《四书五经》是颇有所得,诗词歌赋也略知一二,他这粗通文墨的特长,在宫外算不了什么,但在洪武皇帝规定“内臣不许识字”的后宫,王振的这点学问那是超越群宦卓然特立,因此,没有几年,这王振便在后宫中崭露头角,为人刮目相看了。永乐二十二年七月永乐皇帝驾崩,王杏殉葬,她临死时将王振郑重托付给司礼监太监马云、御用少监袁琦等人,马云与袁琦对王振另眼相看,二人联手,再加上交阯的马骐的请托,王振被安排到司礼监内书堂做了个奉御。这差事如果换了别人,那是既风光又清闲的美事,可是这王振不甘寂寞。别看他平常言语不多,内心却颇有心计。他还只有二十岁,他不愿就此虚度一生,永乐十二年在红桥自宫前见到的皇家的奢华和皇帝的威权,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里,时时激起那贪婪的欲望,他时刻梦想着攫取那些他企望得到的东西,他怎么能在这内书堂奉御位置上虚度时光呢?可是,这后宫偌大的地方,到哪里去才最有前途呢?永乐朝司礼监太监马云的权力最大,不负小姑王杏所托,关照了他,可是仁宗即位,司礼监太监换成了桂复,马云年老休闲去了,王振只好去巴结桂复,桂复给他换了个位置:都知监长随。这差使虽说品秩是升了一阶,专管各监文移往来,权力也是大了一些,但照这样一步一步升上去,何日才做得像马云、桂复他们那般权势熏天?不行,得找个捷径才好!这时,机缘凑巧,洪熙皇帝一命归天,宣德皇帝即位,内宫后妃换人,司礼监太监也换成了宣德皇帝东宫旧侍金英。王振一想,司礼监太监金英正当年壮,又深得宣德皇帝宠信,要想和他争这个司礼监太监后宫宦官第一位怕不是那么容易,还得再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后宫各宫刚刚换了主人,皇后胡氏的坤宁宫和皇贵妃孙氏的景仁宫是两个最有前途的地方。那胡皇后病魔袭体,子息无望,看来是好景不长;孙皇贵妃年轻貌美善解人意深得宣德皇帝宠爱,早晚生个皇子,那将来可能就是龙御天下的主儿了。赢得当今皇帝的宠信是不大可能了,有金英、范弘、王瑾他们挡着呢,可是宣德皇帝百年之后呢?自己何不把眼光放远一些,谋虑置长一点,把目标定在下一个皇帝身上,反正自己年轻,还怕等不到这个时候么?对了,目标就是那尚未出世的下一个皇帝!主意拿定,这王振就千方百计地接近金英,又果断地把小姑王杏留给他的稀世之宝南海珊瑚树送给了金英。不到几天工夫,就讨得了金英的欢喜。趁着金英高兴,王振巧妙地提出了要到景仁宫值守的要求。那是小事一桩,金英乘内宫换人的机会,就把王振安排到景仁宫当差,顺利地成了孙皇贵妃身边常值内侍。这样,王振苦心孤诣地实现了第一步目的,这时是宣德即位后的七月。
王振做了孙皇贵妃身旁的常值内侍,尽心尽意侍奉她,变着法儿哄着她,只过了两三个月,王振便成了孙皇贵妃的心腹,更是孙皇贵妃千方百计笼络宣德皇帝的智囊。王振也日夜巴望着孙皇贵妃能早日生下皇长子,那他梦想的第二步便实现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宣德元年眼看就要过去了,那孙皇贵妃腹中却连影儿都没有,这可急坏了王振!怎么办?不能再等了,不说后宫佳丽如云,就说西六宫中寿昌宫的吴瑶吴嫔就很讨宣德皇帝喜欢,除了孙皇贵妃,宣德皇帝时不时便驾幸寿昌宫,与那个比孙皇贵妃更为年轻,今年还不到二十岁的主儿泡在一块,保不定哪一天那吴主儿抢先一步怀上了龙种,那可就惨了!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儿!于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产生了!
王振把常德公主送回乾东五所,一回到景仁宫便急忙来到孙皇贵妃面前,不安地探问道:“皇贵妃娘娘,刚才皇上没察觉什么吧?”
“没有,没有!”孙皇贵妃得意地笑道,“皇上的手一伸,本宫就避开了,他连肚皮都没碰上呢!”
“那就好,那就好!”王振舒了一口气,说道,“娘娘可不能大意,这时候正是节骨眼儿,露了馅那就糟了!”
“哪能呢!”孙皇贵妃笑道,“这事只有你我、玮儿以及她本人四人知道,我们不说,谁能晓得?”
“大约还得多少天才分娩?”王振还是有些担心,他小心地说道,“这事总得提前做些准备,要做到天衣无缝才好。”
“那是自然。”孙皇贵妃点头道,“要不把玮儿叫来问问?”
说罢,孙皇贵妃转头向内室喊道:“玮儿,你来一下!”
“来了。”内室里一个年轻宫女应了一声,走了出来,她向孙皇贵妃福了一福说道:“娘娘有何吩咐?”
孙皇贵妃指着殿后悄声问道:“她这几日身子如何?”
“这几日她肚子里的小龙种调皮得很。”玮儿低声回答道,“一天都要动七八回,看样子就这几天要生产了。”
听了玮儿的话,孙皇贵妃沉默了。她扳着手指默默地算了算,说道:“让玮儿这几天服侍她多来回走动几次,活动活动身子,生产时就又快又顺利,不然闹下难产什么的,就麻烦了。这几日警醒点,一有临盆征兆速来禀报。”
此时,那王振忽然忧郁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龙种是男是女,苍天保佑,生个男的吧。”
“不用担心,肯定是个男孩。”见王振担心,孙皇贵妃蛮有把握地说道,“她的胎相与我怀常德公主时大不一样,我生了个女儿,她怀的肯定是个男孩。”
“奴才恭喜皇贵妃!”一听孙皇贵妃说得有鼻子有眼,王振不禁心下大喜。不过,他心计太深,仍然对孙皇贵妃叮嘱道,“这几天您可不能让皇上往景仁宫跑,尽量少与陛下接触,人多眼杂,免生事端,待产下皇子那就好说了。”
“王振这话说得是。”孙皇贵妃点头道,“你也把紧点儿,这几天不要让别的内侍、宫女来景仁宫走动,以免走漏风声。玮儿还弄点好东西让她多吃点儿,把小龙种养得白白胖胖,好让皇上喜欢,大家都忙去吧,我也要歇着了。”
“是,娘娘!”王振和玮儿答应一声分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