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十回 景仁宫黛儿作替身 左顺门杨溥说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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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景仁宫,玮儿沿着东庑向景仁宫后的后殿走去。这紫禁城北半部的东六宫和西六宫建筑布局基本是一个样子,每宫自成院落,都是前门、中宫、后殿三层建筑,中间宫殿的前后形成两个不大的空场,空场两边是四栋庑房,门前东西两端开侧门通往永巷,再由永巷四通八达前往别处。这景仁宫前是景仁门,之后是后殿。景仁宫是孙皇贵妃的寝宫,景仁门是孙皇贵妃接待会客和处理日常事务的场所,后殿是孙皇贵妃读书作画修身养性的地方,所以这景仁宫后殿一般都是锁着,除了孙皇贵妃和她贴身的侍女玮儿、内侍王振之外,别人是不能靠近的,更别说进去了。

玮儿来到后殿,掏开铜锁走了进去,随手又把那殿门关上了。她走近后殿东墙,掀起那挂着的壁画,里面露出了一扇房门,玮儿打开房门,只听房内有个年轻女子问道:“玮儿姐姐来了么?”

原来这是后殿中的一间密室,里面关着一个年纪仅有十六七岁的妙龄宫女,不过这女孩子身怀六甲,腆着个大肚子,已经临月将诞。看来,此前孙皇贵妃和王振所说的“她”,就是这个女孩子了。

“我来了。”玮儿走近那宫女,问道,“黛儿,你感觉怎样啊?”

“还好。”那黛儿望了望那屋顶上的天窗,天已经暗下来了,一抹惨淡的亮光映照在这女孩子的脸上,那日久不见阳光的面容,是那样苍白。她凄凄地哀求道,“让我到大殿上去走走好么?这密室里实在闷得慌!”

看着这女孩子的可怜相,玮儿不禁生出了无限的同情,她搀着黛儿肥硕的身子说道:“好吧,可不许高声说话,也不许点灯!”

“走走就行,谢谢姐姐了!”黛儿的脸上闪过了一抹笑容。看得出来,这黛儿在密室里关得久了,连获得在大殿上走一走的机会都是十分欢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一手由玮儿搀着,一手抚摸着大肚皮,迈着那两条肿大的小腿和双脚,蹒跚地在大殿上踱着,从大殿窗棂中茫然地望着殿外昏黄的夜色。她渴望地悄声问道,“姐姐,还有多久我能走出这大殿晒晒太阳?”

听着黛儿幼稚的问话,玮儿不禁涌起一阵悲悯。这女孩子太天真了,她还想着出去呢,你这一生还能走出这屋子么?唉,太可怜了,有谁知道这金碧辉煌的皇家宫苑竟有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有谁能理解这锦衣玉食的紫垣禁地还有那凄苦悲惨的女孩?罢了,不敢想了!说是不想了,玮儿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她轻声问道:“黛儿,你娘家姓什么?”

黛儿停住脚步仰起头,思索了好一会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呢?”玮儿继续问道,“你父母还在么?”

黛儿又想了好一会,仍然摇头道:“不知道。”

“可怜,可怜!”见黛儿一问三不知,连这人生最重要的几件事都一无所知,玮儿伤感了,她轻轻地说道,“难道你连父母家乡都想不起来了么?”

黛儿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幽幽地说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我是个苦命孩子呢!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们那儿常闹水灾,不知怎么的父母没了,一户人家收养了我,不几天,那人家把我送给了一个宫内的太监,很快我被带进了北京皇宫。后来听人说我进宫时大约五六岁,我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进宫后人们只是叫我小丫,这小丫一直叫到今年的正月,别人更无从知道我的姓名了。直到今年的正月,皇贵妃娘娘才赐给我黛儿这个名字,可是有了这个名字后就再也没有走出这间屋子。”

说到今年正月,玮儿也不禁好奇起来,她向殿外望了望,此时天已黑了,殿外寂静无声。玮儿大着胆子悄悄地问道:“那你是怎么到景仁宫的?”

“至今我也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黛儿想了想说道,“那天正是元宵节的最后一个晚上,听说皇上要在乾清宫宴请当朝大臣,我们司苑的十个宫女选送花草足足忙了一个上午。那天下午,我正侍弄着几盆梅花,忽然景仁宫的内侍王振走来叫我,说皇贵妃娘娘要观赏梅花,要我选盆品相好的送过去。我随那王振到了景仁宫,皇贵妃娘娘对我十分客气,问寒问暖,还送了我不少饰品。我也实在纳闷,这景仁宫我也去过几次,可是没有哪一次皇贵妃这么客气过。皇贵妃把我留在宫内,领我去沐浴房熏香沐浴,给我换上了崭新的绫罗锦衣,还把那怪香怪香的说是西洋贡来的香料给我喷了一身,把我留在了景仁宫内。”

听黛儿这么一说,玮儿急急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黛儿不禁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大约亥时末刻,皇贵妃悄悄地把我领到了她的寝房,只见那凤**睡着一个男人,室内弥漫着一股酒气,皇贵妃将我脱得一丝不挂,低声吩咐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并严令我不许出声,然后,把我塞进了那暖烘烘的被窝里,那男人也是**裸的,正在迷迷糊糊地**。”

黛儿又把话打住了。玮儿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心里怦怦地跳着,喘着气问道:“接着怎么了?”

“接着还能怎么着?”黛儿难为情地悄悄道,“那男人一把把我搂住,就……我那时也是懵懵懂懂,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欢喜,只觉得一阵愉悦轻飘飘地好像飞了起来,晕晕乎乎了。”

“好一阵快活!”玮儿哧哧地掩口笑了起来。她掩饰不住内心的羡慕,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皇宫深似海,禁内尽怨女。年轻宫女能有你这样一次的际遇,也算是不枉人世一趟了。”

“哪里是际遇呢?”黛儿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怨地说道,“那男人完事后便沉沉地睡着了。我觉得特别兴奋,又喜又怕,怎么也睡不着。我知道那皇贵妃一直就在房内,担心她怎么处置。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皇贵妃悄悄把我拉了起来,命我穿好衣服,吩咐我不可声张,安心在宫内静养,再也不用侍弄花草了。她还告诉我,今后我的名字就叫黛儿。这一切侍弄完毕,内侍王振就把我领到了这里,第二天,姐姐你就来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走出过这后殿的大门。”

这以后的事情,玮儿就知道了。她奉皇贵妃之命,暗暗地照顾着黛儿的起居,密切观察着黛儿的变化,随时向皇贵妃禀报,只是不准打听。就这样一两个月过去了,那黛儿月信不潮,精神困倦,经常呕吐,茶饭不思,竟然病倒了。孙皇贵妃喜之不尽,千方百计调养黛儿。三四个月过去了,黛儿肚腹渐渐鼓了起来,那玮儿这才明白:原来黛儿怀孕了!

听到黛儿说“从此就再也没有走出这后殿的大门”,玮儿又不禁心里一疼,黛儿年纪轻轻的,竟被长期禁锢在这密室之中,失去了自由,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还不如先前在尚寝局司苑司种花植草自由自在的强,虽说空负了如花年华,但还能到处走动,享受雨露阳光,可是现在这黛儿生不如死,这所谓的天赐“际遇”,福耶?祸耶?那玮儿困惑了。冒着杀头的风险,玮儿大着胆子悄悄向黛儿问道:“你知道那晚陪侍的男人是谁么?”

黛儿望着殿外沉默了好一会,茫然地摇摇头说道:“不知道。”

真是悲哀!一听黛儿连奉献了童贞陪侍过的男人是谁都不知道,玮儿不禁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涌了出来。这玮儿毕竟比黛儿年纪稍大一些,而且长期服侍孙皇贵妃,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的事情就多了。她知道,虽然这事孙皇贵妃和王振做得十分机密,连她这个最贴身的宫女都不让知道,可是她知道那晚黛儿陪侍的一定是宣德皇帝。大明的内禁严明,宫掖极其清肃,大内正常成年男子除了皇帝一人可以任意走动外,其他任何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就连皇后、贵妃有病,太医院的医官诊治都是隔帘问诊,牵线探脉,宫嫔以下若是有女子病了,医者不得入宫,只能以症取药,宫禁何其之慎,哪有其他男人能与女人**致孕?虽说宫中阉人甚多,传闻少数宦寺其势未尽,欲念甚强,私下里与宫女结成所谓“菜户”,但那阉人毕竟受过重创,其势难张,难与女人媾和,那只不过是旷男怨女聊以解馋而已,岂能暗送金珠?可是这事性命攸关,绝对不可说破。

沉默了一阵,那黛儿忽然向玮儿问道:“姐姐,你说我这孩子将来生下了,有人会知道是我生的么?”

玮儿又是一阵难过。按照皇宫的规矩,每晚晚膳后内宫尚仪局的尚仪女官,都要捧着那进御盘让皇帝选择晚上侍寝的嫔妃。皇帝决定之后驾幸某宫,则有尚仪局彤史司的两名彤史女官跟着记录在案: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宫,皇帝临幸妃(嫔、御)某氏,以便他日有娠核对确认。假如皇帝一时兴起,偶然宠幸了一般宫女,那彤史女官必定记录在案,并且第二天督促受宠宫女上表谢恩请封。一旦某宫女被皇帝宠幸,则立时身价百倍,尚宫局上报皇后,安排宫室,增加供给,以待封赏。皇宫内众人也从此另眼相看。如果皇帝喜欢,封个什么嫔的,那么这宫女就一步登天,成了皇宫中屈指可数的人物。如果命大福大,那宫女能怀上龙种,产下龙子龙女,那将来晋妃封后都是可能的了。所以皇宫中能陪侍皇帝尚寝,哪怕仅是一次,都是宫中无数怨女梦寐以求的大幸事!可是黛儿却没有那么幸运,皇帝也不知道曾经宠幸过一个叫黛儿的宫女,彤史在皇帝内宫起居注上记载的也是“宣德二年正月二十日亥时幸景仁宫孙皇贵妃”。即使日后黛儿的孩子能有什么作为,谁也不会知道那孩子的母亲叫黛儿。如果后人风闻孙皇贵妃不是那孩子的生母,孩子的生母究竟是谁,也将成为千古疑案。想到这里,玮儿不禁又是一阵叹息。可是这事不能说,她只好宽慰黛儿道:“会知道的,别人一定会知道的。”

天已经黑透,玮儿搀扶着黛儿慢慢回到了密室内,点燃了蜡烛,那明亮的烛光映照在黛儿身上,一张黄黄的脸充满了对生的渴望,那高高隆起的肚腹上似乎在一阵阵颤动。黛儿连忙下意识地用手在肚腹上轻轻抚拍着,嘴里爱怜地念叨道:“小宝宝儿乖乖,别动娘的歪歪。小宝宝儿乖乖,娘给你拍拍……”

这天然母爱一幕,使玮儿大受感动。想不到小小年纪的黛儿,对自己腹中的孩子居然如此慈爱,这是女人的天性!玮儿连忙把黛儿扶在椅子上坐下,把耳朵贴在黛儿的肚皮上听了听,问道:“他还在调皮么?”

“这阵子安静了。”见玮儿如此关心,黛儿不禁笑了。看得出来,这女孩子充满了幸福!忽然,黛儿摸着肚腹痴痴地对玮儿说道:“姐姐,你别笑话,要是生个男孩多好!”

“那是,那是。”玮儿嘴里迎合着,心里却悲哀得正在滴血!这黛儿年轻不更事,她哪里知道生个男孩,对她而言就意味着死亡,这黛儿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果没有正月二十晚上那一幕,也许这黛儿同宫内绝大多数宫女一样,以花木草树为伍,与明月清风为伴,看着暑去寒来,念着似水流年,任凭那青春空度,鬓角添霜,到头来往哪个庵堂一进,虽未能享受人生乐趣,无缘**,也许能晨钟暮鼓山风木鱼得以善终。可是这黛儿就是那么不幸,青娥羞艳,素女惭光,偏偏生得面容姣好,如花似玉,被那孙皇贵妃看上了。更为不巧的是黛儿被宣德皇帝御了,那十六七岁的黛儿,豆蔻含苞,逢霖怒绽;那时年三十的宣德皇帝,年壮气盛,神旺精沛,竟然一发中的,黛儿偏偏宝珠暗结,演绎成了这一幕悲喜交织的情事。倘若生个女孩,无关紧要,黛儿也许还能活着;如果生下的是个男孩,黛儿还能见到第二天的日光么?她暗自庆幸着,幸好自己容貌一般,不然悲凄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玮儿再也不忍往下想了,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同情地望着那浑然无知的可怜黛儿,低低地说道:“黛儿,天黑了,我去拿晚饭你吃,你好好歇着吧。”

说完,玮儿含着泪花转身走了,随手把殿门一带,无情的黑幕瞬间就把黛儿裹住了。

第二天,宣德皇帝在奉天门午朝,通报了昨日交泰殿前棒杀坤宁宫太监侯楼一事,严厉斥责了左都御史刘观,并以与内官勾结私谋请托之罪,责令刘观面壁思过,罚俸一年,以观后效。宣德皇帝雷厉风行,整肃朝纲,棒杀侯楼,责罚刘观,震慑了朝野,满朝的文武大臣警心警魄,特别是那些无视朝纲的不法大臣和奸猾内宦,简直是不寒而栗了。

午朝散罢,宣德皇帝来到了左顺门,还是余怒未息。他想了想,吩咐随侍的司礼监太监金英道:“派人去把杨溥大人请来,朕有事垂询!”

金英答应一声,立即派人去了。不一会,杨溥急匆匆地来到了左顺门。

这宣德皇帝十六岁起就一直跟随皇祖爷爷巡幸征讨,耳濡目染,永乐皇帝的秉性习惯、行事风格都一一传给了他,以致永乐皇帝常常不无自豪地夸奖说:“皇太孙类朕!”确实如此,永乐皇帝的言传身教和多年的南巡北征,使宣德皇帝养成了乾纲独断的性格。不过,他自幼受到良好的儒学经史教育,孔孟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深深刻入了脑海,他笃信“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的道理,所以他遇事决策之前,必定要先单独听听几位主要内阁大臣的意见。现任的内阁六大臣中,他最为器重的是三杨。而三杨中,杨士奇城府太深,说话总是顺着竿儿往上爬,从来不轻易表露观点,和这种人商量事情很费劲,这正当壮年的心雄气豪的宣德皇帝不想和他细商;杨荣为人办事果敢率直,但过于偏激,常常固执己见,宣德皇帝也不大乐意和他商量;只有那杨溥,为人恭谨随和而质直廉静,不作城府,遇事又见解独到,很合宣德皇帝的脾气,所以一遇疑难之事,宣德皇帝总是先把杨溥召来听听他的意见,再找杨士奇、杨荣说说,然后做出决断。外人总怀疑是宣德皇帝的主意,西杨、东杨的参谋,其实宣德皇帝在拿出主意之前就已经先找过杨溥了。这不,他心里一烦,就又想到了杨溥。

左顺门就在午门和奉天门之间的东侧庑廊上,除东华门外,它是通往庑廊东面文华殿、文渊阁这个大院的唯一通道,宣德皇帝从奉天门下朝出来,常常在此召见文武大臣,说说话儿,议论议论政事。

走进左顺门,杨溥就要跪行大礼,宣德皇帝连忙摆手拦住了,说道:“南杨爱卿免礼,坐下陪朕说说话儿吧。”

“谢陛下。”杨溥谢了一声坐下了。他见宣德皇帝皱着眉头不怎么高兴,便婉言问道,“陛下,您还在为侯楼那事生气么?”

“那该死的东西,想起来就烦!”宣德皇帝烦恼地骂道,“朕继承太祖太宗祖训,治家甚谨,不想还是出了侯楼那档子事,而且还是出在皇后身边,这说明什么?说明那阴险小人是到处都有,阴贼之图是无孔不入,阴谋诡计是防不胜防,你说这能不烦心么?还有,朕御臣甚严,尽管三令五申,仍然出了刘观勾结内臣之事,这又说明什么?这说明不怕王法如炉,仍有那不肖之徒竟敢以身试法,你说这能不恼人么?”

听罢宣德皇帝的一通牢骚,杨溥不禁拱手贺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杨溥这突然一道贺,倒把宣德皇帝弄得莫名其妙了。他不解地问道:“爱卿此言何来,朕正烦着呢,何喜之有?”

杨溥继续拱手笑道:“刚才陛下关于小人一说,乃微言大义,足为朝野臣民之戒;陛下洞烛小人阴谋,乃明君圣睿,是为天下国家之幸,是以臣为陛下道贺!”

经杨溥这么一说,宣德皇帝更是云里雾里,他诚挚地说道:“朕愿闻其详,请爱卿细细说来。”

“是,陛下。”杨溥应了一声说道,“大凡小人必定阴险,既是阴险,就不容易识破。您一下子就识破了刘观勾结侯楼阴谋请托的事,这正是陛下圣明之处,难道不值得道贺么?”

听了杨溥的说法,宣德皇帝点头道:“这倒也是,小人险就险在难以识破。”

“这小人可以分为两类。”杨溥继续说道,“一类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一类是伪忠实奸的小人。唯利是图的小人倒无所谓害,不过贪财图利而已;而伪忠实奸的小人则是大恶之人,危害极烈,不可不防。一般人遇上小人,不过是折财损誉而已;如果是君王遇上小人,那危害可就大了,小者挑拨离间,败坏朝纲,大者愚弄君王,倾覆国家,甚至弄得国破家亡,历朝历代的故事可为前车之鉴。这第一类的小人还容易识破,可是那第二类的小人要识破他们的庐山真面目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这种邪恶小人,能变白为黑,听其言若忠,究其心则险,若是信了他们,没有不坏事的。陛下,恕臣直言,您特别要小心的是您身边的人,他们日夜陪侍着您,哄着您,大奸似忠,您稍一不慎,就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他们或者倚仗宠信,为所欲为;或者假公济私,中饱私囊;或者混淆是非,残害忠良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一旦他们得逞,朝廷就危矣!”

杨溥说罢,宣德皇帝好一会没有吭声。他沉思了一会,望着杨溥问道:“朕身边的人,你是说那些宦侍么?”

“请陛下恕臣斗胆,正是那些人!”杨溥拱手请罪道,“纵观历史上的这些人,负责君王的起居,时时刻刻在君王身边晃来晃去,最了解君王的情况。他们往往巧言令色,千方百计邀宠争幸,投其所好,令君王误以为此等人最为忠诚,所以视之为心腹,倚为股肱,以致他们怙势矜宠,为非作歹,败坏纲纪,危害社稷,其祸之烈,足以灭家亡国,殷鉴非远也!”

说到这里,杨溥把话顿住了。宣德皇帝仍然没有出声,他还在沉思,自言自语地回味着杨溥的话:“殷鉴非远也,殷鉴非远也!”

“唐魏征云:‘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这至理名言,是为万世有国者戒。”杨溥继续说道,“陛下知道,秦代赵高,拥二世,指鹿为马;东汉张让,弄灵帝,擅权灭国;盛唐高力士,奉玄宗酿成安史之乱;北宋童贯,哄徽宗失去半壁江山。这些都是历朝的宦寺之祸,他们已经远去,且不说了。就说我朝的几个宦官也是罪该万死,黄俨阴谋弑帝,夺取国宝;马骐骄横凌虐,痛失交阯;昨日之侯楼枉法,私结外臣,如此等等,且不令人思之又思,慎之又慎?”

听了杨溥的这番议论,宣德皇帝连连点头,待杨溥说完,他道:“爱卿所言极是,朕一定对身旁内臣严加管束,不许他们干政,一旦发现内臣违法,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天下大幸!”杨溥以手加额称颂道,“有了皇上的睿智,那小人就难以得逞了!”

“那不一定呢!”宣德皇帝皱眉道,“那刘观就是例子。听说他还经常背着朕,秦楼楚馆,花天酒地,本朝百官俸禄微薄,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宣德皇帝说到刘观,杨溥不便说话了。这刘观是当朝九卿之一,官居正二品,位极人臣,作为同僚,怎好背后议论?此非正人君子所为,他只好沉默不语了。

宣德皇帝见杨溥不说话了,便略带责备地道:“杨爱卿以为这是背后议论别人么?非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诤臣忠君之道。杨爱卿你就不必顾虑,率直而言罢。”

“谢陛下教诲。”杨溥只好说道,“刘观沉迷于秦楼楚馆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并非虚妄;刘观在雄县老家大兴土木,庄园数处,大厦百间,朝中有多名大臣目睹,也并非传闻。至于当今官俸微薄,他哪来的那么多花销,臣无实据不敢乱言。不过,那邵元不过是德州乡下的一个商人,刘观又参加了三法司会审,他为什么还要为邵元勾结侯楼请皇后出面说情呢?”

“这事朕想着也是颇觉蹊跷。”宣德皇帝说道,“那邵元是一名普通商人,又与刘观无亲无邻,怎么会和刘观扯上的?看来这吏治是该整肃整肃了。”

“陛下圣明!”杨溥不失时机地进言道,“时下风气渐奢,臣僚宴乐,歌妓满庭,大有乐而忘忧之风,而一些不肖官吏私纳贿赂,部属贪纵无忌,败纲坏纪;还有一些官员,身居高位,不守官箴,沉湎酒色,影响极坏,百姓不无怨言。比如前礼部尚书吕震,去年四月受命赴陕西祭祀周朝的文、武、成、康四王,到太庙致祭后,与西番僧人狂饮,竟然醉死馆驿,为世人所不齿,大损朝廷形象,诸如此类是该杀一杀了。”

“朕还风闻都察院风气很不好。”宣德皇帝皱着眉头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左都御史刘观一不规矩,那都察院十三道御史一百一十人还会气正风清么?说不定已经搞得乌烟瘴气了。这朝廷专司纲纪的都察院尚且如此,那其他部寺风纪也就可想而知了。爱卿说得是,待大庆之后,你们内阁帮朕把朝纲整肃整肃,杀杀那些歪风邪气!”

说到六十周年大庆,宣德皇帝忽然想到另外一件喜事,那就是皇贵妃马上要生了。想到皇子即将降生,宣德皇帝不禁喜上眉头。他喜滋滋地对杨溥说道:“朕皇子即将出生了,爱卿你博学多识,帮朕给小皇子想个名字好么?”

一听要他给即将出生的小皇子起个名字,杨溥也不禁笑了起来。这皇帝真是盼子心切,孙皇贵妃生都未生,怎么就知道一定会生个皇子呢?他望着笑眯眯的宣德皇帝说道:“这小皇子命名,照礼应该礼部拿出预案,宗人府审定,皇帝颁赐。陛下,礼部没有预先拿个方案么?”

“别说这礼部了!”宣德皇帝也笑了起来,“先前那礼部尚书吕震是胸无文章不识大体,叫人不屑,谁知换了这个胡滢也叫人不大满意。胡滢虽然文章学问堪称魁斗,但迂阔繁琐,硬说要查诸礼典焚香祷祝方能拟名,你说这不是愚不可及么?来来来,你就给小皇子想一个名字吧!”

见宣德皇帝执意要他给皇子起个名字,杨溥不好推辞,想了想说道:“洪武年间,太祖皇帝考虑子孙繁衍,命名恐有重复,乃于东宫、亲王世系各拟二十字,一字为一世,并规定要立双名,以上一字为派,其下一字则取五行偏旁者,以木、火、土、金、水为序。臣想这小皇子的名字,一要符合太祖皇帝的规定,二要符合守成大义,三要庄重典雅。以此而论,太宗皇帝世系是‘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那小皇子应是‘祁’字派,那名字的第一字就是祁字了。这第二字要以木、火、土、金、水为序,您的圣讳偏旁是‘土’字,那小皇子的第二字应该用‘金’旁了。”

听罢杨溥的分析,宣德皇帝笑道:“对对对,那名字的第二字就用金字旁的字。”

“用金字旁的字,还要含有守成大义之意,符合庄重典雅的要求。”杨溥一边沉吟着一边思考。过了一会,他把手一拍,说道:“陛下,臣看就用‘镇’字。”

“用镇字?”宣德皇帝重复了一句,思索着说道:“说说看,为什么要用镇。”

“这镇字偏旁是金,就不用说了。”杨溥思索着说道,“这镇字含有安定的意思。《国语·晋语七》‘君镇抚群臣而大庇荫之’的镇,就是安定。我朝太祖皇帝开创国统,太宗皇帝再肇基业,仁宗皇帝和陛下发扬光大,那小皇子就是守成之君,守成当以安定为首要,这镇字正合此守成大义,而且庄重典雅,臣看用这镇字是再好不过了!”

听了杨溥这么一解释,宣德皇帝又斟酌了一番,不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高兴地把手一拍说道:“就用这镇字。上面一个祁字,下面一个镇字,小皇子就叫祁镇了!”

“祁镇……祁镇,这名字好!”杨溥笑着对宣德皇帝说道,“祁者,盛大也;镇,安定也。祁镇,意谓四海富庶,天下大安!”

“好,就这么定了!”宣德皇帝十分赞赏地笑对杨溥道,“爱卿学识渊博而又老成持重,每次关键时刻都能为朕排忧解难,真是难为爱卿了!祁镇二字平仄和谐,含义隽永,四海富庶,天下大安。”

说到天下大安,宣德皇帝忽然顿住了。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一双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他颇为忧虑地说道:“现在南北两边是安静了,但江、河水患频仍,民不安业,天下怎能大安?尤其是那黄河,沿河堤防圮毁,不除此心腹大患,涨水即漫,东西数十州县不得安生,真是叫人心焦!杨爱卿,内阁大臣中你是负责礼、工二部事务的,河南按察司佥事傅启让自请修筑黄河大堤的事,内阁拟的旨意下发了么?”

杨溥连忙拱手说道:“启奏陛下,敕旨已于昨日发出了,五日后即可到达。傅启让这人忠诚勤勉,办事认真,接旨后定会急速召集民夫修堤,您就放心吧。”

“修筑黄河大堤是件大事,不可大意。”听说敕旨已经发出,傅启让又办事认真,宣德皇帝不觉舒展了眉头。不过,他还是觉得不放心,对杨溥说道,“待这阵子忙过,明年开春了,爱卿你代朕去河南视察视察,督督工程吧!”

“是,陛下。”杨溥应了一声。说到视察,杨溥不由向宣德皇帝问道:“前几天礼部尚书胡大人提出,建议恢复古代天子巡狩之礼,每年春季巡视一次,陛下尚未明示呢!”

宣德皇帝沉吟片刻,问道:“朕正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此事妥否?”

“胡滢所提天子按时巡狩之事有一定的必要,但按时巡狩不合时宜。”杨溥直率地回答道,“天子巡狩天下,考制度,观民风,知疾苦,明吏治,确有必要,这是自古帝王了解民情,考察得失的重要途径,陛下不妨行而效之。但治贵实效,无须表面文章。陛下若能选贤任良,知人善任,激浊扬清,广纳忠言,不患耳目不聪,再辅以适时巡狩,则国政利弊了然于胸,得者扬之,失者罢之,政通人和,民气渐舒,何愁天下不治?至于那按时巡狩,虽能体现君王亲民之德,但那不过徒具形式而已。陛下您想,您巡狩早有定期,所巡省府州县已预作安排,如期您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地方官吏精心布置的场景,都是假的,您能了解到百姓真情黎民实况么?再说,人君一出,千乘万骑,旌旗蔽日,四方摇乱,一路迎送,官吏奔走,沿途警跸,百姓**,那不是亲民安民,而是扰民害民了。是以臣主张陛下常到民间访访,但不主张按时巡狩,治贵实效的好!”

宣德皇帝听罢杨溥的见解连声称赞,特别是对杨溥提出的“治贵实效”的主张十分欣赏。他点头说道:“办事都要实在,让老百姓实实在在得到好处那就是‘治贵实效’!胡滢那老夫子心意是好的,目的是要朕深入民间了解疾苦检验得失,以图大治,但他一味古板,不合时宜。今后那些图虚名,做样子,走过场,无实效的事情都不要再搞了。”

“陛下圣明。”杨溥恭敬地颂了一声。见今日宣德皇帝兴致很高,他缓缓地说道,“陛下,刚才午朝散罢,臣回到内阁,见通政司转来浙江宁波知府郑珞弹劾督事中官裴可烈的奏章,臣已经带来了。”

“郑珞弹劾裴可烈?”一听是弹劾中官裴可烈,宣德皇帝立刻引起了注意,说道,“把那奏章拿来朕看看。”

杨溥把郑珞奏章呈了上去,宣德皇帝仔细看了一遍,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杨爱卿,这事有些巧了。前些日子朕接到督办清军的中官裴可烈奏章,弹劾浙江按察使林硕沮格诏令,朕命锦衣卫逮捕林硕尚未回京,今日又忽然接到宁波知府郑珞弹劾裴可烈的奏章,裴可烈弹劾林硕,郑珞又参奏裴可烈,杨爱卿你说说看,这二者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或是林硕和郑珞串通一气,排斥裴可烈?”

“这事肯定有联系,不过林、郑二人串通排斥您身边人裴可烈的可能性不大。”杨溥回答道,“陛下您想,这林硕作为御使被派到浙江是去年春上的事,他为治严肃,政绩斐然,您今年夏才就地擢拔他为浙江按察使,他去了才一年多时间,不可能和宁波知府郑珞结党营私,共同排斥裴可烈。您想,他们共同排斥裴可烈一个中官做什么?是怕裴可烈占了他们的位置么?”

“这话也是。”宣德皇帝点头道,“这也就是说,无论是林硕还是郑珞,都不可能产生排斥、打击裴可烈的动机。那么,林硕怎么一被裴可烈上告,而郑珞就接着弹劾裴可烈呢?”

“这肯定是两码事。”杨溥回答道,“林硕刚刚被您从正七品的御史擢拔为正三品的按察使,怎么会阻止您中盐的诏令?那中盐可是从洪武四年就开始推行了的国家盐法,林硕再糊涂也不会去阻止中盐之法,那裴可烈上告林硕肯定是另有原因。宁波知府郑珞弹劾裴可烈,告裴趁清军之机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如果不是证据确凿,他胆敢指斥您派出的身边人么?这两件事碰在一起,臣想是纯属偶然。不过,郑珞弹劾裴可烈,倒从另一面证明裴可烈在浙江的所作所为确有不法。那么,裴可烈上告林硕,就值得怀疑是否属实了。”

听了杨溥的分析,宣德皇帝连连点头。特别是杨溥两次提出“身边人”,更是使他警醒。他想了想,说道:“爱卿分析得很有道理,林硕这事是要慎重,待他来了再说吧。”

杨溥正要回话,只见午门官黄琅进来奏道:“陛下,锦衣卫指挥同知王瑜从浙江回来了前来复命,现在午门候旨。”

听说王瑜从浙江回来了,宣德皇帝不禁对杨溥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那林硕来了。”说罢,宣德皇帝转头吩咐黄琅道:“宣王瑜进来吧!”

“圣上有旨,宣王瑜见驾!”那黄琅领旨立起身来,走到午门口高声宣了一声,带着锦衣卫指挥同知王瑜走进了左顺门。

待王瑜行了晋见大礼,宣德皇帝问道:“王瑜,那林硕锁来了么?”

王瑜奏道:“启奏陛下,臣已将浙江按察使林硕押解至京,现已下在锦衣卫监狱候旨。”

听说林硕已下狱候旨,宣德皇帝并不急于召见,他盯着王瑜问道:“你锁拿林硕的时候,浙江上下官员有何反应?”

“反应十分强烈!”王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浙江巡按吴纳、浙江左布政钱朴、副按察使陈镒,以及杭州知府陈复等人都十分愤慨,认为中官裴可烈挟仇诬告林硕,他们还准备联名上奏为林硕辩诬呢!”

听王瑜这么一说,宣德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朝杨溥看了看,他含笑不语,宣德皇帝又问道:“杭州的老百姓怎么说?”

“杭州老百姓议论可大了!”王瑜又回答道,“百姓们都说,林大人是个清官,不畏横梁,裁抑豪强,伸张正义,公正无私,百姓们感戴着呢!”

宣德皇帝又不动声色地问道:“果真是这样么?”

“果真如此,臣不敢谎报。”王瑜叩首说道,“臣押着林硕走到杭州郊外十里长亭时,数百人聚在长亭那里为林硕饯行。他们推举出两个人,一个是中盐商户典楠,另一个是清军民户杭正为林硕敬酒。典楠说要不是林大人严肃风纪,他们杭州的几百个中盐商户不知要多出多少冤枉钱;清军民户杭正说,若非林大人秉公执法,他们数百户非军户却要被诬为军户而家破人亡了。他们这些百姓称林硕是朝廷的忠臣,百姓的再生父母,而大骂裴——”

说到这里,王瑜突然把话打住了,显然他意识到说漏了嘴,不便往下说了。

“裴什么?”宣德皇帝追问道,“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只管如实道来,朕不怪你。”

“那臣就直言了。”王瑜继续说道,“百姓们大骂中官裴可烈是祸国殃民的阉贼,说他恃宠骄恣,凌虐官民,勾结污吏,横征暴敛,还说要集体赴阙上告裴可烈不法呢!”

听了王瑜的述说,宣德皇帝好久没有作声。他知道,这王瑜是永乐二十一年五月,常山护卫指挥孟贤与宦官黄俨阴谋弑帝,废太子而立赵王时,毅然连夜上书而被提拔为锦衣卫指挥的,品行端正,是锦衣卫中少有的正直之人,他一定不会说假,看来林硕多半是被裴可烈诬告的了。

可是这事儿还得慎重,他又对王瑜问道:“浙江的官吏和百姓们,检举了裴可烈什么具体不法之事么?”

“那倒没有。”王瑜如实回答道,“臣在杭州只停留了一天一夜,王命在身,行事匆匆,臣未听到裴可烈不法的具体事例。”

“那好,你下去歇息吧。”

王瑜谢恩离去,宣德皇帝对杨溥说道:“既然林硕已经押回京师,朕与爱卿明日午朝后在这里先问问吧。”

杨溥应了一声:“谨遵圣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