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紫禁城宫闱惊变的时候,河南开封段黄河大堤堵口复堤工地上,民夫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去年岁末,堤董、河南按察司佥事傅启让,严厉处置了祥符县金鱼口工地河工所大使麦同克扣工粮的事件以后,沿河数十个工地河工所都不敢胡作非为,民工们足额领取了工粮欢欢喜喜地回家过年。正月初十,民夫们纷纷上工,沿河各个工地都按时开工了。
正月过去了,沿河一百八十七处决口堵口复堤工程完成了十之六七。到二月中旬的时候,汜水至荥泽的六十余处溃口复堤工程已基本告竣,民夫们提前转入全线培修加固;府君口下至归德州永城县的四十余处溃堤也已完工,原定三条减水河疏浚工程也提前部分开工。现在就是荥泽至祥符的这一段七八十处决口堵复工程尚未完成,正在紧张进行修筑,其中尤以金鱼口堵口工程最大,至今还只完成了十之五六。眼看着春风频吹,大地解冻,春耕在即,刻不容缓,身为堤董的傅启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不在二月底完成堵口复堤工程和全线培修加固工程,那春耕一开始民夫们都得回家种地,没有民夫事情可就麻烦了。倘使今年黄河发大水,堤工尚未完工,一旦洪水到来,那就坏了。想到这些问题,傅启让不由心里焦急,他决定到金鱼口这重点工地上去坐镇督工。经过二十多天的苦战,金鱼口工程终于完工了。
金鱼口工程完工两日后,黄河洪水暴涨,大水淹到了堤半腰,满河的冰凌挤挤轧轧横冲直撞,冲击着黄河沿河两岸的大堤,汹涌地向下流淌去,开封府黄河河段全线告急!河南布政司左布政李昌祺不敢怠慢,连忙下令开封府知府董梁征集民夫上堤抢险,重点防守新筑的一百八十七处新堤和险工险段。同时,李布政商请河南都司都指挥使石弘祖、按察使司按察使彭缣联合下令,凡河南都、布、按三司官员以及沿河府、州、县各级官吏全力以赴上堤防守,分段负责,石弘祖还请示五军都督府并报兵部同意,调派兵丁两万协助地方防守这四百五十里长的开封境内黄河大堤。分派已定,石弘祖、李昌祺和彭缣坐镇柳园口堤防指挥司统一指挥,右布政萧省身负责郑州、左参政周鉴负责中牟、祥符、陈留、杞县等河南数县,左参政赵仪和工部都水司主事毕析雨负责原武、阳武、延津、封丘等河北数县,右参政史翼负责归德州,按察司佥事刘咸负责杞县、通许、太康、睢县等黄河南流沿河数县,开封府知府董梁负责黄河从府君口往东的黄河大堤兰阳、仪封等县,按察司佥事傅启让沿河巡查,督办防汛,众人各带属员,连夜奔赴各自的防区去了。
傅启让带着林山一班人东奔西走,哪里出现险情就奔向哪里,采取开沟导流、塞枕固坡、敷夹防浪等等措施,一个一个整治隐患,化解险情,总算稳住了防汛形势,沿河大堤暂时安定下来了。为了防止突发意外,傅启让还建议李昌祺发布防汛命令,要求各地建立防汛巡堤队,日夜巡堤查险,一经发现隐患,急速整治;重点堤段坐堤防守;重大隐患蹲点监视。这一系列防守措施,也收到了隐患早发现,险情早整治,大堤保安全的效果。虽然洪水还在继续上涨,但四百五十里长的开封段黄河大堤安然无恙,未出重大险情,傅启让暗自庆幸,幸好凌汛到来之前筑起了大堤,不然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可是洪水漫滩开始设防的第五天,严重的情况发生了。连日的东南风带来了海洋上空的暖湿气流,不仅升高了气温,加快了黄河上游积雪冰冻的融化,而且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那黄河水像发疯似的一个劲儿往上蹿,仅仅两天工夫,水就快涨到老堤的堤面了。新修的一百八十七处新堤和加固培修的老堤,堤身加大了五尺厚,堤面加高了三尺,整个大堤坚固多了,洪水虽说涨得接近堤面,但那新加高的堤面还有三四尺高,挡水没有任何问题,可保安全。可是那府君口以东,特别是粗粮口以东数十里本该加高而毕析雨等人偷工减料没有加高的黄河大堤可就危险了,黄河冰凌随着波涛的汹涌,一浪一浪地泼到了堤面上,浪头大的时候,冰凌还漫过堤面,滑到了大堤的内坡下。要是黄河水还继续往上涨,粗粮口至夹河口数十里的黄河大堤,可就要全线漫溢了!
防守这一段黄河大堤的董梁急坏了,他慌忙派人请傅启让速速赶来粗粮口,共商防汛大计。
傅启让戴着斗篷披着蓑衣,冒着大雨,带着一班人来了。一见面,董梁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傅大人,洪水快漫堤了,还在往上涨,这可怎么办?”
傅启让看了看这形势,心情沉重地说道:“形势的确危险,如果不赶快加高堤面,那可就要漫堤溃口了。为今之计赶快组织民夫抢筑子堤吧。”
“可是这鬼天气!”董梁抬头望了望天,为难地说道:“大雨如注,泥土都是稀的,怎么好抢筑子堤?”这话说得也是,稀泥如何筑堤?
傅启让想了想问道:“有草袋么?”
“草袋倒有的是。”董梁说道,“民夫们上堤抢险时,通知每人一只草袋,三根木桩,三人一担杂草,以甲为单位,都集中在那里呢。要草袋何用?”
“有草袋就好办了。”傅启让高兴地说道,“大人赶快通令沿堤各段,用草袋装土垒筑子堤,子堤一律要筑高三尺,塞紧垒实,以防漫溢。”
董梁一听,不禁喜道:“这办法好,下官立刻命人前去照办。”
不一会,开封府衙役们奉着知府董大人的通令迅速通知了沿堤各段,很快沿堤民夫都冒雨开始抢筑子堤,一袋袋草袋土垒成了一道挡水的长堤。入夜了,大雨渐渐停了下来,数十里长堤上灯火通明,民夫们来来往往奔跑在堤上堤下,一道草袋土垒成的子堤在逐渐长高,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一道长数十里,高三尺的子堤筑成了,汹涌的洪水被挡在了堤外。
一个通宵没有合眼,傅启让和董梁带着一班人同民夫们一道奔忙在大堤上。实在熬不住了,当天亮后看到子堤成功挡住了洪水,傅启让和董梁舒了一口气,疲倦地靠在子堤上想歇会儿,不想这一躺下去,便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傅启让似乎听见有人在叫道:“大人,醒醒!大人醒醒!”
傅启让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开封府的衙役在董梁耳边轻声呼唤。董梁醒了,问道:“有什么事么?”
衙役禀报:“刚才兰阳县县丞石远派人来报,夹河矶头发生崩岸,情况万分危急,请您前往指挥处置呢。”
“什么?夹河矶头发生崩岸险情?”董梁尚未答话,傅启让腾地站了起来,惊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小人来的时候,那矶头下游约五十丈的地方开始崩塌,已经往下流崩了约十五丈,崩深大约十丈,崩了个大凹呢,离大堤只有不到十五丈了!”
“这可怎么办?”董梁慌了。他跳了起来,对傅启让央求道,“傅大人,你得想个法子,不然夹河矶头要坏事了!”
“大人别急。”傅启让倒显得十分镇静,“我同你一起去看看现场,再商量处置办法吧。”
“那就有劳傅大人了。”董梁高兴起来,拉着傅启让就走。
傅启让同董梁带着众人赶到夹河矶头的时候,已是巳时时分,阵阵西北风刮来,天气放晴了。
站在夹河矶头上,傅启让放眼望去,只见这黄河自府君口往东大约三十里到达河北封丘县的李庄集,河水突然别向东南,经过河北岸的贯台庄,再经过河南岸杜庄,从李庄集往东南二十余里便到了夹河口。黄河到了夹河口,突然一拐向东北流去,到这里便成了一个V字形,那V字形的顶点便是黄河开封段有名的险段夹河矶头了。
这一段黄河波浪汹涌,西来的冰凌借着西北风的威力,凶猛地直冲夹河矶头,那黄河洪水便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一样,咆哮着翻滚着向东北奔去,矶头上溅起的浪花足有一丈来高,实在惊人。更让人焦心的是那夹河矶下游的崩岸。虽说崩岸处是一片高地,仅比大堤略低一些,但崩岸离堤太近,一旦再塌,大堤就难保了。
不过,大堤的背后却是一个夹垸。原来这夹河口是古代黄河河床南北摆动留下的一个故道。由于长年漫水淤积,故道早已**然无存,成了一片略为低洼的旱地。故道的南面原是黄河大堤,后来故道淤塞后,人们又在北面临黄河岸边挽筑了新堤,那新老黄河大堤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南北宽约五里,东西长约十五里的一个夹垸,夹垸就是现在傅启让面前的夹河垸。夹河垸有近三万亩农田,住着兰阳县十五里、十六里等六个里的近七百户农家。如果崩岸崩塌了黄河大堤,虽说还有黄河老堤可以挡水,但那夹河垸被淹也不是什么小事,两千余名百姓就无家可归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完了面前的严峻形势,董梁不禁疑惑地问傅启让,“那夹河矶头迎水顶冲没有崩塌,为何它下游五十余丈远处却无缘无故崩塌了呢?”
“大人有所不知,”傅启让思忖了一下说道,“下官的家乡湖广荆州府石首县调弦口就在长江边上,这里有个夹河矶头,我们那里也有一个迎水顶冲的调弦矶头,那长江也和这黄河一样从西北流来,一股水分流往南流入洞庭湖,主泓突然拐弯向东北流去,水势和这里一模一样。调弦矶头下游也被崩塌形成了一个大凹。这是怎么形成的?这是因为矶头的底下一定是坚硬的金刚土,不易冲毁,所以洪流至此遇阻,只好转而折向东流,水流有惯性,必然在下游不远处形成回流,那回流扫射坡岸,底脚如果不是金刚土而是松散的沙土,回流扫射时间一长,坡岸底脚掏空,就会崩塌。”
“原来如此。”董梁不由叹服道,“只知傅大人是清慎有为的风宪,想不到傅大人还是治水有方的专家呢,佩服,佩服!”
“大人过奖了。”傅启让谦逊地说道,“下官住在长江边,年年水患,年轻时筑堤抢险见得多了,也就有了一些见识,哪里谈得上专家!”
“不管大人是不是专家,反正这抢险的事儿就靠你了。”董梁诚恳地说道,“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就照你说的怎么做!”
“那好,为今之计是固脚止崩。”傅启让也爽快地说道,“这儿有防汛所用的芦苇、石块、粗砂么?”
“有,”站在一旁的布政司经历宋玖连忙回答道,“这些备用的器材都在夹河矶头附近堆着呢!”
“那就有办法了!”傅启让对董梁说道,“大人速令兰阳县组织两百个民夫用芦苇夹着石块捆扎成夹枕,先做两千个,再组织一百个民夫把夹枕抬到崩岸处依次丢枕。那夹着石块的芦苇夹枕沉重十分,丢在水中不易被江水冲走,这样一排排一层层丢下去,沉在坡岸底脚上,再把泥沙一裹,那坡岸就坚固了,这叫抛枕固脚。坡底不动,那坡岸还会崩塌么?”
“好办法,好办法。”董梁喜之不胜,连连说道,“这抛枕固脚的法儿闻所未闻,长江上行之有效,用在黄河上也一定有效。”
说罢,董梁转身对站在一旁的兰阳县县丞石远吩咐道:“你们赶快组织民夫,按照傅大人所说的办法赶快捆扎夹枕,丢枕固脚去吧!”
“是,大人!”石远答应一声飞跑着去了。
“还有呢,大人你看。”看了看夹河矶头汹涌咆哮的水势,傅启让皱着眉头指着水流说道,“你看这急流自西北而来冲过夹河矶头,那水顺着南岸岸坡不远处向东北流去,如果不想法把水流别往河心,虽有抛枕固脚,但时间长了,怕的水下又生他变,崩岸还是控制不了。”
一听傅启让如此一说,董梁不由得又焦急起来。他忧心地问道:“这有解法么?”
“有倒是有,可这事儿难办。”傅启让想了一下对身旁的衙役曲先说道,“你去找一个熟悉这儿地形的人来,让我问问。”
曲先去了一会儿,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来了。傅启让问道:“老人家,你熟悉这儿地形么?”
“回大人话,草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氏,这里哪儿有条沟,哪儿有条坎,草民没有不熟悉的,您想知道什么,您就问吧。”
“那好。”傅启让问道,“这夹河矶前是个陡坎么?”
“大人说对了。”老者回答道,“那夹河矶头被河水冲刷得很陡,人们为了护坡,年年往下丢石头,多年来形成了一个陡坎。”
傅启让沉思了一下,又问道:“那夹河矶头的上下游有没有平滩?”
“夹河矶头的上游是一个河水冲刷的大弯,堤外的平滩,宽约十丈,下游有一个较宽的平滩,宽约三十丈,而且那是一片高地,这段黄河大堤就筑在这高地上。现在这高地平滩,没水不深。”
一听老者说那平滩上没水不深,傅启让心下一喜,问道:“没水大概有多深?”
老者看了看身旁的黄河大堤,说道:“那平滩比大堤低六七尺,现在大堤吃水线上有四五尺,那平滩没水至多也就是两三尺罢了。”
“好,那就有办法了,谢谢老人家。”傅启让高兴地送走了老者,回身对董梁说道,“我们老家保护矶头就是填槽抛石,保护崩岸除了刚才说的抛枕固脚外,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在崩岸的上游筑一条顺水流、斜向河心的土堤,把急流逼向离崩岸稍远的河心。这样一来,急流既能顺着河势往下涌去,又逐渐流向河心不致伤害崩岸,这种办法叫作‘挂柳挑流’,我看不妨试试。”
“挂柳挑流?”董梁不解地问道,“那是怎么个搞法?”
“办法说来简单,但很难办好。”傅启让说道,“说它简单,只是在河中筑一道矮堤伸向河心;说它难办,是因为水流湍急,挑的土倒入水中,即被冲走,根本筑不起堤来。”
董梁又焦急起来了:“那可怎么办好?”
“大人别急,办法倒有,只是要下狠心。”傅启让说道,“要筑好这道水中堤,首先要在水中打上木桩,再在木桩上面横上树条,这就是挂柳,然后在树条边垒上袋装土,边筑边往河心延伸,不必筑高,只要露出水面能挡水即可,筑个三四十丈长也就行了。”
“这有什么难办?”一听傅启让这么一说,董梁高兴起来,“我们民夫有,土有,木桩有,那夹河垸内树木有,派人砍来就是了。傅大人,就这么办吧。”
“我说嘛,只要大人下狠心,办法肯定是有的。”傅启让笑道,“事不宜迟,大人就命人筑堤吧。”
说罢,董梁命人把兰阳县县丞石远找来。交代一番,石远去了。说干就干,不一会儿石远就带着民夫打桩的打桩,砍树的砍树,装土的装土,大家急急忙忙地干起来了。
第二天下午,一道长长的柳堤从夹河矶头下游不远处伸向河心,滚滚的黄河洪水带着冰凌,被那柳堤逼着向河心奔去,柳堤下游崩岸前的回流明显地减缓了。
“这挂柳挑流的办法真是管用。”看着这水势的变化,董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夹河矶头和崩岸可保无虞了。”
可是,望着柳堤前奔腾冲向河心的洪水和冰凌,傅启让却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办法有利必有弊。把急流逼向河心,这夹河矶头、崩岸以及下游的沿河大堤是无虞了,可是河对岸封丘县李庄集贯台庄沿河的大堤承受的洪水冲力可就大了,还不知他们能否抗得过这次凌汛呢!”
傅启让和董梁整治了崩岸险情,怕柳堤出现意外,二人在夹河矶头守护了一天一夜。这天夜里,只见对岸黄河大堤上火把通明,人影幢幢,喊声嘈杂,足足闹了个通宵。洪水还在继续上涨,黄河大堤上抢筑的子堤已经管涌了,但那洪峰还未到来,整个黄河大堤的防汛形势愈来愈严峻。傅启让和董梁不敢掉以轻心,第三天早饭过后,二人准备分头巡堤,督办防守,以防溃口。
二人正待分头行动的时候,忽见夹河矶头上游顺流放下一个木排,木排上站着四五个人,一边划着撑篙向这边来了,一边大声喊道:“董大人在么?董大人在么?”
听见木排上有人喊叫,董梁连忙大声回答道:“我在这里呢!”
木排很快靠了岸,从木排上跳下两三个人来,为首的一人急急忙忙地跑到董梁面前行礼道:“小人封丘县典史邢台参见董大人,小的可找到您了。”
董梁连忙拉起那人,说道:“非常时期不必多礼,有什么事快说吧。”
邢台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忽见傅启让站在一旁,他连忙躬身准备行礼,傅启让拉住了他,说道:“你就别行礼了,有事说事吧。”
“是,大人。”邢台应了一声,说道:“小的奉命在对河贯台庄防守,前几日沿河大堤情况还好,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险情。可是从昨日下午开始,不知什么缘故,我们那儿沿线河水猛然上涨了一尺多,李庄集河段全线告急,尤其是贯台庄这段河水漫堤,形势十分危急,昨夜我们一千多人燃灯打亮,抢筑子堤,搞了一夜,天亮时才把洪水挡住。可是今早一看,那洪水又涨平了子堤,而且有几处还发生了内坡崩塌。我们都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小的跑去找负责我们那段防守的工部都水司主事毕析雨大人,可是找遍了却不见踪影。小的又只好去找督防的知县宗鹤大人和左参政赵仪大人,他们也不知如何是好,特派小的过河来找董大人和傅大人,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整治险情。不然,那贯台庄一线恐怕就守不住了,会溃口呢。”
听罢邢台的报告,董梁急坏了,连忙对傅启让说道:“傅大人,这事又要靠你了,快告诉他们怎么办吧。”
“大人别急。”傅启让说道,“邢台,你们贯台的子堤筑了多高?现在离水面还有多少距离?”
想了想,邢台回答道:“有的地方是三个草袋高,但大多数地方是垒两个草袋。现在子堤离水面基本平齐了。”
“那不行,子堤太矮了。”傅启让说道,“那内坡崩塌的地方多不多?一般塌了多宽多深?”
“内坡崩塌的地方有二十多处。”邢台回答道,“尤其是散浸厉害的地方尤为严重。一般开裂几寸长尺把宽,一尺许深,有两处严重的裂开一两尺,深一尺多,那内坡上的裂缝还在不断往堤面上移呢!”
“问题严重了。”听罢邢台的叙述,傅启让面色严峻起来,他对董梁说道:“贯台沿线子堤过低,洪峰一来可能全线漫溢,那就是防不胜防,绝对会溃口;那内坡崩塌也是重大险情,如不及时整治,决口无疑。这两种险情都刻不容缓,必须派人指导抢险方可!”
董梁一听更加急了,他迫不及待地说道:“傅大人,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好。”傅启让回过头来喊道,“邢台!”
可是那邢台没有听见,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夹河矶头下游不远处的那道伸向河心的长堤,只见那洪流冲到那里,被长堤挡着逼向河心,那河心中陡然横起一道水杠,湍急的浊浪裹着冰凌,笔直地向对岸贯台段黄河大堤冲去。邢台立时明白了,难怪从昨天下午起贯台段黄河水猛涨了一尺多,原来是这道长堤把急流逼向了对岸!
见邢台没有听见,傅启让接连喊了几声:“邢台,邢台!”
“啊,大人!”邢台这才猛然惊醒,连忙拱手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傅启让把林山喊来,说道:“邢台,你们那儿的全线漫溢和内坡崩塌都是十分严重的溃口险情,必须立即整治。现在我让林大人前去指导你们抢险如何?”
“太好了!”邢台喜道,“那就辛苦林大人了!”
傅启让又转身对林山说道:“过去后,速速命人用草袋加筑子堤,必须全线加高两尺,以防洪峰。据我观察洪峰可能明天上午到达,至少还要涨高一尺,这事万万不可大意,一定要加高两尺,不许偷工减料;对内坡崩塌险情,可以仿照我们这里的做法,采取堤内塞枕导流,堤外挑土加帮的措施进行整治,如果内坡崩塌严重的,还要在塞枕导流上挑土加衬,如果没有泥沙流出来,那就无虑了!”
说罢,傅启让又对董梁说道:“董大人,这林山不是河北防守人员,怕别人不听他的,那就要你知府大人下令了!”
“那好办。”董梁一听,立即对邢台说道,“你回去对你们知县宗鹤大人说,就说我说的,林大人说的你们一切照办,有违抗不行者,以违令论处!”
“是,大人!”邢台拱手应了一声,拉着林山登上木筏,顺流放排走了。
送走了林山和邢台等人,傅启让把夹河矶头的水尺一看,乖乖!从清晨到现在两个时辰黄河水竟又涨了三四寸,大堤上的子堤离水又近了一截!
这黄河险情越来越严重,傅启让和董梁决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去巡查一番。
忽然,夹河矶头下游不远处传来了惊慌的叫喊声,只见一个民夫一边飞快地向矶头跑来,一边慌乱地大喊道:“不得了了,堤穿洞了,堤穿洞了!”
防守夹河矶头的几百个民夫一边喊“堤穿洞了”,以为已经溃口,纷纷没命地四下乱跑,顿时夹河矶头乱成一团。那董梁陡地一惊,吓得脸都煞白了!
一见这阵势,傅启让当机立断,他跳上一块石头,挥手高喊道:“没有溃口,大家不要慌!没有溃口,大家不要慌!”
傅启让这么一喊,果然稳住了慌乱的人们,大家停止奔跑,都转回头望着傅启让和越跑越近的那个民夫。
“大人,不好了!”那民夫跑到傅启让和董梁面前气急败坏地报告道,“芦席湾堤穿洞了!”
傅启让大声喝道:“不要慌,怎么回事慢慢说!”
这一声断喝,把那民夫镇住了。他看了看四周,见大家都在望着自己,这才清醒过来,说道:“启禀大人,那里堤内脚下出了一个碗大的洞,浑水冲起来有两三尺高,吓死人呢!”
一听出了个浑水漏洞,傅启让心里一惊,紧问道:“那里的民夫怎么在抢?”
那民夫回答道:“我们里长老息正在组织民夫挑土压,可是怎么也压不住,只好派小民来报信了。”
听罢,傅启让把手一挥,高声对周围的民夫们喊道:“大家都听见了,那里只是出了个浑水漏洞的险情,并非溃口。没事了,大家安心在此防守吧!”说罢,傅启让从石上跳下来拉着董梁向出险的地方跑去。
出险的地方正在崩岸下游一二十丈的地方,兰阳县二十里里长老息正在指挥民夫们挑土往漏洞上压埋,可是这个漏洞压住了,附近又出了一个,浑浊的泥水往上一冲,就是一个钵大的漏洞!
“停下,停下!”傅启让一见这情况,急忙喊道,“这方法不对,越堵漏洞越大。快挑狗头石和粗砂来!”
所谓狗头石,就是像狗头一样大小的石块。老息连忙指挥民夫们挑运狗头石。好在那石头堆放不远,一会儿民夫们便运来了十多担狗头石和一二十担粗砂等在旁边。
见狗头石和粗砂都准备好了,傅启让对老息等民夫们说道:“大家听好了,待会听我指挥,我叫投石头,大家就投石头,我叫投粗砂,大家就投粗砂。大家不要慌,三个一组依次投料,大家听清没有?”
那百十个民夫齐齐地答应道:“听清了!”
说罢,傅启让挽起袖子,抄起一把铁锹照那汩汩冒着泥水的漏洞里使劲挖了一锹,那漏洞立刻现出来了,一股水柱喷涌而出,足有两三尺高,傅启让被喷得浑身是泥。
顾不得许多了,傅启让抹了一把脸,大声喊道:“投石头!”
一声令下,民夫们立刻动手,三个一组三个一组把十余担狗头石全投进了漏洞里,那水头被压住了,但浑浊的泥水还是汩汩地涌出来。
傅启让又是一声令下:“投粗砂!”民夫们应声又把一二十担粗砂投进了石头缝隙里。说来也巧,粗砂一投下去,浑水便渐渐地变小了,不过带出来的泥土还不少。
看见漏洞被压住了,董梁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说道:“傅大人,你刚才那一锹,水一冲我以为溃口了呢!现在好了,漏洞终于压住了。”
“哪里呢。”傅启让也松了一口气,笑道,“这只是刚刚压住了漏洞,要治住它还有几道工序呢。”
“还要整治?”董梁不解地问道,“漏洞不是堵住了么?”
“这漏洞表面上看是堵住了,但实际并未堵住。”傅启让解释道,“你看流出来的水还是浑的,说明漏洞还在扩大;漏洞还在流水,说明堤外水压很大,即使你堵住了这个出口,那漏洞的水受压后还会在另外的地方找到出口,那出口一旦形成便又是一个新的漏洞。”
听傅启让这么一说,董梁又焦急起来,说道:“这便如何是好?就没有办法根治么?”
“有办法的。”傅启让又笑道,“大人别急,等会看我怎么整治吧。”
说罢,傅启让把老息喊了过来,说道:“现在我们还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再挑二三十担碎石来压在粗砂上,再在碎石上压上二三十担细砂;第二件事是,待漏洞水流变成清水后,再把这漏洞周围筑一个围堰,让漏出的清水装在里面。围堰的积水往上涨,你就加高围堰,一直加到围堰里的水不涨了,漏洞就彻底镇住了。”
“好,小民这就照办。”老息答应一声,立刻组织民夫压碎石细砂去了。
不到一会儿,那一层碎石一层细砂都压好,漏洞里的水渐渐地变清,过了半个时辰,那漏洞里流出来的水全是清水了。
傅启让一看,火候到了,立即下令道:“开始筑围堰吧。”
老息带着民夫们急急地干了起来。午后围堰筑起了,傅启让和董梁又坐镇围堰旁边指挥,水涨一尺,围堰就加高一尺,一直到傍晚时分,围堰加高到四五尺的时候,水终于平静了,傅启让这才对董梁说道:“董大人,大功告成了。”
“太好了!”董梁看着那漏洞里的水再也不冒水泡了,喜之不胜,可是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他不解地问道:“傅大人,这漏洞可是个溃口的特大险情,被你几下就治住了,你这治险的法儿倒是挺管用,有名堂么?”
“怎么没有名堂?”排除了这一特大险情,傅启让心情也十分舒坦。他笑着说道:“这叫作‘砂石导滤,抬水减压’,是专门抢治‘浑水漏洞’险情的方法。砂石导滤,就是用狗头石压住水头,用粗砂拦住泥土,用碎石和细砂两次过滤,终于把泥土挡住使水变清了。浑水是带泥沙的,泥土流失得越多,漏洞就越大,久而久之便会溃口;清水是没有泥沙的,尽管从堤身内流出来却没有大碍。不过时间一长由于堤外水位高,压力大,堤内的水便被压得到处找出口,只有让堤内也提高水压,使堤外堤内水压平衡,那堤身内的水就不会受压乱流了。围堰蓄水就是抬水减压,你看这围堰筑了四五尺高水不动了,这说明堤外的漏洞眼正好是这么高,水压平衡,漏洞自然就不漏了。”
“原来如此!”董梁对傅启让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由衷地赞叹道,“这回要不是傅大人,我们开封府又不知要淹成啥样呢!”
当天晚上,芦席湾浑水漏洞险情被整治后,下游不远处又发生了一起脱坡险情。傅启让和董梁又指挥民夫清沟导滤,塞枕固坡,内挑衬帮,外运土压,一直搞到半夜过后才把那险情抢住。傅启让和董梁困倦已极,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躺在堤坡上歇息片刻,不想这一躺下,二人竟沉沉地睡着了。随来的卫正、曲先、高宁等几个衙役也都倒头就睡,顷刻之间便传来了阵阵鼾声。民夫们一个个横七竖八地靠在子堤上,早已沉沉睡去。只有知事薛力,强撑着与里长老息一道坐在那里坚守,督促民夫们轮班巡堤查险,以防万一。
往西巡堤的民夫已经走了,两个往东巡堤的民夫也提着灯笼,敲着竹梆,顺着大堤往东北方向巡查去了。这时已是三月十三日的凌晨,一轮未圆的亏月低垂在西边夜空上,夜色朦胧,万籁俱寂,只有那阵阵拍岸的波涛声和声声巡堤的竹梆声,让那些醒着的人们仍然惊心动魄。可是薛力和老息也实在困倦了,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浑身一阵摇动,薛力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只见那个往东北方向巡堤的民夫和老息正在推他,薛力心里一紧,立时坐了起来。
那民夫惊慌地报告道:“老爷,不好了,柳汊有人挖堤!”
“什么,有人挖堤?”薛力不禁大吃一惊,“快快叫醒两位大人!”
这时傅启让和董梁以及卫正、曲先、高宁等衙役都被惊醒了,听说有人挖堤,都吃惊地围了拢来。
傅启让紧张地问道:“快说,谁在挖堤!”
“不知是什么人,也看不清。”那民夫急忙禀道,“小民庆元和邬兴巡堤到了离这里大约三里的柳汊,忽然发现前边有四五个人正在挥锹挖堤,我们两人大喝一声冲了上去,本想把他们吓跑,谁知他们十分凶恶,倒打了我们一顿。我见势不妙,就没命地跑来报信。现在邬兴还不知被打成怎样了呢!”
形势危急,来不及细问了!傅启让把手一挥,果断地说道:“快!快去阻止他们!”
说罢,傅启让带头向东北方向的柳汊跑去,后面薛力等人紧紧跟着。
两三里路,奔跑着不一会就到了柳汊。还隔一两丈远的时候,就听见了“哗哗哗哗”的流水声。坏了,这黄河大堤被挖开了!这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挖断黄河大堤?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傅启让拼命奔跑着,只想快些抓住那伙人,把决口堵上,避免一场灾难!
跑到离那决口只有四五丈远的地方,傅启让等人才看清了眼前的情势。原来有五个人,东边三个,西边两个,正在那决口两旁用铁锹拼命挖土,缺口已经挖有一丈多宽,但从流水响声判断,深度可能只有一尺来深,如果能马上堵上,这黄河大堤或许还能避免决口。快,冲上去!
想到这里,傅启让鼓足气力,拼命往前奔跑。可是他毕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接连跑了两三里路,已经是精疲力竭,哪里还跑得上前?他身后的衙役曲先年轻许多,只见他大喝一声“大胆!”几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一个挖堤贼的衣领。
那挖堤贼见有许多人赶来了,呼哨一声准备越过决口往东边逃走,不料那曲先身手极快,一把就抓住了他。那挖堤贼慌了,举起铁锹照着曲先的脑袋就是一锹砍了下来。那曲先长年在公门当差,功夫也是十分了得,一介民夫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见他闪身一让,那铁锹擦着他的左膀落了下去,曲先左手一按趁势抓住了铁锹,右手攥紧拳头,照那挖堤贼胸前就是一拳!那贼子哪里经得起这一招,只听“哎哟”叫了一声,双手一松,身子向后一仰,一个踉跄,“扑通”一声,仰面倒在那决口中,翻滚着的黄河泥水和冰凌,立刻把他冲得滚到堤下去了。
看见挖堤贼被洪水冲走,曲先抓着那把铁锹不禁怔住了。
正在这时,随后而来的傅启让也赶到了决口旁。眼见一个挖堤贼,被曲先打下了决口,另一个挖堤贼正想蹚水逃走,傅启让大叫一声:“哪里走!”奋不顾身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贼子。那贼子正弯腰准备一步蹚进决口里,忽然背后衣服被人抓住了,他慌忙抄起铁锹,拼力一锹横扫过来,只听“啪”的一声,铁锹正砸在傅启让的左膝关节上,傅启让踉跄几步倒在了堤上!
随后赶来的卫正、高宁一见傅启让倒地,顾不得别的了,连忙抱起傅启让,大声呼喊道:“大人!大人!”
那挖堤贼一听被击倒的人是大人,吓得蒙了!他抄起铁锹往那决口中一丢,往西紧跑几步,纵身一跃跳进了波浪滔滔的黄河里,那决口东边的三个挖堤贼,也吓得一溜烟逃走了!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等卫正和高宁救起了傅大人,正要和刚刚赶到的知府董梁指挥众人堵口,忽听“扑通”一声,那决口溃宽了一大块!很快,决口两边的堤面“扑通,扑通”不断溃塌,转眼间,决口崩宽了两三丈,崩深了数尺,黄河洪水裹着冰凌,咆哮着涌进决口冲向垸内,夹河垸溃口了!
“快,快把傅大人背走!”一见已经溃口,董梁只好命令撤退,“大家不要拥挤,快撤到夹河矶头去吧!”
“董大人,董大人!”傅启让在高宁的背上呻吟着喊道,“董大人快过来!”
董梁连忙跑了过来,问道:“傅大人,伤在哪里?伤得重么?”
“伤在左膝关节上,可能被打坏了!”傅启让咬着牙忍着疼,说道,“这伤暂时顾不上了,不管它吧!董大人,夹河垸已经溃口,但夹河垸南面的黄河旧堤还在,赶紧调集民夫去防守旧堤,抢筑子堤,确保旧堤不溃口。如果旧堤一溃,那兰阳、仪封、睢县、太康和归得州诸县都难保了!”
“好,我这就去。”董梁含泪说道,“我马上派人送你回开封城疗伤,这里还有我和卫正他们,傅大人你就放心吧!”
说罢,董梁叮嘱一番,由曲先护卫,四个民夫找来一块门板,抬着傅启让急匆匆地回开封府去了。
天亮了,这里董梁和卫正急忙组织民夫,赶往夹河垸南堤守护,除杂清障,抢筑子堤,设岗立哨,派夫巡堤,直到中午时分,才把一切布置到位,二十余里的黄河旧堤终于挡住了黄河凌汛!
那夹河垸一溃,汹涌的黄河水奔腾着灌进了夹河垸,半天时间,洪水便淹没了近三万亩良田,七百多栋屋舍、两千多人逃离了家园,偌大的一个夹河垸便成了一片泽国。
说来也巧,夹河垸堤一溃,那黄河洪水也就停涨,中午时分洪峰一过,傍晚戌时左右黄河水便开始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