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十七回 感恩德童先说情由 投毒物隋某灭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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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洛立等人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馆驿,洛立便高声禀报道:“杨大人、魏大人,安孙清和呼延常都抓获了!”

一听抓了两个人,杨溥不解地问道:“不是要你们去抓安孙清么?怎么连呼延常也抓来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洛立兴奋地说道,“我们赶到仪封县许河集找到呼延常的家门时已是下半夜了。等我们翻墙越室进入院内只见呼延常一家,并不见安孙清那人。林山大人只好盘问呼延常,谁想那呼延常一开口却说出了一条重要线索,于是我们把呼延常一并捉来了。”

“那呼延常说出了什么线索?”杨溥立刻问道,“林山,快说来听听。”

“是,大人。”林山应了一声,说道,“呼延常可能是被我们这阵势吓坏了,尤其是看到洛百户、栾百户穿着锦衣卫服装,更是浑身哆嗦,他跪在地上连连求饶:‘那粮食不干小人的事,是公老板让我干的!’下官一听呼延常说粮食,又是那样害怕,马上就警觉起来。故意厉声问他:‘快把粮食的事说清楚!’呼延常一哆嗦,就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了:原来他帮兰阳县城裕丰粮行的公老板高价贩卖了六七千斤粮食!下官问他:‘公老板哪来的那多粮食?’他说是从官仓里弄来的,听说是以工代赈的粮食。下官一听真是喜坏了,便把呼延常也抓来了。”

“好!”一听林山这话,杨溥不禁大喜过望,但是安孙清怎么样了,林山还没说呢。他问道:“那安孙清是怎么抓住的?”

“说来也是好笑。”栾佐一旁笑道,“抓住了呼延常一问,才知道安孙清果真住在他家治伤。不过这几天他天天夜不归宿,都在外面赌钱,天亮才回来。于是,我们就坐在呼延常家等他。天亮的时候,安孙清那家伙果真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经商正确认,我们一把将他拿住了。”

“好,这事办得利索!”杨溥兴奋地说道,“安孙清和呼延常人在哪里?”

“已经关进开封府大牢了。”曲先回答道,“为了防止他们串供,把他们关在不同的监舍,已指定牢卒看押,严禁任何人探视。”

听了曲先的回答,杨溥思忖了一下,对魏源说道:“魏大人,我们连夜突审,以防串供如何?”

魏源点头道:“此地情况复杂,早点审定的好。”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杨溥转身对洛立和林山二人说道,“请洛百户和林大人速到开封府找董大人,借他公堂一用。”

洛立和林山答应一声,走了。杨溥、魏源等人随后一齐向开封府走去。

杨溥、魏源等人来到开封府衙,已是戌时初刻了。公堂上灯烛明亮,衙役们手持法棍肃立两旁,一声“威武”,钦差大臣杨溥和魏源升堂了!

杨溥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惊堂木“拍”的一声,杨溥喝道:“带人犯安孙清!”

“带人犯安孙清!”堂下衙役一声高呼,曲先和高宁押着安孙清走了进来。一见这堂上阵势,那安孙清“扑通”一声吓得跪下了。

按照审办程序,杨溥问了安孙清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确认了犯人身份,然后喝问道:“安孙清,你知罪么?”

别看这安孙清人高马大,挖堤时胆大凶狠,可毕竟只是一个平头百姓,见堂上威风凛凛的两位大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杨溥接连问了三声,他竟一字也答不上来。

“威武——”堂下两排的衙役们见人犯不答话,大声喝起堂来。这一下倒把安孙清吓醒了,他磕头如捣蒜,连连说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见安孙清被镇住了,杨溥趁势问道:“那你说说,你知什么罪了?”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安孙清说道,“小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挖溃黄河大堤!”

安孙清招了!杨溥心下一阵高兴,继续喝道:“那你把挖掘黄河大堤的罪行及其同伙如实招来!”

“是,大人。”安孙清战战兢兢地招供道,“三月十三日那天晚上,小人同贯台窑厂的庞时、乔二、权七和单九五人乘坐木排从上游下水,划到了河南岸的柳汊,一上岸小人们就开始挖掘黄河大堤,没有多大工夫,就挖开了一丈多宽的口子,河水裹着冰凌“哗哗”流进了夹河垸。正在这时,看见有人赶来,小人正想涉过决口逃走,却被赶来的人抓住了。小人一急,回身就是一铁锹,不想那人功夫了得,把小人打得仰面倒在了决口里。幸好决口那时水还不深,小人被洪水冲进了垸内,流了二三十丈远,才挣扎着爬了起来偷偷地逃走了。回来后小人才知道,与小人在决口西边先后被抓的庞时,也跳进黄河趁着夜色游到下游被乔二、权七、单九救起,一同回到贯台庄了。”

听到这里,杨溥又问道:“你那同伙庞时、乔二、权七、单九等人都是哪里人氏,现在何处?”

“庞时、乔二、权七和单九都是贯台庄人。”安孙清供道,“夹河垸被挖溃后,我们感到非常害怕,担心官府查到我们,所以大家都躲避起来,不过他们都是本地人,又没什么把柄落到官府手中,风声一过便没事了。小的想他们肯定不会逃得很远,说不定就躲在附近呢。”

“那你说说,你们为何要从河北跑到河南来挖开黄河大堤呢?”杨溥继续问道,“那可是死罪啊!”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一听挖掘黄河大堤是死罪,安孙清吓得瘫坐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说道,“那不是小人们故意干的,是有人出钱请的我们。”

在场所有人闻言都大吃一惊。杨溥紧接着问道:“是谁出钱请你们干的?”

安孙清低着头突然缄口不言了。杨溥厉声喝道:“安孙清,你还想不想活命?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不招么?”

“小人招,小人招!”安孙清惊慌地连连说道,“出钱请我们挖堤的是封丘县典史邢台老爷。”

“什么,是邢台叫你们干的?”众人又是一惊。魏源严厉地说道,“安孙清你可要想清楚了,诬陷上官那也是一罪呢!”

“小人不敢说谎!”安孙清急了,腰杆一挺跪直了身子,望着杨溥和魏源说道,“是邢老爷出钱叫我们干的,当时在场的还有贯台庄里长贯才,说是只要我们挖溃黄河大堤,每人赏钱钞一千贯。小人们真是糊涂,为了这点利,干了件大蠢事,结果我们每人得到了五百贯。”

魏源不解地问道:“怎么只赏了五百贯呢?”

“咳,小人们真是倒霉!”安孙清苦着脸说道,“邢台老爷当时叫我们过河挖开夹河口,说是那儿一溃,黄河水**,李庄集、贯台庄的洪水就会猛落,那儿的黄河大堤就没事儿了。谁知我们过河后一看,只见河南的老爷们正领着民夫们抢险,夹河口往下沿线到处是灯火,到处是人,我们无法靠岸下手,只好顺流而下,流到夹河垸那地方时靠了岸,一靠岸我们就不分好歹挖掘起来。结果邢台大人说我们没有挖开夹河口,只是挖溃了夹河垸,那里装不了多少水,所以就把原先许诺的一千贯扣掉了一半。”

情况都清楚了。杨溥叫安孙清在招供上画了押,命曲先、高宁押了下去。

押走安孙清之后,杨溥和魏清又连夜突审了呼延常。

那呼延常是一个投机倒把起家的生意人,本来就心虚胆小的他,一进这森严威武的公堂,双膝一跪,不等问话,便连连磕头求饶道:“老爷,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只求老爷饶命!”

杨溥一见呼延常这个熊样,不觉暗暗好笑。他沉下脸来,故意冷森森地说道:“你想饶命么?那就如实招供,如有半点虚假,本钦差定然严惩不贷!”

呼延常本不知道官府这次半夜入室拿他是为了何事,便一股脑儿把他这几年所犯的事全说了出来:前年贩过三次私盐;去年贩过两次私茶,还贩过一次种马;今年没做别的,开春后高价贩卖过粮食六七千石。

待呼延常说完,杨溥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你胆儿有多大?贩卖私盐、私茶那是死罪!你没听说洪武三十年安庆公主驸马都尉欧阳伦贩卖私茶被赐死的事么?这事暂且不说。你说这春荒不接的时候,你乘人之危,高价贩卖粮食达六七千石,把这粮食都贩到哪里去了?多少钱一石?赚了多少?快快如实招来!”

一听这话,呼延常更加慌了。他连连作揖说道:“小人财迷心窍,真是该死!小人把这六七千石粮食全运到徐州、淮安一带灾区卖了,每石五十贯,得钱三十五万贯,净赚三万五千贯。小人句句属实,没有半点虚假!”

“你的良心真是叫狗吃了!”杨溥不禁骂道,“官价是二十五贯买米一石,你竟趁徐、淮之间饥荒,肆意抬高物价,以双倍的价格卖给百姓,你这不是杀人么?说!你这六七千石粮食是哪里来的?”

一听杨溥追问这粮食的来源,呼延常连忙回答道:“老爷,小人这粮食是兰阳县城裕丰粮行老板公文藩让小人干的,前些年的几次粮食都是他找我拉去贩卖的。这次也是这样,小人不敢说谎。”

“你在说谎!他一个小小的县城粮行,一下子哪来的这么多粮食?”杨溥厉声喝问道,“粮食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这……”一声喝问,呼延常慌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话来。顿了一下,他似乎下了决心,牙一咬说道,“老爷,小人说实话吧,那粮食有四千五百石,是裕丰粮行老板公文藩带着小人,凭以工代赈验收单到官仓领来的。还有二千五百石,是在祥符县金鱼口工地运来的,粮食一领出来,小人就直接运到徐、淮去了。”

“那你是先交钱领粮呢,还是卖粮后再交钱?”杨溥紧紧盯着问道,“可有什么凭据?”

“小人是先交钱再领粮。”呼延常回答道,“那公文藩狡猾得很,你不先交钱就别想拿到粮食。小人也留了个心眼,每次都要他打了收条呢!”

原来那麦同克扣工粮二千五百石和隋达猷虚报冒领的工粮四千五百石全部都由这呼延常贩到徐、淮灾区高价卖了!听了呼延常的招供,在场的所有人不禁大喜。尤其是林山、薛力、卫正、曲先、高宁等人,更是兴奋异常,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找的粮食去向,竟然在这里找到了!可是,杨溥并不乐观,他料想两个小小的河工所大使,怎能有这等胆量,敢做此惊天大案?他们的背后一定还有人,此人能否挖得出来还不一定呢!想到这里,杨溥又向呼延常问道:“呼延常,你刚才说,你贩卖工粮已不是一次两次,都是哪些人带你去官仓领的粮食?前后有几次?一共卖了多少石?”

“这个……”呼延常默默思忖了一下说道,“回老爷话,小人贩卖工粮前后已有七八年了,每年少则四五千石,多则一万余石,这些年大约共贩卖了六万石。每次都是公文藩来叫的小人,有时是在官仓凭堤工验收单领粮,有时是直接到黄河沿岸各县河工所去运粮。”

杨溥紧接着又追问道:“那你先后一共给了公文藩多少钱钞?”

呼延常又想了一会,回答道:“前些年钱钞值钱的时候米价是十五贯一石,后来钱钞逐年贬值,大前年米价是二十贯一石,去年米价是二十五贯一石,前后大约给了公文藩一百三十万贯,还不算今年的这笔钱钞。朝廷严禁民间用金银交易,如果按当时民间金银与钱钞的比价,折合银子三万二千余两。”

一听呼延常这话,公堂上的官吏们都惊得伸了伸舌头。魏源想这是哪些人竟然如此胆大,几年之间竟把国家粮储盗卖了如此之多,获赃银竟达数万两!我这个朝廷正三品命官,月俸也不过三十五石,一年也不过四百二十石,折合银子只有两百余两,那三万两,相当我一百五十余年的俸禄呢!想到这里,魏源不禁问道:“呼延常,你这账是否有错,怎么有那么多银子?”

“没有错,没有错。”呼延常连忙摆手否认道,“小人干别的不行,做生意、记账记性特别好,这个数绝对不会有错。老爷如果不信,小人那儿还有历年的明细账呢。”

“有账就好。”听说呼延常还有明细账,杨溥心里有底了。看来这呼延常要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再审也是无益,不如到此为止吧。杨溥咳嗽一声,示意大家安静。他说道:“呼延常,你交代的这些情况本钦差将逐项查实,如果属实,本官将酌情从宽。如果还有没说出来的,想起来了,还可以继续交代,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小人再想起来的事,一定老实交代。”呼延常磕头道,“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案,求老爷开恩,留小人一条命吧。”

杨溥把手一挥,吩咐道:“曲先、高宁,把他押下去吧。”

待呼延常走后,杨溥即刻安排洛立和林山带衙役去封丘县捉拿邢台、贯才以及庞时、乔二、权七、单九等人;栾佐同薛力带衙役去兰阳县捉拿公文藩;吩咐曲先和高宁带呼延常回家去取历年明细账簿。这一切安排完毕,已是子夜时分。

过了一天,派出去的三路人马都顺利地完成任务回来了。事不宜迟,杨溥请刑部侍郎魏源同户部主事吉昌、锦衣卫百户栾佐三人同审公文藩,自己同工部郎中欧经、锦衣百户洛立审问邢台和贯才。

见邢台和贯才来到堂上跪下,杨溥问过姓名等事,向贯才问道:“贯才,你知道本钦差为什么要拘捕你么?”

贯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小人不知。”

“安孙清已经把你供出来了!”杨溥劈头一句直捣贯才心窝,那贯才惊得浑身一抖,目瞪口呆了。杨溥拿起公案上的一沓供状扬了扬,冷森森地说道,“这是安孙清和庞时、乔二、权七、单九等人的供状,都说是你派他们过河去偷掘夹河垸的,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小人冤枉,小人冤枉!”那贯才马上一迭声地叫起屈来。他指着身旁跪着的邢台说道,“钦差大老爷,那不关小人的事,都是邢老爷要小人叫的他们,不信您可以叫邢老爷与小人当堂对质!”

“本钦差是在问你,没问邢台!”邢台正要说话,杨溥陡地喝道,“贯才你把如何派安孙清等掘溃夹河垸的事从实招来,或可宽大处理!”

“是,老爷。”贯才耷拉着脑袋说道,“上个月黄河凌汛的那几天,小人一直带人在堤上防守,那天黄河大堤全线洪水漫溢。小人正在惊慌失措的当儿,邢大人来找小人,说是因为对河夹河口筑了条挂柳挑流的长堤,把洪水全逼到对河我们贯台一线来了,贯台非溃决不可。邢大人问我们想不想保住家园,小人说那当然想了,邢大人说要想保住贯台,那就只有派人过河,偷偷掘开对岸夹河口黄河大堤,那儿大堤一溃口,黄河洪水就会向南流向兰阳、仪封、杞县、睢县一带,黄河洪水一落,贯台庄就高枕无忧了。小人胆小,不敢干那伤天害理杀头灭门的事,邢大人说没事,事情做得机密无人知晓,即使有人知道了,自然有人给你担着。小人一想,保住贯台庄要紧,也是鬼迷心窍就答应了。可是暗地里找了几个人,都说那是杀头的大罪,没人敢干,最后邢大人说他出每人一千贯,找人去干,于是小人就找了那个不是本地人,平时胆子大,喜欢胡作非为的窑工安孙清。谁想那安孙清还是找了几个本地人一起去把那夹河垸给挖溃了。出事之后听说安孙清的铁锹丢了,庞时还打伤了一个人,小人害怕了,立时叫他们每人领了五百贯赏钱逃匿他处躲避风头去了。以上句句属实,小人不敢胡说。”

贯才把这找人掘堤的过程一说,众人才明白为什么贯台庄的人要跑过河来掘溃黄河大堤,原来是为了降低黄河水位保住贯台庄。可是,为了保住贯台庄,邢台为什么甘愿出钱请人作案呢?邢台不过一个小小的典史,自己的俸禄仅能养家糊口,哪来的那么多钱去请人为别人掘堤?这邢台的背后一定还有他人!想到这里,杨溥问道:“邢台,贯才已经招了,你还有何话说?”

本来邢台还想抵赖的,但一想贯才等人都已招认,自己再想抵赖也是无益,他叹了口气,低头说道:“大人,事已至此,还有何话说?小的全说了吧!”

说罢,邢台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原来那天邢台过河向开封知府董大人告急,并请求派人指导防汛,来到夹河矶头发现是那条挂柳挑流的长堤,把急流逼向了贯台庄。回去后他立即找到都水司主事毕析雨和封丘知县宗鹤,向他们汇报了此事。毕析雨一听立即提出派人过河掘溃河南黄河大堤以保河北黄河大堤,那宗鹤还有些犹豫,可是毕析雨品秩比宗鹤高,又是布政司派来督防的官员,再加上态度坚决,宗鹤未及细想便命邢台去办了。末了,邢台说道:“大人,小的只是把挂柳挑流逼水陡涨危及贯台的事向毕大人和宗大人报告了,并未说要派人偷掘溃垸,那都是都水司主事毕析雨的主张,请人掘堤的五千贯钱也是毕析雨出的。小的千不该万不该,以未掘开夹河口为由从中贪污了二千五百贯。现在那钱还在家中,愿意全部退赃,请钦差大人宽大处理,小的感恩不尽!”

邢台此言一出,堂上的众人都怔住了,毕析雨是工部派驻河南开封专门治水的官员,他不好好治水,怎么还出钱请人偷掘黄河大堤?这真是匪夷所思!那坐在杨溥下首的工部郎中欧经听罢此言,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欧经问道:“邢台,你可不许胡说,命你找人掘堤的到底是谁?”

“大人,小的不敢胡说,命小的找人掘堤的是毕析雨。”邢台语气肯定地回答道,“大人如果不信,当时还有知县宗大人在场,小的还可当面与毕大人对质,小的领钱还是在都水司衙门领的呢!”

这一下是确定无疑了,欧经不由尴尬地叹息了一声,骂道:“这个该死的东西!”

一听这事七查八查竟查到工部都水司主事毕析雨身上了,实在大出杨溥的意料之外。这事太让人费解了,治水修堤的人竟然请人掘溃大堤,不是亲耳所闻,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那毕析雨不仅是朝廷六品命官,而且还涉及工部,这事可得慎重,不经反复核实,不可贸然动手。想到这里,杨溥只好说道:“让他们在供状上签字画押,收押大牢吧!”

这边杨溥审罢邢台和贯才,那边魏源和吉昌也审完公文藩来了。可是公文藩只承认七千石粮食是他交给呼延常去卖了,到底是谁将那七千石粮食交给他的,他一口咬定是从下边粮贩那收来的,任你怎么威吓劝导,公文藩死活不肯说实话,魏源只好暂时休堂向杨溥汇报。

一听公文藩不肯开口,杨溥寻思其背后必定涉及不敢说出来的人物。得想个妥当的办法,让他主动坦白交代才好。可是,想个什么办法好?忽然,他想到了呼延常说的七八年来贩卖粮食的明细账,查一查公文藩这几年来的进出账目,再把那账房先生一问,不就明白了么?想到这里,杨溥立刻命曲先和高宁赶到兰阳县城将裕丰粮行近十年的进出账簿和账房先生一并带来询问。

第二天,账房先生和账簿都带来了。杨溥命曲先和高宁将账房先生带到馆驿,杨溥找来魏源、欧经等人一同询问。

那账房先生年纪尚轻,不过三十多岁年纪,还彬彬有礼,一见面便依照庶人谒见品官的礼节,对杨溥等人行了四拜大礼。

待那账房先生坐定,杨溥好言问道:“你是裕丰粮行的账房先生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几时在粮行做事的?”

“小人名叫童先。”童先拱手回答道,“小人是开封府许州长葛县人氏,永乐十九年来到裕丰粮行做管账先生,至今已有七八年了。”

见那童先知书识礼,似乎不是邪恶之辈,杨溥好言问道:“你知道你家老板为何被抓么?”

童先抬头望了望几位大人,拱手说道:“小人不知老板为何被抓,尚望钦差大老爷明示。”

“那好,我且问你。”杨溥微笑着说道,“童先,既然你到裕丰粮行已有七八年,那你说说你们粮行销售的粮食都是从哪里收进来的?”

“回大人话。”童先想了想说道,“我家粮行销售的粮食,一部分是直接收购农民的,一部分是小粮贩从乡下挨家挨户收来后转给我们的,还有一部分是替人转卖的。”

看来那童先不像在撒谎,抓住童先的最后一句话,杨溥问道:“童先,那你就说说这替人转卖的那部分吧。这七八年来你们粮行都为哪些人转卖过粮食,卖了多少?都卖给谁了?”

“这七八年我们粮行年年都从郑州、祥符、兰阳、仪封、延津、封丘等黄河沿岸各县官仓进了一些粮食,前后大约有六七万石,都交给仪封县许河集车马行的老板呼延常贩卖去了。”

杨溥紧接着问道:“你这话说得不甚明白,到官仓进粮食,总得有个主儿,那主儿姓甚名谁?譬如说你账房先生记账的时候,你收进的粮食和付出的款项总得有个姓名吧?”

“这个……”一听杨溥问到付款的对方姓名,童先沉吟了一下,谨慎地回答道,“大人明鉴,每次进粮和付款,都是老板公文藩亲自去办的,小人只管记账,没有亲自办过,也不知那粮食的主人和收钱的人到底是谁,我那账上也只是记着‘某某县粮仓’和‘付某某款若干’并未记下具体姓名。大人如若不信,现有历年明细账簿在此,请大人查看便知。”

一听童先这话,杨溥陡然凉了半截。本想从童先口中和账簿上找出那售给公文藩粮食的那个人,却不料线索竟然断了。拿起那刚刚取来的裕丰粮行收支明细账簿,杨溥细细查找起来,果然正如童先所言,凡是涉及储备粮仓进粮的记载和付款的记载,都是某某某某,没有具体姓名,怎么办?

坐在一旁的魏源听了童先的那番话,心里十分着急,他拿过那本账簿一页页地查阅起来。查了一会,毫无所获,他把那账簿一合,对杨溥叹息道:“找不到线索,看来傅大人克扣民夫、虚报冒领六七千石以工代赈工粮的冤屈难以洗清了。这便如何是好?”

“这事为难了。”杨溥也叹息道,“明知傅大人不可能贪污六七千石粮食,那一定是有人陷害,可是查不出那批粮食的主人,找不到证据,怎么为他申冤?”

杨溥和魏源的对话,让在场的几位官吏十分灰心,一个个唉声叹气,尤其是林山、薛力、卫正等人更是心里难过。林山连连念叨着:“傅大人这冤屈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忽然,童先欠身向杨溥问道:“大人,你们刚才所说傅大人,是哪位傅大人?”

杨溥看了童先一眼,说道:“就是傅启让大人。”

童先闻听,陡地站了起来拱手问道:“可是河南按察司佥事傅大人?”

“正是那位傅大人。”杨溥见童先似乎很激动,奇怪地问道,“你认识傅大人?”

童先没有正面回答杨溥的问话,却急急地问道:“小人斗胆问一句,你们所说的粮食与傅大人有何关系?”

“关系可大了。”杨溥叹息道,“那六七千石粮食的主人找不到,傅大人可就要背一个贪污工粮的罪名了!”

说罢,杨溥把有人告了傅启让御状,皇上令他查办的事扼要地说了一遍。杨溥尚未说完,只见那童先“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请罪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该对大人说假话,那批粮食的主人小人知道!”

杨溥急急地问道:“怎么,你知道那批粮食的主人?”

“是,小人知道。”童先回答道,“您说的这六七千石粮食可是今春粮行进的那批粮食?”

“正是,正是。”杨溥连忙问道:“那批粮食的主人是谁?”

童先不假思索地说道:“那六七千石粮食是分两批进的,第一批是去年冬从祥符县河工所大使麦同那儿运来的,有二千五百石;第二批是今年二月从兰阳县河工所隋达猷那儿进的,由隋达猷到官仓办好手续,我们粮行直接到官仓去运的,整整四千五百石。”

这下终于查出掳走那批粮食的黑手了,在场众人不禁心下大喜。杨溥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冷静地问道:“童先,这事非同小可,不可乱说,那批粮食的主人果真是麦同和隋达猷么?”

“大人,这是坐牢杀头的事,小人不敢乱说。”童先认真地回答道,“千真万确是麦同和隋达猷,这事不仅小人知道,还有粮行的掌柜、小二也知道。小人付款的时候,麦同和隋达猷都打有收据,收据小人按老板的意思收藏在别处呢!”

“那你开始为何不说?”杨溥慎重地问道,“怎么突然又把实话说出来了?童先,起来坐下说话吧。”

“谢大人!”童先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落座后说道,“大人容禀。小人原名黄尚,原是长葛县学宫生员——”

“黄尚?”未等童先说完,一旁的林山、薛力、卫正、曲先和高宁一起惊讶地叫了起来。林山拍着脑袋说道:“难怪一见面便觉得童先如此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原来你就是黄尚!”

杨溥一听,好奇地问道:“怎么,你们都认识黄尚?”

“都认识!”林山回答道,“永乐十八年秋冬之交,傅大人带我们到长葛县巡查,复审黄尚杀死县学教谕吴晋一案,辨明冤情,救下几乎错斩的生员正是这个黄尚!”

“正是小人!”说起那段往事,童先十分激动。他接着林山的话茬说道:“那年傅大人救了小人,小人亲身经历了生死一难,感到在家乡也无颜见人,便随母亲而姓改名童先,来到兰阳投靠表叔公文藩。公叔见小人知书识礼略谙簿记,便命小人做了账房先生,一直混到现在。前两日几位大人到粮行锁拿表叔公文藩,小人还以为是粮行偷税漏税,不想是为了那批粮食。也只怪小人自从那年被诬遭劫之后,对时事淡薄漠不关心,连傅大人被诬,有人告御状,皇帝钦差查办的事都一无所知,真是惭愧!昨日两位公爷来抓小人时,小人还依稀认得是傅大人的上差,但事出突然小人也不敢相认,一直未能说清。今日开始大人问起粮食主人时,小人一想公叔待小人不薄,所以小人只能依平日公叔吩咐的口径,说了假话。刚才听大人们说起傅大人,小人才知道傅大人因此受屈,小人真是惭愧死了!大人,小人险些误了大事,小人该死,请大人治罪!”

“无罪,无罪。”一听童先主动请罪,杨溥连忙安慰道,“你知恩图报,说出真相,给钦差破案帮了大忙,不但无罪,还有功呢。”

“小人不求有功。”童先拱手说道,“只要能洗清傅大人的冤屈,小人在所不辞。大人,也不知小人那表叔公文藩是怎么说的,如果他不肯说出真相,小人愿意去劝说表叔。”

“好。”一听童先主动要去劝说公文藩,杨溥十分高兴,有了公文藩和童先二人证词,那麦同和隋达猷就是不承认也是无法抵赖了。他对童先说道,“那就有劳童先生了。你去对公文藩说,只要他说出真相,本钦差一定宽大处理!”

“是,大人。”童先答应一声,随曲先和高宁去开封府大牢劝说公文藩去了。

当日傍晚时分,经童先苦苦劝说,公文藩终于说出了开封府沿河数县河工所七八年来采取克扣工粮、虚报工程冒领以工代赈粮食,经由裕丰粮行转手高价倒卖的事实,交代了麦同、隋达猷等人贪墨的罪行。那六七千石粮食的去向真相大白,杨溥终于将麦同和隋达猷这两个关键人物锁定,准备明日提审麦同和隋达猷!

麦同和隋达猷关在开封府大牢里已经有些时日了。麦同自从去年岁末进来之后,傅启让派林山等人也提审了几次,可是那麦同死猪不怕开水烫,任你怎么逼问克扣的工粮到哪里去了,他是死活不说,今年来一问他,便改口说那二千五百石粮食都是傅启让叫他干的,粮食交给傅启让了。见问不出个结果,后来林山他们干脆不问,把他晾在大牢里再也不提审了。那麦同有一个自称是隋十九的人天天送饭,大鱼大肉有吃有喝,倒也落得个清闲;隋达猷不同,自从二月入牢以后,也被提审了几次,每次他都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软磨硬抗百般狡赖,一口咬定虚报冒领的四千五百石粮食都发给民夫们了,弄得林山他们也无可奈何,后来就干脆不审了,让他在牢房待着。隋达猷也无所谓,天天有隋十九送饭,餐餐都有酒喝,行动虽不自由,日子倒还过得不错。不过,麦同和隋达猷都盼望着上头的人能早日把他们救出去,牢房外面的光景不是更精彩么?

就在杨溥从童先和公文藩那里得到证据,锁定麦同和隋达猷是贪墨那六七千石粮食主犯的当天傍晚,隋十九又给隋达猷和麦同送饭来了。

隋达猷和麦同虽然都被关押在开封府大牢,但不在同一个监舍,隋达猷在南监舍,麦同被关在北监舍,南北监舍有一道高墙隔挡,分别由不同的狱卒看押。

隋十九提着饭盒和酒瓶首先来到了南监舍,狱卒把他引进了牢房。见隋达猷躺在地铺上,隋十九叫道:“二叔,您的晚饭来了!”

隋达猷慢慢抬起头看了隋十九一眼,懒洋洋地说道:“你放在那儿吧。”

“今儿个侄儿炖了只鸡给您补补身子。”隋十九扬了扬手中的饭盒,说道,“还有这一瓶‘古城春’,您趁热吃喝吧!”

听说又有鸡又有酒,隋达猷慢慢地坐了起来。但是,隋达猷似乎精神萎靡,胃口不大好,他揭开饭盒闻了闻,一股香喷喷的鸡肉香扑鼻而来,引得那狱卒带着的一条小花狗摇头摆尾“汪汪”地叫了起来。隋达猷赶紧把饭盒合上盖子往里面一提,骂道:“你这狗东西太馋了,老子还没来得及吃,你就想吃了?”

“滚开,滚开!”隋十九赶紧把那馋嘴的小花狗轰跑了,笑着说道,“二叔,这鸡汤真鲜,您把它全吃了,别浪费了啊。”

“放心好了。”隋达猷也笑道,“你还不知你二叔的肚腹?这点东西不在话下,你等会来收拾饭盒吧。”

“好咧。”隋十九高兴地答应一声,哼着小曲儿往北监舍走了。

不一会来到了北监舍,那看守牢门的狱卒带着隋十九来到了麦同的监号,那狱卒叫道:“麦大爷,隋大哥给您送饭来了!”

“饭来了么?”那麦同正在身上抓痒,听说饭来了,忙问道,“隋十九,今儿又给你大爷送什么好吃的了?”

“菜蔬好着呢。”隋十九一边揭开饭盒一边笑答道,“您看,这是开封腊肉,这是德州烧鸡,这是郑州醋鲤,外带一瓶老白干,包您美美地饱餐一顿。”

“那才叫应得呢。”麦同大大咧咧地笑骂道,“老子为他们不知挣了多少,还要受这份活罪,吃这点东西并不为过,老子还亏着呢!小子,你跟他们说,好酒好肉供养着老子便罢,不然,老子——”

“我的麦大爷,您就只管吃喝吧。”不等麦同说完,隋十九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您想吃啥尽管说,小的立马给您送来,多余的话您就别说了。”

“这兄弟的话说得实在。”一旁站着的狱卒笑着说道,“您在这里的生活,我看不比外面开封最大的醉仙酒楼差!不怕您笑话,我长到三十多岁了,还没吃过您这么一餐,您就别发牢骚了。”

“狱卒大哥说得是。”隋十九紧接着说道,“麦大爷您慢慢享用,待会小的来取饭盒。”说罢,隋十九放下饭盒径自去了。

隋十九一走,麦同打开饭盒,一股饭菜香味扑鼻而来,那站在铁栅外的狱卒伸长脖子朝那饭盒里瞄,馋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一见这狱卒的馋相,麦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拎起那只德州烧鸡,对狱卒问道:“小子,你没吃过德州烧鸡么?”

“没有,没有。”那狱卒咽了口馋涎,咂着嘴巴说道,“那鸡肉肯定烧得有滋有味呢!”

“来来来。”麦同把饭盒一提来到铁栅栏旁乐哈哈地说道,“看在你平时对大爷友善的分上,这顿饭我们两人同吃吧。”

说罢,麦同倒出了老白干,给了狱卒半碗,自己拿着剩下的半瓶酒,又把烧鸡撕下一只大腿递给狱卒:“来,我们就隔着这铁栅栏共饮吧。”

“那就谢谢大爷了!”

“干!”麦同应了一声,拿起酒瓶和狱卒大吃大喝起来。

不一会,麦同和狱卒二人你来我往,把一盒饭菜吃得干干净净。麦同抹了抹满是油腻的嘴巴,打了一个饱嗝,十分满足地说道:“痛快!痛快!真是痛——”

一句话还未说完,突然腹中咕咚一响,胸口一阵颤抖,麦同的胸腹中剧烈地疼痛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铁栅栏外的狱卒口吐白沫,双眉紧蹙,颤抖地指着那饭盒结结巴巴地说道:“这饭……菜……有毒!他们……”

话尚未了,那狱卒便两眼一翻,七窍流血,倒在了地上!

那麦同一见,吓得瞪大眼睛,惊恐地连连后挪。他立时明白了,这是有人过河拆桥要置他于死地,想到这里,他不由生出了十分的怨愤,捧着胸口,忍着剧痛,拼命地大喊道:“来人呀——来人呀——”

喊声未了,麦同倒下了。

这边的麦同跑到了鬼门关上,那边隋达猷却比他幸运多了。

隋十九放下饭盒走后,隋达猷打开饭盒本想趁热吃了,可是自从昨晚吃坏了肚子,大泻了十多次之后,他一看见食物便觉生厌,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倒是那只小花狗闻见饭菜的香味,“汪汪!汪汪!”一个劲地在铁栅栏外叫唤,拼命地往栅栏空隙中钻,想钻进来。看见这小花狗的馋相,隋达猷不觉好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骂道:“好嘴馋的小东西!你见爷爷的东西好,想吃了是不是?好,爷爷给你尝尝!”

说罢,隋达猷从饭盒里夹起一条鸡腿从铁栅栏中丢了过去,那小花狗蹦起来一口,叼着了那只鸡腿,贪婪地啃了起来。那小东西真是嘴馋,几大口几大口便把一只鸡腿啃光了。

看着这小花狗贪馋的样子很可笑,隋达猷不禁来了兴趣,反正自己不想吃,放在这里也是糟蹋,不如逗这小东西玩玩,倒还有点乐趣!想罢,隋达猷又夹起另一条鸡腿扔了过去,那小东西又跳起来叼住了,按在地上啃了起来。

过了一会,隋达猷夹起一块鸡脯从铁栅栏中伸过去,慢慢地晃动着,想逗那小东西玩玩。那小花狗似乎吃饱了,抬起头来,朝鸡脯看了一眼,摆了摆头,嘴里哼了一声,看样子打算离去。可是它刚踉跄了几步,又转回来,朝那鸡脯盯着,慢慢地又向前踉跄了几步。它伸着头,张着嘴正要去咬那鸡脯的时候,突然哀叫一声,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嘴角处黑血涌了出来!

一见小花狗突然被毒死了,隋达猷惊得目瞪口呆,那狱卒也吓了个半死!还没等隋达猷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听狱头在门口慌张地叫道:“老况,快把南监大门锁上,北监麦同死了!”

一听麦同死了,隋达猷吓得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