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溥率领全家老小一路跋涉,回到北京的时候已是十月十三日下午了。一到家里,杨溥顾不上休息便去向宣德皇帝谢恩。
宣德皇帝正批阅奏章,一见杨溥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不禁关切地问道:“南杨爱卿回来了,怎不歇息歇息,急着进朝做什么?”
“臣杨溥叩见陛下。”杨溥走到御案前跪下行礼,说道,“谢陛下赐赙、赐葬、赐祭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平身。”见杨溥行此大礼,宣德皇帝连忙笑道,“此时不是上朝,爱卿不必大礼。太夫人丧仪隆重么?”
“托陛下洪福,丧仪十分隆重呢。”杨溥礼罢起身在金英端来的锦墩上坐了下来,把詹太夫人的丧礼扼要地说了一遍。末了,杨溥说道,“臣何功何劳,蒙陛下如此眷顾,实在诚惶诚恐。”
“南杨爱卿过谦了。”宣德皇帝笑道,“朕守成兴国正要仰仗南杨爱卿呢。对了,爱卿此次南还,沿途所见民生如何?”
说到民生,杨溥拱手说道:“自去年春陛下诏告天下守成兴国三章二十条以来,各地以民安为福,科派扰民有所收敛,民气渐舒市场渐荣,百姓都在念叨陛下圣明呢。不过从前年以来,陕西、河南、山东以及湖广北部一带天干少雨,旱情颇为严重,尤其是许多地方夏天蝗虫为害,糟毁庄稼,不少地方几乎颗粒无收,那受灾地区的百姓生活还是艰难着呢!”
一听那些地方遭受旱灾、蝗灾,宣德皇帝十分忧心,他关切地问道:“受灾的地方府、州、县官们没有组织百姓浇水抗旱、派人捕蝗么?”
“浇水、捕蝗有条件的地方大都做了,也有做得比较好受到百姓们称道的。”杨溥回答道,“不过,从臣沿途所经府州县来看,灾情严重的地方还是不少,地方官组织百姓浇水、捕蝗做得不好的也有不少。”
听说有的地方官做得较好,宣德皇帝很感兴趣,他问道:“哪些地方官做得好?举个例子说来朕听听。”
“臣这次返京走的是武昌、开封那条路。”杨溥想了想说道,“走到湖广应山县的时候,听沿途的老百姓都在讲,说府里的老爷正在那里组织百姓开渠引水搞秋种,说蚕豆、麦子大多都种下去了,油菜苗也生了,长势还不错。说到夏天捕蝗的时候,他们说那些天府里的老爷带着衙役们一个里一个里地督促,用烟熏,用帚扫,用人捉,硬是保住了庄稼,今年大豆收成还不错呢。说到他们府的大人,沿途的老百姓都交口称赞,感激不尽呢。”
听杨溥这么一说,宣德皇帝喜之不胜,他问道:“那府官姓甚名谁,爱卿打听清楚了么?”
“臣开始还不知道。”杨溥笑着说道,“臣一听这府老爷口碑不错,便向百姓们打听。这一问不打紧,陛下您猜那府官是谁?”
宣德皇帝急着问道:“是谁?”
“就是去年底陛下破格擢拔的德安府知府范理。”杨溥回道,“百姓们告诉臣,那范理从江陵县上提升到德安府任上后,便开始劝农谷桑,组织百姓开沟渠、修陂塘,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百姓们奔走相告,说德安来了个为民办实事的好官呢!”
“那范理不是爱卿你举荐的么?”一听是范理,宣德皇帝想了想说道,“这范理在江陵县为县七个月便甚得民心,今到德安为府不到一年便有如此惠政,看来这范理果真不错。像这样勤政爱民百姓称颂的人,朝廷就要重用,待他九年考满,再擢到布政司去吧。”
“陛下圣意极是。”杨溥连忙拱手颂扬道,“陛下不拘一格任用贤良,那是对天下循吏的激励,陛下如此用人,何愁天下不治,何愁守成不兴?”
“爱卿还只说了一个方面。”宣德皇帝想了想说道,“破格任用人才固然重要,但没有忠耿大臣选拔推荐,那也是不成,所以说为国荐才,为民选贤,那是何等的重要。”
说到这里,宣德皇帝沉思了一下,对杨溥说道:“南杨爱卿,你刚才所言范理一事,朕感触良多,朕忽然诗如泉涌,有了《荐贤诗》一首,待朕写出来给你们共勉吧!”
听说宣德皇帝因感生诗,一旁的金英连忙研墨,宣德皇帝展开宣纸提起御笔一挥而就。杨溥一看,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着:
农者国所重,八政之本源。
辛苦事耕作,忧劳亘晨昏。
丰年仅能给,歉岁安可论?
既无糠核肥,安得缯絮温?
恭惟祖宗法,周悉今具存。
遐迩同一视,覆育如乾坤。
尝闻古循吏,卓有父母恩。
惟当慎所择,庶用安黎元。
写罢,宣德皇帝拿起诗作递给杨溥,说道:“朕常思农民之艰难,能使得其所,则在贤守令。今闻爱卿之言,更令朕思贤难寐,因作此诗,赠卿与西杨、东杨、蹇老等人,卿等常为朕择贤,毋使农民受弊也。”
看了宣德皇帝这诗,听了宣德皇帝这话,杨溥不禁万分感慨,皇上时刻把老百姓装在心里,把下民冷暖饥饱放在心上,那真是天下臣民之福。他连忙拱手说道:“陛下,臣代天下百姓谢您了!”
“还有呢,南杨爱卿。”宣德皇帝接着说道,“朕不但希望你们给朕推荐贤良,而且还请你留意民间隐士,帮朕招纳遗漏在林泉的人才呢。这不,朕昨日为乐曲《猗兰操》填了词,也一并赐给你们吧。”
说罢,宣德皇帝又提笔写了一首词:
兰生幽谷兮,晔晔其芳。
贤人在野兮,其道则光。
嗟兰之茂兮,众草为伍。
於乎贤人兮,汝其予辅。
杨溥接过词章,又是一阵激动,皇上真可谓求贤若渴!
说罢这诗、词,宣德皇帝抬头对杨溥说道:“告诉爱卿一件事,陈山和刘翀已在文华殿东庑收拾好了,内书堂准备即日开席,爱卿抽时间过去代朕瞧瞧,看还有哪些不周的地方,尽早给陈山、刘翀提醒提醒。”
说到内书堂,杨溥心里不由一沉。他知道这年轻皇帝睿智英武,乾纲独断,不泥成法,敢于创新,好几件事都突破了开国以来的先例,有所建树,这开设内书堂教宦寺们读书就是一例。开国之初,有鉴于历代宦官专权危害国家的历史教训,太祖洪武皇帝矫枉不惜过正,在铸铁牌立于宫门严禁内臣干预政事,敕诸司不得与内臣文移往来的同时,还明令“内臣不许读书识字”,怕的是宦官们通了文墨,识晓古今,逞其智巧,逢君作奸,毁坏朝纲。可是这年轻皇帝却说,宦寺们不通文墨,不晓古今就不危害朝廷了么?秦代的内宦赵高读了多少书?识了多少字?不是一样指鹿为马,导致秦亡么?那唐代宦竖高力士,有多少文化?还不是让唐玄宗酿成马嵬之变?内宦有学问的都做坏事,也未见得。那东汉明、章、和三帝时期的蔡伦不也是一个内侍么?但他却发明了造纸;再说三国时曹操的祖父曹腾不也是东汉安帝、顺帝的内侍么?但他入宫三十多年却能推贤荐能,迎立桓帝,稳定了东汉数十年。可见内侍的好坏不是他们读书的多少所决定的,而在如何驱使而已。况且,大明开国已六十余年,国泰民安,教化日盛,何独内侍不能读书识字呢?杨溥觉得宣德皇帝说得有道理,宦寺的贤恶,关键在于皇上的使用,岂能因噎废食?如果能借此内书堂,教育内侍们知书识礼,晓以大义,说不定还能收到以礼治宦,肃清宫禁的效果呢。想到这里,杨溥不禁回道:“陛下打算选哪些内侍入内书堂读书?”
“当然是小内侍。”宣德皇帝说道,“首先是要年少,其次是要伶俐。不过,人选暂未定下来,也不要多,一期有十几个也就行了,让他们读书三年,也就差不多了。”
“请陛下明察。”杨溥拱手说道,“把那些年少聪明的小内侍选入内书堂读书,使其明经修义未尝不是好事,但要谨防选人不当,造成祸患,那就有违初衷了,愿陛下慎之!”
“那是自然。”宣德皇帝点头赞同道,“这事朕要亲自拿在手上办。现在最要紧的是《太宗实录》和《仁宗实录》这两朝实录要付梓了,爱卿你要抓紧时间审读,审定后尽快付印,争取明年开春成书进览,你看能办得到么?”
“能,”杨溥连忙答道,“两朝《实录》再有个把月时间也就审读完了,再用个两个月时间刻印,明春成书进奉御览不成问题。”
“那就好,”宣德皇帝说道,“朕此次巡边仅到居庸关、八达岭、宣府卫、鸡鸣山一带,也就是三五天的时间,爱卿扈驾也不会耽误审读,那就有劳爱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杨溥连忙拱手,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不会误事的。”
“还有一事。”宣德皇帝忽然对杨溥说道,“近日大理寺少卿傅启让报称,大理寺官员缺额数名,人手不够,请求擢拔一名评事。朕已令吏部从国子监监生中选拔一员任用。爱卿你道是谁?”
杨溥疑惑地问道:“是谁?”
宣德皇帝出其不意地笑道:“就是令郎杨旦!”
“什么?是杨旦?”突然听到宣德皇帝擢拔为大理寺评事的竟是自己儿子杨旦,杨溥怔住了。他忖了忖,拱手向宣德皇帝说道,“陛下,臣觉得此事不妥,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听杨溥请求收回任用他儿子杨旦为大理寺评事的成命,宣德皇帝犯疑了。这杨溥是怎么了?前礼部尚书吕震为儿子吕熊乞官,数请不肯而至流涕,朕不答应还不罢休呢。而这杨溥却请求收回官其子的成命,难道是嫌官小了么?宣德皇帝不禁疑惑地问道:“爱卿何故请求朕收回成命,擢拔令郎有什么不妥?”
“臣犬子杨旦生性愚钝,学业不精,两次入闱不售,令人失望。”杨溥如实地回答道,“去年冬蒙皇太后、皇上隆恩,由官生而入太学,臣已是感激涕零,今犬子入国子监就学仅为一年,陛下即特恩授以七品官职,臣实在惭愧!知道的说是陛下关怀臣工,不知道的还以为臣为子乞官。身为朝廷重臣,不率先维护国家法度,反而借机谋取私利,坏陛下用人朝纲,此事臣万不可为!还是按国家选举擢拔之法,让犬子在国子监同其他学员一样学满三年,按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一级一级升上来,率性考试积分满八分,及格后给以出身授以官职的好,一者陛下一视同仁择优选材,二者臣子不搞特殊,既利国家,又利臣子,是以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好一个不谋私利的杨溥!宣德皇帝不禁由衷赞叹,满朝文武大臣要是人人都像杨溥这样,时时事事谨遵法度,不搞特权,不谋私利,何愁政治不能清明,守成不能振兴?他想了想说道:“爱卿深明大体,朕感佩不已!好吧,这次令郎就不擢任了,待他三年学业积满八分,朕再任用吧!”
“谢陛下!”杨溥道了一声谢,退了下去,回府去了。
晚朝散罢,宣德皇帝来到了坤宁宫,皇后孙玉儿迎进宫中,二人进罢晚膳,斗了会促织,熏香沐浴之后,上了龙床。
一阵凤舞龙腾**过后,趁着宣德皇帝高兴,孙皇后说道:“陛下,听说开设了内书堂,入学读书的小内侍选定了么?”
“朕这早晚正要遴选呢。”宣德皇帝说道,“反正宫内小内侍多,那还不容易?明日朕就把这事儿办了。”
孙皇后担心地问道:“陛下心里有预备人选么?”
“有了一些。”宣德皇帝说道,“朕看那天天值殿打扫卫生的刘宁、王贵和乾清宫侍弄花草的怀恩、覃吉这几个小内侍就不错,年纪又小,聪明伶俐,可堪教育。还有皇太后说她老人家那儿两个小内侍张环、顾忠也不错。司礼监太监金英也为朕物色了几个,说是曹吉祥、尚铭、陈准,还有那个只十余岁的汪直,这么算下来就有十一人了。内书堂初办学生不宜太多,最多不超过二十人,现今就是他们几人吧。”
一听宣德皇帝所说预选小内侍中没有王振,孙皇后急了,她侧过身来,搂住了宣德皇帝,娇声道:“陛下,是不是臣妾没有把您服侍得舒服,您把臣妾母子二人都忘了?”
“爱后何出此言?”宣德皇帝不禁一怔问道,“朕喜欢你们母子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会把你们忘了?”
孙皇后幽怨地叹了口气,说道:“您还说没忘了我们,连选个小内侍进内书堂读书都没有坤宁宫的人,您有我们娘儿母子在心里么?”
“哎呀,朕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一听孙皇后这话,宣德皇帝吃了一惊,连忙搂紧了孙皇后,抱歉地说道,“这事朕疏忽了。爱后,你说说坤宁宫选谁去内书堂读书最合适?”
见宣德皇帝答应选坤宁宫的人了,孙皇后一笑说道:“那还选谁?就选王振呗!他现在正服侍太子呢,王振读书有了学问,那服侍小太子不是更好么?”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宣德皇帝一口便答应了,他说道,“明日朕就下旨,叫王振他们这十二人即日起先入内书堂读书吧。”
“谢陛下!”孙皇后没费多大的劲儿便帮王振把事儿办妥了,心下不由一阵兴奋。她冲着皇上使劲亲了一口,双手搂着宣德皇帝用力一翻,便爬到了年轻皇帝的身上。
宣德五年的元宵刚刚过完,翰林院文史馆传来了好消息:永乐皇帝和洪熙皇帝《太宗实录》和《仁宗实录》这两朝实录刊刻告竣,正月二十六日的午朝刚刚开始,担任两朝实录总裁官杨溥具表上奏,并把成书献上来了。宣德皇帝对参与编纂的众多官员进行了奖励。
第二天早朝,受赐金币、鞍马的两位老臣蹇义和夏原吉入朝谢恩。不想谢恩回家,不到一会儿,夏原吉突然倒地,面色惨白,不省人事,还没等太医院太医赶到便撒手人寰了。
送罢夏原吉后的这些日子,杨溥着实忙了几个月。先是奉旨察看近畿的农事,询访北京府州县灾情,了解百姓生活,接着又是扈驾奉张皇太后到万寿山谒陵,刚回朝便是庚戌科会试,同考试官王英、钱习礼取士一百名,又同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等人为殿试读卷官,宣德皇帝钦点状元林震。这一些事务忙完便是五月下旬了。
五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午朝散后,宣德皇帝在奉天门西侧的西角门召见大臣议事,内阁大臣杨士奇、杨溥、金幼孜,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胡滢、英国公张辅和兵部尚书张本、成国公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朱勇、阳武侯左军都督府都督薛禄,吏部尚书郭琎,户部尚书郭敦等人准时到了。
待大家坐定,宣德皇帝缓缓地说道:“昨日左军都督府都督薛禄将军回来,说北京延庆北面团山、雕鹗、赤城、云州、独石五座城堡已经筑成,请求将开平卫移至独石堡。大家议一议,看是否可行。薛爱卿,你先把情况说说吧!”
“是,陛下。”这薛禄是当年从燕王靖难的老将,年近七十了。他应了一声,说道,“臣奉旨持镇朔大将军印镇守开平、大同边防。这多年来,臣深感开平卫突出荒漠,深入鞑靼,孤立无援,本来就防守非易。特别是永乐初年,将大宁卫地尽数割让给兀良哈后,开平卫即完全处在朵颜、泰宁、福余三卫的包围之中,经常受到兀良哈三卫的侵扰,时时与其发生摩擦,边衅不断,这是其一;其二,这开平卫周围人烟稀小,一片荒凉,军队所有粮食、蔬菜等物均由内地供给,费力费时,运输十分困难;还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开平卫属漠北草原、沙漠;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一旦瓦剌、鞑靼、兀良哈南犯,他们**,开平卫如何阻拦得住?是以开平卫根本起不到防御北京的作用。臣奉旨修筑团山、雕鹗、赤城、云州、独石这五座城堡,由北京往北,构成了两百里团山堡、三百里雕鹗堡、三百五十里赤城堡、四百里云州堡、五百里独石堡这五道屏障。臣观那独石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如果我军在此设置重点,再把东西两端的古长城连接加固,那就可以形成西起大同,东至山海关的长城防线,确保北京安全。是以臣建议将现今的开平卫移到独石堡驻防。”
薛禄说罢,宣德皇帝看了看在座的十二名大臣,这些大臣都是当朝最为重要的人物,是他决断国策施行政令的主要股肱。见大家都没有作声,宣德皇帝思索着缓缓说道:“薛爱卿已把情况说得很透彻了,大家可议一议。此事朕思索了很长时间,从前年八月北巡出喜峰口降服兀良哈起,到去年十月再次北巡出塞,度鸡鸣山,朕一直在考察边塞,思索如何巩固北京边防。朕想太祖皇爷爷当初把开平卫设置在漠北,那是因为东边七百里同时设有大宁卫,互成犄角,相为呼应,这两卫构成了北京的坚固屏障。可是自从永乐元年,太宗皇爷爷为感谢兀良哈出兵帮助靖难,把大宁地域给了兀良哈后,那开平卫就孤立无援了,既不能守住开平广大地域,也不能起到保卫北平的作用,徒费钱粮而已。到底怎么办,朕一时拿不定主意。诸位爱卿,大家说说,看如何是好。”
宣德皇帝的这番话,虽说并未肯定薛禄移卫的主张,但倾向性十分明显,他是赞成移卫的。在座的这十二位大臣中,张辅长期担任五军都督府都督,又是皇上身边唯一一位掌管军队的将领,虽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宣德皇帝采纳都察院左都御使顾佐的建议,为了保全功臣,命张辅解除兵权,一边休养,一边参政,但他是三朝老臣,公认的能征善战的军队统帅,兵事、军事方面的权威,所以仍然是宣德皇帝军事决策的主要参与者,他最有发言权。张辅正要发言,不料那胡滢却抢先说话了:“陛下,您说那开平卫既无能力守住治地,又不能起到保卫北平的作用,臣以为把开平卫移到独石堡的好。”
“臣以为移卫不可!”一听胡滢这个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竟对如此重大的军事决策信口雌黄,张辅不由心内升起了一股怒火,不过他按捺着性子,说道,“开平卫虽说是一展平阳,无险可守,但进是征服鞑靼、瓦剌、兀良哈蒙古三部的基地,退是我军南还的殿后门户,当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不都是以开平卫为基地进退的么?开平卫的作用无可估量,岂能轻言移卫?若说开平卫无险可守,供给困难,那是真的,但我们完全可以屯兵驻防,移民实边,军民合力,可保边塞无虞。岂能以一移了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张辅公开反对了,接下来该听听内阁中负责军队兵事方面事务的大臣杨荣的意见了。宣德皇帝对杨荣说道:“东杨爱卿,你有何看法,说说看?”
“臣以为薛都督言之有理。”杨荣论事激越,他把头一扬,毫无隐讳地说道,“开平卫地域广阔,我军布防仅守几个据点,蒙古三部若是南犯,敌寇避开据点,穿过开平卫防地直插宣府威胁北京,那开平卫还起作用么?是以臣主张移开平卫到独石堡,强化工事,严兵固守,比孤驻漠北的强。”
杨荣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观点鲜明。宣德皇帝侧过头来向内阁首辅杨士奇问道:“西杨爱卿,你的意见如何?”
“臣以为此事重大,确须慎重考虑。”杨士奇矜持自重,一般不轻易亮明观点,今见皇上点名,他摸着下颌缓缓地说道,“开平卫孤处漠北,数十年要说一点作用也不起未必公道。但此卫身陷险境,北东西三面皆寇,要说现今还能屏卫北京那也是不切实际。此卫距北京将近千里,军队粮草给养转运十分艰难,与其徒费财力于事无补,不如忍痛割爱收缩固守的好。”
“臣以为西杨大人所言极是。”坐在一旁的老臣蹇义接着附和道。他和已故老臣夏原吉一样,对征服漠北蒙古三部一向持有异议,认为那是荒服之地,无益中国,师出无功,徒费财粮,内外俱疲,得不偿失,永乐皇帝五征漠北时,曾多次口出怨言,反对北征。因此,蹇义和夏原吉二人于永乐二十年九月和永乐十九年十一月先后下狱。现在夏原吉已逝,蹇义虽已解除吏部事务,赋闲在家,但他认为耗疲中国,反对北征的观点仍然没有变,所以当杨士奇说罢,他便发言了:“开平卫虽说地域辽阔,但都是不毛之地,据之无益,况且驻军防守尚需大量粮草,还是移卫的好。”
“陛下,臣以为不能移卫!”一向谨慎稳重的杨溥突然发言了。每当皇帝召集大臣议政的时候,不是皇帝点名发言,杨溥一般都不主动说话,他一向不愿出那风头,只要不损大局,他便很随和。但是,一旦事情重大,关系到全局甚至今后,他便挺身而出据理直言了,“陛下,恕臣直言,把开平卫移到独石堡有三大害处。一是丧失土地,开平卫所辖之地有数县之广,相当于一个府的土地,现在有开平卫驻军管辖、治理,此地虽无多大收益,但地属大明。如一旦移卫,那片土地等于白白让给了蒙古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太宗皇帝先后五征漠北,意在收回开平卫以北数千里的土地,而我们却连近在咫尺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七百余里的土地都拱手让寇,臣于心有愧。”
说到这里,杨溥顿了一下,只见皇上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言的意思,便接着说道:“二是引寇南迁。元亡之后,兀良哈朵颜、泰宁、福余三部本已退至黑龙江一带,但其地寒苦,三部逐渐南移,永乐元年撤大宁卫将其地让给兀良哈后,这兀良哈三部遂大举南迁居于大宁卫地。而今移开平卫于独石堡,这兀良哈三部势必即刻占据其地。这无异于我们把北边防线后撤了三百余里,把敌寇向南引进了三百余里,置寇于独石堡之外了,那是典型的引狼入室。”
说罢这第二大害处,宣德皇帝仍然没有出声,杨溥继续说道:“三是把北京暴露于敌前。有开平卫这一大片土地可以缓冲,有开平卫据点作为前哨,一旦蒙古三部作乱,我们尽可以从容应战。如果敌寇胆敢穿过开平卫直接南侵,那他们将陷入我南北包围之中,我们则可全歼入侵之敌。一旦移卫,敌寇则可以在独石堡前集结,仅五百余里,快马两天路程便可直接威胁北京,即使独石堡防守坚固,但敌寇完全可以避开独石堡或往西南至大同攻北京,或往东南于宽城击顺天,无论哪一条路线都将置北京于危险之中。有这三害,臣以为切不可轻移开平卫,只有加强屯守,充实边民方是上策!”
听了杨溥这番陈词,宣德皇帝半天没有作声,在座的十几人也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宣德皇帝对众人说道:“你们几位没有发言的,说说有什么主张?”
内阁大臣金幼孜开春以来身体欠佳,一直萎靡不振,对这么重大的军事问题,他没有精力认真考虑,只是推了个活水船:“守与移各有利弊,能否缓一缓时间再移卫呢?”
兵部尚书张本不懂军事,且近来精神不济,他懒得仔细思考利弊,反正唯皇命是从。他静静地说道:“开平卫途远,粮草转运困难,臣赞成移卫。”
代替张辅为中军都督的成国公朱勇,目前是五军都督府的总指挥,但勇略不足,虽认为移卫于独石堡后撤三百余里有些不妥但开平卫地方荒凉,守军艰苦,他也不愿孤守那里,便说道:“臣以为薛都督移卫的建议可行,臣主张移卫。”
剩下的只有任职不久的郭琎和郭敦,二人资浅言轻不便多说,他们同声说道:“请陛下圣断,臣等唯命是从。”
这十二位大臣的观点很清楚了,杨荣、杨士奇等七人主张移卫,金幼孜和郭敦、郭琎模棱两可,只有杨溥和张辅二人态度鲜明,同宣德二年讨论交阯弃守一样,持反对意见。宣德皇帝犹豫了。杨溥和张辅所言也极有道理,开平卫后移三百余里,等于塞北防线后撤了三百余里,既失去了广大土地,又无益于北京防卫,后果的确难以预料。但如果不移卫,开平卫无险可守,边衅时开,费力费财,徒增烦恼,如之奈何?
宣德皇帝自幼随皇祖太宗爷爷数次北征,目睹了远征漠北劳师费粮而无功南返的情景,那蒙古三部闻风而逃无影无踪,官军深入极北极力搜索终无所获,他厌倦了这种我进敌退、我退敌进的拉锯式战争,料想那已经四分五裂的蒙古残部,再怎么着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再说开平卫孤独地突出在蒙古三部三面包围之中,真正与蒙古三部较起真来,开平卫孤立无援,迟早是被敌寇吃掉的孤羊。同时,开平卫地域虽广但荒凉不毛,占着它也无益于中国,不如把开平卫移到独石堡,派兵巡守开平卫地区的强,既不失地,也不费粮岂不是个两全其美么?想到这里,宣德皇帝内心深处烦兵厌战、只图太平的思想逐渐占了上风。他思索了好一会,终于下了决心。他扫视了一下在座的诸位大臣,刚毅地说道:“塞北苦寒,驻军艰辛,无险可恃,防守不易,即使开平卫不后移,敌寇照样可以绕过开平卫南犯,去年九月兀良哈避开开平卫出大宁,大寇会州不就是例子么?与其置开平卫于敌寇三面包围之中,不如干脆后撤,加固防守大同——万全——独石堡——宽城——山海关一线的强。是以朕决定把开平卫后撤三百余里,移到独石堡,隶属万全都司,平时由开平卫驻军从独石堡出发巡守漠北,这样既可加强北京防守,又不失去土地,还可节约大量钱粮。这移卫的事就这么定了,由朱爱卿、薛爱卿会同兵部张爱卿即刻办理吧!”
见皇上作了决策,再说也是无用,杨溥和张辅只是暗自叹息默默无语了。
一件重大的军事部署就这样决定了。宣德皇帝在位十年可树可纪者多矣,唯独这交阯弃守和开平卫后移二事给后世留下了太多的遗憾!
说完了移卫之事,宣德皇帝忽然话题一转,说到了外交之事上。他对胡滢问道:“胡爱卿,去年入贡的除西蕃之外,西洋只有占城、暹罗、爪哇三国,这几年怎么西洋诸国入贡的越来越少了?你们礼部没议议,这是什么原因?”
“启奏陛下,此事臣等议过。”礼部尚书胡滢拱手回答道,“自从永乐三年六月,太宗皇帝派三保太监和王景弘下西洋开始,至洪熙元年一月止,先后六下西洋,历时二十年,所经三十七国,运去大量中国货物销往西洋,也从西洋取来了无数宝物,不可胜计。先后有西洋四十余国数万名商人来中国做生意,运来海外香料、珠宝、名木,换去中国瓷器、茶叶、丝绸,中国与西洋交往频繁,贸易兴旺,互通有无,民获其利。西洋诸国来朝者络绎不绝,永乐十九年和永乐二十一年,分别多达二十一国和二十国。但最近几年,西洋来贡者骤减,自洪熙元年一月郑和回朝后再没有派人出海了,陛下登基的消息可能西洋诸国尚不知道,是以这两年除离中国较近的爪哇、占城、暹罗三国还每年来一次外,其他西洋国家好几年未来朝贡了。”
原来这大明王朝的外交事务归礼部管辖。礼部下设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其中的主客清吏司就是专管诸蕃进贡接待给赐等外交事务的机构。翰林院还设有四夷馆,是专门负责接待的国宾馆,还备有译字生、翻译通事等人,以供需用。
“看来这下西洋的事还得继续。”听了胡滢的回答,宣德皇帝说道,“中国与西洋诸国人员交往,增进了解,传我中华文明,扬我中国国威,意义深远,堪称美事。尤其是货物贸易,互通有无,技术交流,取长补短,国得其用,民得其利,功莫大焉!朕意欲再派郑和、王景弘下西洋,联络诸国发展贸易,以利国人,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在座的十二位大臣一听宣德皇帝又要派郑和下西洋,虽然其中的杨士奇、蹇义和郭敦认为人数众多,时间颇长,耗费不菲,似无必要外,大多数人都赞成此项扬国威、促贸易的事情。于是众人一齐回答道:“陛下圣明,此事利国利民,尽可为之。”
“那好,西杨爱卿明日拟旨,命郑和率队七下西洋吧。”宣德皇帝说道,“叫他们多带些货物去,多带些洋人洋货来,把这中国与西洋的交往做得更多更大一些,命他们原班人马下月启程吧。”
杨士奇躬身应了一声:“是,陛下。”
说罢下西洋的事,宣德皇帝对郭琎说道:“郭爱卿,你把吏部提请擢补江南等地知府的事说给大家听听。”
“是,陛下。”郭琎应了一声,说道,“近日接到南京、浙江等布政使司奏报,说南京、苏州、松江、常州,浙江杭州、温州,湖广武昌,江西吉安、建昌,陕西西安等九府知府出缺,请求朝廷尽快补选,以利府治。臣请陛下早选贤良,赴任理事。”
听罢郭琎介绍的情况,宣德皇帝环视了一下群臣,说道:“这次出缺的苏州、杭州等九府知府都是重要地方官,诸位爱卿要认真推荐,大家说说吧。”
朝廷任用官吏本来是吏部管辖的事情,各级官员的选拔、擢升、黜罢都是吏部说了算。但自从宣德皇帝即位后,他嫌吏部任用官吏九年考满方才擢升,论资排辈往往埋没人才,再加上吏部考核官员时容易营私舞弊,难辨真伪,优亲厚友,培植私党,时常出现腐败,朝廷时有议论,现在政归内阁,他习惯一切悉听内阁议政后再作决断,所以宣德皇帝即位伊始,便下诏推行保举之法,命自布政使至知府出缺,听京官三品以上荐举,御史、知县出缺,听京官五品以上荐举。保举在朝会上讨论推荐的称廷推,有一人独自推荐的称荐举;二人或二人以上联名推荐的称联举;皇帝召开会议大家议举的称会举。同时,推行保举连坐法,如有所荐之人犯赃不法或不胜其任则要追究举主的责任,以同罪处罚。这样一来,选拔正职官员的权力便全部归到内阁,收到宣德皇帝的手上,吏部主要工作不过是选拔各级副职和按时考核官吏罢了。是以从宣德初起,京官三品以上保举之法遂成为定制。
宣德皇帝说罢,只见蹇义首先说道:“陛下,刚才郭琎大人所言九府知府出缺一事,其中涉及苏州、武昌、杭州、西安等几个布政使司治所,职位十分重要,必须选拔干练之才赴任,方可称职。这九府中尤以苏州知府最为重要,那里赋役繁重,豪猾之徒舞文弄墨为奸谋利,最为难治,需要智勇之人为治方行,臣保举礼部仪制司郎中况钟堪任苏州知府。”
一听蹇义保举他礼部的人,身为礼部尚书的胡滢当然不能落后,他立即附和道:“臣附议。这况钟虽说出身刀笔之吏,但办事认真,特具才干,可堪此任。”
“臣知此人,胆识过人。”说起况钟,一旁的杨溥也不禁称赞道,“太常寺常与礼部仪制司打交道,况钟为人忠耿,敢于任事,堪当大任,臣附议。”
“好,算况钟一个。”见杨溥等人一致推荐况钟,宣德皇帝点头说道,“众卿再议议,还保举数人。”
杨士奇说道:“臣保举户部郎中罗以礼和兵部郎中赵豫。”
杨荣说道:“臣保举工部郎中莫愚和刑部员外郎马仪。”
金幼孜说道:“臣保举户部员外郎邵旻和御史陈鼎。”
杨溥说道:“臣保举刑部员外郎陈本深和御史何文渊,堪任知府。”
这内阁的几位大臣一下子保举了九人,并扼要地说明了保举对象的长处及保举理由。宣德皇帝又命众大臣议了议九人最为合适的任职地方。末了,宣德皇帝作了决断:“诸位爱卿保举之事说得已经很清楚了,那就这样吧:况钟知苏州,罗以礼知西安,邵旻知武昌,马仪知杭州,赵豫知松江,莫愚知常州,陈本深知吉安,陈鼎知建昌,何文渊知温州,内阁即刻拟旨,吏部即刻行文,限一月内到任吧!”
郭琎躬身应了一声:“是,陛下。”
议罢擢拔知府一事,宣德皇帝对郭敦说道:“郭爱卿,把你户部的事说出来,让大家议议吧。”
“是,陛下。”郭敦应了一声,拱手说道,“近日接到陕西、山东、河南三布政使司告急报告,说自宣德元年黄河闹了水灾之后,自宣德二年起至今连续四年少雨,黄河水浅,三地干旱。尤其是由旱引发蝗灾,年甚一年。蝗虫所到之处,铺天盖地,轻者减产,重则绝收,百姓苦不堪言。”
听了郭敦报告的蝗灾情况,宣德皇帝不禁皱眉道:“从前年起,朕不是就下诏命各地捕蝗么?怎么,成效不大?”
“陛下,蝗虫捕灭不易。”郭敦奏道,“那蝗虫一是多,飞来就是不计其数;二是猛,等你尚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它们便把庄稼叶子吃光了,地里只剩下一些秆秆;三是快,等人们来捕它的时候,它们又飞走了。这两年各地也想了许多办法,但收效甚微。”
听说蝗虫为害如此之烈,宣德皇帝不禁发起愁来。他沉默片刻,问道:“那捕蝗就没有什么良法么?”
“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郭敦回道,“最基本的办法还是只有严令各地官吏组织捕蝗,组织得好,督促得紧,或许能减少一些损失。除此之外,尚无他法。”
“那蝗虫确实厉害。”一旁的蹇义说道,“洪武末年,陕西、山东、河南三地也曾闹过蝗灾,那时太祖皇帝派大员赴各地督捕,成效颇大呢。臣建议陛下下诏捕蝗的同时,再派大臣巡按,一定会收到成效。”
“蹇爱卿此言有理。”宣德皇帝点头道,“今日所议移卫、捕蝗二事均须大臣巡按督阵,以保事情落到实处。西杨爱卿,内阁事冗,抽不开身,金爱卿身体欠恙,不宜负劳。这样吧,移卫之事,请东杨爱卿去督办;捕蝗之事,请南杨爱卿去巡按,可先从蝗灾最重的陕西开始,再河南、山东依次巡视吧。”
杨荣、杨溥连忙拱手应道:“臣等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