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宣德皇帝后,杨溥带着杨沐一家轻车简从,骑着快马,晓行夜宿,从北京南下,经顺德、彰德到开封,再从开封沿着黄河南岸,经郑州、洛阳、渑池、陕州、灵宝、阌乡,六月十日中午时分到了阌乡西边的分界潼关卫,便进入了陕西布政使司西安府华州管辖的华阴县地界。这一路行来,只见沿途河南境内各府州县蝗虫为害倒不甚厉害,庄稼全部被蝗虫吃光了的并不多见,大多是零星地散布着一些蝗虫为害地块。杨溥不觉心里宽慰了几分。可是一进入陕西的华阴县,那景象便全然不同了。一片片的庄稼地,竖立着一根根光秆,高粱、粟子、苞谷、大豆,甚至连红薯,包括那地上的杂草、树叶、竹叶,所有绿色的植物叶都被蝗虫吃得干干净净,那景象十分凄惨。
一到这华阴县,一种亲情便油然而生。华阴县是天下杨姓的发祥地,杨姓“四知堂”祖先杨震,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杨溥这支人的荆楚始祖杨超远便是从华阴到长安,再从长安到潭州任刺史而定居潭州,也就是现今的长沙府的。杨溥的高祖茶陵学正杨英斋便是杨超远的第十五代孙。而后,杨英斋为逃避元初战乱,开始北迁,杨溥曾祖杨添佑最终定居石首。如此追溯,这华阴县便是杨溥的祖地。今日有幸来到祖地,当然要去寻访祖迹,拜谒祖先了。不过,现在皇命在身,不敢懈怠。他打算先把捕蝗的事理一理,待消停的时候再去访宗问祖。
吃中饭的时候了,杨溥带着杨沐一家三口来到路边的一处酒家,准备过中后再走。
“稀客稀客!”一见四人来到店前,酒家连忙出来迎接,“里面靠窗阴凉一些,里面请!小二,快去把大爷们的马拴到树荫底下,端水上料!”
“好咧!”小二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去照料四匹马去了。
这边酒家把杨溥四人让进店里靠窗坐下,上完茶,问道:“客官用点什么?”
“有牛肉、羊肉什么的上一些来。”杨沐看着酒家说道,“再弄点时鲜蔬菜,上一壶酒,来几碗米饭,吃了再说。”
听杨沐点了酒菜,酒家立刻面现难色,他抱歉地说道:“大爷,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有牛肉、羊肉,能不能吃点别的?”
“怎么,你这开酒店的连牛肉、羊肉都没有?”一旁的杨晟年纪轻,不知事体,笑问道,“放着的钱不赚,您这是怎么了?”
“小哥说笑了。”酒家连忙拱手赔着小心,“小人开店的,哪能见钱不赚?这不,小店还有几尾鲜鱼,是今儿起早从北面十余里的渭河边买来的,小的不想赚钱,能起这个早么?”
“那你这里怎么连牛羊肉都没有卖的?”杨沐问道,“猪肉有么?”
“大爷有所不知。”酒家苦着脸说道,“这里连旱四年,飞蝗连年为害,地里庄稼都被飞蝗吃成了光秆,本地灾情严重,那些牛、羊早就卖得差不多了,别说羊肉,就连耕地的牛也剩不了几头。粮食歉收,猪草旱死,您说怎么把猪喂得起来?现在连猪肉也是稀罕之物呢。”
听店主这么一说,杨晟说道:“酒家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不会连鸡鸭都没有吧!”
“倒真被小哥说着了。”酒家苦笑道,“现在鸡鸭都被放到田地里吃蝗虫去了,谁还舍得把鸡鸭卖给我们?”
听了酒家这番话,杨溥不禁心情沉重起来。他看了看酒家,说道:“有什么你就弄点什么,我们随便吃点就行,不必计较。”
酒家听了,连忙抱拳说道:“那小的就给各位烧条新鲜鱼,再炒几盘蔬菜,爷们将就着吃一餐吧。”
“行,行。”杨沐挥了挥手,说道,“有米饭就来几碗米饭,没有米饭就来几碗面条,快去吧。”
“是,是。”酒家连忙答应着,他正要转身,忽见店门外风风火火地来了两个庄稼汉,满身汗湿,一脸灰尘,其中一人一边走,一边叫道:“二叔,有馒头没有?给两个吃吃。”
“有,有。”酒家一边转身一边回答。他看了看走进门来的两个年轻人笑道:“怎么,大柱、二柱今日舍得花钱上馆子了?要不要来碗汤面?”
“二叔,您就别笑话侄儿了。”那个走在头里叫大柱的说道,“您道我们愿意跑几里路到这里来替人捕蝗么?这离家老远的哪能回去吃饭?再说家里头已经没有多少粮食,就在您这儿就着咸菜吃几个馒头,喝它一碗水,对付着算了。要不时间耽误太长,督捕的公爷又该痛骂我们兄弟俩了。”
“也真是的。”酒家叹息道,“不知那些公爷怎么想的,放着人家自家田里的蝗虫不让捉,却偏偏把人邀到路边来替别人捉蝗虫,这不是胡闹么?”
“这事您就别提了。二叔,您别担心我们吃了不给钱。”那个叫二柱的说道,“等这阵子把捕蝗虫的事儿闹过去了,我们把那几只鸡都给您送来,那可是吃蝗虫喂得肥墩墩的大母鸡呢!”
“好,好,你们只管吃,记账就是了。”店家一边说,一边向后间去了。
见酒家进后间去了,杨溥拱手向大柱和二柱问道:“请问二位大哥,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这地方叫成家村。”那大柱连忙拱手回答道,“我们这儿属华阴县管,地在华阴县的南乡。全村一百多户人家都姓成,所以叫成家村。”
杨溥又拱手问道:“这成家村离华阴县城还有多远?”
“不远了,”那个二柱回答道,“从这儿往西北方向二十余里便是华阴县城,一直都是官道,路很好走的。怎么,你们要前往华阴县城?不到西南方向的玉泉院去看看?离这儿可是只有十一二里了,那可是宋朝陈抟老祖隐居修炼太极图的地方,是华山的胜地呢!”
杨溥正要再问,只见酒家用托盘从后间端着一盘馒头、一碟咸菜、一壶茶出来了。他放下托盘对杨溥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几位大爷,你们的烧鱼还要稍等片刻,先让大柱、二柱吃了好去捕蝗。”
杨溥连忙说道:“没关系,没关系,让这两位大哥先吃,别耽误了农事。”
大柱和二柱向杨溥拱了拱手道了谢,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起来。
风卷残云后大柱和二柱向杨溥他们道了别,匆匆忙忙地向远处地头去了。
过了一会,桌上酒菜上齐了,杨溥四人边吃边和酒家聊了起来。杨溥不经意地问道:“酒家,你刚才说大柱、二柱他们放着自家地里的蝗虫不捕,却偏偏跑到这里帮人家捉虫,那是怎么回事?”
“咳,您别提这事儿了!”见杨溥问起捕蝗的事儿,酒家颇为不满。他望了望远处地头捕蝗的人们,摇头说道,“这大柱和二柱的家住在华山北麓,几亩薄地也在那华山脚下。这些天天气干旱,蝗虫成群从南方飞来,见着绿色植物就吃,他们地里的庄稼也祸害不浅。本来他们在自家地里捕虫捕得好好的,但官府的公爷却偏偏逼着他们放着自家地里的虫子不捉,赶到这地方来捉虫子,已经连续三天了。大爷,您说这算哪回事儿,看着自家的庄稼被虫吃,却被逼着帮别人捉虫子,这大柱和二柱能安心么?他们能下劲么?”
“这事儿让人费解了。”杨沐接着问道,“各人捕各人地里的蝗,全家老少都上阵,那不是很好么?”
“就是嘛。”酒家回答道,“真不知那些官府公爷们是怎么想的。”
杨溥继续问道,“是不是只有大柱和二柱他们被逼着来了?”
“哪能呢?”酒家指着远处说道,“大爷您看,这官道两旁的地里都是捕蝗的人,不光大柱和二柱被逼来了,成家村全村的人都被逼着集中到这儿来了。”
杨溥往远处一看,果见只有官道两旁有人在捕蝗,离官道远的地里竟一个人都没有?杨溥不禁疑惑地向酒家问道:“怎么这蝗虫专吃官道两旁地里的庄稼,离官道远的地里就没有蝗虫么?”
“怎么可能呢?”酒家比画着说道,“大爷您是没看见,吓死人呢!这蝗虫一飞就是一大群,飞起来遮天蔽日,落到什么地方,那地方的所有绿色叶子都被吃得一扫光,那啮食绿叶的声音,‘沙沙’的,怎么可能吃一块不吃一块?”
听了酒家的话,杨溥更加不解了,他继续问道:“既然如此,官府公爷为什么把人都集中到官道两旁捕蝗?”
“这还不是为了应付巡查!”酒家气愤地说道,“听官府公爷说,西安知府衙门来了人,说朝廷派了大人物要来陕西巡按捕蝗,那华阴知县便把公爷们派了下来,组织百姓们沿潼关到华阴官道两旁捕蝗,一来造个全民捕蝗的声势,二来企望保住官道两旁的庄稼,也好博个‘捕蝗有成’的名声,一句话,知县大人在捞政绩呗!”
“这些人真是可恶!”听罢酒家的介绍,杨沐不禁怒道,“朝廷好端端的一个捕蝗令,竟被下边这些人搞偏了,真是歪嘴巴和尚念歪经!”
杨溥却没有作声,他一边吃饭,一边望着地头捕蝗的人们思索着。
这时日头已经过午,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热浪一阵阵地向人们扑来,马上就要进入初伏的气温已经十分炎热,捕蝗的农夫们熬不住,三三两两地躲到树底下歇凉去了。看见这情况,杨溥吩咐司马青带着杨晟在成家酒店歇息,他同杨沐两人向歇凉的农夫们走去,他想趁这个机会到农夫中去探访一番。
二人来到一棵老槐树下,只见有三四个中年农夫正在树下歇凉,每人身旁都放着一个竹篓,竹篓里盛着捕来的蝗虫。杨溥走上前去拱手说道:“请问几位大哥,这蝗虫好捕么?”
其中一个年岁稍大一些的农夫,看了看杨溥和杨沐二人,问道:“大爷,你们是路过的客官吧?”
杨溥又抱拳说道:“在下路过此地,见乡亲们都在这里捕蝗,想顺便学些见识,回去也好教左邻右舍们一些捕蝗方法,还望几位大哥赐教呢。”
“请坐,请坐。”那农夫倒很和善,听说是路过的客官,连忙拖过两把杂草,说道,“大爷把这杂草垫在屁股底下,就能坐在地上说话了。”
说着,另一个农夫筛了两碗凉茶递了过来,说道:“二位大爷喝口茶,解解渴吧。”
二人接过茶碗,连忙谢道:“谢谢这位大哥。”
“说起这蝗虫,是又好捕,又不好捕。”那年长的农夫说道,“蝗虫有好多种,生活习性各不同,捕捉它们得有不同的方法,不过常见的倒是三种。”
说到这里,年长的农夫对另外三人说道:“老二、老三、老四,你们分别捉一种出来给二位大爷解释解释。”
“要得。”只见老二伸手从竹篓里捉出一只差不多快有两寸长的绿褐色大蝗虫说道,“这家伙叫飞蝗,为害最烈。它个大,飞得快,跳得远,每到夏季,尤其是天旱年份,它们就成群飞来,飞到哪里吃到哪里。”
老二说罢,老三从竹篓里掏出一只火红色的蝗虫说道:“这东西叫笨蝗,个体短而粗,飞不高,跳不远,但它食量大,一只虫子可吃光一片庄稼。”
见老三说完,老四从竹篓里拈出一只翠绿色的细细长长的蝗虫说道:“它叫短额蝗,这家伙虽说食量不大,但它嘴尖,专吃叶脉,它叮一口,那叶子就死了。”
接过那三种蝗虫,杨溥仔细观察起来。其实这飞蝗、笨蝗和短额蝗在他家乡石首也是常见之虫,江南统称它“虴蜢子”,因为它会飞,人们还叫它“雀蜢子”。不过,他在家乡的那些年头,石首并未发生过像这么严重的蝗灾,他也不知道捕捉的方法。看了一会,杨溥向年长的农夫问道:“大哥,你刚才说这蝗虫好捕又不好捕是什么意思?”
“你捕蝗的方法得当,这蝗虫就好捕。”年长的农夫说道,“说它不好捕,除了方法不得当效果不好外,还有那蝗虫繁殖快,迁飞性强,怎么捕也捕不了。”
“原来是这样。”杨溥继续问道,“那请你说说,都有哪些捕蝗的方法?”
“这蝗虫为害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年长的农夫说道,“连年捕蝗,大家都有一些经验。蝗虫一年要繁殖两至三代,还要越冬,会捕蝗的就要根据蝗虫的越冬期、产卵期、蝻虫期、成虫期,不同时期用不同方法捕,成效就会大一些。”
杨溥一听,兴趣更大了。他不是来巡按的么?捕蝗就是巡按的主要内容之一,向这些农夫学经验,对巡按捕蝗自然大有裨益。他笑着问道:“大哥,有哪些方法,说出来让我们学学。”
“说学学那倒不敢。”农夫说道,“蝗虫是以卵块藏在土地里过冬的,所以在越冬期翻耕土地,可以让虫卵暴露在地面被冰霜冻死,在开春时深沟培埂,让虫卵孵化后在深土中困死,这是消灭蝗虫最有效的方法,事半功倍。”
“这办法好。”杨溥点头道,“这是从源头上灭蝗。那接着的产卵期怎么办呢?”
“蝗虫产卵是在暑热潮湿的地方,尤其是那些低洼有水有草的荒地。”农夫继续说道,“只要我们把农田周边的荒地都开垦出来,深挖沟渠排除渍水,消除低洼潮湿草深的荒地,蝗虫就没有了产卵的地方,就不会飞来,笨蝗无法产卵也会自动离去。大家都这样做,蝗虫产出的卵就无法孵化,很快就死了。”
“这叫做垦荒除草,深沟排渍。”杨溥听罢连连称好,“消除蝗虫产卵滋生的环境,这是防治蝗虫的好办法。”
“过了产卵期便是蝻虫期。”农夫接着说道,“蝗虫虫卵孵化后,翅膀还没有长成,体形还很小,跳也跳不远,这时候的蝗虫我们这里叫它蝻虫。这蝻虫是最好捕捉的,拿把竹扫帚,在草地上扑打扑打,便会打死无数的蝻虫;在那田头地角,用扫帚一扫便是一堆虫子;放群鸡子或是一袋青蛙去啄食蝻虫,便可保一块田地庄稼无蝗;有些蝻虫侥幸能爬到庄稼上的,我们发动男女老幼,一家出动,一块地一块地捉,也可保庄稼平安。”
“这么说蝻虫期是最好捕捉的了。”杨溥一边听一边思索,“连鸡鸭、青蛙都能用上,既有人工的,也有蝗虫天敌的,这说明捕蝗的方法还不少呢。”
“蝗虫到了成虫期,捕起来就困难了。”农夫继续说道,“这时候蝗虫已经长大,个体大,数量多,跳得快,飞得远,要捕捉它实属不易。”
一听农夫这话,杨溥不免着急起来。他急着问道:“那捕蝗就没有办法了?”
“办法倒是有,不过要麻烦一些。”农夫笑着说道,“这时期捕蝗,主要方法有三个:一网拦、二烟熏,三药毒。”
听说捕蝗方法还不止一种,杨溥喜了,他连忙说道:“大哥请道其详!”
“先说网拦。”农夫接着说道,“飞蝗总是群飞,在它飞行的方向上拦张渔网,蝗虫撞到网上便粘住了。这办法相当有效,去年捕蝗的时候,我在自家田头上张了一条网,那飞蝗一来便粘在了网上,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活捉了满满一竹篓。不过这办法有效是有效,可就是张网的面积有限,再加上把蝗虫从网上一个一个摘下来费工费时,难以大面积捕捉。”
“好,这是第一种方法。”杨溥问道,“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方法是烟熏。”农夫回答道,“蝗虫总是顺着风向飞。当蝗虫飞来的时候,我们就在上风烧几堆火,砍些青蒿之类的杂草往上一压,那满天烟瘴顺风而吹,蝗虫见烟便逃,逃不及的便被熏死了。如果地头上一溜儿燃上几堆烟火,恶烟扑天,那蝗虫还敢来么?”
“这是个好方法!”一听还有这好的方法,杨溥不禁大为高兴,他称赞道,“还是你们农夫有办法,有了烟熏这法儿,就可大面积防治蝗虫了!”
“这方儿好是好,但只能在有风的时候使用。”农夫惋惜地说道,“如果没有风,烟是向上冲的,熏不着蝗虫,那就没效了。”
听说烟熏也有局限性,杨溥又有些着急,连忙问道:“还有什么法儿么?”
“还有呢。”农夫笑道,“大爷别急,还有一个方法可以和烟熏结合起来使用。那就是第三种方法:用药毒。我们这儿盛产枫杨树和苦楝树,把它们的枝叶弄来一煮,便成了毒汁,再把毒汁拌上青草便成了毒饵,把毒饵撒在田边地头,无论是蝻虫,还是蝗虫,吃了都会死,这方法又简便,又有效,还到处都可使用,那是我们捕蝗的主要方法呢!”
“想不到捕蝗也有学问。”听罢农夫捕蝗的一番话,杨溥感慨地叹息道,“照大哥如此说来,捕蝗要不同时期,不同方法,多措并举,综合防治,方能收效。不是你们乡亲们多年捕蝗摸索出来这些经验,别人搜肠刮肚也是无法想出来的,可敬可敬!”
“这些法儿都是逼出来的。”农夫抱拳笑道,“您想我们这一家老老小小要吃饭,要纳粮,发了蝗灾,我们不想办法治治,能行么?”
“那是,那是。”杨溥点头说道,“乡亲们要吃饭,官府命治蝗,那一定是人人踊跃,个个争先了。”
“您别提那官府,一提我们就生气!”只见坐在农夫身旁的老二接话道,“官府老爷们从来就不做好事,哪能帮我们捕蝗?”
杨溥不由一惊,看来乡亲们对官府下令捕蝗还挺有意见,这是为何?他正待发问,只听旁边的杨沐说道:“请问二哥,官府下令捕蝗本是件好事,二哥为何生气?”
只见老二气愤地说道:“好事办好了才是好事,眼睁睁地把好事办成了坏事,能不生气么?”
杨沐不觉一愣,疑惑地问道:“乡亲们都在地里捕蝗,而且人还不少,我看你们竹篓里蝗虫也比较多,怎么把好事办成坏事了?”
“大爷您有所不知。”旁边的老三接话道,“我们虽然都是成家庄的人,可我们家的庄稼却不在这里,在南边华山脚下呢。我们在这儿捕蝗虫是在帮别人家的忙,别看我这竹篓里有了半篓虫子,这要是在自家地里竹篓早装满了虫。”
“这么说来,三哥是出工不出力了。”杨沐笑道,“既然这样,三哥何不先把自家地里的蝗捕光了,再来给别人帮忙呢?”
“这事儿一言难尽。”老三回答道,“我们放下自家地里的蝗虫不捕,跑到路边来给人家捕蝗,我们自个儿也闹不懂,也说不清。”
“那就大家都下劲。”杨沐笑着说道,“今儿帮这路边人家地里的蝗捕了,明日人家帮你地里去捕蝗,换手抓背,也是一样嘛!”
杨沐话音一落,只见那老四把手中的茶碗重重地往地上一顿,气呼呼地说道:“我们自个儿地里的蝗虫都无心去捕了,还有意与别人换手抓背么?”
老四这么一说,杨溥更加疑惑了。他不禁向那农夫问道:“大哥,乡亲们为何要集中到这路边捕蝗,为何连自个儿地里的蝗都懒得捕了,你能告诉我,是何原因么?”
“这事一时半会儿还难得说清楚。”农夫正要向杨溥细说缘由,忽然他抬头一看,指着一个三十多岁一瘸一拐正向这边走来的人说道,“好了,里长来了,让他给二位大爷说说,他比我们说得清楚。”
说罢,农夫向里长招手道:“名老弟,这里来,这二位大爷有事要问你呢。”
里长慢慢地走近了,只见他一脸的痛苦。坐在一旁的老四连忙起身,迎上前去扶着里长走到树下,那里长靠着老四的扶持,龇牙咧嘴地坐了下来。
“二位大爷,在下有礼了。”里长虽说衣着粗俗,但说话文质彬彬,看得出他是一个读过书的人。他向杨溥和杨沐二人问道,“不知二位大爷有何事下问?若是在下知道的,定当一一禀告。”
“请问里长尊姓大名?”杨溥抱拳还礼,说道,“我们路过贵地,见乡亲们地头捕蝗,想学些方法和经验,回去也好指导乡邻捕蝗。刚才这几位大哥已向我们介绍了一些宝贵经验,但我们还有二事不明,想向里长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里长拱手说道,“在下姓成,成仁取义的成,单名一个名字,名正言顺的名,你们就叫我成名好了。你们有什么不明之事,尽管道来。”
“如此说来,那就有劳成里长了。”杨溥问道,“请问成里长,刚才几位大哥说放着自家地里的蝗虫不捕,大家都集中到这路边来捕蝗,这是为何?”
“唉,大爷有所不知。”成名长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本来捕蝗是各家各户的事,可是前几天县里来公爷通知说,要把人都集中到官道两边地里捕蝗,说是迎接朝廷大员的巡按,待巡按过去后,大家再回各自的地里去捕蝗。于是,在下就把乡亲们都邀到路边来了。”
听了成名的解释,杨溥不动声色,又问道:“朝廷大员巡按捕蝗,到乡亲们各自的田头去看不就得了,何必把乡亲们都集中到官道两边呢?”
“这里面的道道,你们不在官场上混,就不知其中的奥妙了。”成名苦笑道,“朝廷对地方官员不是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视其政绩,评定殿最,再定擢升么?地方官最怕的就是政绩不多,评个‘殿’字,九年一满,别说升职,就连现有的位置也保不住了,轻者解职归田,重者责罪服刑。所以那些地方官特别重视上司考察,尤其是钦命的巡按,他们更是不敢怠慢,千方百计地都要弄出几个花样,摆出几种架子,让那些考察的朝廷大员,钦命的巡按老爷看看,好得个政‘最’的评价。偏偏那些下来考察、巡按的朝廷大员、钦差大臣们都是‘时间很紧’,只好‘抽样检查’,也就是沿途看看,以沿途所见评定优劣,于是乎地方官老爷们便把精力都放在官道两侧,搞搞形式,做做样子,让上边来的官老爷们看着舒服就行了。这不,听说钦差大臣、巡按大人要路过华阴前往西安,华阴知县秦大人慌了手脚,一天几拨人派到这里,严令要人数多,声势大,场面壮,不但要捕蝗捕得多,还要保证沿途庄稼不被虫吃,让钦差大臣、巡按大人知道华阴捕蝗捕得最好。这一连三四天了,乡亲们都在官道两旁做样子等候那巡按老爷,还不知那钦差大臣什么时候来,乡亲们还不知要在这儿等多久。不瞒二位大爷说,在下刚才还在村东大佛阁烧香来着,祈求钦差大人早日从这里过去,不然还迟得几天,那离官道稍远一些的庄稼都会被蝗虫吃光,那就糟了,乡亲们可就苦了!”
杨溥听了心里像压了铅一样沉重,他不安地问道:“你们这里是不是历来就是这样呢?”
“那倒不是。”成名回答道,“听老一辈的人说,太祖皇爷那会儿基业初建,注重务实,不搞这些花架子;太宗皇爷时,治吏严肃,地方官员不敢胡作非为,一般都不搞这些形式。可是从前些年开始,那上头来的大人多,转一转,看一看,走马观花便走了。不管老百姓究竟得了多少实惠,只看搞得热不热闹便作评价,于是乎这些形形色色的花样胡哨便一一现矣!”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看了这沿途捕蝗的情景和听了成名等人的解释,杨溥心情越发沉重。都说宣德皇帝推行的巡按制度好,谁知再好的制度不用好,也会适得其反,祸害百姓,可见各级官吏是否为百姓着想,是否为下民办好事,是朝廷各项制度能否正确施行的关键了。
想到这里,杨溥心里一阵慨叹。看了看众人,他又问道:“成里长,刚才几位大哥说连自个儿地里的蝗都无心去捕,这又是为何?朝廷命各级官吏组织百姓捕蝗,那不是为百姓着想么?”
“朝廷下令捕蝗,确实是为百姓着想,百姓们也十分感激。”成名回答道,“可是皇上的诏令虽好,一到下边便不是那么回事了,正所谓君欲善而令不达也!”
杨溥继续问道:“皇上的诏令一到下边怎么就变样了?”
“说起这事就心烦!”成名似乎也动了气,“那些知县大人派下乡来督促捕蝗的公差一下来便作威作福,强迫我们做表面文章不说,光应酬这些公爷的费用就难以承受矣!”
杨溥问道:“这些公爷县衙里不是都有饷粮么,怎么还会有其他费用?”
“费用多着呢!”成名叹了一口气,扳着手指头说道,“那些公爷们下乡来为我们捕蝗,不是得跑路么?那就得给跑路费;到了乡里就得喝个茶什么的,那得茶水费;捕蝗期间得吃饭吧?他们又不能把锅盆碗盏都带来,安排到农户家中吃吧,农户家中实在太穷,招待一顿饭,买鱼买肉那得多少钱?公爷下来是为大家伙的,也不能一户两户招待吃亏吧?还不是大家公摊,既是大家公摊,那还不如到馆子里招待合算,那就得饭食费;公爷们下乡一时走不了,还得在酒家住宿,那又得住宿费;我们这乡下农夫办事,哪能十全十美?好多事还得请公爷们回去在知县大人面前说上几句好话,那得美言费;公爷们下乡来一次也不容易,回去的时候都得顺便带点土特产,那又需馈赆费。这么一算下来,公爷们来一次的费用名目就有五六项,他们来的也频繁,今日你来检查人员落实情况,明日他来督促捕蝗进展,后天又来一拨验收捕蝗成效,一拨接一拨,令人应接不暇。一次来一人也就罢了,不料那些公爷们总是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一来就是一批人。大爷,您说我们百姓受得了乎?”
杨溥沉默了,好一会他才问道:“那你们这一季捕蝗得多少费用,又是怎么筹集的呢?”
“一项一项在下就不给您细说了。”成名苦笑着说道,“在下成家村有一百一十五户人家,一千一百五十亩地,除少数人有些薄产外,绝大多数人家都种的官田。前年捕蝗,全村跑路费等六费花了一万八千贯,去年花了两万三千贯,今年还只刚开始,村里便用去了一万贯。这些钱钞从哪里来?还不得按田亩摊派!前年每亩摊了十五贯多,去年每亩摊了二十贯,今年每亩二十五贯还不知是否应付得了,怕是应付不了也!”
杨溥一听吓了一跳,他问道:“乡亲们一年每亩能有多大收益,这一下便去了二十贯,每亩还能剩下多少!”
“谁说不是!”成名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在下算笔账给二位爷听听:我们这里田土贫瘠,每亩每年只收得二石左右粮食,按现时市价计算,收入仅有八十贯。虽说收入少,但开支可大了:我们种的官田每亩每年向官府交纳田租七斗,值市价二十八贯;农桑丝绢、漕运折耗、马捐等各种杂捐每亩十贯,公益摊费每亩五贯,还有种子等项,常年每亩开支在四十五贯左右。近年出了蝗灾,去年每亩摊了二十贯,这样每亩开支达到了六十五贯。二位爷算算,乡亲们一年搞到头,辛辛苦苦每亩仅落个十多贯钱,这田还有人种耶?”
成名把账这么一算,杨溥心里凉了半截,不由得暗暗叹息,真是苦了这些百姓,难怪大家捕蝗懒心懒意,他不禁点头说道:“乡亲们劳苦一年,到头来所剩无几了!”
“还不止这些呢!”成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知县大人还有各种名目的罚款呢。譬如这捕蝗,县老爷规定每人每天必须上交蝗虫五千只,每天傍晚公爷在村头点数,每少捕一百只罚款一贯,一般人每天都完不成任务,都被罚款数贯。这样罚款一而再,再而三,一季捕蝗下来,一般人家少说也得被罚个数十贯,折合到每亩就是大几贯上十贯了。大爷你们算算看,本来每亩收益所剩无几了,再加上把款一罚,弄得好的每亩还有几贯钱的结余,弄得不好的就是瞎子贴布告——倒贴!”
听了成名的话,杨沐在一旁也叹息道:“难怪乡亲们有怨言,原来种田没有好处,谁还会种田?”
“就是嘛。”成名继续说道,“正因为种田没有效益,所以有些人家干脆弃田去外地谋生去了,二位大爷想想,乡亲们连田都不愿种了,捕蝗还会积极么?我们成家村就已经走了二三十户呢。”
“原来如此!”听罢成名的叙述,杨溥不禁十分气愤,他望着地里被蝗虫吃得像花斑一样的庄稼说道,“皇上好端端的一个捕蝗令,到了下边竟被那些人弄得面目全非,好事办成了坏事,实事搞成了空事,真是气人!”
“气人的事情还多着呢!”老四正要说下去,忽见从酒家那边摇摇晃晃地走来了四五个衙役模样的人,一边戳着牙齿,一边打着饱嗝,显然刚刚从成家酒店吃喝了出来,走在头里的那个肥头大耳的人边走边摇着一把芭蕉扇。看见这几个公爷走来,老四把刚要说出的话咽了回去,不作声了。
“怎么这会儿还在歇凉?”那摇芭蕉扇的公爷还没走近树下,便大声呵斥道,“天气还没进头伏呢,有什么热?老半天的躲在树底下歇凉,想怠工么?你们这副懒散的样子,如果叫钦差大人看见了,我看你们怎么交代?知县大人要是怪罪下来,有你们好受的!还不给我去捕蝗!”
一听这芭蕉扇的话,那老四就圆睁着双眼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刚要发作,却被挣扎着站了起来的成名拦住了。成名连忙赔笑向芭蕉扇说道:“才爷息怒!刚才是这二位大爷有事相问,小的在此闲聊了几句,没耽误多长时间,我们这就去,这就去。大哥、二哥,去捕蝗吧,老三、老四还等什么?还不快去!”
成名说完向农夫等人使了个眼色,把老四推了一把,那老四狠狠地瞪了芭蕉扇一眼,气愤地随着老大他们向地头走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芭蕉扇喝走了老大他们,回过头来向杨溥和杨沐凶巴巴地问道。他嘴一张,一口酒气冲了出来,“有事就做事去,没事就帮着捕蝗!”
杨溥和杨沐尚未回话,只见成名瘸了一步上前抱拳向芭蕉扇说道:“才爷,小的刚才不是说了么,二位大爷是路过此地,不关他们的什么事,有气您就冲我发吧。”说罢,成名又连忙回过头来对杨溥和杨沐说道,“二位大爷,树底下烦躁,你们还是到我二叔酒家歇着去吧。”
杨溥看了一眼这四五个衙役,对成名说道:“谢谢里长,那我们去了。”
说完,杨溥拉了杨沐一下,起身向酒家走去。
回到酒家,杨溥向成老板打听成名的情况,他问道:“酒家,那成名好像是个读书人,怎么不去学宫读书,反而当起了里长?”
“咳,一言难尽。”说起成名,成老板似乎充满了同情。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成家村有一百一十多户人家,按照朝廷户口规定,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里长,余下的一百户分为十甲,每甲十户。每年派里长一人、甲首一人,负责全里全甲的事务。里长、甲首怎么产生?是以丁粮多少为序,每年一人当值,依次轮换,十年一周,叫作排年。里长是个苦差事,任谁也难当。现时这官府的事情多,又是收税,又是摊捐,又是派役,又是捕蝗,真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这派粮派款,派丁派役的事儿都得里长去办,您想谁愿意去当这个里长?谁也不愿干!”
杨沐听罢,一旁问道:“成名怎么就愿意干了呢?”
“哪里是他愿意干呢!”成老板说道,“这成名论辈分还是我的侄儿。他家世代勤劳,祖上留下一份薄产。他从小读书,在社学中小有名气,可是书读多了,渐渐变得迂阔木讷了。早先读书人少,凭乡邻推荐便可进入华阴县学宫读书,可是从宣德二年起不同了,承平日久,读书人渐多,而县学名额有限,凡是进入学宫的都须经过考试,那成名读死书,不善变化运用,屡考不中,至今还是个社学生徒,连个县学生员都不是。他为人老实忠厚,又有些迂阔,再加上又是读书人,正当无人愿当里长、依次轮值又不中意的当儿,那奸猾的胥吏才焕——就是刚刚那摇芭蕉扇的家伙——把成名报到县里,知县秦大人命成名充了个里长。成名想方设法也摆脱不了这个差使,只好硬着头皮干了起来。可是里长的日子难过,县里今日要这,明天要那,说摊派到百姓吧,百姓实在穷得没有;不摊派吧,上头的任务又无法完成。譬如去年下半年,上头忽然来个命令,要成家村上供一只促织,成名抓了好多天一只也没抓着,只好到市面上去买。那促织本是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的一种虫子,专啮食庄稼蔬菜的根,是种害虫。不知从何时起被好事者捉来斗虫,虽然有趣,但那是些无事人干的消遣玩意,正经人家谁玩那东西?不料听说官府要上献促织,市中的游手好闲之徒,便到处搜谋促织,抬高价格,居为奇货。往往购买一只,要花上三五百贯,甚至上千贯。邻近的杨家村,责令几户供一只,他们几家变卖家产才凑足了钱数,几乎弄得破产呢。成名无法,也只好变卖家产去购买虫子,上交县衙,从去年下半年到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成名的一点薄产便卖光了。”
杨溥听着沉默不语,杨沐不禁同情地说道:“成名这里长当得实在苦。”
“还有更苦的事呢。”成老板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去年成名献上了三只促织,不想那虫子健壮善斗,所向无敌,据说献到宫中当今皇上大喜,奖赏了陕西布政司、西安府、华阴县老爷们许多东西,还说政绩卓异要擢拔升官呢。这一下华阴县成家村促织勇猛善斗的名声大震,游手好闲的人都跑到这里抓促织,一时间我们这里的促织竟然难觅踪迹了。”
“原来这促织是供到宫中去了。”杨沐叹息道,“想不到游手好闲混日子的玩意儿,皇上一喜欢便身价百倍成为名贵了!”
“这虫子名不名贵倒无所谓,只是苦了成名。”成老板继续说道,“成家村的促织一出名,竟被上头官府定为常供,责令成家村每年上供五只上品促织。这下可苦了成名,县令三天两头派人来催缴促织,可成名四处抓捕一无所获。官府十日一逼,交不出促织完不成任务,便棍棒相加百般责打,成名前后被打了多次近百棍,打得**脓血流漓,走路一瘸一拐,现在连虫子都不能捉了。这不,明日又是他上交促织的期限了。”
“这便如何是好?”杨沐不禁替成名担心起来。
“看来我那侄儿难过这一关。”成老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明儿他的皮肉又要受苦了!”
这时,一旁的杨溥向酒家问道:“请问老板,你们华阴县令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正经事儿不做,尽干那些苦民媚上的事儿?”
“华阴知县姓秦,名浼常。”酒家回答道,“咸阳人氏。听说秦知县父辈经商,经常跑淮阳、苏杭一带,生意做得很有声势,后来不知怎么的家道中落,母子孤苦无依,要不是他父亲在湖广荆州府一个姓杨的朋友周济,他哪里会有今天?”
一听成老板这番话,杨溥陡然一惊,这华阴知县秦浼常该不是当年父亲杨文宪关中还金、周济的秦川大伯的孩子吧?他想了想对酒家说道:“成老板,我们今日走乏了,想在你这儿借宿一宿,行么?”
酒家连忙答应道:“行,行。大爷要是不嫌弃,那就在此宽住吧。”
杨溥同杨沐一家住进了酒店,咸阳秦浼常一家的情况不断在杨溥脑际浮现,怎么也挥之不去。回想起父亲同秦川的情谊,杨溥不禁自言自语道:“但愿那华阴知县秦浼常不是秦川大伯的孙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