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回 老陈头愤怒斥硕鼠 袁太监荒诞害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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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溥带着杨晟出了望涛楼向县城南门走去,不一会来到了县衙门前,只见很多人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溥走近一看,一对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妇抓着一个衙役正在撕扯。只听那披头散发的妇人抓住衙役哭喊道:“你这天杀的招和,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你这妇人怎么这么不讲理?”那个叫招和的衙役一边掰着她的手,一边说道,“我又没抢你孩子,偷你孩子,是你丈夫自愿卖给人家的,我怎么还你孩子?”

那妇人一听,立即骂道:“招和你别说昧良心的话,不是你花言巧语骗我丈夫,那孩子能让你带走?”

说罢,妇人放下招和,扯住她丈夫的衣服边打边哭道:“潘佐,你这没用的窝囊货,快说招和是怎么骗你的,把孩子要回来!”

招和见妇人松了手,便见机想钻进县衙溜走。他刚一转身,便被一人拦住了。只听那人说道:“招公爷,先把孩子交出来再走吧!”

一听这人说话声音好熟,杨溥定睛一看,原来是柳林集的农夫柳望良,他怎么来了?

“小人求求你了,招公爷!”只见那老实巴交的潘佐手里拿着一沓大明宝钞,苦着脸向招和说道,“这是你昨日买孩子的五千贯钱钞,全在这儿,你把孩子还给俺吧,不然,俺娘、俺媳妇和我都活不成了!”

“潘佐,你这话就说得不中听了!”招和拉着长脸说道,“你不是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儿子会饿死,要给儿子找条生路么?那是你自愿卖给人家的,谁也没有强迫你!你儿子现在给人家做后去了,那是到了金窝里,后悔什么?再说那大户已经把孩子领走,你要我到哪里找去?”

“你这是什么浑话?”只见柳望良愤怒地扭着招和说道,“我那外甥是你带人抱走的,你敢说不知道孩子到哪里去了?今日你说出孩子的下落带俺们找去便罢,不然我就和你拼了!你没看见俺妹妹和妹夫,还有他们老娘都活不成了么?”

正在这时,只见临清县县丞褚良带着衙役从县衙里走了出来,向招和问道:“怎么回事,乡亲们为何揪住你哭闹?”

“回褚大人,是这么回事。”招和苦着脸说道,“前两天知县叶老爷命我陪着上边来的一位老爷到乡下转转,说是家中没有儿子,想买个男孩子回去做儿子传宗接代。前日转到潘庄,恰好碰见了这个潘佐,他说他五岁的儿子在家没吃的快饿坏,愿意把孩子让我们领走,只要能让孩子活着,随便给几个钱都行。昨天我们再到潘庄,那潘佐把孩子领出来交给我们,那位老爷给了潘佐五千贯钱钞,便把孩子抱走了。他是哪里人,现在去了哪儿,小的确实不知道。”

“青天大老爷,您要为民妇做主啊!”见县丞褚良问情况,那柳氏扑上去向褚良双膝跪地叩头似捣蒜一般哭道:“招和他们把孩子弄走,民妇和婆婆毫不知情,以为是他父亲抱出去玩了,直等到昨儿晚上孩子未回家,民妇和婆婆追问,才知道天杀的潘佐把自己的亲骨肉让人抱走了,还说那人给了五千贯。青天大老爷您想,孩子是娘的心头肉,要饿死,娘儿俩就饿死在一块儿!俺要钱做什么?俺要孩子!青天大老爷,您让招和把俺孩子找回来吧!民妇求求您了!”

“求大人开恩,要他们将俺孩子送回来吧!”潘佐流着泪跪下说道,“也是草民一时糊涂,只想着给儿子找条活路,又听他们说那大户如何有钱,如何好,没想到这骨肉分离比饿死更难受!”

“褚大人,这孩子就全靠您了。”柳望良一旁也帮着央求道,“您刚才也听到了,招和也承认我外甥是他和那大户抱走的,现在把钱还给那大户,您叫招和把孩子换回来吧!”

“对,把孩子换回来!”围观的人群纷纷说了起来,“人家官府里的人应该是劝止买卖人口,而他们却公然带人去买孩子,这是什么搞法?”

“眼下这官府是越来越不管百姓死活了。”有的越说越激愤起来,“前些年遇上灾荒有的被迫卖了子女,官府赈饥时还出钱赎回呢。现在潘佐把钱还给人家,招和还不给人家把孩子找回来,像话么?”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褚良做了个手势,大声说道:“我叫招和去找,大家不要急躁!”

说罢,褚良转过身向招和问道:“这事你也看见了,还不快去给人家把孩子找回来!”

招和无奈地说道:“老爷,小的确实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怎么去找?”

褚良一想招和这话也有道理,连人都不认识到哪里去找?他也为难了。

这些杨溥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他为潘佐因贫卖儿而叹息,百姓们的生活苦啊!现在见还比较正直的褚良也觉得为难,他便挤上前去拱手对褚良说道:“褚大人,你不必为这事犯难,在下看那位买孩子的大户也好找。”

褚良一看这说话的人不慌不忙,年纪又长,便连忙拱手还礼,问道:“大爷您有何主意,请道其详。”

“刚才这位招公爷不是说他是奉知县大人之命陪同那位大户的么?”杨溥说道,“那知县大人一定知道大户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到知县大人那儿一问不就知道了;招公爷不是陪了大户几天么?那大户歇在哪家客栈招公爷一定知道,到客栈一问不就知道那大户往何方去了?那大户是昨日把小孩子抱走的,在下想那大户未必就离开了临清,褚大人不妨派遣贵衙公差满城找上一找,说不定就能找着呢。”

“老人家说得有理。”褚良点头说道,“这样吧,柳嫂你也别哭别闹了,把这五千贯交给我保管,我叫招和随我去问问客栈,找到那大户就好,找不到再去启禀知县叶大人,如果那大户刚离开客栈,我就派衙役公爷们满城去找如何?”

杨溥点头道:“那就有劳褚大人了。”

一听杨溥和褚良这么一说,围观人纷纷称赞道,“这办法行。柳嫂,你就照这位大爷和褚大人说的办吧。”

那柳氏觉得也只有这办法了,她把那五千贯交给了褚良,说道:“褚大人,俺那孩子就指望您了,找不到儿子,俺是不回去的。俺们就住到南门预备仓附近亲戚家等着,明日再到县衙来听消息,行么?”

“行。”褚良连连点头,说道,“闹了这好一阵,你们也该去歇会儿了,大家散去吧。招和,我们去找那客栈问问。”

“是,老爷。”招和答应一声,上前带路领着褚良和几个衙役走了。

围观的人们也散去了,这时柳望良才过来与杨溥行礼道谢,说道:“感谢大爷为俺妹妹、妹夫说话,小的代他们谢谢您了。”

“我姓杨,你就叫我杨大爷好了。”杨溥关切地问道,“刚才柳嫂说到南门预备仓附近亲戚家,恰好我们也要到那里去,访问一户人家,正好同行呢。”

“那敢情好。”柳嫂抹干了眼泪,说道,“城南门预备仓守门军士老程头是俺们的舅舅,他老人家是南门的老住户,没有哪家他老是不知道的,杨大爷一问肯定能找着呢。”

一听柳嫂说老程头是她的舅舅,杨溥不禁心下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正是要找老程头么?杨溥高兴地说道:“我要找的人正是老程头,我们真是有缘分了,那就走吧。”

说罢,柳嫂带着杨溥等人往南门去了。

不一会,柳嫂带着杨溥一行来到了南门预备仓门前。仓门前冷冷清清,只有守门军士老程头带着一个还只有十五六岁的幼军坐在仓门前守着。

一见老程头,柳嫂便伤心伤意地哭了起来。柳望良便把潘佐如何把孩子让人抱走,他们如何到县衙要儿子,褚良又如何安排的事扼要地说了一遍。末了,柳望良指着杨溥说道:“今日多亏这位杨大爷帮忙说话,不然到这时候还不知如何结果呢。舅舅,这位杨大爷是专门前来拜访您老的,杨大爷有事,您老就帮着点儿吧。”

听罢柳望良的话,老程头叹息了一番,又向杨溥道了声谢,然后对柳望良他们说道:“你舅妈正在家里,望良你带着妹妹、妹夫去我家先歇着,赶明儿去县衙探听消息。我把这位杨大爷的事儿办了就回来。”

说罢,柳望良、柳嫂和潘佐向杨溥告辞到舅舅家去了。这里等他们一走,老程头便向杨溥问道:“杨大爷,您有什么事情就请说吧,俺只要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呢。”

杨溥尚未答话,只见杨晟走上前去行礼,说道:“程军爷,您还认识我么?”

老程头睁大眼睛对杨晟仔细看了看,说道:“你不是今日上午来看粮仓的那个小爷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正是我呢。”杨晟指着杨溥说道,“程军爷,这是我伯父,他有事要请教您老人家呢。”

“请教不敢,”老程头连连拱手说道,“杨大爷有事请讲。”

杨溥连忙拱手说道:“那就先谢谢程大哥了。在下在外面做粮食生意,这次到临清是想找裕丰粮号进些大米。请问,程大哥把守的这粮仓到底是不是临清西门裕丰粮号的仓库呢?”

“呸,别听他们胡说!”说起那裕丰粮号,老程头就来了火。他指着这一片粮库说道,“他裕丰粮号有多大的本钱,能有这么大的一片粮库?这里是临清县预备仓,是官仓呢!”

老程头证实了这粮库就是临清县预备仓,杨溥解开了心里的一个疑团,他又问道:“既然这是预备仓,裕丰粮号的老板屠利为何却把这里作为他们的粮库,指给我们看呢?”

“这里面的情况杨大爷您就不知道了。”老程头叹了一口气,说道,“眼下不比前几年了,当官的都是变着法儿捞钱。您道裕丰粮号的老板屠利是什么人?他是我们这临清预备仓大使屠宝的侄子,屠宝又是临清知县叶荣的同窗,叶荣又是临清军储仓监粮中官左参的一伙。叶荣到任临清后不久,便把屠宝弄来当了这预备仓大使,屠宝很快又把他侄子屠利找来开了个裕丰粮号,屠利又网罗了一批狐朋狗友到临清县四乡开了多家米行,做起了粮食生意。这几年他们生意越做越大,去年连周边二十多个州县的粮号都被他屠利垄断了。这伙人良心太黑,变着法子坑害百姓,一门心思赚大钱。丰收年景,他们压低粮价收进粮食,囤货居奇;灾荒之年和每年青黄不接时垄断市场,哄抬物价,盘剥百姓。您看今年米价被他们抬到了七十贯一石,吓不吓人?这不是给灾民们雪上加霜么?”

“这事在下就不明白了。”杨溥继续问道,“屠利他们垄断了这么大个市场,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粮源供给呢?”

“杨大爷,这里面的门道您更是不清楚了。”老程头指着预备仓继续说道,“他们要什么粮源?这预备仓,还有军储仓就是他们的粮源,所以您老要看货,他们就把你们领到这儿来了。以前多次也是这么搞的,其实他们做的是无本的买卖!”

一听老程头这话,杨溥疑惑地问道:“程大哥,怎么叫作无本的买卖?”

“您是不知道他们的搞法。”老程头接着说道,“这国家粮库不是规定每三年轮换一次库么?把到期的粮食卖出去,再用这钱买进粮食把库如数补上,三年一轮换,可以保证粮库粮食不会霉烂变质。这本来是件好事,谁想被叶荣、屠宝他们钻了空子。他们利用换库的机会,粮价高时就由裕丰粮号把米运出去卖,粮价低时再把粮食买进来还库。这一卖一买中的差价就全被叶荣、屠宝他们鲸吞了,他们就靠这个发了财!卖出去的都是国家粮库的粮食,他们哪里拿出过一文钱收粮食,您说这不叫做的无本生意么?”

“这卖出买进的差价应该是国家的收入。”杨溥说道,“擅自把国家的收入据为己有,这不是贪污么?他们怎么这么胆大?”

“这还不叫胆大。”老程头愤恨地说道,“还有比这更胆大的事儿,您是不知道,说出来您也会吓一跳。这几年他们不仅鲸吞了差价,还把这国家粮库的粮食全卖光了,现在这仓库里是一座空仓呢!”

“什么,是一座空仓?”听老程头这么一说,杨溥着实吃了一惊。国家拿钱买粮储米以备灾荒的预备仓,怎么被这些硕鼠给弄空了,这预备仓不是徒有其名么?杨溥紧接着问道:“好好的预备仓两万石粮食,怎么成了一座空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本来也还不是想弄空仓库。”老程头说道,“开始的时候是想借换库之机赚差价,但人算不如天算,倒霉的事儿被他们撞上了。这叶荣是洪熙元年春来的临清,当年青黄不接时屠宝就换库卖掉了三分之一,不过秋收后就如数还了库。宣德元年春他们又卖掉了三分之一,当年大水,粮源紧张粮价高未能还库,指望来年收成好还库的。宣德二年春他们又卖掉了三分之一,准备秋后一并还库,不料那年起又是干旱又是蝗虫,哪里来的粮食还库?宣德三年粮食更紧张,粮价更高,为了抓住高价钱,他们一狠心把预备仓余下的所有粮食都运出去卖光了,至今未能还库,这预备仓不是一座空仓了么?”

“他们这么做,就不怕上边官府派人核查么?”杨溥说道,“这可是典型的盗卖国家粮库粮食,已经不是什么换库了,这是犯罪,按《大明律》最轻也得流放三千里充军,甚至判斩呢!”

“上边每年都来人核查过。”老程头气愤地说道,“可是每次都让叶荣、屠宝蒙过去了,你们今儿上午来看货,这位小爷也来了,不也是照样被蒙哄过去了么?”

杨溥不解地问道:“蒙哄一次两次也是可能,怎么就次次都骗过去了呢?”

“这两方面都有原因。”老程头说道,“一方面是叶荣、屠宝他们精心设局。他们把这靠门的一两栋仓库里堆满粗壳袋,再在靠外面的地方放上几袋真大米,那是专门做给来核查库粮的官员和来看货的主顾看的,后面的仓库就是大门紧锁不让看了,即使有人坚持要看,就推说管库房的军丁不在呀,钥匙无法拿到呀什么的搪塞过去;另一方面上边来核查的官员大都是走马观花,吃吃喝喝,被叶荣、屠宝他们不是灌得酩酊大醉,就是弄到花街柳巷里乐不思蜀,再把礼金一送,特产一赠,那些核查的官员们礼金一收,特产一拿,嘴巴一抹,屁股一拍便走了,谁还弄得清是实仓还是空仓?”

“原来如此!”杨溥叹道,“难怪这空仓事件一直没有暴露,朝廷还以为天下粮仓都是满满实实的呢!程大哥,照您这么说来,您这预备仓里都是空仓了?”

老程头没有答话,他起来把杨溥一拉,说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杨大爷,俺让您看看虚实。”

说罢,老程头吩咐那幼军把守库门,拉着杨溥、杨晟随后跟着一起走向仓库。老程头从腰上解下钥匙,依次打开了那十栋仓库的仓门,杨溥走进一看,果然如老程头所说一样,第一栋、第二栋装满了一袋一袋的东西,粗看似乎是粮食,但打开一看只有靠门的几袋是大米,其余的全是粗壳!从第三栋起往后那几栋全是空仓。杨溥想道,难怪这粮仓内外连一只麻雀、老鼠都没看到,原来里面一粒粮食都没有,麻雀、老鼠都饿跑了!

看罢预备仓,杨溥不由一阵愤怒,可恨这些硕鼠,把一座好好的粮库全掏空了,表面看这粮库完好无损,其实里面已经一无所有!他按捺着怒火,向老程头问道:“预备仓里的粮食被叶荣、屠宝盗卖一空,难道县里的其他官员就没有敢于抵制的么?”

“有,怎么没有?”老程头回答道,“县里管钱粮的县丞褚良大人就十分反感,他背地里叫我注意点。他曾经多次阻拦,但没有用,知县叶大人压着呢!不瞒您说,就连我这个守门的老军丁也是看不惯,我还私下里把叶荣、屠宝他们四次盗卖粮库的时间、人员、车次、粮食都给他们记下了。我怕他们向我这老头儿泼脏水,一旦查起来,我这儿有账呢!”

“程大哥,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杨溥想了想又问道,“这预备仓充其量库容也就是个两万石,但屠宝、屠利的裕丰粮号规模那么大,分号那么多,这两万石大米显然不够,他们那么多的粮食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还用想么?”老程头又气愤起来,他指着城外说道,“这临清城除了一个预备仓外,还有一个比这大一百多倍的军储仓呢。军储仓虽说大都是临时转运性质的粮食,随到随运,但朝廷不是规定临清军储仓每年要储备十万石大米进储备库么?这几年下来,临清军储仓的储备库至少也有四五十万石大米了。有了这粮源,叶荣、屠宝串通监粮中官左参,狼狈为奸,依样画葫芦,照预备仓的办法盗卖国库粮食,说不定这会儿把储备库的大米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听说临清军储仓的仓大使宁大化大人为这事还和那左参吵过好几次呢。杨大爷,您可别上他们的当,这生意做不得!”

话儿说到这里,情况已经清楚了。杨溥叫老程头把他记下的预备仓盗卖账拿出来看了看,叮嘱他好好保存,将来可以为自己做证;又交代老程头说,如果他外甥们寻找孩儿碰到难处,可以到西门望涛楼去找他。之后,杨溥带着杨晟回到了望涛楼。

一到望涛楼,杨沐也回来了。司马青告诉他们,刚才屠利来过了,约杨沐明日上午去看另外三万石大米的货,早饭后屠利来接。杨溥把杨沐等人叫到一块商议了一番,决定明日上午仍然由杨沐带杨晟去看货,由司马青远远跟着去看粮仓的外围,弄清楚是什么地方再说。商议已罢,众人吃过晚饭,回房歇息去了。

翌日,早饭过后屠利带着娄行果然来了。杨沐带着杨晟随着屠利和娄行出了西门,顺着运河往南走了约二里,来到了人来人往的临清递运所码头。穿过码头往东一拐,便是很大一片的仓廒,仓廒临河的大门门楼上挂着牌匾,大书“临清军储仓”五个大字。走过军储仓再往东,只见靠着这大片的仓廒不远处,还建有一处仓库,规模也是很大,库容万石的粮仓数也数不清,大约有六十栋。

到了这处仓库门前,杨沐抬眼一看,只见门前也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临清军储仓储备库”几个大字。那屠宝早已办好手续在储备库门前等候。

屠利对屠宝和杨沐互相作了介绍,不过没有说出屠宝仓大使的身份,只说是裕丰粮号的东家,两人见了礼,杨沐问道:“屠老爷、屠老板,你们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难道这储备库是你们的粮库么?”

“哪里呢。”屠宝笑道,“这不正是换库的时节么,这储备库的粮食早卖给我们粮号了,为了省几个搬运费,我们还没有起运呢。这不,沐爷您来了,正好直接从这儿出货。沐爷,这下您该放心粮源了吧?”

“那是,那是。”杨沐早就心里有底了,他笑着说道,“屠老爷真是临清的头等富户,这大的裕丰粮号还少了这几万石粮食?在下只是奉我家老爷之命,例行公事,来看看米质而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屠宝把手一让,说道:“那就请沐爷进仓看看吧。”

说罢,屠利带路,屠宝陪着杨沐、杨晟走进储备库,一栋一栋仓库看了起来,那仓库里的的确确装着满满的大米。

看了两三栋仓库,屠宝笑道:“沐爷,您要的五万石大米,昨儿看了两万石,今儿看的不会少于三万石吧?如果您还要,在下就带您再看,您要多少就看多少,行不?”

“好了,好了。”听出了屠宝话里的意思,杨沐笑道,“敝号要进的货都已看过,不必再看了。下次要货的时候,再来看吧。”

“沐爷,您这就是说认可这要进的货了。”屠宝听杨沐说不看了,高兴地说道,“那下一步我们双方就可以签订契约了。不过,请沐爷告诉杨老爷,买卖契约一旦签订,请杨老爷还是按照约定,先付五万贯定金再出货,行么?”

“行。”杨沐爽快地答应道,“待我回去禀告我家老爷,明日再草签买卖契约,还是商行老规矩,付完定金,契约生效吧。”

屠宝和屠利一听不由大喜,屠宝说道:“沐爷爽快,和您这样的客户做生意,就是痛快。屠利,到南门醉仙阁陪沐爷喝酒去,沐爷请!”

正在杨沐到临清军储仓储备库看粮的时候,柳嫂同丈夫潘佐、哥哥柳望良便早早地来到临清县衙门前,吵着要找县丞褚良询问儿子的下落。听说柳嫂又在衙门前吵闹,褚良带着衙役招和出来了。

一见褚良和招和,柳嫂拉着褚良问道:“褚大人,民妇的儿子有下落了么?”

“实在抱歉,还没有下落。”褚良面露难色,拱手说道,“昨儿我和招和到那大户歇脚的客栈去问了,客栈老板说那大户前儿晚上连夜便走了。到底到哪里去了,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想那大户既是连夜走的,肯定不会走远,便到全城大大小小的几十家客栈、酒楼问遍了,都说没有,我们正为这事苦恼着呢。”

一听儿子还没有下落,那柳嫂便哭了起来。她扑上去抓住招和哭道:“你这害瘟病的,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招和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默不作声,任由那柳嫂撕扯。褚良一旁劝道:“柳嫂别急,我们不是还在找么?事情还得慢慢来,急也没用呀!”

“妹子先别闹,听褚大人说。”一旁的柳望良也劝道。只有潘佐站在一旁唉声叹气。

“县城东西南北四门我们也问过,没见那大户模样的人抱孩子出城门。”褚良安慰道,“这说明那买孩子的大户还在临清城。只要他还在临清,我们就会找到他。我昨儿就已经派衙役守在四门,只要那大户一现身,就把他拦住。柳嫂你也别闹了,招和也是受人指派,他也不是故意作恶呢!”

提到招和受人指派,柳望良立刻想起了知县叶荣。他问道:“昨儿不是说招公爷受知县叶大人之命陪同那大户到四乡去的,褚大人问过叶大人没有,那大户到底姓甚名谁,住在哪里?”

“问过了,正要告诉你们呢。”褚良说道,“知县叶大人说,他以前也不认识那大户,是临清军储仓监粮中官左参吩咐的,说那人姓阴名度,也是个内侍。听阴度说他这次到临清是替皇宫中一名大太监公公找一个男孩,弄回去认作养子将来好养老呢。”

“这么说我那儿子是被阉人抱走了。”柳嫂一听更加焦急起来,她又哭道,“这孩子落入阉人之手,将来把儿子也给阉了那可怎么办?我那苦命的儿呀!”

“妹子,你别光顾了哭,哭有何用?”柳望良又劝道,“这事还得求褚大人帮忙,派人去找呢。”

一见这柳嫂哭得伤心,褚良说道:“这样吧,今日我再派人逐街逐巷去打听,你们一家也到处问问,今日找不到,明日接着找,怕是机会好你儿子命大,一找就找着了呢。”

“也只能这样了。”柳望良拱手说道,“那就有劳褚大人和各位公爷。妹子,我们也去找吧。”

说罢,柳望良拉起还在哭泣的妹子,同妹夫潘佐一道扶着柳嫂去了。

这边褚良带着招和,发动全县衙的衙役,满城去寻找孩子。

杨沐带着杨晟回到望涛楼的时候,司马青早就回来了。杨沐把储备库里的情况说了一遍,说道:“从我们看到的两三个粮仓来看,仓里的粮食是实实在在的没有虚假,其他仓里是不是有粮食不清楚。不过,屠宝急于要草签买卖契约,要交定金,怎么办?”

“储备库的粮仓布局我已看清了。”杨晟说道,“那粮仓是南北朝向,横看是六排,编号是甲、乙、丙、丁、戊、己,每排十栋,一共是六十栋,今日我们看的是第一排甲字号第一、二、三栋。”

“储备库外面的情况是这样的。”司马青接着说道,“储备库南面大约五六十丈便是折向东南的运河,西边是军储仓,东边是一块空地,仓库周围建有一两人高的围墙,门前也是两名老幼军丁把守,不过还有两名军丁在围墙周围巡逻,每个时辰查一遍,其他没有什么特别。”

听罢三人的情况,杨溥思忖了片刻,说道:“屠宝他们急于草签契约,说明他们极想把生意做成,我们正好利用他们的这种心理套住他们,拿到他们盗卖国库粮食的证据。明日沐弟去和他们把这事办了。至于定金,只说派人回去取,待几日便付。只是这储备库的存粮到底有没有还不得而知,此事不弄清,也无法作出结论,这便如何是好?”

“这事好办。”司马青笑道,“到今日晚上,待我带晟儿去一趟,保证把这事给您查清楚。”

一听司马青这话,杨溥不禁笑道:“那就有劳了。”

时近傍晚的时候,一线残阳从云层里、地平线上露了出来,像血溅一样洒在西方的天际上,令人心惊肉跳。就在这血色残阳里,皇宫中的御用监太监袁琦带着两名贴身服侍的长随内侍兆牙和班芎兴冲冲地同临清军储仓大使宁大化赶到了临清城。原来今日一早宁大化带人去济南府迎接袁琦,不料袁琦迫不及待地要到临清,也是赶早动身,走到半路平县的时候两路人碰上了。在茌平县吃过午饭,不等天黑便到了临清。阮巨队、左参、皮南、叶荣和屠宝等人早在临清城东门外迎候了。

众人寒暄已毕,左参把袁琦接到了怡园,还特意把叶荣给袁琦作了引荐。晚上,左参设宴,请阮巨队、皮南、叶荣、屠宝作陪为袁琦接风。酒宴散罢,皮南、叶荣、屠宝等人退去已是亥时末刻了。

左参把袁琦、阮巨队请到客室,佣人上茶已毕,只见袁琦醉眼蒙眬地向阮巨队问道:“阮巨队,交代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公公的话,事情办得差不多了。”阮巨队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奉公公之命,小的在这山东境内采办奇花异石珍玩古木,还真得到了许多稀罕之物呢。”

听说得到了许多稀罕之物,袁琦立刻来了兴趣,他斜眯着眼睛,望着阮巨队说道:“都有哪些稀罕之物,说来听听!”

“先说这奇花吧。”阮巨队谄笑着说道,“小的想公公这次在北京修建的府邸是何等的宏大,后花园里春夏两季百花争艳那还不足为奇,最要紧的是春夏秋冬四季都要鲜花盛开,那在北京可就是奇绝了,所以小的这次特意留心搜觅奇花异草。也是公公洪福齐天,什么事儿都顺着您的意思来,小的在济南府的章丘长白山中一户人家觅到了一种兰花,名为长白兰,这种兰花早春季节开放,花开时幽香清远,淡雅高洁,那是一绝呢;小的在登州府蓬莱县的沙门岛上搜到了一种花,花大色红,越寒越艳,名为雪里红;还有什么含羞草、夜来香、合欢花等等,小的都装船运往北京了。”

“办得不错!”袁琦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问道,“还有哪些东西,都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您别急,好东西还多着呢!”阮巨队故意卖弄关子,笑道,“您那花园里除了常年花开外还得四季常青。小的这次在山东也着意访求古木。这次到临清就挖到了株宝贝:百年古檀。小的已经把它运走了。小的还在青州搜到了一株怪松,叶是松叶,皮是松皮,但叶面青中泛白,树呈宝塔挺立,人称雪松,小的以前从未见过,觉得稀罕,也把它运往北京了。”

“你就是想得周到!”袁琦竖起大拇指夸道,“四季常青,常年花开,你把我没想到的都想到了,会办事!”

“还有更稀贵的东西呢!”一听袁琦夸他,那阮巨队不禁得意起来。他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这次小的还给您老觅到了两块宝石:一是临清县洼里村的五彩孔雀石,说是东汉建安中流传下来的宝物。那是五彩斑斓的一对石孔雀,回首顾盼环绕飞翔情意缠绵得很呢!您说这东西稀不稀罕?比这五彩孔雀石更珍贵的东西,那是小的在兖州府单县的时候,听说一户人家藏有一块乌黑闪亮的巨石,十分奇特。小的一打听,才知道那巨大异石是孔老夫子所著《春秋·僖公十六年》中记载的陨石五块中的一块,他们称为天外石。这石头尤其稀有,此物只有天上有不说,单就它降到人间已有二千多年历史而言,它就无比珍贵,无比稀罕,您说这是不是宝贝?小的给您老弄来了。为了弄它小的还拆掉了半个村庄的房屋呢!”

“好,好,真是稀宝!”一听阮巨队说的这两块异石,袁琦不禁大喜,他连连夸赞道,“真是能干,这次回京不但要擢拔你,我还要重重赏你呢!”

“您老还别夸我,也有不如人意的事儿呢!”阮巨队叹了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说道,“那泰山顶上的‘李斯碑’,还死了一个人都没有弄来,真是可惜!”

“别丧气!”袁琦哈哈笑道,“这次是带的人少了寡不敌众,下次多带些人去,先把那为首的办了再弄那碑,抢都要把它给我抢来!”

“是,小的下次再去办。”阮巨队说道,“还有那促织,小的也弄了十几只,都是善鸣擅斗的好东西,一并装在花石纲船上运回北京了。”

“你辛苦了!”听阮巨队说完了他的事,袁琦转过头来向左参问道,“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老公公,小的办的事也很顺手呢。”左参见问,连忙躬身行礼回答道,“您交代我的事主要是弄钱。这几年小的利用叶荣、屠宝把临清军储仓储备库的存粮卖掉了四十五万石,分利九百万贯,已经给您老送去了八百一十万贯……”

“这些我都知道!”没等左参把话说完,袁琦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板着脸说道,“你知道我那宅子修得大,用的钱多,以前送去的钱都已用完了,现在买木料、买彩漆什么的等着要钱用,我是问你最近钱筹得怎么样了?”

“最近这钱也有了眉目。”左参喜滋滋地说道,“前两天有一位从陕西来的客商杨老板,一张口要大米五万石,叶荣、屠宝他们和杨老板磋商了几次,货也看过,今日把买卖契约也草签了,只等杨老板下定金、出货,也就是十天半月之内,除开销之外一百五十多万贯又可到账了!”

一听又有一百五十多万贯可以到账,袁琦立刻高兴起来,他点头称赞道,“你会办事,真是一只抓钱手!不过这事要抓紧,让杨老板早点把钱送过来。”

“是,小的一定抓紧。”左参应道,“那杨老板已经派人取钱去了。”

“你们俩办事,就是叫人放心。”看着阮巨队和左参,袁琦得意地说道,“你们跟着我好好地干,我不会亏待你们。只是阴度那东西不中用,来了这长时间,事情还没有办妥!你看那揭海,一到莱州府便给我弄来了三个‘再造引’!”

“阴度也买到了一个‘再造引’。”阮巨队连忙替阴度说道,“前天晚间已经弄到怡园来了,只等您来享用呢!”

“什么,弄到了一个‘再造引’?”一听阮巨队这话,袁琦立时精神大振,他睁大眼睛盯着阮巨队问道,“阴度在哪里?快叫他来见我!”

“他在后院哄着那孩子呢。”阮巨队说道,“待小的去把他叫来。”

说罢,阮巨队到后院叫阴度去了。这里左参好奇地笑问道:“我的爷!您这‘再造引’的方儿,能叫**的肉茬儿再生么?”

“怎么不能?那可是仙山秘方呢!”袁琦神秘地说道,“你道这方儿容易得到么?我可是花了两万贯大明宝钞才得到这个秘方呢!”

一听袁琦花了那么大价钱才弄到这个秘方,左参更是来了兴趣。内宦们谁不想**再生,尽情地享受男女间的乐趣?他也梦想自己**那肉茬儿长出来呢!他往前挪了挪,仰脸望着袁琦问道:“那您是怎么得知这个仙山秘方的呢?”

“咳,这事儿可是费了大劲呢。”说起这事,袁琦不禁笑了起来,“这事让你知道也好,如果有效你也可试试。这方儿是我找了好几个老宦打听,才知道是一个方外术士说的,听说那方外术士住在崂山修炼。今年我到山东,特意去了趟莱州府,终于到胶州即墨县东南滨海的崂山上找到了那个崂山道士,花了两万贯才把‘再造引’的秘方买回来。原来这秘方是连服五个五岁左右童男的脑髓,**的**便可再生。在莱州府揭海买来了三个男童,我已经服用了。”

“哎呀,我的娘!”一听袁琦这话,左参不觉吓得哎哟叫了一声,他惊恐地说道,“我的爷!您这方儿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儿,听了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什么是残忍?”袁琦恶狠狠地说道,“你我从小就被人把个嫩嫩的**活生生地除了,那叫不叫残忍?眼看着身边如花似玉的姑娘,你我不能像正常男人一样享用,那叫不叫残忍?别说这呆头呆脑的话……”

袁琦话还没有说完,阮巨队同阴度推门进来了。阴度行礼罢,袁琦问道:“听说你买了个‘再造引’,是么?”

“回爷的话,小的已经买了个‘再造引’。”阴度连忙回答道,“现养在后院雅室里,要不要带来您老看看?”

“那‘再造引’身体健康么?”袁琦问道,“别弄个病秧子来糊弄我!”

“哪里呢,那‘再造引’好着呢!”阴度连忙解释道,“虽说不是很胖,但白净白净的,怪灵活的呢!”

袁琦不放心地向阮巨队、左参问道:“那‘再造引’是不是这样?”

阮巨队和左参连忙证实道:“是这样,一点不假。”

“那就不看了。”袁琦对阴度把手一摆说道,“你把那童子交给兆牙和班芎,叫他们如法炮制把‘再造引’弄来给我,睡前服用吧!”

“是,小的这就去。”阴度说完正待要走,却被袁琦叫住了。

“慢着!”袁琦吩咐道,“连这个在内我才服用了四个,还差一个呢,你打算怎么办?”

“您老放心。”阴度小心地赔笑道,“赶明儿小的再去给您弄一个就是。”

袁琦满意地点头道:“这还差不多,你去吧。”

阴度去后不久,只听后院隐隐地传来了一声孩童的惨叫。过了一会,只见贴身内侍兆牙进来禀道:“爷,‘再造引’给您准备好了,您去趁热服用吧。”

“好!”袁琦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