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二回 狗急跳墙火烧粮仓 为民除害弃市袁琦

字体:16+-

天黑了好一会,袁琦、阮巨队和左参三人还没有醒来。屠宝、屠利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忽听大堂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呀”的一声门开了,只见叶荣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进来便急急地问道:“袁公公在哪里?”

一见叶荣着急的样子,屠宝不禁心里一紧,想必是事情坏了!屠利更是心惊胆战地哆嗦起来。屠宝慌张地回答道:“袁公公他们酒醉了,睡在客房里还没醒呢!”

“你们真是糊涂!”叶荣一听不禁大怒,“一群蠢货!死到临头了还在醉生梦死,快去把他们叫醒!”

阴度为难地说道:“刚才我还叫过一遍呢,总是叫不醒,怎么办?”

“用针扎!”叶荣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拿针来,我来扎!”

说罢,叶荣直奔客房,只见袁琦、阮巨队和左参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到处是呕吐之物,室内一片狼藉,一股刺鼻的酸臭扑面而来。叶荣顾不了许多,拿起屠利递过来的缝衣针,对准袁琦的左手中指尖狠命一扎,只听袁琦杀猪般地“哎呀”叫了一声,醒了!

见袁琦醒了,叶荣不由分说,接连给阮巨队和左参二人如法炮制,顷刻之间,二人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袁琦环顾了一下室内,脑袋立刻清醒了。他望着叶荣、屠宝和屠利问道:“怎么你们都来了?”

叶荣焦急地说道:“请公公赶快梳洗,下官有急事禀报呢!”

袁琦、阮巨队和左参三人洗漱已罢,不等他们坐好,叶荣便禀道:“袁公公,大事不好了!”

说罢,叶荣便把钦差大臣杨溥如何微服私访,如何派人查看粮仓,如何制止动乱等情况扼要说了一遍。末了,叶荣说道:“现在预备仓粮库粮食已被全部卖光,军储仓储备库存粮也基本卖光,那杨溥已经知道了这事,一旦追究下来如何是好?”

一听钦差大臣杨溥来了,而且就是那个要买五万石大米的陕西客商,左参吓得脸色煞白,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知道大祸临头了。他哆嗦着向袁琦说道:“爷,这可怎么办,您快拿个主意啊!”

“慌什么?”那盗卖国粮的事儿与他无关,阮巨队似乎底气十足,他见左参惊惶失措便呵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爷自有办法,大不了与杨溥拼个鱼死网破,用得着这么害怕么?”

“杨溥不是在陕西么,怎么突然跑到临清来了?”袁琦一向飞扬跋扈惯了,除了宣德皇帝和张皇太后之外,甚至连孙皇后和司礼监太监金英他都不在乎,更别说朝中的大臣了。不过,他对内阁三杨尤其是杨溥倒有几分忌惮。前年和去年的河南、湖广之行,他见识了杨溥,杨溥那不动声色而又油盐不进的凛然正气,他可是无可奈何,只能退避三舍了。袁琦正要问下去,忽见怡园守门的门丁进来禀道:“外面有一年轻人,自称叫保遂,求见袁公公,您看见是不见?”

一听那人叫保遂,袁琦吃了一惊,他把手一摆说道:“叫他进来!”

少顷,门丁领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那年轻人走到袁琦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说道:“我的爷,小的可找到您了!”

袁琦一看,果真是御用监小内侍保遂,他奇怪地问道:“保遂,你不是跟巫贵到陕西去采办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巫爷出事了!”保遂抹了一把眼泪,哭丧着脸说道,“六月里巫爷就被钦差大臣杨溥逮了,现在关在西安府大牢呢!”

说罢,保遂便把如何到华阴征集促织,华阴县里长成名儿子如何放跑促织投井,杨溥如何拘捕巫贵和知县秦浼常等情由说了一遍。末了,保遂说道:“幸好那天小的躲在后面未被抓捕,暗暗地跟到西安府,见巫爷被打入西安府大牢,又打听到因为巫爷是皇宫内侍,杨溥不便就地处置,准备巡按事毕回京后奏禀皇上,巫爷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危险,小的才放下心来。后来等杨溥到陕西其他地方巡视去了,小的又设法探监,巫爷叫我迅速返京禀报爷爷知道,求爷爷赶快救他。小的赶回北京才知道您到山东来了,小的赶到莱州府,又听说您到了济南,小的赶到济南,又听说您到了临清。事情紧急,巫爷望眼欲穿,小的只好连夜赶来向爷爷禀报呢。我的爷,您快救救巫爷吧!”

一听陕西的巫贵早被杨溥逮了,袁琦不由得一把无名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他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杨溥,处处与我作对!你是不想活了么?早知道如此,当初石首勾军的时候就该把他投入军营,说不定早就没影儿了,这次本公公叫你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骂罢,袁琦叫保遂去吃饭歇息,他转身对阮巨队、左参、叶荣、屠宝等人说道:“你们说说,这事该怎么应对?”

阮巨队想了想向叶荣问道:“杨溥现在住在哪里?”

叶荣回答道:“住在西门望涛楼呢。”

“干脆把杨溥那家伙杀了!”阮巨队恨恨地骂道,“爷不是带着兆牙和班芎么?他们二人武功了得,叫他们连夜去把杨溥做了,天高皇帝远,谁会知道是我们干的?”

“不行,不行!”左参连连摇头道,“没有不透风的墙,谋杀钦差大臣,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还没到那种地步,我们暂时还犯不着铤而走险呢!”

“据下官看来,现在首要的是毁灭证据。”叶荣连忙插话道,“杨溥不是要查国库有无粮食么?我们就来个釜底抽薪火焚粮仓,只说白天民众聚集,晚上哄抢粮食,纵火烧了粮库,让杨溥查无实据,他能把我们怎样?”

“好计,好计!”袁琦一听立即称赞道,“那就依叶荣之计,先烧了粮库再说,你们赶快分头行动,趁今晚月黑风高,一把火烧了粮库吧!”

见袁琦同意火焚粮库,叶荣和左参又商量了一下,决定叶荣同屠利、娄行去烧预备仓,左参同屠宝、保遂去焚军储仓。安排已定,他们六人分成两路,带上火石、油脂急匆匆分别奔预备仓和军储仓去了。

待他们一走,站在一旁的阴度向袁琦禀告道:“爷,小的弄来的‘再造引’都准备好了,您这时用不用?”

“去去去!你这阴度就是这么不识时务,这时候哪还有心情服用那玩意?”袁琦烦恼地斥责道,“先把童儿养着,明晚再用吧!”

“是,小的这就去办。”阴度尴尬地应了一声,往后院去了。

袁琦等人在室内计议火烧粮库,本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谁想他们的这一番狠毒计划却被伏在屋顶上的司马青听得一清二楚。原来杨溥用了一个欲擒故纵的计策,他故意把叶荣带到望涛楼,与他谈了临清县捕蝗、赈灾情况后,又与他对弈了几盘围棋,把叶荣拖住,以便褚良行事。到了天黑吃过晚饭,才让叶荣告辞出来。杨溥料定叶荣狗急跳墙,回去后必定有所动作,便叫杨晟悄悄跟踪叶荣,打探消息。司马青想到杨溥需要护卫,便吩咐杨晟留下保护杨溥,自己远远跟着叶荣来到了怡园,不但打探到了袁琦等人的阴谋,还无意中听到了阴度说的什么‘再造引’儿童,再把阴度仔细一瞧,只见他颏下无须、左眉一粒豆大的黑痣,便立刻想到了洼里村农夫辛三所说的抱走尚立儿子的那个人,她料定阴度所说的‘再造引’儿童必是尚立儿子无疑了。想到这里,司马青是又喜又忧左右为难。喜的是既知道了袁琦火烧粮库的阴谋,又得到了失踪儿童的消息,可谓是一举两得;忧的是叶荣、左参去烧粮库必须马上回去给杨溥报信以便应对,但眼见得那娃儿不救怕生意外,人无分身之术,这便如何是好?想来想去,司马青拿定了主意——救人要紧!

司马青尾随着阴度来到了后院,只见他打开一所房子,屋子里挂着一盏灯笼,**一个四五岁的儿童沉沉地睡着了。阴度看了看,打了一个呵欠,往另外一张**倒下,没有多大工夫,便沉沉地打起鼾来。

趁阴度入睡,司马青悄悄地进入房内,轻轻地抱起那娃娃,人影一晃闪了出来。司马青将孩子绑在背上,纵身一跃上了屋面,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了。

“着火啦!着火啦!”子夜刚过,丑时初刻时分,临清城南门的预备仓库房中突然燃起了大火,很快便火光冲天地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炸得山响,那守仓军丁老程头首先惊醒了,一见库房着火便惊慌地大声叫喊起来。宿在门房里当值、巡逻的五六个军丁慌乱地拿着水桶、面盆救起火来。可是那大火已经烧上了仓顶,几个人救火,那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眼看着最先燃火的那栋仓房塌了!

正在老程头几个军丁无计可施的时候,褚良带着衙役们赶到了。预备仓附近的住户百姓们也纷纷赶来救火,褚良指挥大家首先切断火源,防止连烧,再又派人上到未着火的仓顶守护,及时扑灭飞来的火星,消除隐患,然后组织人们泼水灭火。经过半个时辰的奋力施救,火势总算控制住了。

正在这时,叶荣、屠利和娄行出现了。叶荣似乎是刚刚赶来,他找到褚良假装着急地连连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褚良没有回答叶荣的问话,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叶荣等人,说道:“你们都来了?”

“什么你们都来了?”一听褚良这话不对劲儿,叶荣生起气来,他问道,“褚良,仓房着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仓房怎么着的火,你们三人最清楚!”褚良冷笑道,“叶大人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荣一听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强作镇定,说道:“仓房着火我怎么知道?我……”

不等叶荣把话说完,只见褚良脸色一变,把手一挥,厉声喝道:“给我拿下!”

说话间,褚良身后冲出几名衙役,“当啷”几声铁链响,利利索索地便把叶荣、屠利和娄行三人锁住了。

“大胆褚良,你想造反么?”叶荣一边挣扎,一边大叫道,“你竟敢目无王法,当众侮辱上司,你不想活了?”

褚良并不答话,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往叶荣面前一丢说道:“这是钦差大臣杨大人拘拿你们三人的手令,你自己看吧!”

叶荣捡起那纸仔细一看,立即傻眼了,脑袋不由得耷拉下来。褚良指着娄行衣服上的一大块新鲜油污冷笑道:“娄行,你做事也太不利索,放火的时候怎么把油溅到自己身上了?”

知道再也无法抵赖,娄行哆嗦着嗫嚅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褚良把手一挥,大声吩咐道:“把这三个贼人押下去!”

正在南门预备仓起火的时候,南门城外二里的军储仓储备库也莫名其妙地燃起了大火。不过那临清军储仓监收御史皮南和军储仓大使宁大化赶到得及时,还在左参、屠宝和保遂正在实施纵火的时候,便把他们三人逮了个现行。虽然大火最终烧上了库房,但由于军储仓守备军丁多,再加上满运河运粮船上的船工们的拼力施救,大火很快被控制了。

原来司马青背着娃娃赶到望涛楼向杨溥报告了袁琦火烧粮库的阴谋,杨溥立即命正在待命的褚良把皮南和宁大化找来,命他们带人火速赶往预备仓和军储仓抓捕叶荣、左参等人,全力组织救火,尽量减少损失,务必保护证据。闹到天明,预备仓和军储仓储备库两处大火都被扑灭了,预备仓烧毁了十栋仓房,军储仓烧毁了五栋储库,所幸并无人员伤亡,那几个恶人和硕鼠也悉数落网了。

昨夜自从叶荣、左参走后,袁琦和阮巨队通夜未睡,一直等待他们的消息。后来看见城南方向火起,浓烟滚滚,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街上闹哄哄地说是城南粮库失火,袁琦和阮巨队不禁大喜,心想这下万事大吉,可以高枕无忧了,便命厨房置办酒菜,二人对饮起来。你一杯我一杯,没有几杯袁琦和阮巨队二人又醉倒了,两名长随兆牙和班芎只好把袁琦和阮巨队抬到**。

等到袁琦和阮巨队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早饭时分。袁琦一起来忽然想起昨夜火烧粮库的事儿,便急忙向兆牙问道:“左参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叫醒我?”

“还没回来呢。”兆牙回道,“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搞的,这时候还不来报个信儿。”

“什么,还没回来?”袁琦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他们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吧?你们没上街打听打听么?”

兆牙苦着脸说道:“这满街闹哄哄地说是捉拿纵火犯人,小的们又人生地不熟的,没敢上街去打听呢。”

“那阴度呢?”袁琦急着问道,“阴度来临清已有多日,叫他去探探消息!”

一旁的班芎苦笑道:“阴度正急着找那‘再造引’孩童,哪有心事去打听?”

“什么,那孩童不见了?”袁琦一听便生气了,他向班芎吩咐道,“去,去把阴度叫来!”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正说着,只见阴度从后院出来了,他见袁琦正在生气,便慌忙跪倒在地说道,“小的昨夜回屋照看孩童,那童儿睡得好好的,不料今早醒来,那娃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小的估计那孩子肯定是钻到后院哪个角落里玩耍去了,一直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呢。”

“起来,别这么熊着!”一听那“再造引”孩童至今尚未找着,袁琦更是火冒三丈。待阴度站了起来,“啪,啪”两声,袁琦重重地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耳光,狠狠地骂道,“你这没用的东西,看个孩子都看不住!那孩儿在后院里还能飞上天去?等会再找!眼下要紧的是左参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还不给我去打探打探?”

“是,小的这就去。”说罢,阴度捂着发烧的脸颊,一溜烟地跑出怡园,上街去了。

阴度没有料到,褚良派的几个衙役和辛三、甘四早已在怡园附近埋伏等待,一见阴度出来,便尾随他来到僻静处,突然扑上去将他悄悄地锁住了!

这阴度一去又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再也没有回来。等到中午,左参没有回来,阴度也没有回来,袁琦不禁慌了起来。他不知怡园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无底,又不能擅自外出打探,真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心急火燎地等着,企望左参、阴度他们早点回来。可是这么一等,等到天黑,左参、阴度还没有回来,袁琦绝望了!他知道左参、阴度他们肯定是出了问题,不是被杀了便是被逮了,要是他们死了倒也好,省得他们骨头软把什么都供了出来;要是被捕了,那可怎么办啊?想到这里,袁琦这个一向无法无天的家伙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害怕起来了!他低着头在堂上来回踱步,嘴里喃喃地念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那阮巨队昨日还气壮如牛,今日眼见得形势危急,也不禁慌张起来。他知道,虽说自己并未去盗卖国粮、火烧粮仓,但抢夺民财、致死人命,那也是死罪一条,平日里自己肆无忌惮,仗的是后面有袁琦这棵大树,如果袁琦斗不过杨溥,大树一倒猢狲散,自己还有活路么?他越想越怕,望着焦虑不安的袁琦连连说道:“爷,您得拿个主意,一旦杨溥得逞,那我们就全完了!”

袁琦心里比阮巨队还要害怕,别人不知道,可是他自己明白,这次山东之行本是偷偷出宫,原想到崂山找那再造**的偏方后便即刻回京的,没想到北京新建的宅子连连催要钱款装修,便顺道到临清来找左参取钱,取后即刻回宫,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皇上和皇太后如何得知?至于那征集促织、搜罗花石纲,自有他私遣的内侍们去办,无须操心。不料一到临清便遇上了这可恨的杨溥。别看那杨溥表面敦厚随和,恭谨谦让,骨子里却质直廉静,刚毅忠贞,是个疾恶如仇、绳愆纠谬的主儿,他知道了我的事,能放过我么?我的这些事除非皇上不知道,皇上一旦知晓,定然龙颜大怒,光这擅离职守、私遣内侍外采两条就够杀一百次了!绝不能让杨溥见到皇上!想到这里,袁琦把牙一咬,对兆牙和班芎吩咐道:“杨溥不是住在望涛楼么?今晚你们二人去给我把杨溥杀了,以绝后患!”

“小的遵命!”兆牙和班芎答应一声,往后院准备去了。

入夜了,临清县城街面上的行人渐渐地少了,兆牙和班芎两人趁着夜色溜出了怡园,一边打听一边往西门摸去。

这兆牙和班芎本是兀良哈的两名年轻士卒,宣德三年九月,宣德皇帝帅兵出喜峰口宽河击寇的时候当了俘虏。袁琦看他们二人会些拳脚,有意将他们罗为爪牙,便把他们二人阉割了收进宫中,做了御用监的当差。此后凡是外出,袁琦便将他们带在身边,充当护卫和打手,这次到临清,正好用上了。

兆牙和班芎二人找到了西门望涛楼,他们绕着望涛楼转了一圈,仔细地察看了地形,踩好了点;又混进望涛楼院内摸清了杨溥住处才溜了出来,只等夜深人静动手。

午夜时分,喧闹了一日的临清城恢复了宁静,忙碌的人们都归家歇宿了。全城一片漆黑,只有那客栈旅舍里间或还有灯光,远处传来更夫有节奏的梆梆木铎声和苍凉的《警里谣》歌声,整个临清县城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是时候了,“嗖嗖”两声,兆牙和班芎先后越墙进入了望涛楼院内,摸到后院楼前,只见那栋楼所有房间都熄灯了,黑黢黢的,只有二楼杨溥住的那个房间还亮着灯光。兆牙和班芎悄悄摸到房前,轻轻地戳破窗纸一瞄,只见一人正在灯前看书。虽然那人背对着窗户,看不清面相,但那人的身材、背影,兆牙和班芎是熟悉的,定是杨溥无疑!

一见杨溥独自观书,兆牙不禁大喜过望。他对班芎做了个手势,示意班芎在外面接应,他拔出刀来轻轻几下便拨开了门闩,左手慢慢推开房门,悄悄地进入了房内。

定了定神,见观书的杨溥毫无反应,兆牙举起刀来,纵身一跃,猛地一刀从背后向杨溥头部砍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杨溥突然身子往左一闪让过那刀,紧接着一个左旋风绕到了兆牙背后,顺势右手照着兆牙的后背就是一拳,只听“噗”的一声,兆牙像一具皮囊一样,飞过桌子扑倒在楼板上,旁边闪过一个年轻人,抬起一脚便将兆牙踏住了!

只见那杨溥走上前来,指着扑在地上的兆牙骂道:“丧心病狂的东西,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兆牙挣扎着侧脸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刚才刺杀的那人不是杨溥而是杨沐!

这时,只见室内灯光大亮,杨溥同山东左布政段民从里屋走了出来,身后簇拥着七八个衙役。杨溥看了看地上的兆牙,说道:“晟儿放了他,让衙役们将他绑了!”

杨晟脚一松,几个衙役一拥而上,将兆牙绑了起来。

守在门外接应的班芎见形势不对,来不及多想就急着逃跑,便从二楼翻过栏杆跳了下来,一落地便没命地向前院跑去。不料没等他跑上几步,黑暗中闪出了司马青,只见她右手一扬,一根银针闪着寒光向班芎飞去,不偏不倚射中了班芎右腿的委中穴,班芎“哎哟”一声,一个趔趄摔倒了!

“将这贼人拿下!”随着二楼上杨溥一声令下,忽然满院的灯都亮了起来。楼下埋伏的几十个衙役一拥而上锁住了班芎。

原来山东左布政段民看到宣德皇帝御赐给杨溥的折扇和接到杨溥的亲笔信后,同杨沐带着衙役从济南赶来,昨日傍晚时分到了临清望涛楼。根据司马青夜探怡园得来的情报,杨溥料定袁琦在火烧粮库未能得逞后,必会狗急跳墙,便和段民商量设下了偷梁换柱的计策,引诱贼人来袭,以便人赃俱获,叫袁琦无法抵赖;如果贼人脱逃,则在楼下设伏,来个关门捉贼,将刺客一网打尽。

看见两个刺客均已落网,段民不禁对杨溥笑道:“大人真是料事如神,袁琦那阉货果然狗急跳墙了!现在他爪牙斩去,已是不堪一击,我们何不乘胜前往怡园,将那袁琦一举拿下?”

“大人此言有理。”杨溥点头道,“不过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身武艺了得;还有那阮巨队,是永乐年间交阯俘将,也有一身功夫,之所以下官要等段大人到来方才收网,也是不能轻敌之意,何况那怡园袁琦命左参经营多年,外部围墙高耸,内部有何机关不得而知,我们还是智取得好。这样吧,把押在这里的阴度、兆牙和班芎带上,先把怡园围着,防止袁琦逃跑,再见机行事吧!”

“好,这就么办!”段民立刻吩咐布政使司经历解成和褚良带领数十名衙役,押着阴度三名贼人迅速前往怡园。

不到半个时辰,杨溥和段民带领衙役们赶到东门,将怡园团团围住了。

杨溥正要让褚良叫门,忽见怡园的两扇大门嘎吱吱一阵响,打开了,袁琦身着太监服饰大踏步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阮巨队紧随其后,数十名家丁手执棍棒,高举火把,一拥而出,在袁琦和阮巨队身后排成队形,虎视眈眈。

“杨大人、段布政,别来无恙!”一见杨溥和段民,袁琦便先发制人大大咧咧地说话了,“本公公不知何时得罪了二位,竟然兴师动众上门问罪,还望二位说个明白!”

杨溥尚未答话,一旁的段民大声喝道:“大胆袁琦,见了钦差大臣还不请罪受缚,还待本官动手么?”

“请罪受缚?”袁琦哈哈大笑道,“本公公奉命外采,不知何罪之有?”

“袁琦,你就不要硬撑了!”杨溥冷笑着说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你犯下的罪行你心里有底,还不知罪么?”

“知罪,知什么罪?”袁琦忽然脸色一变,沉着脸说道,“我说杨溥、段民你们不要以为本公公不懂大明律法,知罪的该是你们。今晚你们数十人明火执仗强闯民宅,该当何罪?你们若是退去便罢,不然本公公回朝奏明皇上,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胡说!”段民厉声喝道,“这是民宅么?这是你们一伙犯罪的窝点,今儿是钦差大臣捉拿罪犯!”

“钦差大臣?”袁琦狠狠地咬牙说道,“你杨溥是钦差大臣,本公公也是钦命出外采办皇家御用物品的内臣,你们敢拿我么?”

“你是御用监太监不错。”杨溥又冷笑道,“不过这次你到山东是皇命么?是皇命那就把钦差信符拿出来!”

原来杨溥已从左参和阴度口供中得知袁琦这次山东之行是私自出宫,目的是寻觅“再造引”和到临清取钱。见袁琦不肯认罪,便一针见血地迎头痛击。

杨溥的这一下可是击中了袁琦的要害,他仗着内宫秘密外廷不得而知的势儿,高声反驳道:“谁说我不是钦命外采?杨溥大胆,你敢污辱皇命么?”

杨溥并不理睬袁琦,他回身对褚良说道:“把阴度带出来,让他说说!”

阴度五花大绑从人群中被推了出来,他哭丧着脸对袁琦说道:“爷,您就认了吧,我什么都招了。”

一见阴度竟敢背叛自己,袁琦不禁大怒。他回身对阮巨队把手一挥,狠狠地吩咐道:“去,给我把这叛贼灭了!”

“是!”阮巨队答应一声,拔出刀来直奔阴度。

阴度一见,吓得连连后退,惊恐地大叫道:“哎呀,他们要杀人灭口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溥身旁猛然跃出了杨晟,一柄利刀挡住了阮巨队。阮巨队更不搭话,挥刀便向杨晟头上砍来。那杨晟身子一侧,让过了阮巨队那一刀,不等对方回身,挺刀直取阮巨队的后心。阮巨队听得风响,倏地身子一缩就地一旋,横刀向杨晟下盘砍来。

杨晟和阮巨队一来一往斗了一二十个回合未分胜负,那杨晟年轻气浮,见久战不胜心里十分烦躁,渐渐地手忙脚乱起来。阮巨队正值壮年,又经过交阯一役,沉着老练,越斗越勇,渐渐地占了上风。眼看着杨晟要吃亏了,杨溥身旁的杨沐喝了一声:“晟儿下来,我来收拾这阉货!”说罢,只见杨沐纵身一跃,跳进争斗圈中,扬刀接住了阮巨队的一招。

杨沐同杨晟的刀法一样,但杨沐功底深厚,刀法精湛,远非儿子杨晟可比。只见杨沐边斗边运功,将一柄钢刀舞起来呼呼生风,只听刀锋铮铮作响,但见刀光耀眼闪烁,哪里还看得清是人是刀,一团白光像狂风暴雨般向阮巨队逼去。阮巨队哪里是杨沐的对手,没有几个回合便乱了章法。眼见得一团白光滚来,吓得他连连后退哇哇大叫起来。忽然,“嘭”的一声,那阮巨队被杨沐一腿踢得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倒在褚良等人的面前,褚良带着衙役一拥而上,将阮巨队绑了!

见拿下了阮巨队,杨溥高声喊道:“袁琦,还不快快认罪么?”

一见阮巨队被擒,又听杨溥命降,袁琦不禁狂怒起来。他指着杨溥骂道:“好你个杨溥!本公公待你不薄,你却处处与我作对!本公公真悔当年石首勾军时没把你弄死!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本公公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说罢,那袁琦拔出腰刀,风驰电掣般向杨溥袭来!

“来得好!”尚未归阵的杨沐反身截住了袁琦,二人在空地上斗了起来。

袁琦和杨沐使的都是短刀,二人年纪也不相上下,武功也在伯仲之间,厮杀起来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好一场恶斗!只见一个是刀光闪闪,上削下砍,威猛无比;一个是刀声呼呼,左刺右杀,变化无穷;一个是上蹿下跳,腾挪翻转,敏如灵猴;一个是前纵后跃,飘忽闪摇,迅如疾风。这哪里是人在争斗,分明是两团白光在碰撞,只见时分时合,时合时分,二人斗了三四十个回合,看得人眼花缭乱,触目惊心!

袁琦是北方人,使的是一套“燕荆刀法”,刀力雄浑苍劲,讲究刚强悲壮,一开始便是拼死赴难的架势,攻势凌厉,巨涌排空,连绵不断,一浪高过一浪。再加上他十几岁便习武从戎,跟随永乐皇帝南征北讨,临战经验十分丰富,所以他愈战愈勇,越战越强;杨沐是江南人,使的是“东山刀法”,以威猛刚烈见长,刀法气势逼人,干净利落,快如闪电,捷如疾风,一招紧于一招。但这东山刀法既然仿自猛虎生性,那猛虎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这东山刀法也是一样不耐久战。见斗了三四十个回合胜不了袁琦,杨沐的锐气也就没了一半,那刀便渐渐地慢了下来。

眼见丈夫杨沐不敌袁琦,站在一旁的司马青不由怒从心上起,她一提气飞身纵进了打斗圈子,一边挥剑架住了袁琦的短刀,一边对杨沐说道:“他爹歇下,待我来收拾这恶贼!”

那袁琦已经杀红了眼,一见是个中年妇人接招,更是不把司马青放在心上,耍开钢刀,恶狠狠地向司马青杀来。

司马青师出名门,所学“漱玉剑”是阴中蕴阳,柔中有刚,以轻盈飘忽见长,凭以柔克刚取胜,正是那“燕荆刀”的克星。只见司马青时东时西,时前时后,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弄得那袁琦晕头转向,左顾右盼,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渐渐地败下阵来。

司马青正待使招“星转帘垂”将贼人擒了,只见袁琦突然大吼一声,眼露凶光,浑身一抖摔掉了身上的外衣,就地一滚,一道寒光直向司马青的下盘飞来。原来这是袁琦“燕荆刀”中的最后一招“图穷匕见”,不在危急时刻轻易不用,那怀中暗藏的飞刀借那一抖一滚的力道,出其不意地射向敌人。靖难之时,袁琦就是用这种绝世奇功屡次在危急时刻克敌制胜的。

一见袁琦突然使出这奇招,司马青大吃一惊,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她本能地一招“白鹤冲天”,脚尖一点,直向怡园大门前的树梢飞去。

司马青这一招躲是躲过了袁琦的飞刀,可是那飞刀劲道无比,带着呼啸笔直向司马青身后远处的杨溥飞去,只见寒光射来,猝不及防,不会武功的杨溥躲也躲不及了,杨溥周围的所有人不由得大惊失色,慌乱地叫喊起来。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只见杨溥身旁的杨晟飞身而出,扬手一掷,一柄宝剑像通体发光的游龙,带着悦耳的鸣镝迎着袁琦的飞刀射去,只听“当啷”一声,就在离杨溥丈远的地方飞刀被宝剑击中,火光一闪,两件兵器同时落在了地上!

一见杨晟手中没了武器,那袁琦凶狂地举刀扬臂向他扑了上来。只见杨晟右手一扬,一枚银针带着毫光射向袁琦举刀的右手,只听袁琦“哎哟”叫了一声,手中的钢刀掉了。还没等袁琦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杨晟左手一扬,又是一道毫光射向袁琦左腿,只听袁琦又是“哎哟”一声,左腿一软跪下了。见袁琦倒地,褚良带着衙役们一拥而上用铁链锁住了。他身后的那些家丁们一见袁琦被擒,发一声喊,四下奔逃,溃散了。

就这样,这大明前期的又一个作恶多端的大宦竖袁琦,终于被杨溥擒住了!

擒了袁琦之后,因为事关皇宫中官大太监,杨溥不敢大意,连忙同段民一道封了怡园,取了袁琦私遣中官外采、盗卖国家粮库储粮、鲸吞巨额钱财、残害儿童性命等诸多不法之事的罪证,再同段民一道处理善后事宜,安抚百姓,又同段民和皮南商量,暂借储备库仅存粮食五万石投放市场,平抑物价,赈灾济民。

等这一切都忙得差不多了,杨溥才带着关押袁琦和阮巨队等人的槛车,由解成带衙役押送,取道回京。回到北京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了。

第二天上朝,杨溥具表奏明了袁琦一案的全部情况。宣德皇帝听后,龙颜大怒。十一月二十四日,宣德皇帝立派中官中比较清谨的内宫典礼纪察司司正刘宁同御史镇颉等人分赴陕西、河南、山东、南京、湖广等地逮捕袁琦私遣中官星夜来京。十二月四日,经三法司会审定罪,宣德皇帝下令将袁琦等十一名贪暴中官绑赴刑场,斩首示众,弃市三天,并将其罪行榜示天下。临清知县叶荣和储备仓大使屠宝盗卖国家粮库储粮,火烧粮仓,被判死罪,屠利等人也被判流。至于陕西华阴县令秦浼常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巧取豪夺,鱼肉百姓,被罢去官职,送到辽宁铁岭卫戍边去了。

那些宦官在外为非作歹,欺压下官和百姓已非一日,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后来越来越严重,天下百官和百姓对宦官十分痛恨。十一月初,当刘宁押解袁琦私遣中官回京途经故城县的时候,故城县丞陈铭听说有内使至,不问来由,就奋力向前殴打刘宁,打得刘宁鼻青脸肿,不是宣德皇帝清醒,那陈铭还险些丢官。

趁着宣德皇帝为袁琦之事大为震撼的时机,杨溥又把这次陕西、河南、山东之行的沿途所见,诸如促织害民、地方官员搞形式弄花架子糊弄巡按、中官四出为害、国家粮库储粮多有空仓、地方粮价过高有司平抑无力等情况和自己的感悟,向宣德皇帝细细作了奏报,建议宣德皇帝以民安为福、以守成兴国为重,采取措施,纠正时弊。宣德皇帝采纳了杨溥的意见,立刻下诏罢上供促织;严令有司不得弄虚作假应付巡按;责令户部核查国家粮仓储粮;敕谕府州县恢复预备仓和常平仓,及时平抑粮价赈灾救民;司礼监太监金英晓谕内宫宦官十二监、四司、八局所谓二十四衙门,此后私自外出采办、奉旨外出扰民害民者杀无赦。宣德皇帝的一系列仁政,大得人心,一时中外称颂。

斩了袁琦一伙恶人,尤其是杀了那些倚仗皇家权势无恶不作的宦寺,天下臣民无不拍手称快,以手加额,都称颂杨溥为国除了一害,震慑了竖宦。但是也有人对杨溥恨之入骨,那就是还在紫禁城内书堂读书的王振!

见袁琦被宣德皇帝弃市,那王振不免兔死狐悲,暗暗地哭了好几回。念着这些年来袁琦庇护他的好处,王振还偷偷地祭奠了一番袁琦。虽说他不敢公开为袁琦叫屈,但他内心深深地刻上了一道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