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四回 粮长害民农夫苦深 官田租重百姓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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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逆风而行,杨溥客船用了十三四天才赶到瓜洲渡口,宿了一夜,客船泊在镇江码头的时候已是六月初六的中午了。

镇江是镇江府的所在地,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尤其是扼守西来东流的长江和北来南往的运河这两条重要水道,那是天下闻名的大埠,别的不说,仅在江南运河入口处的丹徒镇,那地方的漕船、商船、客船、便舟、渔舟等等大小船只就不计其数,那是帆桅如林,船头如蚁,鳞次栉比,塞江堵流,好一个繁忙的埠头。也是为了安静,杨溥命船家将客船摇进运河,停靠在几只小船旁边。

从德州起锚以来,一连坐了十多天的船,实在有些烦闷,尤其是杨晟和东方巧儿这两个年轻人几时受过这等拘束?船一靠岸,两人便抢先跳上岸去伸胳膊踢腿,蹦跳起来。见此情状,杨溥只好决定在镇江歇息半日,明日再往苏州,好在只有三四日的路程了。

杨溥吩咐船家看好行李,便同杨沐带着杨晟和东方巧儿步上岸去,活动活动筋骨,走走看看街景,顺便找家酒店吃饭。不一会,他们来到沿江街,拣了一座临江的“会宾”酒楼走了进去。店小二连忙将杨溥四人请到楼上临江靠窗的一席上坐下,很快送来了茶水。

店小二伶俐地问道:“请问客官,你们用点什么?”

“把你们最拿手的菜弄几样来尝尝。”杨晟初到镇江非常兴奋,不等杨溥发话,便抢先说道,“这些天也实在闷坏了,今儿个也该好好放松放松。大伯,您今天让侄儿喝几杯解解馋吧。”

“你这孩子就只知道喝!”杨沐不无责备地嗔道,“年纪轻轻的偏要学着喝酒,你可知道,好酒贪杯是年轻人的大忌呢!”

“就您喜欢教训人!”见父亲出言责备,杨晟嘻嘻笑道,“凭大伯说说,您几时见我好酒贪杯来着?大伯不喝酒,您也滴酒不沾,家里没个喝酒的祖传,我能喝酒么?说说喝酒,那是闹着玩呢。”

“还说不能喝酒呢。”旁边的东方巧儿哧哧地笑了起来。她故意指着杨晟说道,“前些天在北京过端午节的时候,你不是一口喝光了一小碗酒么?”

“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杨晟憨憨地笑道,“那次你捉弄我,说是一碗米酒,谁知你却掺和了一杯杜康,害得我满脸通红晕头晕脑,吐了一身不说,还一直沉醉到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我正要找你讨个公道呢!”

说罢,杨晟抓住巧儿的纤手握在手心里拍打起来,巧儿一边哧哧笑着,一边“哎哟哎哟”叫个不休。

见两个孩子亲亲热热地打闹,杨溥不禁笑道:“别闹了,别闹了,小二哥还等着我们点菜呢。好吧,我们四人各自点一样爱吃的菜,再加一个鸡蛋三鲜汤、一瓶米酒吧。”

说罢,杨溥点了一盘清炖鱼,这是一道石首家乡的名菜,只有在石首以下的长江江段才能吃到鱼,爱屋及乌,这也是对家乡石首的一种思念吧;杨沐点了一盘苦瓜炒豆豉;杨晟点了一盘红烧肉;巧儿点了一盘炒丝瓜。杨溥一看这菜肴荤菜少了一些,便对店小二说道:“再加一盘炒仔**。”

“好咧!”店小二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又麻利地端来一盘五香瓜子,把抹巾往肩上一搭,拱手说道,“你们慢用,酒菜稍后就来!”

说完,店小二快步下楼去了。这边杨溥四人凭窗而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欣赏江景。虽说已是初伏第三天,那南洋风穿窗而过,坐在窗前倒也不觉得怎么炎热,杨溥十分惬意。

刚刚坐了一小会,只听楼梯响处,店小二又领着四个人走上楼来。只见走在前头的那人中等个头,身着杂色盘领衣,头戴四方平定巾,昂首阔步,大摇大摆,似乎是个富豪;紧随的那人矮一些,穿着百姓衣衫,也许是天热,光着头,一顶四方平定巾拿在手上当作扇子摇着,不过衣着较为华丽,一看也是个有钱人;那后边的二人穿着一般,一脸的谄相,明显是两个仆人。

这四人来到距离杨溥这边不远,也在临窗的一张桌边坐下。店小二上茶、上瓜子,点了菜,下楼去了。

四人坐定,只听那戴四方平定巾的人喝了一口茶对光头问道:“老阴,上次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那光头立刻拱手行礼回道:“晏爷放心,您交代的事情,小的哪敢懈怠,基本办妥了。”

“办妥了就是办妥了,没办妥就是没办妥,什么是基本办妥了?”显然,对光头的回答,那被称为晏爷的人并不满意,立刻教训道,“这事可是上边交办的,马虎不得。老阴,你具体说说看,是怎么办的?”

“是,晏爷。”光头老阴连忙赔笑道,“吴江的那一块今年春上就连片插上了地界,长洲的那一块地契已经到了手上,只是其中还有几小块未曾找到农户,尚未成片,秋后可望连片划地确界。不过吴县的那块有些麻烦。听说新来的知府况钟,正在民间走访,那块恐怕一时难以到手,还望晏爷向上边说说,容小的慢慢想办法,性急不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听到这里杨溥不禁生起疑来。他们所说的吴江、长洲、吴县都是苏州的属县,更有“新来的知府况钟”这话,这光头老阴所说的事肯定与苏州有关了,只是他们所说的“那块”,究竟指的什么,尚不明确,该不会是田地吧?

杨溥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只听那晏爷生气地说道:“管他什么况钟、况铃,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算什么东西?只要上边发个话,那前任知府不也是俯首帖耳么?你只管放心去弄,出了事有我呢,大不了请上边发个话不就结了?”

“是,晏爷教训得是。”光头连连奉承道,“这回有晏爷亲自坐镇,小的胆就壮了。保证用不了多久就把那块地拿过来!”

“菜来啰,酒来啰!”那晏爷正待说话,只见两个店小二托着酒菜,给杨溥这一桌和晏爷那一桌报着菜名,麻利地布好菜肴、水酒,说道,“客官请慢用,再要什么您只管叫就是!”

时已过午,杨晟早就饿了,见酒菜上桌,不等杨溥发话,提起酒壶给杨溥、杨沐斟了一杯米酒,又给巧儿和自己斟了一杯,便贪馋地吃喝起来。旁边的巧儿瞪了杨晟一眼,脚下踢了杨晟一脚,嗔道:“就你嘴馋,一点礼都不讲!”

杨晟怔了一下,立即省悟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吞下嘴里的食物,用筷子做了个谦让的动作,连笑边说道:“大伯请,爷请,巧妹请,杨晟也请!”

见杨晟如此逗乐,巧儿“扑哧”一声抿嘴笑了起来,杨沐忍住笑故意板着脸不作声,杨溥乐得用筷子指着杨晟和巧儿说道:“一家人吃饭,哪来那么多礼数,你们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大家随意吧!”

“怎么样?大伯疼爱我,叫我只管随意吃呢!”听罢杨溥的话,杨晟向巧儿做了个怪脸,得意地大吃大喝起来。

这边杨溥一家欢欢喜喜就餐,那边桌上的晏爷和光头老阴他们更是猜拳行令呼三喝四狼吞虎咽起来。

正在这两桌吃喝兴趣极浓的时候,忽见楼梯口爬上来两三个光着上身只穿一条裤衩的男孩子,他们手里端着碗,提着布袋,向晏爷一桌畏畏缩缩地靠了过去。

这三个孩子挨到桌边,伸出了饭碗,吞吞吐吐地哀求道:“爷们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去去去,走开点!”桌上一个跟班模样的人用手捂住鼻子,对三个孩子呵斥道,“一股臭气,难闻死了!”

“哪里钻出来的一群小叫花子?”另一个跟班模样的人皱着眉头对刚才呵斥小孩的人说道,“圆甲,去把店小二叫来,把这几个穷仔轰走,别倒了晏爷的味口!”

“是,朱爷。”那个叫圆甲的人卑躬地应了一声,立即走到楼梯口大声叫唤小二,店小二忙不迭地跑了上来。

“你这酒店怎么这样没有规矩?”姓朱的对店小二斥责道,“怎么随便让几个小乞丐进入雅间?”

“对不起,对不起,是小的们走了眼。”店小二连忙赔礼道,“搅了爷们的雅兴,待会小的给爷们敬酒!”

说罢,店小二转身拧着一个小孩的耳朵往楼梯口一边拖一边骂道:“不识相的小东西们,谁叫你们上来的?快给老子滚下去!”

谁知那小孩还挺倔强,他头一摆,挣脱了店小二的手,往店堂中间挪了几步,大声争辩道:“要口饭吃犯了王法么?你凭什么动手就拧人?”

“什么,你还犟嘴?”店小二恼羞成怒,对那小孩光头上“啪”的就是一巴掌,那小孩双手抱着头就地一坐,立时哭闹起来。

另外两个男孩一齐拥上去,扯住店小二一边撕扭,一边叫嚷起来:“你凭什么打胖头?你凭什么打胖头?”

一见两个小伙伴出手相帮,胖头从地上一下跳起来,冲上去照那店小二胸前用小拳头拼命地捶打起来,嘴里哭嚷道:“我和你这贼子拼了!”

这一下弄得那店小二火冒三丈,真的发怒了。他毕竟是个大人,三个十来岁的孩子哪在他的话下。只见他就地使劲一旋,三个孩子站立不稳,“噗,噗,噗”接连三声,三个孩子被摔倒在楼板上滚到了一边。店小二抬起脚来照那胖头的身子一脚踢去。眼看那一脚就要飞到了胖头的身上,忽听那店小二“哎哟”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楼板上,捧起脚来杀猪般地叫了起来:“疼死我也!疼死我也!”

事发突然,那边晏爷、老阴众人都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只有这边的杨沐知道,那是杨晟见店小二用脚踢去,生怕伤了那孩子,立即出手掷出了一支筷子,正中店小二右侧小腿的三阴交穴,那店小二一阵酸麻胀疼,竟然瘫坐在楼板上了。

那边桌上的晏爷等人惊愕地看着店小二,只见东方巧儿不紧不忙地走了过去拉起了三个孩子,说道:“小兄弟,别跟店小二一般见识,到我们这儿来。”

那三个孩子见东方巧儿和蔼可亲,便狠狠地瞪了店小二一眼,随着巧儿来到了杨溥桌旁。杨溥和善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见杨溥发问,巧儿连忙鼓励几个孩子道:“别怕,这位爷爷好着呢,快把情况告诉爷爷吧!”

那三个孩子见杨溥十分慈祥,又有巧儿鼓励,大着胆子说了起来,那个个头最大的光头男孩说道:“我叫张胖头,今年十岁。”

另一个孩子接着说道:“我叫沈黑子,今年八岁。”

第三个孩子也说道:“我叫洪苟儿,今年也是八岁。”

杨溥继续问道:“那你们是哪里人?父母在哪儿?为何在此要饭呢?”

“我们是周庄人。”胖头回答道,“刚刚从周庄来到这里,父母还在船上,等着我们要饭回去吃呢。”

“周庄?”一听这地名,杨溥一片茫然。他想了想,和气地问道:“你们知道周庄是哪个府哪个县么?”

胖头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黑子和苟儿也摇了摇头,回说不知道。

见几个孩子尚小,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杨溥也就不再问了。他转过身来对那瘫坐在楼板上的店小二唤道:“小二哥,你来一下。”

店小二见杨溥唤他,只好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来到桌旁,龇牙咧嘴地忍着疼拱手问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溥指着三个孩子道:“你去厨下说一声,给他们每个孩子准备三个人的饭,炒一盘青椒肉丝,煎一盘豆豉鲫鱼,再加一个炒鸡蛋,打包给他们带回去同父母一道充饥,等会我们一起付账吧!”

“是,客官。”店小二应了一声,回头悻悻地对三个孩子说道,“算你们走运,还不快谢谢爷爷!走呀,还等什么?”

可是那三个孩子站着不动,胖头嗫嚅着想说什么,黑子和苟儿也眼巴巴地望着杨溥。

杨溥知道他们还有话说,便微笑着说道:“你们还想要点什么?”

胖头大着胆子红着脸,说道:“爷爷,我们家还有个妹妹,不是三个人,是四个人呢!”

“我家也是四个人!”黑子和苟儿也大着胆子说道,“三个人的饭菜少了,怕吃不饱呢!”

一听孩子们的话,杨溥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孩子们站着不走是因为饭菜少了。他不禁笑了起来,疼爱地说道:“是爷爷不好,没把人数弄清,险些让你们全家吃个半饱呢!”

说罢,杨溥回头对店小二说道:“再给他们每人一盘红烧肉,多给一些米饭吧!”

“小的记下了。”店小二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只见胖头带着黑子和苟儿“噗”的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谢谢爷爷,谢谢爷爷!”

“不用谢,不用谢,爷爷疼爱你们呢。”东方巧儿连忙起身拉起三个孩子,说道,“来,我带你们去弄饭。”

说罢,东方巧儿带着胖头、黑子和苟儿,随着店小二下楼去了。

那边桌上的晏爷等人望着这边发愣,晏爷低低地说了一声:“看来这人有些来头,别惹事,喝酒吧!”

杨溥四人吃罢午饭,又找了一家临江茶馆喝了一会茶歇了一会凉。因为杨沐、东方巧儿是初到镇江,杨溥又带他们到镇江城西北的金山寺游玩了一番。这金山寺又名泽心寺、龙游寺、江天寺,始建于东晋,该寺依山而筑,殿宇楼台层层相接,山与寺混为一体,故有“寺里山”之称,是远近闻名的胜地。又因法海与白娘子斗法的民间故事,更使金山寺声名鹊起,初到镇江的人,必到金山寺游玩一番,所以那地方是个极为热闹的去处。

来到金山寺,杨晟和东方巧儿兴高采烈地上上下下玩了个遍,来到金山寺的一处山洞中,看见那尊法海和尚的塑像,杨晟和巧儿吵着要听白娘子和法海斗法的故事,杨溥只好将民间流传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说到那法海使计将白娘子镇住,压在了西湖雷峰塔下,活生生地拆散了这对恩爱夫妻时,杨晟和巧儿十分气愤,憎恶地朝法海塑像吐了几口口水,才愤愤地离去。

杨溥四人回到运河边码头上停靠客船的地方,已是黄昏时分了。

杨溥刚刚登上客船,忽见旁边停着的小船上舱篷里伸出个光头孩子朝这边张望了几眼,突然缩了回去。只听那光头孩子惊喜地叫道:“阿爸,阿妈,送我们饭吃的爷爷和阿姨就在隔壁客船上呢!”

“在哪里,在哪里?”只听小船舱里一个妇人的声音急促地问道。随着一声响动,船舱前段舱篷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个光头孩子钻了出来。

那光头孩子指着杨溥和巧儿向那妇人说道:“阿妈,没有错,给饭吃的就是这位爷爷和这个阿姨呢!”

杨溥定睛一看,原来这光头孩子正是中午会宾楼要饭的张胖头,他正要问话,东方巧儿眼尖早已认出了那孩子,只听她惊喜地问道:“胖头,你怎么在这里?”

眼前的这四人的确是给饭吃的爷们,那妇人十分惊喜,她回头对船舱中叫道:“阿新,还不过船去谢谢几位爷么?”

“哎,来啦!”船舱中答应一声钻出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对杨溥船上瞄了一眼,连忙回身对另一只小船上叫道:“沈家兄弟,给饭吃的爷们来了,快同我过船去谢谢吧!”

“恩公在哪里?”阿新的话音刚落,只见另只船上钻出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随着他的身后,陆续钻出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其中那个男孩正是中午会宾酒楼上挨打的黑子。

“那不是恩公么?”阿新指了指客船上杨溥等人,说道,“我们俩过船去谢谢恩人吧!”

说罢,阿新和那个姓沈的两个人跳上岸,走过跳板来到杨溥客船上,望着杨溥纳头便拜,两人说道:“感谢大爷赐饭之恩!”

说话之间,胖头和黑子机灵地跑到了客船上,也跟着两个大人跪在船板上一个劲地磕头。

“免礼,免礼!”杨溥连忙拉了起来,回头对杨晟吩咐道,“晟儿拿两把凳子来,请二位就在船头上坐坐吧!”

杨晟应声从船舱里端来了两条矮凳,杨沐拖过两把椅子,给了杨溥一把。东方巧儿把胖头和黑子拉了起来,就在船头上拢着两个孩子坐在船板上。待众人坐定,杨溥对阿新二人问道:“敢问二位大哥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小的名叫张本新。”阿新回答道,“船上的是我的妻子周氏,胖头是我儿子,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叫小荷。是苏州府长洲县周庄人氏。”

“小的叫沈士元。”那姓沈的说道,“妻子文氏、女儿小茉都在那边船上,黑子是我儿子。和阿新大哥一样,也是周庄人氏。”

听说二人都是苏州府长洲县人,杨溥不禁赞道:“长洲那是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是个好地方。那你们两家来到镇江准备往何方而去,有何贵干呢?”

见说到苏州是个好地方,又见问往何方去有何贵干,张本新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大爷您是不知道,苏州虽说被人称作人间天堂,但现在的苏州百姓却是生活艰难,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这不,我们两家都把年迈的父母丢在家里出来了。”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杨溥略带责备地说道,“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如今你们举家外出,倘若父母年迈有个伤寒咳嗽谁来奉养?”

听了杨溥的责备,张本新和沈士元低下头都没有作声。沉默片刻,张本新抬起头对杨溥说道:“大爷,实不相瞒,我们都是奉父母之命逃亡在外,哪里还顾得了家里老人!”

杨溥更是不解了,他探询着问道:“你们是犯了王法出逃的么?”

“大爷您看我们老实巴交一个农夫,能犯什么王法?”张本新叹了一口气,“实话告诉大爷吧,我们都是欠了一身的租税,已经无法完清,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只好举家逃亡,另觅生路呢!”

原来张本新他们是因为逋赋太多,无法向官府交差,只好举家逃亡的。这正是自己这次江南之行要弄清的事情,不正好可以向他们作些调查么?想到这里,杨溥细心地问道:“你们不是年年交租纳税完粮么,怎么欠下的租税就无法还清了呢?”

“还不是官田租赋太重了呗!”一旁的沈士元插话道,“人家民田一亩一年只要向官家交税粮三至五升,而我们种的官田一亩却要向官府交地租六斗至一石,有的甚至一石开外。大爷您想,这重的官租谁完得了?不逃亡才怪呢!”

杨溥继续问道:“官田和民田都是种田,怎么科征租税额度悬殊如此之大呢?”

“大爷有所不知。”张本新又叹了一口气道,“别的地方怎么样小的不知道,就我们苏州来说七县都是一样,百姓们种的田地都分为官田和民田两种。什么是官田?什么是民田?官府所有的田地称官田,民户私有的土地称民田。我们苏州府的官田占所有土地的三分之二多。官府哪来那么多土地?这事说来话长。”

说到这里,张本新顿了一下,咽了口水。旁边的巧儿机灵,赶忙递过去一杯凉茶。张本新感激地接过茶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大爷您是不知道,我们苏州的官田多,大致有三个来源:一是元朝就有的官田,洪武爷开国之后,官府继承了这部分官田,但为数不多;二是洪武爷平定吴地时,将死对头张士诚及其功臣子弟庄田设收变为官田,这一部分也不是很多;三是洪武爷开国后,恨元末豪强欺侮贫弱,颁下了打击豪强的谕旨,于吴元年和洪武十三年先后强行迁徙苏州及浙江等地富户数万户实濠州、填京师,这些大户被迫迁走后大量田地被划入官府成了官田,其中还有不少大户因牵连大案被流放充军到南北边地,其原有田产全部被官府没收上了官册,这部分是多数,苏州的官田主要来源于这里。”

关于官田、民田杨晟和巧儿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听张本新一讲,方才弄清苏州官田的来由,二人颇感新奇。待张本新话音一落,巧儿便问道:“官田、民田都是种田,为何官田田租要比民田税粮要重呢?”

“阿妹您听我说,这事也有个来由呢!”张本新向巧儿笑了一下道,“本朝开国后官田、民田征收税粮,基本是按元代末年的起科额度征收的。那时民田每亩向官府交纳税粮三至五升不等;元代原有官田每亩起科一至三斗,虽说比民田重,但也还承受得了;可是本朝开国后没收的张士诚及其功臣子弟的官田、抄没罪臣及有罪富户的官田和强行迁徙富户留下的这些大量官田在元末时却是由普通百姓向那些富户租种的,当时租田田租很重,一般都是七斗至一石,有的甚至一石以上,租民按这个标准向富户交租,富户再按民田标准向官府完粮。新官府如果按民田标准向官田起科那是没的说了,种田完粮那是天经地义。可是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却一律规定百姓按元末交纳的标准纳粮不分原先是向官府纳粮还是向富户纳粮。这样,租种没收田和富户迁徙留下田这部分官田的佃农百姓却按原先向富户交纳的地租七斗至一石转而向官府还粮了,你们说,这些种官田的佃户百姓还受得了么?”

“这事我还是没搞懂。”一旁的杨晟抓了抓脑袋问道,“种官田的农户原先向富户交租是七斗至一石,现在向官府交税也是七斗至一石,为什么原先交得起,没人逃亡,现在却交不起,连年逋赋,家家户户逃亡呢?”

“阿哥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内情。”张本新苦笑道,“现时交的地租税额度虽然和元末一样,但元末时佃户只向富户交租,再无其他费用。富户怎么向官府纳税那是富户的事,与佃户无关。可是洪武开国后,农户不但要向官府交同样的租税粮,特别还要承担运输到指定粮仓交纳的费用。洪武年间是运到南京仓交纳,永乐皇帝定都北京后要运到北京仓交纳,那运费可不是个小数字,每交一石税粮,要二三石粮米的费用才能交出去呢!你们想,我们一亩田一年麦、粮两季能收多少麦子和谷子?能收个六七斗麦子和五六百斤谷子就很不错了,碾成米也就是个二石五斗左右。阿哥您想,我们佃户一年一亩地充其量只收得二石五斗米麦,而租税加上费用一亩却要三四石,我们佃户就是不吃不喝也无法不欠税粮。这几年我们欠下的税粮自己也不知道是多少了,这逋赋我们还能还得清么?没有办法,只有逃亡了!”

“还不止这些呢!”旁边的沈士元插话道,“运送漕粮也实在受不了,每十石税粮就要出一丁去做运粮夫,一个往返就是一年,家有双劳力的犹可,那些只有独丁的户头,男丁运漕粮去了,那田可就荒芜了!”

原来江南逋赋特别是苏州逋赋越来越严重,原因就在官田税额不合理,漕粮负担太重!听到这里,杨溥心情沉重起来,他关切地问道:“那你们带着小的逃亡了,老人怎么办呢?”

“实不相瞒,那老的我们也是要接走的。”张本新回答道,“我们逃亡在外,一旦找到了落籍的地方,便会偷偷溜回去把父母接出来。您想,我们年轻的逃亡了,可是那县里的差爷、乡里的里长、粮区的粮长天天上门催交税粮,能放过年老的人么?他们上门不是拉牛牵猪,就是捉鸡抓鸭,家里连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抵税弄走了,老父老母还能住下去么?”

听了张本新的话,杨溥点头道:“说得也是,老人是无法待下去了。那你们准备逃到哪里去呢?”

“上湖广去!”沈士元脱口说道,“我们周庄到处是水,我们也只适合在水乡生活,种点水稻,混口饭吃,反正还有一只小船,农闲时打鱼摸虾,换点油盐小用钱,落得个不饿死人也就算了。听说湖广境内的洞庭湖大得很,那里湖滩广大,我们把船摇到那儿,选一个地势较高的湖汊,搭个草棚,开几亩湖荒,喂几头猪,放几群鸭,不说发财,肯定是比周庄强!”

“那是那是。”一旁的杨沐插话道,“洞庭湖周边流行着几句农谚,说是‘喂母猪,种湖田,发财只要三五年。’你们准备到湖广洞庭湖去,那是去对了。二位大哥,这次出门,就是你们两家么?”

“哪里呢!”沈士元用手往运河北边靠大江的地方一指,说道,“我们这次一道从周庄逃亡出来的就有十多户,加上周边吴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常熟县、太仓县等地的农户大约有数十户呢,全是种官田逋赋还不清的佃户,那边的小船全是逃亡的农户。”

“说来不怕大爷你们笑话。”张本新接话道,“我们周庄逃亡的农户差不多有一半,我隔壁姓洪的、姓施的、姓黄的都在那边船上呢!”

“对,还有洪苟儿。”说到这里,那胖头小孩子抢话道,“中午爷爷给饭吃的那个洪苟儿,就在那边第三只船上。咦,他们怎么不来谢谢爷爷、谢谢阿姨呢?”

“你看我好糊涂。”胖头的一句话提醒了张本新,他拍了拍脑袋,对那小孩说道,“胖头,去把洪大叔叫来,就说恩公在这里呢!”

“谢倒不必了。”巧儿拦住了胖头,对张本新抱怨道,“张大哥、沈大哥你们也真是的,怎么叫几个小孩子上街去要饭?今儿中午要不是我们在场,那店小二将孩子踢伤了怎么办?”

“阿妹教训得是。”张本新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离家出门时,带的粮食就不多,前往湖广路途遥远,怕粮食不够,一到人烟稠集的地方,我们只好让小孩子上街去讨些饭菜来充饥,节约一点粮食,我们这十几家都是这么做的。谁知这些孩子一上街便闯祸了。听胖头、黑子、苟儿回来说,当时要不是你们出手相救,恐怕这几个孩子不残也伤了,你们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小的在此谢过了!”

说罢,张本新和沈士元又要下跪磕头,却被杨溥拦住了。杨溥说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二位大哥不要再提了。只是此去湖广,世事难料,还望二位和乡亲们多多保重。”

“谢大爷挂念。”张本新和沈士元连连拱手道谢。他们望了望天上,一弯新月已经西沉,不便打搅,只好拱手告辞道,“夜色已深,小的们就此告辞,明日再过船来请安吧。”

说罢,张、沈二人道了打搅,回船去了。那胖头与黑子和巧儿已经混熟了,两个孩子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钻进了自家船舱里。

望着夜色里离去的张本新和沈士元,杨溥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可惜这赋税不均、漕运负重、年年逋赋,百姓逃亡的实情,当今皇上不知道。这种陈规与宣德皇帝民安为福的守成兴国理念大相径庭,这祖宗制定的法规已经不适应现时民情,是非变革不可了。如果宣德皇帝了解了这些民情,他一定会支持变法的。不过,法规如果变革,牵涉到国家赋税收入,影响到皇宫用度,不说户部为筹措经费会千方百计阻挠,就是宣德皇帝支持变法,他也会投鼠忌器瞻前顾后,不会轻易答应,看来此次江南之行,阻力一定不小,这该如何办好呢?想到这里,杨溥心头不由得蒙上了一片厚厚的阴云。

第二天清早,不待隔壁张本新、沈士元他们起来,杨溥便命船家开船趁凉爽顺运河而下,向东南方向的苏州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