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溥的客船自镇江出发,顺着运河经丹阳、常州、无锡,一直往东南而行,这两天已进入初伏,南风渐渐小了,又是顺水,客船行起来很是顺畅,六月初十傍晚,杨溥乘坐的客船经过整整一个月的长途航行,终于到了苏州城西阊门外五里的枫桥。
枫桥是凌空横跨在江南运河上的一座单孔石拱桥,控制着傍河绵延的驿道,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就像宋人孙觌《枫桥寺记》中描述的“枕漕河,俯官道,南北舟车所从出”那样,枫桥从此商旅南来北往,繁盛热闹起来了。不过,这枫桥闻名天下倒还不是这“南北舟车所从出”的原因。古人说得好,“地以人名,人以文名”。这枫桥据说一开始叫“封桥”,由于这里是水陆交通要道,每到夜晚就要封锁起来,因此叫“封桥”。使“封桥”名声大振,并改名“枫桥”的应归功于唐代诗人张继。他面对战乱之后的苏州满目疮痍、田园荒芜、人烟萧条的凄凉景象,忧国忧民,愁思百结,不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于是提笔写下了那首名扬天下、妇孺皆颂的千古绝唱《枫桥夜泊》,更巧的是他把当时遍植于封桥运河两岸的江南水乡树种,恰逢深秋叶儿红遍的乌桕误认成了只有在山上才能生长的枫树,于是便有了枫桥这个名字。不想这《枫桥夜泊》气氛凄清,意境幽远的小诗,竟然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世代相传,枫桥也就随着这首七言绝句天下闻名了。不仅如此,就连这枫桥边始建于南朝梁代天监年间的寒山寺,也沾了枫桥的光,一齐扬名天下,成了文人墨客、商贾羁旅游访题咏的胜地。
看见这枫桥,虽然时令不到深秋,时辰也不是夜晚,杨溥不由得想起张继的《枫桥夜泊》,情不自禁地吟诵起了这首脍炙人口的佳作: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吟罢,杨溥触景生情,立即想到了此次姑苏之行责任重大,一丝愁绪油然而生!
“那边船只是杨太常大人的客船么?”正在杨溥愁绪频生的时候,忽听枫桥下有个公差向这边招手问道,“我家大人在这里恭候呢!”
见岸上有人问询,杨沐站在船头答话道:“这船正是杨府客船。请问您是——”
“小的是苏州府知府衙门班头葛先。”那公差拱手回答道,“我家况大人同巡抚周大人都在寒山寺内候着呢,待小的报告去。”
说罢,那衙役班头葛先飞也似的进寺报信去了。
不一会,只见一名身着四品冠带、中等个头、身材清瘦的官员在前,一名穿戴三品冠带、身材高大的官员在后,走出寒山寺,向杨溥的客船迎了过来。
见两位官员前来相迎,杨溥整整衣冠步出船舱登上岸来。那走在前面的官员紧走几步,躬身一拜,称道:“大人一路辛苦,下官苏州知府况钟参见钦差大人!”杨溥连忙一揖到地回礼道:“况大人免礼!”
况钟行过了见面礼,站过一旁。那走在后面的官员上前一步也要行一拜礼,却被杨溥拦住了。杨溥含笑说道:“周大人与下官品秩相同,不应大礼,互免吧。”
那周大人只好抱拳行了个拱手礼,说道:“杨大人久违了,江南巡抚周忱拜见钦差杨大人!”
周忱是工部右侍郎,品秩是正三品。杨溥是内阁大臣,而这一职务只有地位却没有品级,他此时正式的官职是太常卿,品秩也是正三品,与周忱品秩相同,所以杨溥不让周忱行礼,周忱也就不谦让,只按照礼数规定行了品秩相同的拱手礼。见周忱行礼,杨溥连忙拱手还礼道:“周大人再要如此客气,下官可是不敢当了。不过下官不明白,两位大人是怎么知道下官今晚要到苏州的呢?”
“这事您就不用问了。”况钟笑道,“您杨大人奉旨来苏州考察,早有驿传邸报知晓,下官是天天盼,夜夜望,巴望钦差大人早日来到苏州,解民于倒悬,下官岂有不派人沿途打探之理?大人一到镇江,下官就知道了。今早派人在此守候,吃过午饭,周大人就带下官在这枫桥旁的寒山寺恭候大驾呢。”
一旁的周忱笑道:“况大人盼您是望眼欲穿,吃过早饭就要来这里迎候,还是我硬拖着他处理了一件公事耽误了半天,不然他应该在此等候一天了。”
杨溥十分感动,连忙谢道:“不敢当,不敢当,有劳二位大人了。”
三人寒暄了几句,况钟把手一让,对杨溥说道:“官轿已经准备好,请大人上轿到馆驿歇息吧。”
杨溥正要上轿,忽听东头官道上一人飞奔而来,边跑边喊:“杨大人!杨大人!”
杨溥一看,来人并不认识,只见那人后面跟着一顶挂着金饰银螭绣带,围着青缦,四人抬着的官轿,正一颠一簸地向这边跑来。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杨溥面前跪下行礼道:“请杨大人稍待,我家老爷赶来接您了!”
杨溥正要询问那人,只见那顶官轿到了面前,轿上跨下一人,原来是前些时来江南督催税粮的户部右侍郎鲍寀。那鲍寀一下轿,便抱拳向杨溥说道:“下官刚从松江府华亭县过来,听况大人衙门说,周大人、况大人前往枫桥迎接钦差杨大人,下官也就立马赶来了。迎候来迟,望杨大人见谅。”
“鲍大人多礼了。”杨溥拱手还礼道,“下官刚到苏州,正待去拜会鲍大人,不想鲍大人屈驾来了,那不是正好么?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去叨扰况大人吧。”
说罢,待鲍寀与周忱、况钟见过了礼,杨溥把手一让,说道:“诸位大人请上轿先行,下官随后吧。”
大家谦让了一会,还是况钟官轿在前带路,接着是杨溥、鲍寀,那周忱是江南巡抚,苏州府正是他下属之地,也算是半个主人,他殿后,四乘官轿前呼后拥地沿着通往城中的运河边的驿道向东边苏州城里走去。这边杨沐付了账,交代苏州府公人葛先,安排客船歇息,一切妥当,然后骑着苏州府衙传来的驿马,同杨晟、东方巧儿追赶官轿向苏州城内驰去。
枫桥至苏州城墙也就是五里多路,不一会官轿队伍便到了苏州城西门阊门。阊门是春秋时期周敬王六年吴国贤相伍子胥受吴王阖闾之命,建筑阖闾城时修筑的阊、胥、盘、蛇、匠、娄、齐、平八门中的最大城门,“立阊门者以象天地,通阊阖风也。”阖闾为了西破楚国,争霸诸侯,而在西北方向“立阊门以通天气”,所以阊门又名破楚门。它楼高三层,屋面四坡,重檐飞脊,雄伟壮观,耸立于护城河旁。这阊门是水、陆二门并列,正中为陆门,城内为瓮城,城体高大,砌筑坚固,成外吊桥横跨在大运河上。正门的北边是水城门。水城门也由两道城门和一道瓮城组成,拱券形的石门中设水闸和栅门,可以用绞关启闭,那运河水便从水门流进苏州城,横贯西东,流出苏州城的东北城门娄门,汇入娄江往东,经昆山接浏河,从太仓浏河流入长江。
过吊桥,经阊门陆门,便是苏州城最主要的街道之一中市街。说起这苏州城的街巷布局,杨溥不能不佩服一千九百四十多年前那位来自今湖广监利的同乡伍子胥。他充分利用当地河网纵横的特点,巧妙布局,把阖闾城建成了一座东西约八里、南北约九里的长方形城池。整个城池被大运河环抱,四周有城墙环绕,城墙内有护城壕。城区内是河、街相邻,水、陆并行的交通系统,形成一个双棋盘格局,那些街道、坊里、巷弄、店铺、民居井井有条地依河傍水布列在那些棋盘格格之间。在那些棋盘格格上,有两条最主要的街道把整个阖闾城大大小小的街坊里巷串连起来:一是从阊门到娄门的东西向大街阖闾大街,又叫中市街;另一条是从平门到盘门东侧的南北向大街卧龙街。这两条大街旁都有河流相伴,都在接驾桥附近交汇。杨溥一行的坐轿,正沿着中市街走到接驾桥旁。
跨过接驾桥,右转便上了卧龙街,再往南走个二里多路便到了苏州城中部的横越东西的主要街道干将街。跨过干将街便到了坐落在卧龙街东侧的苏州府衙。那里是当年伍子胥为吴王阖闾建造的吴王子城也就是吴王居住的宫城,不过,近两千年的沧海桑田,当年的宫城已杳无踪迹,现在只有后人在原子城废墟上重建的苏州府衙。去年九月宣德皇帝擢拔周忱为江南巡抚总督粮储。巡抚这名起于洪武二十四年懿文太子巡抚陕西,永乐十九年遣尚书蹇义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安抚军民。以后不拘尚书、侍郎、都御、少卿等官,时有差遣,但都不是专职,事毕复命,即或停遣,属于临时性的钦差。但宣德五年九月,因逋赋十分严重,需要专职要员驻地镇守督办,特在北京、南京、山东、山西、河南、江西、浙江、湖广等设专职巡抚。江南逋赋最为严重,宣德皇帝素知周忱有经世之才,特地将他从刑部员外郎擢拔为工部右侍郎,任江南巡抚。因为这江南粮储主要是苏州、松江、嘉县、湖州、常州、杭州、镇江这七府,而苏州又是这七府中最重要的地方,所以宣德皇帝就批准周忱将巡抚衙门建在苏州,地址就选在苏州府衙的东边不远处,正在修建,尚未竣工。
来到苏州府衙旁边卧龙街的西侧石头巷口,官轿停下了,况知府将杨溥请下轿来说道:“这里是苏州馆驿,请杨大人就此下榻。设施简陋,委屈大人了。”
“况大人不用客气。”杨溥笑道,“下官钦命所差不敢懈怠,岂能讲究舒适安逸?只要能歇宿就行。”
“可惜我那儿还在施工。”周忱也笑道,“不然接杨大人到我那儿盘桓几日,也好早晚请教呢。”
“请杨大人到下官舍下住吧。”杨溥正要说话,忽见从卧龙街南头匆匆走来两名官员,其中一人一边走一边接话道,“下官吴县县衙客舍宽敞得很呢。”
二人走到杨溥面前,那吴县知县抢前一步,跪拜道:“吴县知县井水明参见大人!”另一人也行了跪拜礼说道:“长洲县知县封士利参见钦差大人!”
原来这苏州府衙设在苏州城,而城内又以卧龙街为界,西边属吴县,吴县县衙就设在石头巷南边的东美巷口;东边隶长洲县,长洲县衙就设在知府衙门、巡抚衙门的东侧凤凰街口。这两位知县刚从乡下催粮回来,听说钦差大人杨溥到了就匆匆忙忙赶来了。
“二位大人请起,不必多礼。”杨溥用手托了托,“既然已经到了馆驿,下官哪里也不去了,就在此地歇宿吧。几位大人把鲍大人安排好就是了。”
“下官也不用各位大人费心。”鲍寀笑道,“上次下官来苏州住的是长洲县县衙客舍,一客不烦二主,这次下官还是住到封大人那里吧。”
“这样也好。”见歇宿之处已经落实,况钟接着说道,“杨大人远道而来,下官在离此不远的东美巷家中叫几个菜来为杨大人接风洗尘,请周大人、鲍大人作陪,井大人、封大人也去给杨大人敬杯酒吧。”
“不用,不用。”一听况钟要为自己接风洗尘,杨溥连忙摆手说道,“下官连日颠簸,实在有些疲劳,况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请各位大人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早饭后请周大人、鲍大人、井大人、封大人都到况大人衙中议事吧!”
见杨溥如此一说,那周忱和况钟都是耿直刚正之人,也就不再勉强。况钟命人将杨溥等人行李搬进客房,交代驿丞好生照看钦差,然后同周忱等人离去了。这边杨沐将杨溥安排妥当,便命驿丞端来饭菜,陪同杨溥吃罢晚饭,打来温汤,杨溥洗漱后便早早地歇了。那苏州是初来乍到,杨沐不敢懈怠,警醒地守护在杨溥房前。那杨晟和巧儿看见这人间天堂的繁华景象,禁不住心头兴奋,便向杨沐讨假,双双出去观赏苏州的夜景去了。
苏州知府衙门和江南巡抚衙门就在馆驿的东面大约一箭之地,况钟打发了衙役轿夫先走,自己陪着周忱向衙门走去。况钟看来有些心事,他抬头向周忱问道:“大人,您看杨大人此来,能将苏州积重难返的弊政改一改么?”
“我看这事还很难说。”周忱沉吟半晌,担忧地说道,“杨大人质直廉静为人厚道,朝中那是人人敬仰,可他也有个毛病,做事过于谨慎,像减赋、变漕这种涉及朝廷大政变法的事他未必敢做。杨大人此行有无收效,暂且观察一段再说。同时你我还要做好回朝面圣直奏的准备,一旦杨大人不赞成你我的主张,那我们就去面奏圣上。”
“下官看杨大人也未必是四平八稳不敢任事。”况钟犹犹疑疑地说道,“以前惩办大贪刘观的事不说,去年杨大人就做了两件震动朝野的大事:陕西捕蝗,罢了皇上的促织采办;临清巡视,除了内竖袁琦一害,那是朝野称道,天下叫好的事情,他何尝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过?不过这次下官倒是有些担心,皇上既然命杨大人前来江南实地考察,说明皇上尚存顾忌不想轻易改变成法,虽说也有一些变法的念头,但毕竟那是一种偶然的动摇,真正要变法的时候,皇上未必会同意,这点杨大人一定比我们更清楚。还有一点,就是户部尚书郭大人和礼部尚书兼理户部的胡大人都公开反对变法,阻力很大。郭大人是靖难功臣,一言九鼎;胡大人是杨大人的同年进士,情谊极深。杨大人要变法,势必会得罪郭、胡二位大人。杨大人要变法,很可能既会触怒皇上,又要得罪同僚,下官担心杨大人投鼠忌器,走走过场,回朝交差了事。那样的话,我们苏州百姓可是白望一场了!”
提到宣德三年惩办大贪刘观和去年杨溥陕西捕蝗和临清除害的事,周忱倒来了信心。他停步思索片刻,对况钟说道:“看来杨大人是个重视民心民情的人,这次我们要想办法带他去多走走多看看,让他多了解一些民间疾苦,说不定他会挺身而出力主变法呢!”
“大人此言有理。”况钟也高兴起来,“待杨大人下乡视察的时候,下官就陪他去几个地方,保证他一看就会决心变法!”
二人商议已定,各自回府去了。
正在周忱和况钟议论杨溥的时候,鲍寀和封士利二人也在路上商议对策。
“大人,杨大人一来,只怕苏州的税则、漕法真的会变法了。”封士利忧心忡忡道,“这样一改,户部郭大人、胡大人要我们阻挠变法的事可就难办了。”
“腐迂之见!”一听封士利这话,鲍寀不屑地嗤了一声,“你也不想想,当今皇上要是赞成变法,还派杨溥来做什么?不就朱笔一挥‘准奏照办’就行了么?那杨溥是何等精明之人,不会连皇上的这点意思都看不出来,这明明是皇上要杨溥下来走一遭,敷衍塞责回去交差,以堵众人之口罢了!你想,当今皇上会让杨溥把自己仓库中的粮食往外抛么?”
“要是这样就好了。”听了鲍寀的话,封士利高兴起来,“下官正愁宁王爷交代的事儿无法完成呢。”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鲍寀又教训道,“杨溥这人办事认真,我们也不能大意。这样吧,他杨溥下来必然要到各县视察,我们就来个先入为主,待杨溥下乡巡察了解民情的时候,你把他带到尹庄去,让尹崇礼给杨溥上一课,好让杨溥知道苏州的大户们都反对变法。”
“好计,好计。”听罢鲍寀说的办法,封士利连声称好,“赶明早我派人去给尹崇礼捎个信,让他找几个人一起壮壮声势,杨溥就知难而退了。”
第二天,杨溥带着杨沐、杨晟和巧儿辰时刚过便早早地来到了苏州知府衙门,况钟迎到了堂上。尚未坐定,周忱到了;稍后,井水明到了;只有鲍寀和封士利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来到了府衙。
大家坐定,杨溥拱手对周忱谦让道:“周大人,你是江南长官,今日议事还是你主持吧。”
杨溥谦谦君子,处处不忘礼数。那周忱虽然是个三品侍郎,但现在是江南巡抚,管着南京和浙江两地的事务,职权比从二品的布政使还要大。见杨溥谦让,周忱连忙拱手对杨溥说道:“杨大人不必客气,您是钦差大臣,我等唯马首是瞻,有何钧旨,您尽管吩咐。”
“那下官就僭越了。”杨溥拱了拱手道,“下官此次前来苏州是奉旨察看民情,了解江南漕运和赋税情况以及百姓诉求,周大人的《请改漕粮支运为总运疏》和况大人的《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各位就不必赘言。现在下官想先到乡间去看看,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杨大人下车问民,心系百姓,真是古大臣之风,令人景仰。”杨溥话音一落,那坐在下首的封士利记起昨晚同鲍寀商量的“先入为主”的策略,立即抢着恭维道,“杨大人要了解民情,敝县长洲县尹庄就是一个绝好的地方,那里民风古朴,百姓纯良,足可为苏州的代表,而且此地就在苏州城南郊,路程不远,大人尽可前往一访。”
封士利说罢,还得意地向鲍寀望了望,鲍寀也不经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可是周忱和况钟却满脸的不高兴,这封士利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还有巡抚和知府两位顶头上司在场,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说话呢!不过,封士利话已经说出口了,周忱和况钟也不好当面驳封士利的面子,那也有失上司的风度和气量。况钟狠狠地瞪了封士利一眼,没有作声。周忱对封士利看都不看,似乎并未听见封士利说话,向况钟说道:“况大人,杨大人要下乡访民,你看到哪里去好?”
“我们苏州一府七县到处都是一个样,杨大人随便看哪里都行。”况钟说道,“不过就赋税特重、逃亡特多、漕运特害者有吴县的木渎、长洲的胜浦、吴江的震泽、常熟的许浦、昆山的千墩、嘉定的吴塘、崇明的三沙,还有太仓卫城等地,杨大人随便点哪里都可。”
“吴县还有东山,那里的情况也很严重。”井水明补充道,“东山百姓死绝、逃亡、迁徙等事故户将近三分之二,杨大人不妨到那里去看看。”
见大家都说了,周忱正要说话,却见鲍寀笑着说道:“况大人既然说苏州一府七县都是一个模子,到哪里看不是一样?杨大人连日颠簸旅途劳累,不宜远行,我看到较近的尹庄去看看就可以了。”
周忱心里明白,鲍寀是要把杨溥往尹庄那里引,难道他和封士利有什么预谋么?周忱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平静下来,对杨溥笑道:“杨大人,大家一口气说了许多地方,到底到哪里去,还是您点吧,您点哪里,就看哪里。”
这官场上的套路杨溥是再熟悉不过了。朝廷派官员到地方巡视,那地方早就作好了准备,根据视察目的,准备了各种典型,等到上司一来,便把他往准备好的典型那儿引。要是巡察官员不吃那一套,想随机抽样去走访走访调查调查,如果抽中的对地方有利,便喜滋滋地把你引到那里去走访;如果你抽中的对地方不利,那么地方官总会以诸如道远不便呀、人员不在呀、隔山阻水呀等等理由阻拦你不让你去,再又千方百计引诱你到地方官想你去的地方,你到那地方听到的看到的肯定全是假的,半点儿真实情况你都别想得到。听了周忱的说话,杨溥含笑说道:“诸位大人刚才所说的那些地方下官肯定是要去看看的,不过现时下官倒不想去。这次来苏州的路上,下官结交了几个苏州的朋友,下官想先到这些朋友的家里去瞧瞧。”
听罢杨溥的这话,况钟不禁问道:“不知杨大人的这几位朋友住在哪里?”
“不远,不远。”杨溥笑道,“有几个朋友是长洲县周庄的,有几个朋友是吴江县同里的,还有吴县的甪直我也想去探访探访。就先到这三个地方去看看吧。”
杨溥要看的这三个地方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周忱和况钟从不弄虚作假,对于杨溥要看的三个村庄,他们二人并不在意;可是鲍寀和封士利二人却满腹狐疑:不知这杨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那里有什么重要证据足以证明江南不能变法或是非变法不可么?不过,那三个地方的富户多,富户肯定反对变法,看来这杨溥是打定主意,找一些反对变乱成法的典型回去交差了。想到这里,鲍寀和封士利不禁暗暗得意起来。
“这次探访切忌扰民。”看了看大家的反应,杨溥继续说道,“我们来个四约定:一不事先告示,二不带随从,三不穿官服,四是周大人、鲍大人、况大人和我四人同行,到哪个县哪个县的知县随行如何?”
一听杨溥这四约定,大家明白杨溥这是要微服私访了。周忱心里不得不佩服杨溥的心思缜密,他让主张变法的周、况和反对变法的鲍氏一同探访,少了许多猜忌和迂回,这不能不说是一着高招。想到这里,周忱带头拱手说道:“下官等人谨遵钧命就是。”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见周忱等人表了态,杨溥立即说道,“请各位大人稍事准备,有烦况大人找只小船,巳时动身,先到长洲县周庄吧。”
工夫不大,杨溥、周忱、鲍寀和况钟四人一身儒士打扮,穿着青色圆领衫,头戴圆顶遮阳帽,由苏州知府衙门通判荆永和及长洲县知县封士利陪同,乘着一只小船,从府衙前的胥门水道出发,东出封门,再右拐南行,过宝带桥,经独墅湖、九里湖、同里湖、白蚬湖往周庄而去。
自苏州城出来到周庄,水路也就是五六十里,不到两个时辰,小舟便到了周庄的后港。步上岸来,只见这周庄河道纵横水网密布,那庄子似乎就建在水上。杨溥的家乡湖广石首也属江南水乡,但人户都散住在高埠,从来没见过像这里家家户户临河而居,出门即河的景象,杨溥不禁大感兴趣。环顾了一下周庄的景色,杨溥向况钟问道:“况大人,这周庄周围都是水,庄内也是水,什么时候、什么人在这水洼里建起了一座村庄呢?”
“咳,您可别说,这周庄的历史还十分悠久呢!”见杨溥兴致很高,况钟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远在春秋时期,周庄地区曾是吴王少王摇的封地,古称‘摇城’,居民以农、渔为业。晋唐时这里叫贞丰里。宋元祐元年,有一个姓周的迪功郎在此收租建庄,后又舍宅为寺,将庄田二百亩捐作庙田,后人感其恩德,遂易名为周庄。后经多年发展,现在叫周庄镇呢。”
“想不到这水乡村庄还大有来历呢。”杨溥饶有兴趣地又问道,“看这庄子的布局和民舍的整齐,想必周庄曾经一度风光吧?”
“大人说得是,这周庄曾经名噪一时。”况钟继续说道,“到了元代中期,周庄来了一个人,周庄便从此人丁兴旺,商业繁荣起来了。”
杨溥不禁问道:“那人是谁?”
况钟望着杨溥一字一顿地说道:“此人就是江南巨富沈万三!”
“什么,沈万三?”杨溥吃惊地问道,“那个天下闻名的沈百万就住在周庄?”
“正是。”况钟笑道,“天下人只知道沈万三是苏州人,却不知他是苏州府长洲县周庄人。”
“沈万三确是大名鼎鼎,明初人没有不知道的。”杨溥笑道,“下官孩提时就常听祖父告诫家里人不要浪费说,‘不要小看这一针一线,日子长了,就是沈万三的家势也要败垮’,可见沈万三名气之大。后来还听说沈万三得到了什么聚宝盆,金银财宝取之不尽,一夜暴富;还听说沈万三拿银子帮洪武皇帝修筑了半个南京城;还听说沈万三要拿百万两银子每人一两犒劳明军,结果触怒了太祖皇帝,被发配到云南,等等,民间流传的故事还十分精彩呢!”
“那不过是民间流传的说书故事罢了。”况钟笑道,“下官原来也听说过这些故事,那是不辨真假。去年来苏州履任,先后几次到过周庄,才弄清楚那些故事都是坊间艺人的编造,你传我,我传他,传来传去事情就传讹了。”
顿了一下,见杨溥边行边听,还在等着下文,况钟又接着说道:“其实首先到周庄的不是沈万三,而是沈万三的父亲。沈万三的父亲叫沈祐,元朝中期,自浙江湖州南浔迁来,沈家由此落籍周庄。沈祐后来有四个儿子,其第三子名富字仲荣,因其后来有万贯家财,又派行第三,故世人称为沈万三。沈祐死后,沈富帮元代富豪陆行直之子陆祖恭做管账先生。这沈富机敏灵通善于理财,不久即成为陆家的乘龙快婿。沈富得到陆氏资助,先由海道运粮,进而又开辟海外贸易发了大财。到沈万三故世前,已拥有良田万顷,多处花园甲第和通番船队,珍藏大量珍稀宝玩,过起王侯般的富豪生活,被人称为沈万三。沈万三大约在元末故世,他的两个儿子沈茂和沈旺及其侄子沈玠在南京城进行大规模的营造工程。沈茂在洪武十五年获罪被充军云南,沈旺也死于“蓝玉”之狱,被抄家灭族。传说是沈万三,其实是沈万三的儿子和侄儿迭遭变故。”
说到这里,况钟住了口,似乎有甚顾虑不便再说了。其实况钟不说,杨溥心里也明白,这沈家败落的原因不是别的,那是太祖洪武皇帝草根起家,建国之初为巩固政权而残酷打击地主豪强的政策使然。那胡惟庸和蓝玉两次大狱,鞫词所连及坐诛者四五万人,不是将元功宿将相继除尽,将江南大户尽数抄没或是迁徙了么?那沈家是江南首富焉能逃过此劫?想到这里,杨溥不禁慨然叹息了一声,说道:‘沈万三子侄树大招风,不谋自保,令人叹息。不过这沈家营造周庄甚为得法,值得称道。”
“大人说得是。”况钟点头道,“这周庄四面环水,处于澄湖、白蚬湖、淀山湖和南湖的环抱之中,港汊纷歧,湖河联络,咫尺往来皆须舟楫。所以庄内以河道为骨架,因水成街,因水成路,因水成市,店铺民居皆依水而建,河道上架着宋、元以来各式古桥,巧妙地把水、路、桥、店、宅联系起来,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水乡古庄风貌。庄内四条河道井字形地流贯全庄,形成沿河两岸八条长街,庄中心两侧屋檐衔接,茶楼店铺鳞次栉比,临河民居纷墙黛瓦,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古趣盎然。不过那些只是一些富户人家,如沈家、张家、章家、迮家、徐家、叶家,他们都居住在庄子主要地方,大多数百姓还是结草为庐居住在周庄的四边。”
“那真是匠心独运,别有洞天。”听罢况钟的介绍,杨溥不禁赞叹道,“周庄这布局既规整又巧妙,着眼长远。不看现时仅庄子中心建筑古朴典雅,只要天下太平,再过几十百把年,那周庄肯定是一色的粉墙黛瓦,亭台楼阁,说不定会名扬四海呢。”
“谢大人吉言,但愿周庄将来能如大人所期。”况钟苦笑道,“不过如今的周庄却是人去户空,农、渔萧条,百姓怨声载道呢。”
众人边走边说,来到了庄子中心的一座桥下。况钟指着那桥又介绍道:“这座桥名叫富安桥,始建于元代至正十五年,相传是沈万三的弟弟沈万四所建,至今已有七八十年历史了。”
看着那富安桥,杨溥觉得十分特别。那桥横跨南北市河,桥的四角有四座各具特色的桥楼,看起来这里过去是桥楼茶馆,于此临窗品茗,欣赏着脚下穿梭的渔船,看着那“桥从前门进,船从家中过”的景致,别有一番风味。
“富安桥?”杨溥一边观赏着桥景,一边体味着这桥名,“看来沈万四颇有远见,这富安桥的桥名起得好。”
“正是如此。”况钟笑道,“据说沈万四头脑比较冷静,他隐隐看到荣华富贵背后深藏的危机,担心富了之后会招致祸患,便主动捐资为乡里乡亲做好事,修了这座桥。起名富安桥,寓意着他‘富’了以后祈求‘安’康的心愿。”
听了况钟的话,杨溥叹息道:“真是世事难料,后来不幸被沈万四言中了。”
经过富安桥东堍往南行几步,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废墟前,从地基上看这里曾经是一座深宅大院,但是现在仅剩残垣断壁了。面对这破败景象,杨溥不禁问道:“这是哪家的宅院,怎么弄到了如此地步?”
“这里就是沈万三的故宅。”况钟回答道,“自从沈家沈茂、沈旺兄弟出事后,沈家被抄没入官,子弟逃的逃亡的亡,故宅也就屋塌墙倒蓬蒿一片了。”
“可叹,可息!”一旁同行的周忱也不禁感慨万端,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躲过这一劫,说不定沈家后世子孙还会重振家声发扬光大呢!”
众人都在为沈家叹息,只有鲍寀却不以为然。他淡淡地说道:“谁叫沈万三富昏了头,敢与朝廷作对,得罪了官府能有好下场么?”
大家一边走一边议论,不觉穿过庄子中心来到了周庄的南部,忽见路旁有一老翁正在树下拾掇渔网。杨溥走上前去拱手问道:“老人家,请问张本新张大哥家住在哪里?”
一听问张本新家在哪里,那老翁立刻警惕地抬头看了看杨溥等人一眼,见是几位儒士打扮的人物,便放下心来和气地反问道:“你们是张家什么人,打听他家做什么?”
“我们是张本新的朋友。”杨溥友善地说道,“前几天我们在镇江碰见了他,受他之托来看望他父母呢!”
“这就对了。”听杨溥这么一说,老翁脸上有了笑容,“前几天张本新出门了,现在只有他父母在,沿着这条河、街向东走到尽头,门前有棵枫杨的便是他家。”
谢了老翁,杨溥同众人向东走去,走到尽头果然见一家门前河边有棵脸盆粗的大枫杨。
走到门前只见这是一栋三间草房,临河而筑,大门虚掩着。杨溥走上前去,敲了门问道:“家里有人么?”
杨溥连问了两声,只见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妪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对杨溥等人望了望,倚门说道:“你们找谁?”
杨溥拱手和颜悦色地说道:“请问,这是张本新大哥的家么?”
“你们是他什么人?”老妇人疑惑地问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显然,老妪存有戒心,杨溥笑了笑说道:“我们是他的朋友,受他之托来看望他家父母的。”
“你们是他朋友?”老妪又仔细看了看杨溥等人,越发不放心了,“我怎么不认识你们?”
老妪虽说没有承认这就是张本新的家,她本人就是张本新的母亲,但老妇人的话中已经不经意地说出了答案。于是杨溥便把在镇江码头如何救了胖头、黑子和洪苟儿,如何与张本新和周氏、沈士元和文氏相遇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末了,杨溥说道:“老人家不必疑虑,我们不是坏人,张大哥和沈大哥托我们来看望几位老人,说要你放心,等到了湖广洞庭湖落脚后即来接你们,还反复叮嘱要你们几位老人千万保重呢!”
话儿说到这里,老妇人疑虑顿消,立刻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搬来几把竹椅放在枫杨树下,又每人敬了一盅凉茶,还从园中摘来几个甜瓜洗了放在竹桌上,说道:“几位大爷请慢用,待老身去叫他爷爷回来。”
说罢,老妇人踮着小脚,向西边街市上快步走去。
这棵大树如伞一般遮住了火辣辣的烈阳,河边凉风习习,正好歇暑。杨溥等人又热又乏,也不客气,便一边品茶吃瓜,一边等待主人回来。
不一会儿,只见老妇人领着两个老头和一个老妇欢欢喜喜地来了。一见杨溥等人,老妇人便指着杨溥对那三人说道:“这几位便是救我们孙儿的恩公!”
那三人纳头便跪了下去拜道:“谢谢各位大爷救孙之恩!”
“不敢当,不敢当!”杨溥、周忱和况钟连忙扶起几位老人,杨溥拱手问道:“几位想必是张本新和沈士元的父母了?”
“正是,正是!”站在前面的一位老人指着另外三位老人说道,“小老儿是张本新的父亲,这是我老伴,那两个是沈士元的父母。敢问几位大爷,我们那儿媳和孙儿都还好么?”
“都好,都好。”杨溥又把镇江码头遇见张本新夫妻和沈士元夫妇的事说了一遍,“张大哥和沈大哥托我告诉你们,一切平安,不要挂念。你们的孙儿胖头和黑子还说特想爷爷奶奶呢!”
“多亏了几位大爷!”听了杨溥说话,沈母禁不住垂泪道,“在家里的时候险些被衙门的公爷抓走,在外头又险些遭了毒手,这日子怎么这么难过!”
“真是对不住几位大爷。”张母抱歉地向杨溥说道,“几位爷刚来的时候,老身还以为是县里的公爷来抓我儿子的,多有怠慢,想不到竟是几位恩公来了,惭愧,惭愧!”
“还啰啰唆唆做什么?把这包盐拿去。”张父笑着对老伴说道,“已是中午了,还不快到厨下做些饭菜,请几位远道而来的恩公充充饥。他沈家大婶,烦劳你去帮帮忙吧!”两位老妪喜滋滋地答应一声,拿起盐包到厨房忙活去了。
“您刚才是去买盐?”见张父说到盐,坐在一旁的周忱问道,“你们这里的盐好买么?”
“不好买呢!”张父回答道,“本朝自开国以来,盐是专卖,我们周庄设有一家盐店。洪武年间,那是官卖,规规矩矩,随时都可买到盐。永乐初年那官盐不知怎么越来越难买了,有时好一段时间还买不到盐。永乐八年的时候,官府为了回收钱钞,实行户口食盐法,大口每月食盐一斤,纳钞一贯,小口半斤,纳钞半贯,此法一直实行到永乐末年,那时食盐好买,价钱也适中。可是宣德元年停了中钞之例,那盐就不好买了:价钱低的官盐少,难以买到;能买到的大多都是私盐,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价钱特高。官盐一斤只纳钞两贯,而私盐一斤则需纳钞六贯,甚至十贯。十贯是多少?按现行市场米价计算,每石五十贯钞,那一斤盐则需米二斗,这高的盐价谁吃得起?可是不吃盐又不行!这不,昨天我家的那头水牛被热死了,我刚才到市上去买盐回来腌肉,每斤盐就花了十贯!”
听说盐价这么高,周忱不解地问道:“怎么官盐没有,私盐倒要多少有多少呢?”
“恩公不是商人又不是本地人,这其中的道道你们就不明白了。”沈父插言道,“近几年盐场灶户贫困不堪,大量逃亡,盐课欠缴甚多,官盐自然就少了。小老儿有个表兄姓年,在松江府华亭县盐场,听他说近年华亭、上海二县的盐场制盐的灶户近一半逃亡了,二县逋欠盐课达到六十五万余引,您看这官盐不就少了么?”
听罢沈父这话,周忱又问道:“那私盐又如何应有尽有呢?”
沈父回答道:“我们沿海并不缺盐,官盐少并不等于盐少。那些没有逃亡的盐场灶户,反正盐课完不清,他们的盐索性一半交课,另一半欠着不交,却私下里卖给贩子,所以这私盐就到处泛滥了。”
听了沈父细说的缘由,周忱皱着眉头没有出声,杨溥说道:“看来这盐政的弊端也是不小。张老丈,您刚才说您的牛昨儿被热死了,这么贵重的牛怎么让它热死了呢?”
“咳,说起来真是心疼!”张父难过地回答道,“儿子他们在家的时候,牛是他们管着,每日喂草喝水都是儿子的事。自从他们走后,这些天牛只能我来管。昨儿小老儿到周里去有事,走时把牛拴在那片草地。不想我被事情拖累住了,天黑时才回来,老伴又不知情,没有及时收牛,等我回来赶到那片草地时,只见那条刚刚告轭的水牛,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活生生地热死了!”
说罢,张父顿了一下,叹息道:“要是儿媳们不走,这牛怎么会死呢!”
听到这里,况钟接话道:“老人家,在家好好的,儿子媳妇为何要出外谋生呢?”
“在家哪里是好好的哟!”张父叹息了一声,迟疑着说道,“有些话当着官家还不能说,幸好你们几位大爷不是官府老爷,那我直说了吧。”
说罢,张父指着沈父说道:“实话告诉你们几位大爷,他的儿媳、孙子和我的儿媳、孙子都举家外逃了,他们一道同去的十几家都是这样,哪里是什么出外谋生哟!”
“举家外逃?”其实杨溥早已知道此事,但他不动声色,故作惊讶地问道,“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逼着非逃不可么?”
“咳,这事说起来心就寒!”张父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赋税太重了,年年逋赋,欠税已经无法完尽,县衙里的公爷如狼似虎天天上门逼讨,牵猪拉牛,捉鸡抓鸭,还要抓人关押兑现放人,你们说这日子还怎么过,不逃亡行么?”
说到县衙的公爷如狼似虎逼租,坐在一旁的长洲知县封士利脸上火辣辣的如坐针毡。待张父说完,他不满地故意问道:“你说赋税太重了,你们家年年逋赋,那还有一部分人为什么不欠官府一两租粮呢?”
“谁不欠官府税粮?不欠赋税粮的都是种民田的富户!”旁边坐着的沈父气愤地插话道,“您这话是从官府听来的吧?官府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大爷,您可别听官府的人胡说,他们可是护着富家大户。您想,他们大富户种的都是自家的民田,每亩只交租粮三至五升,而我们穷家小户租种的都是官田,每亩要交租粮旧科是五斗至七斗,新科是七斗至一石,有的甚至是一石二斗至一石五斗,我们种官田的租粮是种民田税粮的二十倍,他富家大户还能欠税粮么?”
听罢张父和沈父的此番言语,杨溥又有意问道:“不怕二位老丈笑话,我们这几个都只知读书,不懂经世之学,不知何谓官田,何谓民田,官田、民田科征额度何以如此悬殊,又分什么旧科、新科,二位老丈请说来听听如何?”
“只要几位大爷愿听,那小老儿就说说。”说罢,张父便把官田、民田的来历和官田租赋为何如此之重的缘由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张父说道:“就是官田租赋税额也有差别。租种元代就有的官田按原有的征收标准征租称为旧额,一般五到七斗;租种洪武开国以后没收的张士诚及其功臣子弟的田地和抄没富家大户的田地这类官田叫作新科,一般七斗到一石;这其中还有一部分田是官府没收前由租户再转租他人的重租田,税额最重,高达一石二斗到一石五斗。您说官田的租税这么重,种官田的交租之后连活命的口粮都所剩无几,更别说有什么收益了,没有收益,还要欠赋,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谁还愿意在这里种田?不逃还有活路么?”
张父所说的官田赋税特重,在座的杨溥、周忱、况钟、鲍寀和封士利人人心里都明白,只是对此的态度各不相同。周忱和况钟一听张父和沈父所言农户大量逃亡的原因是因为官田赋税过重,心下不由大喜,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让老百姓当面亲口向钦差大臣说说,那就证明二人向皇上所上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的奏章所言属实,改变江南官田税则是民心所望势在必行。可是那鲍寀和封士利听了却很不顺耳。只说要减官田税则,绝口不提百姓刁顽不古,胥吏催征不力,守令玩法无能,这不是成心想赖租么?杨溥与他们却不同,别有一番意图。他此次江南之行,不论宣宗皇帝的意图如何,但自己的任务是要彻底弄清江南逋赋的现况和真正的原因,以便对症下药,拿出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案。他之所以要众人一道微服探访周庄等地,就是大家一道走走看看听听访访,让大家一起把情况弄清楚。张父和沈父所说的一些情况与镇江码头张本新和沈士元所说的情况完全一致,看来这官田赋重,农户被迫逃亡都是真实了!
杨溥正要继续询问一些事情,只听那鲍寀按捺不住,开口向老丈问道:“你们说现在官田赋重,农户被迫逃亡,是逋赋的原因,我看未必如此。我且问你,同样是种官田,何以洪武年间不逋赋,永乐年间不逃亡呢?”
“大爷,这您就不知其中的缘由了。”张父笑道,“小老儿今年七十多了。这些事都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最为清楚。洪武年间虽说官田赋重,亩交一石,但完粮是在南京,路程不远,租粮加耗不多,我们完粮后还落得一半收成,大家虽有怨言,但还承受得了,谁想逃亡?永乐初年依洪武科则没什么变化。但是自从永乐皇帝定都北京后,我们的粮食要运到北京仓、通州仓去完粮,苏州去北京四千余里,虽说租粮每亩还是一石,但粮长的费用要加米,粮食沿途损耗要加耗,运输中过闸翻坝要加米,到了地方打点送情要加米,运粮夫沿途的吃喝要加米,这处处都要额外交米,一石租粮运到北京交出去,没有三石的加耗办不成。您说,我们种一亩官田,名义上说租粮还是一石,可是加耗三石,实际共要四石呢!”
话说到这儿,张父已经把官田赋重的事儿说得很透彻了,但是种官田到底有无收益的情况还没说清楚,杨溥忖了忖,问道:“那你们一亩田到底收得多少,一年有无收获呢?”
“说起来心酸!”张父回答道,“我们苏州百姓历朝历代都会种田,水稻产量历来是天下之冠,尽管如此,收成也还是有限。譬如水田,夏收一季麦子平年收个五六斗,丰年收个六七斗,歉年只能收个四五斗;秋收一季水稻,平年收个五六百斤,丰年收过六七百斤,歉年只能收个四五百斤。我们就按丰年算账吧,夏收麦粮七斗,秋收稻谷七百斤,碾成米充其量也就是二石四五斗,合计一年亩收不到三石二斗,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不留种子,也完不成租赋!还谈什么收获?这租赋能不逋欠么?”
张父的这笔收入支出账算得明明白白,谁也驳斥不了,何况他还是算的丰年账,那平年可想而知,歉年更是不堪设想了。听了这笔账,鲍寀不作声了。
说到这儿,忽听“啪”的一声,况钟击掌叹道:“人无利益,谁肯起早,难怪农户大量逃亡了!”
后来的那些天,杨溥同周忱、况钟和鲍寀继续到苏州府的其他县去查访,先后到常熟、昆山、嘉定、崇明四县走了一遭。到处所见民户逃亡、良田抛荒等情况都十分严重,杨溥越看心情越发沉重。不仅如此,所到之处还发现了一些新情况:常熟县县民反映,各郡使用驿马都是民户供应,按规定由乡里马头总负责,马匹一有损耗,马头便向民户横行摊派,收钱补买,百姓叫苦不迭;昆山县县民反映,海水上涨沦陷不少田土,土地都没了,但租赋仍在征收。据昆山县知县甘一伷拿出簿册查报,全县自永乐十二年以来,已有官、民田一千九百三十余顷被海水淹没,至今十有余年,犹征其租,民无所出,屡诉不除;嘉定县县民反映,昆山、嘉定、崇明等县出产棉花,家家户户织布,朝廷规定以布抵租粮本来是好事,但征收太多,无法完成,只好年年逋赋,据嘉定县知县鲁月阶统计,朝廷向江浙征布八百匹,其中浙江十一府仅征一百匹,而南京的昆山、嘉定、崇明等县却高达七百匹,严重不均;崇明县县民反映,朝廷征布方法还极不妥当,规定疋重三斤抵租粮一石,而百姓交去的布往往以棉纱太粗而拒收,为什么不以布匹的长宽面积计征等等。特别是嘉定县知县鲁月阶说出了一个重要情况,去年也就是宣德五年九月,嘉定发生了一起仇杀粮长的事件,当地民户因愤恨粮长营私舞弊横征暴敛,聚众一百五十多人执火围屋,将粮长黄贞杀死,还劫走了黄贞全部财物。据鲁月阶说,他还知附近几个县去前年都发生过类似仇杀粮长的事件,如去年十一月长洲县粮长韦恕就因催征而被杀。
这些地方看到和听到的情况本来就使杨溥心情越来越沉重,当听到各县都先后发生了仇杀粮长的事件时,杨溥内心更加不安了:再这样下去,那苏州百姓不会揭竿而起么?
看了苏州所属的几个县,反正到了海边,杨溥与周忱、鲍寀商量,索性就近把松江府视察一遍。于是杨溥让况钟先回苏州府,然后同周忱、鲍寀来到松江府,松江府知府赵豫接着,陪同杨溥等人把松江府所属的华亭、上海二县也查访了一遍。当地百姓除了说民户大量逃亡外,还说了个新情况:华亭、上海沿海盐场制盐的灶户也出现大量逃亡,据松江府知府赵豫讲,迄今为止,华亭、上海二县逋盐课达到六十三万引,灶丁逃亡已达二分之一,情况也是特别严重。一听这情况,杨溥心里暗忖了一下,盐一引是四百斤,欠六十三万引,那就是欠交国家二万五千二百万斤盐啊!以每人每月食盐一斤,计全国六千万人口,那可是四五个月的食盐,这是多大的事情!按现行官价一斤盐一贯钱钞算,那可是国家二万五千二百万贯的损失啊!看来这盐政也该治一治了!
看罢松江府,杨溥同众人最后来到了太仓卫。太仓卫不大,横直不过三四十里,仅有一城及几个城厢。此卫虽属前军都督府,但税粮却仍归苏州府统收统纳,官吏归巡抚、按察司督察。杨溥、周忱、鲍寀来到城中会同卫指挥使找到掌印、佥书一查,众人不禁大吃一惊:该卫洪武年间应有八千九百八十六户,宣德五年末名册上仅存一千五百六十九户,除去虚报之数外,实有七百三十八户,而这七百三十八户却要承担原先近九千户的税粮徭役,根本无法施行,所以太仓卫是年年逋赋比例最高的地方。如果不赶紧采取措施,恐怕这七百多户都保不住了,这么沉重的赋税,谁也承受不了,还不趁早逃亡么?
看罢名册,杨溥、周忱尚未说话,那鲍寀愤然说道:“近九千户民户逃得只剩不到十分之一,这些地方官是怎么当的?尽是一群吃干饭的庸才!”
一听鲍寀辱骂地方官吏,身为江南巡抚的周忱不由一把无名火起。他瞥了鲍寀一眼,冷冷地对太仓卫指挥使司那个专管粮马的佥书狄孟春说道:“你们也真是糊涂,本来就不该把田土租赋定那么高,后来百姓逋赋逃亡,你们又不上报,弄得如今逃去了十有八九,我看你们如何交差!”
“大人容禀。”那佥书狄孟春一肚子委屈,诉道:“太仓卫本是洪武皇帝开国时所置,田土租赋征收标准是户部所定,哪里是我们定的?田土租税特重民户不堪重负,再加上江岸崩塌田亩未除,包荒摊纳民户更是苦不堪言,从永乐末年起就开始逃亡,近几年逃得特多,我们曾经多次将这些情况上报,要求官田依民田起科,除去江坍田亩,减去应科租额,但至今未有结果。”
听到这里,周忱沉着脸问道:“你们把这情况都报到哪里去了?”
那狄孟春回答道:“主要是向户部报告,也备案前军都督府、南直隶都督指挥使司和苏州府了。”
周忱冷冷地又问道:“按隶属关系,太仓卫税额该哪里答复?”
狄孟春回道:“该户部。”
周忱紧追着问道:“户部答复了么?”
狄孟春苦着脸说道:“石沉大海,至今未见回音。”
“真是一窝吃干饭的庸才!”周忱立即恨恨地骂了一句,“太仓城民户逃亡如此严重,他们是聋子是瞎子么?坐在京城讲干狠,无视下情,不管百姓死活,那不是害民误国么?”
杨溥一听周忱这话,知道周忱是在反击鲍寀。那边鲍寀听出周忱指桑骂槐,气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嘴巴张了几张,似乎要回敬周忱。
“周大人、鲍大人,太仓卫的事今天就别讨论了。”杨溥见周、鲍二人会干起来,连忙抬手止住了他们,说道,“待我们把情况弄清楚了,再拿个方案请旨吧!”
周忱和鲍寀见杨溥发了话,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气鼓鼓地按捺住怒气不作声了。
杨溥又向掌印和佥书询问了一些官、民田租赋科则和海水沦陷、江岸坍塌等田亩损失情况。之后,告辞卫指挥使,同周忱、鲍寀弃舟登车回苏州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