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六回 乞巧节巧儿乞姻缘 议弊政况钟议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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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杨溥苏州访民,前后去了一个多月,回到苏州的时候已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前夕了。杨溥交代大家回去后根据这次下乡暗访的情况,各自作些准备,就如何解决当前的问题提出自己的主张,七天后大家商议——这几天牙疼特别厉害,他要请郎中诊治诊治。交代完毕,周忱等人各自散去,杨沐、杨晟和东方巧儿接着杨溥,迎进了馆驿。

吃罢晚饭,一家人坐在馆驿的庭院中纳凉,望着斜挂在东南低空的一轮明月和天上清晰可见的织女星与牛郎星,兴致勃勃地话起了家常。

看着杨晟和巧儿亲亲热热,杨溥微笑着问道:“巧儿,前几天乞巧节你们祭祀牛郎、织女二星了么?”

见杨溥问到七月七日这个女儿节,那本是有情的青年男女相会的情人节日,巧儿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低头说道:“出门在外不方不便的,没有祭祀呢。”

“别不好意思!”旁边的杨晟却大方地说道,“七月七日那晚星光灿烂,织女星、牛郎星特别光亮,我陪巧儿到景德寺去,月底下摆设香米,上置瓜果,用彩线穿七孔针,向织女乞巧呢。”

听说他们还真祭祀了牛郎、织女,杨溥关切地问道:“巧儿许愿了没有?”

“许了。”巧儿抿嘴含笑低低地说道,“巧儿祝愿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永不分离呢。”

“还有呢。”杨晟嬉皮笑脸地说道,“巧儿还祈祷牛郎、织女二仙显灵,让她有情人快成眷属呢!”

杨晟一句话说得巧儿两颊绯红,月光下绽放了一朵花。巧儿伸手挠着杨晟腰部痒处,嗔道:“谁跟你说的这话?胡扯,你自己有这心思还差不多,真不害羞!”

“哎哟,哎哟!”杨晟一边躲闪着,一边求饶道,“好妹妹别挠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看着这两个孩子亲亲热热地打闹,杨溥打趣地问道:“那晚瓜果上有喜子结网么?”

杨溥说的喜子结网,是七夕节晚上祭祀牛郎、织女的瓜果上第二天早上有没有一种红色长腿小蜘蛛结网,那长腿小红蜘蛛叫喜子,如果有喜子结网,就被认为得到了织女的青睐,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就会心灵手巧,万事如意。

一听杨溥问到喜子结网,巧儿立刻神采飞扬,兴奋地说道:“结了结了,那喜子煞是可爱呢!”

“恭喜,恭喜!”杨溥点头对杨沐笑道,“既然牛郎、织女二仙都答应了,等我们这次苏州回家,我和夫人做主,就把晟儿和巧儿的婚事办了,免得眼前的这对牛郎织女天天隔河相望呢!”

听了杨溥这话,杨沐含笑点头没有作声,杨晟却慌忙起身拜了一拜,说道:“侄儿谢谢大伯!”

看见杨晟那猴急的样子,巧儿轻轻地踢了他一脚,娇嗔道:“就你脸皮厚,还不起来听大伯说话!”

杨晟扮了个鬼脸坐下了,呆头呆脑地向杨溥问道:“大伯,那牛郎、织女犯下了什么罪过,被隔在银河两岸?”

杨溥笑着对巧儿说道:“晟儿冒冒失失,大概还不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巧儿给他讲讲,也让晟儿长长见识。”

“我也是小时候夏夜乘凉阿娘讲给我听的。”巧儿说道。接着巧儿把牛郎织女七夕鹊桥相会的故事讲了一遍。

说到七夕节,杨溥道:“七夕节早在汉代就是盛大节日。据《汉武帝内传》说,元封五年的七月七日,王母娘娘还光临人间,赐给汉武帝四颗仙桃。汉武帝不识王母娘娘,还是巧儿的先祖东方朔告诉的,可见七夕节早在汉代就已形成。后来传到民间,于是便有了穿七孔针,以瓜果祭祀牛郎织女乞巧的风俗,久而久之,便成了今日的女儿节,一直传到现在。”

“这么说,七夕节的形成,我的先祖也有一份功劳!”说到东方朔,东方巧儿不免得意起来。她喜滋滋地说道:“难怪七夕那晚,我供祀的瓜果上结了三个喜子,除了织女显灵外,还有我先祖暗中保佑呢!”

“那是那是。”杨晟一旁故意讨巧儿喜欢,嘻嘻笑道,“不是巧儿乖巧,织女哪能喜欢,先祖哪能保佑?喜子一结就是两三个!你看紧傍巧儿的那个女孩,连一个喜子都没结呢!”

说到喜子,巧儿兴奋起来。她望着杨溥高兴地说道:“大伯可惜七夕那天您不在苏州,那可真是热闹,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女孩子们都摆设香案,陈设瓜果,穿七孔针,许心里愿,祈福乞巧呢!那真是阿娘说的唐朝那个叫什么林杰的神童写的诗那样热闹非凡呢!”

说罢巧儿朗朗地诵道:

七夕今宵看碧霄,牛郎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一听巧儿吟诵唐诗,杨溥连连点头,赞许地说道:“可惜巧儿少小流离颠沛书读少了点,不然定会是个才女呢!巧儿,你刚才诵了一首唐诗,现在大伯念一首宋代大词家秦观的著名七夕词《鹊桥仙》吧。”

说完,杨溥抑扬顿挫吟哦起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好词,好词!”听罢这首词,巧儿喜得拍手叫好。她感叹地说道,“这首词把牛郎织女七夕一会写得淋漓尽致,真是绝了!难怪七夕那晚紧傍我的那位妹妹嘴里喃喃自语什么‘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一边拜祭,一边落泪,原来她念的正是这首《鹊桥仙》呢!”

“你还别说那女孩子,说起来令人同情。”杨晟一旁也叹息道,“你看她一脸的忧愁,定有难言之疼呢!”

“可不是么?”巧儿接着说道,“巧儿问过她,她说她叫苏戌娟,自幼也曾读几年诗书,不幸父母双亡,被无锡县城屠户尤葫芦收养,这次随养父到苏州阊门内皋桥走亲戚,恰逢七月七日女儿节,她出门在外也只好和我一样到景德寺来乞巧。不过,她没有我幸运,夜阑更尽竟一个喜子都未结,那苏戌娟还难过得哭了一场呢!”

“苏州自古便是人文荟萃之地,历代人才辈出,文人墨客比比皆是。”杨溥笑道,“这里的乞巧书自然比别的地方过得更加隆重,难怪外地的女儿家也到苏州来过七夕节呢!”

杨溥这话一是说苏州的乞巧节非寻常可比,文气极盛,同时也是在取笑巧儿,逗她乐乐,不想那杨晟却听成苏州读书人多特别出人才了。巧儿正要向杨溥撒娇,不料杨晟抢先说话了。

“说苏州繁华是人间天堂那确实不假。”杨晟冒冒失失地说道,“可是说苏州读书人多出人才,我看倒也未必。”

一听杨晟这话,杨溥和杨沐倒十分诧异。杨沐一边制止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莫要信口雌黄!”

“晟儿这话必有来历。”杨溥倒不在意,他指着杨晟说道,“何以见得苏州不出人才,你倒说来听听。”

“好,说就说。”杨晟笑了笑,说道,“前天孩儿上街去玩耍,走到苏州文庙,听一个先生讲了一则故事,很有趣的呢!”

“什么故事?”一听说有故事,巧儿便催促道,“快讲,快讲!”

杨晟想了想说道:“那个先生说,宋朝神宗元丰年间,大诗人苏东坡任湖州知州,苏州府恰好正在修文庙,知府老爷请苏东坡为文庙题写了庙名。有一天两个苏州府学生员到文庙拜孔,一见庙门上悬挂着牌匾,大书两个字:‘文庙’。因苏东坡写的是行书,字有些难认,一个学生把文庙念成了‘文朝’,另一个学生说,不对,是‘又庙’。两个学生争执起来,都说对方认了白字。两个学生互不相让,只好找人来评判。恰好一个和尚路过,二人就找和尚评理。不想这和尚认了半晌,也认不准是两个什么字,只好推托说:‘我要赶齐(斋)去了,你们找别人评判吧。’说罢,那和尚走了,他也是个认白字的伙计,把和尚做法事‘赶斋’念成了‘赶齐’。等一会一个算命先生过来了,两个生员又请他评论。那个算命的看了一会也不认得是两个什么字,只好说:‘我要去奔命,你们找别人吧。’说罢,算命先生也走了,他把算命的‘算’读成了‘奔’。”

说到这里,杨晟故意卖了个关子,住口不说了。旁边的巧儿可是急坏了,连连催道:“快说呀,那两个学生找到会认字的没有?”

杨晟故意舔了舔嘴巴,说道:“嘴巴都说干了,还怎么说!”

巧儿知道杨晟在故意拗她端茶喝。她起身给杨溥和杨沐斟满了茶杯,再给杨晟斟了一杯茶,娇嗔道:“就你事多,给,喝了快些讲!”

杨晟笑嘻嘻地接过痛快地满饮了一杯,继续讲道:“又过了一会,一个教书的先生来了,两个学生又找他评判。不想这教书的也是白字先生,他看了好一会也拿不准是两个什么字,只好说:‘我要教昼去了,你们找别人吧。’说完,教书先生也走了,他把教书的书认成了白昼的昼。找了几个人都没有结果,两个学生争得面红耳赤,只好去问县官老爷,他们想别人不认得这两个字,县官老爷一定认得。恰好县官老爷到文庙敬香来了。知县大人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说了几句话后走了。”

说到这儿杨晟又停住了,巧儿伸手拧了杨晟一把,说道:“你又来了,你说不说?不说小心揍你!”

杨晟只好讨饶道:“我说,我说还不成么?”

看着这两个孩子的亲热劲儿,杨溥和杨沐都含笑不语,任由他们闹去。

闹了一会,杨晟才接起话把,说道:“那县官大人也没说别的,就是念了一首诗。”

说罢,杨晟学着县官老爷的形象,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文朝(庙)又(文)庙两相宜,可恨秃头去赶齐(斋)。

拿住奔(算)命犹自可,捉住教昼(书)活剥皮。

我也不是孔天(夫)了(子),要问去找苏东皮(坡)。

这诗念罢,众人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杨溥说道:“这都是那些不服气的外地文人瞎编的故事,故意贬损苏州读书人的笑话。其实,苏州文魁江南甚至才冠天下。隋、唐、宋、元四代,苏州共出进士七百九十多人,有状元十二人呢。像隋代的陆德明、唐代的陆龟蒙、北宋的范仲淹、南宋的范成大、元代的顾瑛,都是历代传诵的诗文大家。还有唐代张旭、元代黄公望都是名噪一时的书画名家,留下许多传世之作。就是本朝开国未久,苏州也不乏名人,如靖难第一功臣姚广孝就是苏州长洲人,再如高启、杨基、张羽、徐贲诗名满天下,被称为‘吴中四杰’呢。过两天等我牙齿好些了,我带你们去此不远的阊门和皋桥一带瞧瞧,你们就信了!”

众人说笑了一会,月儿已经移到了中天,杨沐端来牙疼药请杨溥服下,众人各自回房歇息了。

一晃七天过去了,杨溥的病牙拔去后,精神好了许多,他要杨沐去知会周忱、况钟和鲍寀,并通知苏州府七县知县和太仓卫佥书一并参加,三天后在苏州府衙门举行会议,议论江南变法。

这一天,苏州府衙大堂上,参加会议的各位官员齐集堂上,杨溥和周忱、鲍寀三人谦让了一番,周忱说杨溥是钦差大员,又是内阁大臣,理应居中坐首席并主持会议;鲍寀是户部派到江南督赋的,品秩是正三品虽与杨溥、周忱相同,但既不是钦差又不是地主,见江南最高行政长官巡抚周忱对杨溥都礼让三分,当然更是无话可说,只好退避三舍,坐在了杨溥的右手;明初洪武皇帝召谕,一改元代尚右的礼俗以左为大,那周忱对鲍寀也不谦让,坐在了杨溥的左边;况钟是知府正四品,坐在周忱之下;太仓卫佥书狄孟春是镇抚兼职从五品,坐在鲍寀之下;吴县知县井水明、长洲县知县封士利、吴江县知县董兴福、昆山县知县甘一伷、常熟县知县秘珪、嘉定县知县鲁月阶、崇明县知县清一舍都是正七品,按照礼仪规定,各按县衙排列顺序依次就座。其他相关属员如同知、府判、经历、县丞、主簿等人则依品秩高下侍立于堂下。

众人坐定,杨溥环视了一下堂上,说道:“诸位大人,今日把大家请来,是要商讨苏州逋赋治理对策。苏州自春秋战国以来发展迅速,士民富庶,隋唐时即成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繁华之地,名扬天下,誉满九州,历代是国家粮赋重地。自大明开国以来,苏州一府粮赋甲于天下,曾为朝廷做出过巨大贡献,可谓功莫大焉。但是,自永乐年间开始,苏州一年不如一年。尤其近几年来,苏州逋赋特别严重,民户大量逃亡,良田大片荒芜,民生每况愈下,这与当今皇上民安为福、守成兴国的治国方略大相径庭。就本官此次下乡访查所得情况来看,可谓触目惊心。年年逋赋、民户逃亡、社会动**已成苏州重大问题,如不及时采取措施,后果不堪设想。今日本官就苏州的问题,想听听诸位的看法。各位大人有何高见,就请畅所欲言吧!”

“杨大人已经发话了,大家有什么说什么。”江南巡抚周忱一旁说道,“杨大人受当今皇上钦命,来到江南巡按,调查江南逋赋问题,这是大家一次难得的机会,各地有什么问题,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有什么好的治理建议,都说一说,以便杨大人为我们做主。”

“租赋是国家的**。”坐在一旁的户部侍郎鲍寀担心县官们发言一边倒于己不利,便来个先入为主,抢先发言。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振振有词地说道,“朝廷凭借税赋这个**运转,国家依靠赋税生存,可以说没有赋税收入,就没有国家,因此赋税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无论何人不能轻易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税赋减少,朝廷用度从何而来?边境将士粮饷从何而来?各位大人的俸禄从何而来?所以大家要多出一些好主意,看如何能把所有赋税都收上来!”

鲍寀的这点心思当然瞒不过杨溥,他明白鲍寀要先给大家定个调调,让大家按他的意思去说。杨溥不动声色,待鲍寀说完,杨溥微笑着对大家说道:“还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好,不论是好是坏,只要像《汉书·刘德传》说的‘实事求是’就好,大家请发言吧!”

“那下官先说几句,算是抛砖引玉吧。”吴县知县井水明首先发言了,“我们吴县的情况十分突出,逋赋相当严重。”

说罢,井水明将吴县的逋赋情况、民户逃亡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列举了大量数据,引述了许多典型,说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末了,井水明说道:“就本县情况看来,下官以为逋赋相当严重,民户大量逃亡的主要原因是官田租赋太重,民不堪受,再加上漕运遥远加耗无度,更是雪上加霜,譬如木渎镇,民户逃亡近半,还在逼租,焉得不逃?为今之计,唯有减官租,变漕运,方能安民,民安方能兴国,否则无从谈起!”

井水明话音一落,长洲县知县封士利紧接着发言了:“下官长洲县虽有周庄等地逋赋较多,民户逃亡较众,但其他地方都还较好,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下官细查周庄等地逋赋较多,是因为粮长催征不力姑息纵容所致;逃亡的民户也大都是些平日不服管教的刁民。下官以为要解决当前逋赋、逃亡的问题,还是要严督催征,严加管教,严惩刁民才是。”

封士利此言一出,堂上一时寂然。少顷,有的叫好,有的不屑。不过,会议一开始,就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和主张,倒使杨溥有些意外,想不到这封士利竟然说长洲县一枝独秀,没有多大的问题,这是真的么?这人说话空浮得很,尽是一些“较多”、“较好”,具体的情况和数据一个也没说,空谈!

杨溥不想会议开始便打断人家发言,那样会使人不敢讲话,尤其会使人不敢讲真话,会让人感觉长官爱听什么或者不爱听什么,溜须拍马者便会专拣长官喜欢的说而投其所好,正派规矩者便会缄口不言而阻塞言路,他想把大家的意见听完了再说。

杨溥正在想着,只听吴江县知县董兴福说道:“下官吴江县的情况和吴县差不多,逋赋、逃亡也是十分突出,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尤其是漕运,百姓负担沉重,像同里镇是花耗三石粮食才能将一石租粮送到北京,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如此劳民伤财的办法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过下官思量,要将官田租赋减轻,涉及朝廷收入减少,皇上不会轻易答应,此事难度极大。下官以为可行的办法是不减官田赋额,但请求皇上体恤下民,将宣德五年前所有逋赋一概蠲免,从今年起我们各级官吏尽力催征,力争租税如额完成。当前我们主要精力放在漕运改革上,下官建议朝廷恢复军运,这漕粮永乐初期不就是军队运输的么?”

董兴福这话是个折中办法,虽说官田赋不减于事无补,但提出的漕运仍由军队运输以此减轻江南百姓漕运负担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思路。于是,先发言的三人一人提出一套办法,会上有了解决问题的三个方案。

“我们昆山的逋赋、逃亡也是十分严重。”昆山县知县甘一伷发言了。他把昆山的官民田、民户变化情况作了详细对比,末了他说道,“我们昆山县除了官田赋重外,特别是深受包荒征粮、现民赔纳之害,海水沦陷十九万三千余亩,前后三十余年至今,犹征其租,地方无奈,只好强行摊派令现有民户赔纳,这事谁受得了?正课都无法完成,何谈摊派,地方官吏又有何办法?是以下官代昆山县县民陈情,除要求官田依民田起科外,还请求朝廷派员查勘沦陷之田开除租额,以苏民困!”

这甘一伷说得激动,直截了当提出两个鲜明主张:官田依民田起科,开除沦陷田亩税额。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即引起了其他知县的高度关注。只听常熟县知县秘珪说道:“我们常熟县也反映反映情况。”

说罢,秘珪把常熟的情况具体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从常熟的情况看,下官以为造成逋赋严重、民户逃亡的原因就是官田租重、漕运耗重,不解决这两个根本问题,其他都无从谈起,那是白天白说夜晚瞎说,无济于事。怎么解决?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改科则,变漕运,舍此无他!还有,那马法也要改一改,不然这驿马也出不起了!”

“我们嘉定的情况更突出,民怨极大。”鲁月阶说道,“嘉定官田租重、漕运耗重,民户逃亡自不必说了,嘉定还有一重是除昆山、常熟之外别县没有的,那就是朝廷征收三梭阔布。每年国家向江南征收阔布八百匹,其中浙江全布政司十一府仅征一百匹,而我们苏州嘉定、昆山、常熟三县竟征收七百匹,你们说这税额该有多重!民户交纳时,朝廷不以幅宽和长短计算,而偏要以布重三斤才算一匹,民户交纳时有司往往以线缕过粗而拒收,要不就是四五斤抵一匹,有的甚至六斤才抵一匹。你们想这不是故意加收百姓布匹么?下官也曾向有司建议,能否按古制幅宽二尺二寸,长四丈为一匹,这就比较合理,也利于民户节约棉纱提高布的质量,可是有司说按三斤为一匹是洪武年间定下的规矩,是朝廷成法,不能改!下官真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那么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不能灵活变通呢?真不知那些人把当今皇上关于‘守成兴国,民安为福,时移事易,因势而变’的谕旨丢到哪里去了?诸位大人,下官倒要问问,那不合时宜祸民害民的成法,又怎么变不得呢?”

鲁月阶越说越气愤,说到后来竟质问起来了。坐在上边的鲍寀不禁得意起来:“这征收三阔布可是工部的事,与户部无关,你周忱是工部侍郎,看你脸往哪儿搁!”

“我们崇明县的情况也十分特殊。”待鲁月阶说完,坐在最后的崇明县知县清一舍发言道,“我们崇明县自南宋嘉定十五年在境内修置天赐盐场以来,民户大多以制盐为业,多属灶户,食粮均赖纳盐所给工本米。洪武年间,朝廷优待灶户,给草场以供樵采解决烧柴问题;可以耕种的田土许其耕种,不收租税,不派杂役;交纳盐课时,每引——也就是四百斤——朝廷给工本米一石。朝廷还特别施恩,灶丁杂犯除死罪外,许计日制盐赎罪。那时期朝廷对灶户优惠甚厚,灶户粮有吃,柴有烧,不纳租税,不服杂役,灶户乐于从业,专心制盐,所以崇明盐场年年丰收,盐场盐课司里存盐堆积如山。可是自永乐中期以来,朝廷为征盐之便在盐场盐课司下设什么总催,总催分管灶户,征收盐课,监督私盐。可是这些总催凭借职便,敲诈勒索;勾结弓兵,滥捕灶丁,灶户不堪其苦。近几年来,松江府的华亭、上海二县和我们崇明县灶户逃亡近半,逋课达六十三万引,说起来真是吓人。这盐政不改,也难以为继了!”

苏州所属的七个县知县都发言了,最后只剩下太仓卫负责税赋的佥书狄孟春未发言。他属于军队卫所编制,不受苏州府管辖,虽说税粮由苏州府统收统纳,但责任在苏州府,并不在太仓卫,他不过是负责管理而已,因此逋赋不逋赋他不大关心。不过,太仓卫民户逃亡倒是件大事,他得提出来说说。

见各县知县都说了,狄孟春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太仓的逋赋之多那是不必说了,逋赋这么严重,也难怪老百姓。太仓一城应有户近万,现有户却不到八百户,要叫七百三十八户承担八千九百八十六户的赋税,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个成法就是不改,叫老百姓有什么办法?不逃亡行么?至于有什么办法治理逋赋,有什么良方叫百姓不逃亡,我们是外行,还请知府况太守多想办法,我们照办就是。”

狄孟春说得倒是实情,他这么一句话,就把那责任轻轻地甩给了苏州知府况钟。

见属县都说完了,况钟不慌不忙地向杨溥拱手说道:“杨大人,下官去年五月蒙当今皇帝圣恩,简拔为苏州知府,到任后即到苏州府七县以及太仓卫转了一圈,对苏州民情有所了解,回来后又调阅了府衙相关文牍,对苏州治情有了进一步认识。去年九月,江南巡抚周大人到任。建衙苏州,下官又陪同周大人到苏州各县进行走访调查,所到之处访贫问苦,实地查勘,调阅簿册,吏民座谈,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今年三月,下官向朝廷上报了《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最近一个多月来,下官又随杨大人、周大人、鲍大人暗访,对当前情况和发展态势,下官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也对我《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中提到的问题有了新的看法。这几天,下官反复思索如何治理苏州,终于有了一些心得体会,现在向杨大人说出来,请杨大人、周大人、鲍大人指教。”

说了一篇开场白,况钟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说道:“我们苏州府现有属县七个,宣德五年末户册统计有四十二万四千二百六十三户,二百零四万三千六百四十四口,田地九十八万五千零六百七十一亩,其中官田六百七十九万六千九百六十二亩,占总田亩的百分之六十九;民田三百零五万三千七百零八亩,占总田亩的百分之三十一。全府租税粮总额去年末是二百七十七万九千一百零九石,其中官田租粮二百六十二万五千九百一十五石,占租税粮总额的百分之九十四点五;民田税粮十五万三千一百九十四石,占租税粮总额的百分之五点五。”

这况钟深入实际,调查细致,事实详细,数字具体,果然名不虚传!杨溥一边听况钟汇报,一边暗暗点头,心想朝廷擢拔这人来此,苏州变法有望了。不过,况钟是为一己之便呢,还是一心体国,还要听听下文呢!

“以上是苏州的基本情况。据下官查访,目前苏州面临三大问题:一是逋赋严重。全府逋赋达七百六十余万石;二是民户大量逃亡。逃亡流移达十万户,占总户数的百分之二十二,荒田土达二十万零四百亩;三是民困思变,社会动**不安。近几年各地抗粮、抗税事件不断发生。在一府境内,一年之中竟连发两起农民伙杀粮长事件,说明官民对立矛盾已经相当严重,说明原有成法已不适应当前形势,苏州民众已陷入困境,改变这种弊政是刻不容缓,势在必行。不是下官危言耸听,如不及时变法,苏州民变只在早晚之间矣!”

说到这里,况钟心情沉重,顿住不说了。听了况钟说的这三种情况,句句都是实情,堂上的众人个个神情凝重,深感不安,只有鲍寀却不以为然,他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正在暗暗思考如何反驳况钟。

“苏州本是天下最为富庶的地方,为什么这些年竟弄成这样?”见众人都在等待下文,况钟望了望堂上继续说道,“下官经过调查细细分析,认为造成目前这种困境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官田租赋重,民不堪重负;二是漕运负担重,民不胜其苦。”接着,况钟列举了一串串具体数据和一件件具体实事来说明租赋如何之重、漕运如何之苦。末了,况钟望着杨溥拱手说道,“杨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官田赋重和漕运负重在当年实行之初是可行的,但时至今日,时移事易,这两重已成弊政,苏州深受其困,小民贫苦不堪,官府无计可施,民生凋敝,社会动**,此种弊政,不变行么?”

说到这里,况钟把话打住不说了。他的话说得深刻,句句都说中要害,把苏州的现状、问题、原因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任何含糊,真是鞭辟入里,令人不得不信,众人听得凝神静气,堂上一片安静。

见大家都不作声,杨溥想了想环视了一遍堂上,问道:“况大人刚才所言苏州的现状和问题,大家有什么不同意见么?”

沉默片刻,吴县知县井水明说道:“况大人所言句句实情,一语中的!”

“况大人所说没有半点虚假,切中要害。”秘珪、鲁月阶等人一齐说道,“这些事一直困扰下官,经况大人这么一剖析,我们豁然开朗了!”

“至于弊政,下官还补充一点。”董兴福说道,“还有粮长害民、弓兵害民的事也不可忽视。譬如同里镇粮长娄阿鼠巧立名目横征暴敛达十八种之多,乡民深受其害。这也是一种弊政,需要改改。”

说到弊政,大家情绪激动,越说越激奋。只有那鲍寀不在乎,仍在闭目养神;封士利也没有作声,似乎他不想得罪在座的户部、工部长官。

“既然大家认为况大人所言无虚,其他的一些小事就无须再说了。”杨溥把手抬了抬,示意大家安静,“况大人,如何解决这些问题,请你继续说吧。”

“以上所言是下官汇报的第一个问题。自去年五月下官履职苏州以来,下官一直在思考如何治理苏州。周大人莅任江南,又带下官再次到各地调查,对如何让苏州走出困境,周大人对下官耳提面命,说了许多真知灼见。下官经过反复斟酌,形成了一些意见,于今年三月向皇帝上了《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这次杨大人奉钦命到江南巡按,下官又随杨大人到苏州各县走访,对苏州如何治理下官又有了新的认识,深切感到光是减赋还不足以解决苏州目前面临的问题,必须综合考虑,数管齐下方能奏效,简而言之一句话:苏州要变法,不变法没有出路,只有变法苏州才有出路!”

况钟这句“只有变法苏州才有出路”的论断,直言不讳,语气坚决,掷地有声,满座皆惊。众人睁大眼睛盯着况钟,等待他说出如何变法。

“如何变法?下官以为始终要遵循当今皇上守成兴国、民安为福的圣谕,概而言之是‘三改一招’。一改是改革官田征收标准,减轻百姓租赋负担。下官主张,现有官田包括民户逃亡抛荒田二百万亩在内,一律减半征收。合计岁征一百二十九万一千一百五十一石半。官田减半征收后,现有官田平均每亩科征租粮一斗七升四合,仍是民田税粮科则的三倍多,这于官于民都说得过去,而且方法简便易行。”

“这办法好!”况钟话音一落,吴县知县井水明立即高兴地拥护道,“官田田租一律减半征收,减征幅度大,百姓肯定无不欢迎,官府也便于操作,可行!”

董兴福、甘一伷、秘珪、鲁月阶、清一舍等人也一齐叫好:“实行这个办法,百姓们就交得起租了,谁还肯逃亡在外?已经逃亡的闻听此法一定会陆续回来!”

听了况钟这减半征收的办法,堂下的众多属员也兴奋地议论起来,多数人都点头称是。

“这办法好是好,下官看未必通得过。”憋了半天未说话的封士利突然不冷不热地当头泼了一瓢冷水,“据况大人刚才测算,照减半征收施行,苏州全府官民田岁额仅一百二十九万余石,比原额二百七十七万石减收近一百五十万石,减收一半以上,户部通得过么?当今皇上能恩准么?”

“下官看有些危险。”狄孟春也担心地说道,“谁肯把自家的粮食白白地让出来?”

“大家先别议。”见众人议论起来,杨溥扬手说道,“且让况大人把‘三改一招’的改革办法说完,大家再议吧!”

见杨溥发话,堂上堂下立即安静下来。况钟继续说道:“二改是改革漕运办法,变支运为兑运。从各个环节下手,建立新的漕运秩序方能奏效。”

况钟这话说得十分实在,漕运负担之重更甚于官田租赋,改革起来确实不容易,众人都关注着况钟,期待着他的改革方案。

“首先要改革粮长制度,革除粮长,改设总催,由总催负责催征。”况钟继续说道,“其次是建立由单制度,由农户自行交纳上仓;三是在各县就近水运码头设立水次仓,收储农户交纳租粮。四是建立拨运、钢运二簿,详细记载收支粮账。再据实核定沿途运输所需各项费用及运夫工资,按数支付,结余归己,超过不补。最后一项是请求朝廷派官军到苏州水次仓兑运,由官军挽运至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北京各仓,我们根据路途远近,向官军给予路费耗米。如此兑运,我们苏州百姓纳粮只需运到苏州水次仓交与官军即可,朝往暮归,省耗省时,不误农桑。官军运粮,有路费,有收入,肯定乐意。这样,军民两便,何乐而不为?”

听罢况钟改革漕运的方法,杨溥不由暗暗点头,这方案的确妙极了。况钟抓住漕运中的加耗和道远两个关键问题,提出革除粮长、核定费用、水次兑运的办法,建立了漕粮征、储、运、交的新次序,使之相互监督,相互制约,能有效地防止各个环节的营私舞弊,又能免除百姓长途挽运之苦,并且不误农桑,还能节省大量耗费,减轻百姓负担,于国于民于军都有利,真是个解决问题的绝好方案。不过,其中还有一些问题值得完善,待况钟把改革方案说完再议吧。

那坐在杨溥左边的周忱听了况钟所言,更是喜形于色。他频频点头,不时向况钟投去赞许的目光,鼓励他放胆说话。

坐在杨溥右边的鲍寀可就不同了,听完况钟的这番话,他不禁一股怒火从心底慢慢升了起来。况钟改革漕运的方案句句都在指责户部,虽说挽运漕粮是工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事,可是他们只管运输,不管其他,其他的都是户部的事,譬如粮长、仓库、收纳等等都是户部的人在管,他况钟不是在跟户部作对么?太放肆了!

正在众人思想的时候,况钟继续说道:“三改是改革加耗旧习,实行平米法。根据漕运所需,官府统一确定加耗标准,不论贫户、富户,按田亩平均加耗,正粮、加耗一并征收,杜绝往年加耗不均的现象,以平贫民之怨,以安百姓之心。”

“平米法?”满堂震动了!况钟提出这一主张是大明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属于首创,而且这一法则一旦实施,必将严重打击豪强地主,那些奸富豪右能答应么?堂上堂下立刻窃窃私语议论起来,有的赞成,有的反对。一时间堂上堂下嘤嘤嗡嗡,议论纷纷。

况钟的“平米法”本是周忱与况钟商讨改革对策时首先由周忱提出来的,现在见况钟作为重大改革措施之一着重提出来,周忱十分高兴。

“以上说的是三改,一招就是招徕流移,安民复业,确保租赋完额。据各县调查统计,苏州全府逃亡户留下抛荒田有二百万亩,这是一笔巨大的土地资源,不能浪费,而且租粮不能空缺。各县要大力组织,广贴告示,招抚外逃户回乡复种;对暂时未能回种的外逃户田地,要指定邻近农户代耕,待其归来返还复种;对死绝户留下的田要招徕外地流移人口来我地耕种,对确实无人耕种的土地要重新招佃。总之,不能空闲抛荒一分土地,确保国家租赋足额完纳。”

说完改革方案,况钟拱手向杨溥及堂上众人说道:“下官以上所述变法内容,涉及方方面面,特别是触及上自朝廷,下至百姓以及有司官吏、豪右大户人人的利益,是大明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事,工程之巨,事情之难可想而知。这就首先需要朝廷各衙门的大力支持,尤其是需要当今皇上的恩准,方能可行;其次需要我们苏州一府七县一卫的大小官吏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方可施行;第三还需一府百姓积极响应密切配合,方可照办。这下面的事当然是下官及在座的各位知县大人责无旁贷,我们将会努力去做,但皇上那儿及朝廷各部能否支持变法,那就得请杨大人代为奏禀和说明了!”

况钟说完了,好半天堂上堂下寂静无声,不知谁带了个头,满堂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杨溥正待说话,只见周忱拱了拱手向杨溥说道:“杨大人,下官还要补充几点。”

杨溥拱手还礼道:“周大人请讲!”

“刚才况大人所言‘三改一招’变法方案,切合实情,我完全赞同。就整个江南情况而言,我还有三条改革意见。”周忱说道,“第一,实物折征,也就是将部分租税粮改征实物。现时我朝实行的北京各衙门官员俸禄除公侯伯外都在南京仓支领粮米。官员们派人不远数千里来到南京领取禄米,然后到市面将米卖掉换成银两带回北京,往往是贵买贱卖,一石禄米得银一钱五分就不错了,朝廷浪费了禄米,各官又不得实惠,实在是许多不便。本官主张将这些官员禄米折成银两,譬如每石禄米折银二钱五分,民户纳租时改纳银两由府汇总上交内承运库,再由百官到内承运库支领俸禄。这样,百姓交租可免运送之苦,百官可免路途跋涉支领之劳,既节省费用又方便官民,岂不是官民两乐么?”

“新鲜,新鲜!”听周忱说实物折征,百官俸禄改支银两,一旁的鲍寀不无讥讽地说道,“自洪武皇帝开国六十多年以来,百官俸禄都支领钱米,从未听说过支领银钞,这倒是新事一桩,百官能答应么?”

见鲍寀语含不善,周忱看了他一眼,不屑理睬,把头一抬继续说道:“不仅百官禄米可以折征,还有科派民户的马草也可折征,按时价每捆可以折银三分,民户不必将马草摇船架桨运往南京、北京卫所,各卫所可以拿折银就地买草,马草新鲜,爱啥买啥,岂不是军民两便么?还有,苏州府昆山、常熟、嘉定三县以及松江府华亭、上海二县盛产棉布,而朝廷又急需布料,何不令产布之县民户以布折征,按时下价格一匹白布抵租粮一石。据本官调查,苏州昆山、常熟、嘉定三县所产白布除自销、外销外,至少还有十九万匹白布要找销路,以布折征,可抵十九万石租粮。如此这样,民户出产不愁销路,朝廷需求有了货源,岂不是国民两利么?”

这个主意好!杨溥不由得暗自称赞,周忱号称有经世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这实物折征是第一条补充意见。”周忱继续说道,“第二条就是改革盐课。恢复洪武年间国家对盐场灶丁的各项优惠,纳盐要给米,要铸铁釜无偿发给灶丁,选公正廉洁之人当总催,要严禁私贩。有这五条,食盐生产、交纳、中盐、运输、售卖就秩序井然了!”

这盐课改革方案对各县关系不大,各县知县除崇明县知县清一舍外,大都不大关心。听罢周忱改革盐课的办法,清一舍连连称颂道:“周大人经划周到,盐场灶户有望了!”

杨溥觉得周忱的这个盐课改革方案重在治理盐场秩序,翔实完备,只要认真执行,盐课肯定不会逋欠,灶户肯定不会逃亡。他不禁连连点头。

“补充第三条,设济农仓、瞻盐仓。租税粮加耗,除去支拨挽运费用工资外,一定还有富余。如何把这些富余的粮米用好,让这些富余粮米发挥四两拨千斤的作用就是一篇大文章。本官主张将这些历年富余的粮米集中起来在粮区设济农仓,以济贫困急需。像这样扶助贫弱农户、灶户,则小民不知凶荒,户有田种,田有所出,夏税秋粮焉能逋也?瞻盐仓也仿照此法办理。灶户煮盐,盐有所利,贫有所瞻,盐课焉能逋也?”

周忱说完,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只听鲍寀冷冷地说道:“请问周大人,如大人所言,民户加耗,按需计征,掐斤估两,哪来的余米建济农仓、瞻盐仓呢?”

“有,有!”周忱回答道,“现行加耗一般是每石税粮加耗七斗至三石不等,哪里要这多加耗?这其中的大部分被粮长利用各种借口花的花了,送的送了,吞的吞了。下官与况大人详细算了一笔账,苏州一府就是按现行最低标准石粮加耗七斗计算,都有盈余,再加上原来富户拒交的那部分加耗,盈余粮米还相当可观,每县建一济农仓,崇明建一瞻盐仓还绰绰有余呢!”

听罢周忱的改革补充意见,堂上堂下的官员、属吏沉默了,大家都在思考周忱、况钟二人的改革方案。杨溥忖了忖,想听听众人对此有何看法,便对堂上官员们看了看说道:“刚才周大人和况大人把他们的改革方案都说了,大家有何高见,都说说看。”

“下官先说几句。”井水明首先发言道,“周大人、况大人的变法招数针对性强,切实可行,下官衷心拥护!”

“我们拥护,我们拥护!”甘一伷、秘珪、鲁月阶、清一舍、狄孟春等人一齐说道,“只要改革方案一定下来,我们就坚决照办!”

在座的几位知县,只有长洲知县封士利和吴江知县董兴福一言不发。见二人不说,杨溥说道:“封大人和董大人也说说,有何想法?”

“我还是那句话,这变法未必行得通。”封士利想了想说道,“平白无故苏州一府顿减税额过半,朝廷会答应么?”

“我看还是稳妥点的好。”本来不想说话的董兴福见杨溥点名,也不得不说了,“改革方案虽好,但动作太大,既怕朝廷不同意,又怕富民不赞成,一旦弄出乱子来,还不如不改革的好。还是按照现在的规矩,加大征管力度,尽力去征,尽力去运,万一逋赋就申请皇上蠲免,都图个安逸多好?”

“按照现在这样子,你董兴福能安逸么?”董兴福话音一落,井水明立即愤怒地大声责问道,“这几年我们是巫师遇见鬼——法都使尽了,逋赋还是越来越多,民户越来越少,还没有加大力度?再要加大力度,只怕现在没逃的民户不久就会逃走,你还找谁去完粮?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净扯淡!我看这成法是非变不可!”

“这成法谁也不许变!”井水明刚一说完,堂上的鲍寀再也忍不住了。他突然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大声斥责道,“现行法则是洪武爷所定,谁敢变乱成法?变法就是对洪武爷大不敬,那就是死罪!”

“胡说!谬论!”杨溥正待说话告诫鲍寀注意态度,尚未来得及开言,只听“啪”的一声,周忱拍案而起,指着鲍寀喝道,“这里是苏州府衙,不是你户部三堂,容不得你大呼小叫;这里还有钦差大臣杨大人在上,也容不得你颐指气使!”

说罢,周忱对堂下环顾了一眼,大声叫道:“来人,给我把姓鲍的座位撤了!”

一听周忱命人撤去鲍寀的座位,堂上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众人面面相觑,鲍寀登时气得面红耳赤。

“且慢!”杨溥果断地把手一扬,制止了堂下正要上来撤座的衙役,侧身对周忱、鲍寀说道,“有理走遍天下,二位不必动怒,有话请坐下好好说吧!”

见杨溥出面,周忱和鲍寀只好坐了下来。周忱指着鲍寀恼怒地说道:“你说成法就不能改么?我且问你:说远的,当年尧帝禅位于舜,舜让位于禹,到了夏启的手里怎么就不兴禅让了,父死子立,家天下一直传到现在,那不是改变成法么?说近的,就说这漕运,洪武时太祖皇帝改为军运,永乐十三年后又改为支运,永乐末年再改为民运,宣德四年又恢复支运,这叫不叫变法?太祖、太宗、当今皇帝为什么要改变成法?因为法久弊生,旧法已不适应新的形势,成了束缚官民的弊政,那就得改!现在江南官田赋重、漕运负担重已使百姓困苦不堪,成了众所周知的弊政,难道不应该改么?为什么我们一改,就成了‘变乱成法’了?”

周忱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驳得鲍寀无言以对。他急得抓了抓后颈,忽然他想到了一条重要理由,顿时精神大振。他也指着周忱怒道:“你别以为皇上宠着你,你就胡作非为!我来问你:现在天下承平,朝廷营建大兴,外官内臣日益增多,边卫将士军饷也连连攀升,这一切用度开销,都指望着赋税收入。当今皇上为什么特拔你周忱和况钟到江南和苏州来?是指望你们能为朝廷多征收一些赋税,以充盈国库,谁想你们一到任所,不思报答浩**皇恩,想方设法追纳逋赋,一年比一年多收,反而千方百计找借口、找理由搞什么变法!你们的所谓改革方案,不就是要朝廷每年向苏州少收近六成的赋粮么?请问,你们改革方案留下的这一百五十万石租税粮的缺口,谁来补上?户部的租税粮是有数的,一个萝卜一个坑,缺了你这一块,皇上要用钱粮,户部到哪里弄去,皇帝可以不用么?”

鲍寀这话把问题的关键说出来了,在座的周忱、况钟等人一时也无法回答,堂上寂然,鲍寀把周忱、况钟问住了!

“鲍大人刚才所言减赋一百五十万石谁来弥补,也不无道理。”沉默了好一会,杨溥思索了好一会,他终于有了主意。望了望堂上的众位官员,杨溥说道,“正如大家所言,现在苏州的形势是不变法不行,变法不稳妥也不行,我们必须想出一个方案,既要变法,解民困,兴苏州,又要使朝廷得民心,不减收才行。”

杨溥说罢,住口不说了,他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只见周忱愤愤地说道:“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哪里有这等好事?”

况钟也说道:“自古得失相伴,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何以为之?趋利避害,得大于失而已,岂有只得不失者?”

“本官听周大人、况大人的改革方案,觉得有几处似可商榷。”杨溥沉吟半晌,平心静气地说道,“况大人所言改官田科则一律减半征收一事,虽然方法简单容易操作,但本官觉得有两点不妥。”

这是周忱和况钟二人提出变法措施后,杨溥第一次正面表明态度。一听杨溥说官田科则减半征收有两处不妥,鲍寀立刻兴奋起来,他立即插言道:“怎么样?连钦差大臣杨大人都说不妥,这下你们该服了吧?”

堂上的周忱、况钟和井水明等人本来对杨溥寄予极大的希望,认为只要杨溥点头,他就会让当今皇上恩准,江南的变法、苏州的改革就有希望了,不想这杨大人一开言便指责官田减租不妥,从根本上否定了改革方案,那其他的条款还有意义么?众人不觉愕然,都睁大眼睛望着杨溥!

“官田租赋减半征收,减收五成,幅度太大,这是第一个不妥。”杨溥缓缓地说道,“据这一个多月的乡里查访,即使是官田租也不平衡,有多至三石的,有少至一斗二升者,如果统统减半征收,则亩租重者依然重,且易滋生不满情绪,达不到解除重额租田之困的目的,这是第二个不妥。大家想想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呢?”

堂上沉默了。杨溥说的两个不妥,其实大家心里明白,减赋太多,一旦皇上不准,那岂不是瞎忙活么?减负不平衡,重负的不是仍然负担重么?

况钟想了想,拱手说道:“如杨大人所言,官田租减半征收有两大不妥,行不通。能否就照下官今年三月上奏的《请准官田依民田起科减免租赋奏》中提出的办法征收呢?这个办法是所有官田除去江坍二十五万亩外,一律按民田最高税额二斗六升征收,苏州一府仍可征收一百八十五万余石,比现额二百七十七万石仅减收九十二万石。杨大人您看这办法行么?”

“况大人这个建议从减收幅度上说是可行的,但也存在不妥。”杨溥忖了忖说道,“民田税额最高是二斗六升,比这高的官田按此额征收民户当然欢喜,但官田租额也还有低至一斗二升的,那是不是也要升至二斗六升呢?这样这些民户就不欢迎了。官田和民田一样也分上、中、下三等,租粮与税粮也有高、中、低三额,要官田依民田起科,就得将官田分等定级,按民田三额征租,这才真正叫作没有话说,但这工程浩大事情艰巨,非短时间能够完成,而且时机尚不成熟,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变法得逐步深化,至少得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减轻官田赋额,以舒民困;第二步,再以民田起科,平衡租税额度。现在还是先走第一步的现实。本官想,我们还是琢磨一个可以行得通的办法才是上策。大家沿着这个思路想想,看有办法么?”

杨溥这话说得十分实在,再好的方案,时机不成熟现时行不通,那不是纸上谈兵么?堂上又是一片沉默,大家都在思考最佳的改革方案。

过了好一会,堂上堂下鸦雀无声,大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就连鲍寀也不知杨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便贸然出言。周忱暗暗地对杨溥瞟了一眼,见杨溥气定神闲,不禁想道:看来这杨溥已经胸有成竹了!

“大家不说,我倒想到了一个办法。”杨溥望了望大家,微微笑道,“减赋虽说是件好事,但减得不合理不平衡,也会引起民户不满,结果会适得其反。因此既要考虑造成重赋的历史原因,也要照顾现实的实际情况。能否按照现有科则,租重的多减一些,租轻的少减一些,逐步把租额负担搞平衡呢?”

说到这里,杨溥不说了。况钟迫不及待地问道:“依大人所言,官田减租到底如何减法呢?”

“我看能不能这样。”杨溥征询地说道,“按照现有官田租额,一斗至四斗者各减十分之二,四斗至一升以上者减十分之三,重租户减一半。我依此算了一笔账,苏州一府不论原有官田还是抄没官田,大约可减七十余万石,再免除江坍田二十五万亩租粮大约十五万石,苏州租税粮米可由二百七十七万石减到二百万左右。这样一来,减的数额不是特大,朝廷减收不是很多;减赋办法公平,民户也没意见;再说重租户减征一半,其他户减征二到四成,剩下的租额民户也可承受。我想,这个方案应该是朝廷和民户都可接受的吧?”

“杨大人这个主意好!”杨溥说完,周忱立即喜笑颜开,以为杨溥反对变法的疑虑烟消云散,他带头鼓起掌来。

堂上众人都在热议杨溥的减赋方案,为其叫好,只有那鲍寀听罢杨溥的方案,不由心里一惊:杨溥说的这方案不就是去年二月宣德皇帝根据内阁拟定的关于减轻苏州官田重赋的方案而下的诏旨么?那诏旨虽然发了,但被户部借口国家税赋不足而沮格未下,下边都还不知道,却被杨溥利用了!这杨溥果真胸藏韬略,不作声不透气,暗自搬出了皇上诏旨,谁敢反对,这一招的确厉害!想到这里,鲍寀仍不甘心,他突然冷不丁地又给杨溥出了一道难题:“请问杨大人,这短收的七十余万石租粮又到哪里去弥补呢?”

“鲍大人不必担心,且听我把话说完。”杨溥明白鲍寀的用意,他继续说道,“如照此法施行,苏州一府租税粮米确实减额数十万石,这是事实,目前也无法补足缺额。但如果从长远来看,如果苏州民赖以安,进而丰衣足食,必然促进市场繁荣,行商坐贾数年后必将倍增,那时有司再增收门摊商税,商人所纳之税课,必将数倍于现今之缺额,何愁朝廷短收呢?”

“有道理,有道理!”杨溥话音一落,周忱立即赞颂道:“农桑兴旺,必将市场繁荣,市场繁荣必将商贾增多,商贾增多必将商税增收,以商补农,农商俱旺,好主意!”

“这是我说的官田减赋一事。”杨溥继续说道,“到水次仓兑运也有不妥。官军直接到苏州的水次仓兑运漕粮,这固然是个好办法,但现时难以办到,官军一下子难以承受。我的想法还是改革要逐步深入,不可一步到位。根据官军目前运漕力量和习惯,我看还是建议朝廷在长江以北的瓜洲建仓,由民户将江南漕粮根据远近运至瓜洲仓和淮安仓,再兑与官军挽运至通州、北京等仓,这事恐怕一说就准,明春即可施行。”

“可以。”况钟连忙说道,“杨大人考虑周详,甚为妥当。”

“综上所述,周大人、况大人的改革方案,我看可以概括成一句话:五改一招一设。”杨溥总结道,“五改就是改官田科则、改漕运办法、改加耗旧习、改实物折征、改革盐课;一招,就是招徕流民复业;一设,就是设济农仓扶助贫民。方案是好,但需要上下努力才行。希望大家同心协力,把这次江南变法的大事办好!”

“请杨大人放心!”见杨溥把变法的内容概括成了一句话,十分精炼,说明杨溥已经赞成改革方案,况钟等人不由满心欢喜。大家一齐拱手说道,“江南变法是我们苏州官民翘首以盼的大事,我等一定竭尽全力,确保改革顺利!”

“可是……”只见封士利嗫嚅着说道,“江南变法是苏州的头等大事,什么时候施行啊?”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杨大人的意思你没听明白么?”一见封士利提出疑问,况钟不禁怒斥道,“杨大人刚才说了,要我们大家同心协力把变法办好,你还等什么?立即施行!”

“不行,绝对不行!”况钟话音刚落,只听鲍寀大声喝道,“刚才你们所谓的改革,实质是变乱成法!像这等涉及国家大政的举措,不经当今皇上同意,谁敢擅自行动?谁擅自行动,谁就是藐视当今皇上,那是国法不容的死罪,我看你们谁敢以身试法!”

“一派胡言!”见鲍寀出面阻拦这将要成功的改革方案,周忱不由勃然大怒,“你怎么知道我们不向皇上请旨?你怎么知道我们擅自行动?动不动就乱加罪名,动不动就倚势凌人!你这一套谁没见过?我看你高高在上,对民生漠不关心,你把当今皇上守成兴国、民安为福的圣谕忘得干干净净了么?”

“你周忱也别恃宠骄狂!”鲍寀大声还击道,“民生之事那是你们巡抚、知府、知县们的事,与我无干;我只知道户部的钱米是否盈余,我本人是否失职,我管那么多干什么?吃饱了撑着么?”

“鲍大人这话就不对了!”一听鲍寀只顾户部的钱粮,不管民生,杨溥生气了,他严肃地说道,“鲍大人身为朝廷户部三堂大臣之一,应该知道户部不仅是为天子理财,而更重要的是为天下理财,诸如业贫民、兴农桑、平物价、恤民困、佑邦国、利漕运、悯灾荒、实边储,总之一句话兴国富民是你户部的责任,怎么你就只管户部钱粮了?”

“杨大人言过其实了!”不等杨溥把话说完,鲍寀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了杨溥的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大人是内阁大臣,当然考虑的是一国大事;而我户部只管国库钱粮,当然只考虑国库钱粮是否充盈,皇上要用钱粮,户部是否拿得出来。拿得出来,户部就加官晋爵,前程似锦;拿不出来那就是丢官失禄,生死难料。至于其他的都是他人的事,各负其责,本官并不关心。怎么,这也有错么?”

“大谬不然!”杨溥再也忍不住了,立即严词责备道,“《左传》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日苏州农桑凋敝,民陷极困,长此以往,祸乱将至,民之不民,国之不国,你户部的事做得再好又有何益哉?你鲍大人身居高位,食民之粮,享君之禄,不思公心体国,而以‘怕丢官失禄’这一己之私反对江南变法,未免太狭隘、太不顾大局了吧?”

杨溥这几句义正词严的话,把鲍寀说得无颜以对低下了头。见鲍寀当众难堪,杨溥也就不再责备了。他正要和周忱商量如何具体实施,只见鲍寀抬头拱手说道:“杨大人,兹事体大,下官劝您还是慎重行事,先请旨再说吧!”

鲍寀这话倒是一番善意。杨溥明白,这次奉命巡按江南,宣德皇帝只说可以便宜行事,并未明确授权决定江南变法方案。这江南变法的五改实在是事情太大了,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能波及天下,成功则已,不成功则后果不堪设想!鲍寀劝告要请旨施行则是稳妥得多。怎么办?

正在杨溥思虑的时候,只听周忱拱手说道:“杨大人,现时已七月将近,眼看今年秋征马上就要开始,如不马上启动变法的话,往年情景将再现苏州,那大人与下官等人苦心孤诣所拟改革方案又将是一纸空文!再说,我们如果不先试一试,又如何见得方案可行?方案未见红黑,我们上报,户部又将故技重演,以种种借口阻止皇上恩准,皇上心里无底无数,又如何肯骤下决心?那样,改革胎死腹中,苏州永无生望了!杨大人,下官求您念在苏州百姓久旱盼甘霖的分上,下决心助我等变法吧!”

周忱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道出了当前两难的真情。先请旨再行动吧,改革方案很可能就会半途而废;同意立即施行吧,这不经请旨,擅自变法的天大干系就落在我杨溥一人身上了!怎么办好?怎么办好?

杨溥踌躇了。一旁的鲍寀看在眼里,趁机劝道:“杨大人,您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年近致仕,何必再担风险?况且这等守土活民之事是地方官员职责,也不是您的事,您只要回朝将巡按情况如实上奏,不就是尽职尽责了么……”

“鲍大人别说了!”鲍寀还要往下说,只见杨溥抬手止住了他,牙一咬,断然说道,“身为朝廷大臣,不能为君分忧,不能为民解困,虽大富大贵吾不为也!今日这事本官决定了,江南变法立即分步施行,天大的干系,我也担了!”

“怎么,杨大人您真要一意孤行?”鲍寀不禁大怒道,“您胆敢越权做主先斩后奏,本官立即参劾您不经请旨,擅准变法,叫您吃不了兜着走!”

杨溥寸步不让,坚决地说道:“这法变定了,你去御前告吧,天塌下来我杨溥撑着!”

“好,您等着瞧吧!”这一下把鲍寀气昏了,他袍袖一拂,气呼呼地走了。

看见这一幕,周忱感动极了。平常只知杨溥谦恭礼让,厚道随和,只道南杨是个和稀泥的老好人,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敢于任事,难怪仁宗皇帝和宣德皇帝都倚为股肱大臣,不愧为内阁柱石,可敬,可敬!想到这里,周忱热血沸腾,站起来向杨溥拱手说道:“杨大人,天大的干系不由您一人承担,我周忱算一个!”

见杨溥和周忱挺身而出冒着丢官甚至杀头的危险,支持苏州变法,况钟也激动不已。他站起来意气昂扬地大声说道:“杨大人、周大人,苏州改革本因下官而起,坐牢、杀头也算下官一个!”

堂上堂下的官吏们都被这激昂的场面感动了,堂上的知县们正要说话表态,只见杨溥把手一抬止住众人,他环视了一遍堂上堂下,平静地说道:“大家愿意分担责任的心情我领了,大家放心,我心中有数,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做好改革这件事,兴利除弊,让苏州兴旺起来,我杨溥就会没事!好了,这事不用再说了。”

杨溥转过头来,对众官说道:“周大人、况大人,江南变法方案就这么定了,‘五改一招一设’中除改革漕运办法和实物改折暂缓外,其他各项均可立即分步实施。这一大事首先要测算官田改变科则后究竟减赋多少,要准确,要具体,要落实到民户,争取三个月内完成;其次要广贴告示,知晓百姓,动员逃亡民户归里复业,力争到年底有数万逃亡民户归田。其他的事,由我和周大人来办。周大人,我们两人到你巡抚衙门商量点事情,让况大人部署变法吧!”

说罢,杨溥同周忱往巡抚衙门去了,这里况钟同各县知县商量改革的第一步,怎么落实核减租粮,怎么告示四乡招徕流移,大家说干就干,紧张地行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