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杨溥就带着杨沐同周忱乘船沿运河往淮安去了。他们昨天商量,为漕运改革还须去找总督漕运的总兵官平江伯陈瑄商量商量,有了他的支持,漕运改革就有希望了。
说到陈瑄,他可是个资格老、功劳大的人物,尤其是他总督漕运近三十年,那是没人不知无人不晓,说话一言九鼎的将军。陈瑄是合肥人,今年已经六十七岁,洪武年间袭父职为都指挥同知。建文四年六月,靖难那会儿他率舟师归附燕王,朱棣才得以顺利渡江。太宗皇帝即位,以渡江之功封陈瑄为平江伯,永乐元年命陈瑄任总督官,总督海运。永乐十三年,会通河浚通,罢海运,太宗皇帝仍命陈瑄总督漕运。期间民运转军运,军运转支运,支运再转民运,都是陈瑄经理策划。仁宗皇帝登基,因陈瑄总督漕运有功,加秩赐券,世袭平江伯。宣德皇帝即位,命陈瑄守淮安,仍然总督漕运,在皇上面前讨论漕运事宜,陈瑄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皇上对他是言无不听,计无不从,正因为如此,杨溥才决定同周忱亲赴淮安面见陈瑄,寻求支持。
从苏州到扬州有四百三十多里,从扬州到淮安有三百五十余里,两途相加共有近八百里,而且两途都是逆水,本来行船困难,幸好这两天海上起狂飙,一股强劲东南风刮来,坐船扬帆北上倒比一般行速快了许多,七天时间便到了淮安城。
这淮安城处在扬州到徐州的中点上,西临洪泽湖,南有高邮湖,东近黄海,水运十分方便,特别因为北濒淮河,黄河自河南封丘金龙口,下鱼台塌场,会汶水、经徐、吕二洪南入于淮河,再经会通河到淮安,经黄河故道向东北流入黄海,这淮安就处在黄河、淮河相汇转流入海的转折点上,又是京杭大运河的必经之地,所以淮安城成了江南漕粮汇集再转运北上的最重要转运地,陈瑄的总督漕运衙门就设在这里。
来到总督漕运衙门,杨溥和周忱投了名帖,便在门厅等候。
陈瑄正在堂上议事,一看名帖见是正在江南巡按的内阁大臣杨溥和南京巡抚周忱来访,连忙放下他事,迎了出来。虽说陈瑄是戎伍出身,但他年轻时曾为大将军徐达幕僚,耳濡目染也颇具儒将风度,说话做事很有分寸。一见杨溥和周忱站在门厅等候很觉过意不去,便立即抱拳赔礼道:“不知二位大人驾到,本督未曾远迎,多有得罪,见谅,见谅!”
见陈瑄彬彬有礼,杨溥和周忱连忙拱手行礼说道:“下官杨溥(周忱)见过伯爷!”
陈瑄连忙回礼,伸手拉住杨溥和周忱对门官大声说道:“快,大开中门,迎接二位大人!”
“是!”那门官慌忙带人打开了中门,陈瑄将杨溥和周忱迎进了大堂。三人又按照朝廷礼仪行礼,陈瑄封爵是平江伯,封爵是没有品秩的。但任职为总督漕运的总兵官,总兵官只有五军都督府的三等都督——正二品的都督佥事才能充任,此时的陈瑄是正二品,品秩在杨溥和周忱之上,因此陈瑄居左,杨溥和周忱居右各行了两拜品官相见礼,然后才入座品茶。
杨溥和周忱都是朝廷大员,目前都在江南。陈瑄知道,他们不是有事不会前来造访。待二人寒暄已毕,陈瑄问道:“二位大人光临敝署,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伯爷言重了!”杨溥抱拳笑道,“下官奉钦命到江南已有一些时日,尚未来衙署参见伯爷,甚感不安,恰好周大人也要来拜访伯爷,于是我们二人结伴而来,莽撞之处还望伯爷见谅!”
“二位大人过谦了!”陈瑄爽朗笑道,“杨大人是内阁大臣,管着天下大事;周大人是江南巡抚,管着江南这广袤的土地,我这衙署还在你们二位的治下呢!说吧,你们二位有何差遣?”
“差遣不敢当,我们只是漕运上一些事情想向伯爷请教。”杨溥笑道,“我们这一路行来,看见这漕运繁忙,联想到漕运重要,内心越来越不平静。想太祖皇帝开国之初,这漕运运道不通,南粮北运全靠海运,那时艰难险阻不可言状。自从永乐元年,伯爷受太宗皇帝之命总督海运,伯爷创建百万粮仓于直沽,又筑天津卫城池,再筑松江府青浦县宝山,那是多有建树,人人称道。永乐十三年会通河成,罢海运,伯爷仍理漕运,造成船二千余艘,岁运南粮五百万石至北京,北方用粮全仗伯爷督运,那是国家仰仗,军民依赖,伯爷成为柱臣。后来,为通达漕运,伯爷又精思规划,凿清江浦导湖水入淮,使漕舟直达于黄河,节省漕费不少。其后,伯爷又复浚徐州至济宁河,又以吕梁河险恶,于西别开一渠蓄水通漕,又筑沛县刁阳湖、济宁南旺湖、高邮湖长堤,开泰州白州白塔河通达长江,南北建闸四十七处,建淮安、徐州、临清、德州、通州、北京诸仓以便转运储存,使京杭大运河北京至扬州段畅通无阻,漕运大兴,军民无虑,国家无忧,伯爷督漕近三十年,真是功勋盖世,无与伦比,下官等敬仰之至呢!”
听了杨溥这一番话,周忱不禁暗暗发笑,想不到一向以质直廉静著称的南杨大人竟然也变得世故了。人年纪老了总爱听些奉承话,你杨大人历数陈瑄督漕的功绩,不是想哄陈老头一个高兴么?
杨溥说的陈瑄的这些功劳虽说有恭维之嫌,但句句都是实事,并无阿谀之词,听得陈瑄格外舒服。他捋了捋颔下的花白胡须,点头笑道:“杨大人好记性!好多事做过来连我本人都忘了,可是杨大人还记得清清楚楚,难得大人如此惦记,老夫谢过了!”
“伯爷为漕运做的那么多好事,人们哪能忘记呢?”杨溥趁势笑着说道,“伯爷这近三十年为漕运呕心沥血,多次实行漕运改革,哪一次不是为了利军民,兴漕运?如今漕运畅通,南粮北运,朝廷赖以运转,边军借以稳固,文武百官、卫所官兵哪个不念伯爷的好处?尤其是江南百姓,漕运一通比旱运省时省力省费,谁不高兴?下官还告诉伯爷一个消息:江南百姓万分景仰,还准备给您立生祠、送万民伞呢!”
“那可要不得,千万别这么做!”陈瑄听说江南百姓如此爱戴自己,大受感动,他连连摇头摆手说道,“近三十年来老夫在漕运上见得广看得多,一见那长途北运租税粮米的百姓们辛劳憔悴,心里就不好受!老夫也是合肥农村人,年轻时也曾运输过税粮,知道这中间的艰辛甘苦,总是想方设法让运输的军民便利一些、轻松一些、负担轻一些,所以就有了那些浚河道、开新渠、筑闸坝、修长堤等等主意,前后十余年的努力,方有今日漕运的畅通;又考虑海运的艰险和军民的辛苦,先后请旨改海运为漕运,改民运为支运,要说老夫这次次改革也确实是处处为朝廷着想,为百姓解难呢!”
说起这些往事,陈瑄不禁踌躇满志怡然自得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脸的得意。
见陈瑄听了杨溥几句话便飘飘然得意起来,周忱好笑不已。这老头已落入杨溥圈套,南杨大人肯定要转入正题了!
“谁说不是呢?”杨溥抓住这个机会紧接着说道,“伯爷爱民如子,那是尽人皆知,漕运民夫们有什么难事都想到衙门向您诉说,您为百姓解难的故事,江南各地到处在传颂呢!”
“那是,那是!”陈瑄不禁兴奋地笑道,“譬如民运改支运,就是江南运夫到老夫衙门诉求长途跋涉之苦,老夫请旨改革的!”
说到这里,杨溥见时机成熟,突然话锋一转道:“听说江南运夫们最近又要到您衙门来诉苦,不知来了么?”
“怎么,他们又要来诉苦?”听说有百姓要来,陈瑄连忙问道,“他们又碰上什么难处了么?”
“别的难处倒没有,就是漕运花费时间太长,耽误农桑。”杨溥对周忱看了看,若无其事地说道,“下官这次奉皇上之命到江南考察逋赋问题,发觉逋赋的主要原因是民户大量逃亡。”
“民户大量逃亡?”陈瑄本是军人,又长期总督漕运,对地方上的政事从不干涉,因而知之甚少。现在一听此事,便吃惊地问道,“逃亡了多少?”
“说起来吓人!”杨溥故意惊惧地说道,“譬如苏州一府黄册上编户是四十七万户,实际只剩不到三十七万户,逃亡了十万余户,差不多十户中就有三户逃了。有的地方逃亡户特别惊人,譬如太仓一城近九千户逃得只剩七百余户,十户逃了九户半!您说这还能不逋赋么?”
听了杨溥说的这两个数字,陈瑄惊疑地问道:“这几年天下承平,怎么会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情?民户为什么要逃亡呢?”
“逃亡的原因主要是漕运引起的。”杨溥单刀直入,话题直指漕运弊政,“一是漕运路途遥远,沿途费用五花八门,加耗严重,要耗三石才能运交一石;二是费丁费时,耽误农时。每十石漕粮就得一个劳力挽运,往返几近一年,几乎每户要出一个劳力去当运粮夫,一年上头不能生产,双丁户倒还勉强撑着,单丁户可就无人耕种田地荒芜了,而租粮催征仍旧,民户不逃亡还有别的出路么?”
听了杨溥的话,陈瑄沉默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过了半晌,陈瑄说道:“百姓不种田,饿死帝王家。照杨大人这么说,这支运已经成了弊政又得改改了?”
“伯爷的支运当时确实是个好办法。”杨溥拱手说道,“当年您体恤运夫辛苦,请旨改民运为支运,给老百姓帮了极大的忙。什么叫支运?您当年说得好,支运之法即支拨运输之法,支者,不必出当年之民纳;纳者,不必供当年之军支,每五年结账一次,只要达到规定数额即成。您还说,江南漕运除白粮外,由民运至淮安仓,或者徐州仓,最远运到临清仓,交纳到仓库民户即可返回,余下由官军接运至京。这办法好!未改支运之前,民户每五石要出一名丁当运夫,改支运之后,每十石出运夫一人,节省了一个运力,节省了一半时间,那时这支运确实是起了大作用,百姓拍手欢迎呢!可是,再好的办法,时间一长就日久弊生。虽说支运节省人力、时间,但还是每十石需丁一人,往返几近一年,百姓弄得加耗严重,田荒地芜,逋赋日多,民户逃亡,民生凋敝,困苦不堪了!长此以往,您想这百姓还有活路么?”
听到这里,周忱又暗暗笑了起来。这南杨大人还真有一套策略,说话用心良苦呢!先是哄,哄得老头子高兴,接着是哭,帮老百姓哭苦,希望引起老头子同情,接下来该是求了!
听罢杨溥这番话,果然陈瑄不由皱紧了眉头。他摸着胡须沉吟一会,向杨溥问道:“老百姓还真是有点难!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种状况么?”
杨溥没有正面回答陈瑄,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要是漕粮全部由官军运输,百姓就不会费丁误农了。”
一听杨溥这话,陈瑄立即警惕起来。他盯着杨溥和周忱打量了好一会,疑惑地问道:“弄了半天老夫才明白,二位大人前来敝衙,该不是来打官军的主意吧?”
“实不相瞒!”杨溥立即把话切入正题,他拱手真诚地说道,“久闻伯爷关切民生同情百姓,今日下官同周大人前来,正是想向伯爷求助,请伯爷再把支运改一改,民户运粮到瓜洲,您让官军到瓜洲兑运至北京吧!”
“不行,绝对不行!”陈瑄立时大怒,坚决拒绝道,“老夫所领官军运粮,各项费用朝廷都有规定,让官军从淮安再往南三百多里去兑运漕粮,别的不说,光这多出的费用老夫从何而来?你们二位忠心为民,老夫敬重,所以以礼相待;要是别的什么人在这里说出此话,老夫只怕要赶他出去了!”
这陈瑄盛怒之下说话激愤,堂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弄得周忱捏了一把汗,这下难得转圜了!
“伯爷息怒,且听下官把话说完。”只见杨溥不慌不忙拱手说道,“伯爷数十年如一日一向为军民着想,发现支运有弊,绝不是因循守旧不想改革,只是担心路途增远官军有怨,顾虑费用增加无处取土,伯爷此虑固在情理之中。其实,此事下官已反复斟酌,伯爷将支运改为兑运不但对官军、对漕运无害,反而有三利呢!”
陈瑄对杨溥的为人和在内阁的威望,本是十分敬重的;对周忱这个后起之秀,也是早有所闻。永乐二年遴选庶吉士时,作为当科最年轻的进士,时年只有十八岁的周忱毛遂自荐,被太宗皇帝特选为庶吉士进学文渊阁,其勇敢举动令陈瑄十分敬佩。今日虽说二人打起官军的主意令人着恼,但他们也是一片忠心,并无半点私意,也是情有可原。想到这里,陈瑄的气慢慢消了,又听杨溥说改支运为兑运还有三利,便不禁问道:“改支运为兑运明明是路途远了,费用增了,哪来的三利?你且说来老夫听听!”
杨溥见陈瑄怒气消了,便拱手笑道:“下官先请问伯爷,您用的运粮官军多是哪里军队?”
“多是湖广、江西、浙江以及苏州、松江、安庆等地官军。”陈瑄回答道,“漕运都是水路,北方人不懂水性,所以漕运官军多用江南卫所官军,共十二万人。”
“这就好了。”杨溥高兴地说道,“运输漕粮的官军都是南方卫所之士兵,往年他们都是空舟到淮安载粮北运,今若令他们到瓜洲与民户交换漕粮再转运北上,不是顺路载运有利漕运效益么?这是一利也!”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一听杨溥说的有利漕运效益,陈瑄不禁高兴起来。他心里盘算着,自言自语道,“顺路载运以免空舟往返,不仅有效利用了漕船,还提高了官军漕运数量,又不耽误时间,又不多费资财,可行!这第一利算杨大人说得有理,那第二利呢?”
“这第二利么,是关于官军费用的事。”见陈瑄思想转了弯态度好了,便笑着对陈瑄和周忱说道,“这事得周大人给伯爷禀报了,周大人,你说说吧!”
周忱心里又是一阵惊叹,这杨溥的心思实在缜密,涉及钱财该地方出的事他就自己不说而要我这地方长官表态了,佩服、佩服!
“伯爷,您不是担心到瓜洲兑换漕粮,官军的费用无着么?”周忱拱手向陈瑄说道,“这事您不用担心,我们早就想好了:官军到瓜洲兑粮,在瓜洲的交换船只装载费,从瓜洲起到北京仓的粮食损耗、翻坝过闸的搬运费等都由我们地方府县负责,不用老将军费神。特别是我们还会出一项费用——”
说到这里,周忱把话打住不说了。陈瑄听说军民兑运,地方负责一切费用和粮食损耗,官军没有任何损害,不觉来了兴趣。见周忱不说了,他捻着胡须急着催问道:“你们还特别出一项什么费用?”
周忱笑着说道:“官军到瓜洲兑粮,我们根据道路远近按运粮多少,每石漕粮都给运费工资,不让官军白出力!”
一听周忱这话,陈瑄心下不禁大喜。把支运改为兑运不仅不损害官军利益,还平白得到一笔运费工资收入,官军们谁不高兴?还不抢着去兑运么?好办法!
陈瑄正在想着,只听杨溥接着说道:“伯爷,周大人刚才说的是第二利:官军们增加收入有利可图。还有第三利,官军在瓜洲码头直接与民船交换粮食,免除了在淮安民运漕粮先入仓,再支拨给官军的这笔搬上搬下的装运费,不是又给您总督漕粮衙门节约了一笔不菲的费用,不是有利漕粮总督衙门么?”
“行,这办法行!”听到这里,陈瑄不禁把大腿一拍大声叫起好来,“亏你们二位大人有谋有略,想出个好办法,百姓运粮不远不违农时,官军顺道运载增加收入,国家不逋租税以广用度,于民于军于国都有利。好,就这么定了!不过还得起个名字,叫什么运好?”
杨溥应声回答道:“民运到瓜洲兑换给官军接运,那就叫兑运吧!”
“好,这名字好!”陈瑄、周忱同声赞同。陈瑄笑道:“老夫曾将海运改为民运,又将民运改为支运,现在又将支运改为兑运,这是老夫在漕运上四次改革了。行,这事老夫赞成!”
“不过——”见陈瑄已经下了决心,杨溥不由一阵高兴。他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漕运是国家大政,要改支运为兑运,需要老将军出面请旨,周大人和我也同时向皇上陈情,此事方能成功,伯爷您看如何?”
“行,行!”陈瑄爽快地回答道,“这么好的事情,老夫愿意与你二位大人共同上疏,请求皇上改支运为兑运,当今皇上睿智圣明,一定会欣然恩准。二位大人放心,就在敝衙宽住几日再回江南吧!”
说罢,陈瑄命左右整备酒宴为杨溥和周忱接风。杨溥和周忱为马到成功顺利谈妥兑运之事也心里高兴,与陈瑄酒席宴间互酬互答,尽兴方散。
第二天,陈瑄、杨溥、周忱三人又将如何上奏之事详细议了一番,各自写了一份请求漕运改支运为兑运的奏折,用了印信,陈瑄、周忱分别派官送往北京,杨溥则派杨沐带着奏折星夜赶回北京面见西杨、东杨二位大人,说明情况,请二杨转呈宣德皇帝。
又过了一天,杨溥同周忱辞别陈瑄乘船从淮安动身返回苏州。第六天他们回到了常州府。
常州府也是江南大府,府治武进县正在镇江到苏州的中点上。常州府管辖武进、无锡、宜兴、江阴和靖江五县,也是江南官田赋重的地区之一。为了让江南变法方案能顺利得到宣德皇帝恩准,有两个地方是关键:一是漕运总督衙门,二是户部。这次来淮安请求陈瑄支持,便是杨溥和周忱商量的计策之一。现在陈瑄表示完全支持,解决了第一个关键,杨溥和周忱心里踏实了许多,剩下的就是解决第二个关键——户部的问题了。这次杨溥和周忱到常州,就是为了此事,原来今年正月兼领行在户部的礼部尚书胡滢正是常州府武进县人,他有三个兄弟都住在武进县胡家村,弟兄情谊甚厚。杨溥和周忱设计,要促使胡家弟兄进京去把江南实情告知胡滢,以免他僵硬不化阻挠江南变法。现在户部有两个尚书:郭资和胡滢。如果胡滢不当阻力,剩下郭资一人,事情就好办了。
听说钦差大臣杨溥和江南巡抚周忱到了,常州知府莫愚慌忙带着正在议事的各县知县齐齐地迎出府衙。杨溥和周忱走进府衙大堂坐定,众多官员行罢参见礼,杨溥向周大人笑道:“看来我们来得不巧,莫大人他们正在议事呢!”
“没事,没事!”莫愚连忙拱手说道,“这不秋收到了,下官把各县知县召来,正在商议秋征呢!”
原来江南变法的事,杨溥和周忱商量在朝廷未颁诏恩准之前在苏州一府先行试验试验,待皇上恩准诏书下达后再在松、嘉、湖、常、杭等地全面推开,因此,苏州的改革方案常州还不得而知,还在按老办法秋征呢。
听说他们正在商议秋征,各县知县都在,正是一个调查的绝好机会。待莫愚向大家介绍完杨溥和周忱后,杨溥问道:“常州府今年的秋征好搞么?”
“不好搞,不好搞!”莫愚摇头道,“各县的知县正在叫苦,说今年的逋赋只怕比去年还要多呢!”
说罢,莫愚指着堂上左边一排第一个座位上的一名官员向杨溥说道:“这是武进县知县平植。平大人,你把武进县的情况向杨大人、周大人禀报禀报吧!”
“是,大人!”答应一声,武进县知县平植便说了起来,“下官武进县今年秋粮额度共三十六万五千一百八十四石,据各里里长、粮长摸底,有把握的大约可征二十二万,逋欠十四万石,逋欠达四成。”
听了平植的汇报,杨溥又问道:“与去年比,逋欠租税是增呢,还是减呢!”
“增,增,一年比一年多了。”平植连声说道,“前年逋赋八万多,去年增到十万零,今年多到十四万出头了。”
平植说完,那坐在右边一排第一把椅子上的官员说道:“下官无锡县知县过于执的日子比平大人还难过。先不说今年秋征有多难,只说民户逃亡有多少就可知一斑了。敝县无锡黄册编户三万六千五百一十八户,现实存二万九千二百一十二户,已逃亡七千三百多户。不说实存户的租粮能否完额,就这逃亡的七千三百多户逋欠的租粮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次秋征下官忧心如焚,真不知该如何交差!还有,无锡境内盗抢猖獗,时有重案发生,下官忙了这头,丢了那头,弄得焦头烂额呢!”
过于执说完,宜兴知县、江阴知县和靖江知县也分别汇报了各县的情况。从大家所说情况看来,常州的情况比苏州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官田租重,民户逃亡多,逋欠租赋多,这现象也十分突出。
听罢各县情况,杨溥觉得这些仅是府县官员们的一面之词,或有偏颇,不知四乡里甲情况究竟如何,便随意问道:“各位大人所说情况本官已经知道了,本官还想向乡下里长们问问情况,不知哪位大人能否找个里长来谈谈?”
听说杨溥要找里长座谈,平植立即拱手笑道:“杨大人,说也巧了,下官县衙正有一位里长来访,还在县衙等着下官呢!”
周忱一听,立刻挥了挥手说道:“平大人,快去把那里长叫来说说情况!”
“是,大人!”平植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这边莫愚将秋征一事布置了一番,让各县知县们回去了。不一会儿,平植领着一个身材不高个子不大的五十岁左右的人来了。那人似乎见过世面,待平植作了介绍后,一上堂便向杨溥、周忱和莫愚行礼,说道:“小民武进县南乡胡家庄里长胡清拜见各位大人!”
“你是南乡胡家庄人名叫胡清?”待那人坐下,杨溥问道,“那我问你,当朝礼部尚书胡滢胡大人你可认识?”
“那是家兄。”胡清拱手回答道,“小民一家四兄弟,大哥胡滢,小的胡清,三弟胡洁,四弟胡淦。除长兄胡滢入仕外,小民和三弟、四弟都在耕守田园呢!”
听说来人正是他们此次驻足常州要找的胡滢兄弟,杨溥不禁心下一喜。他和周忱相视一笑,连忙拱手说道:“原来是胡大人的昆仲,失敬失敬!”
说罢,杨溥同周忱站起来与胡清重新见了礼,杨溥拉着胡清上堂傍着自己坐下,说道:“贵兄胡大人与下官都是建文庚辰科同榜进士,同年中交谊甚厚,现今又同朝为官,朝夕相处胜似兄弟,你我今日相逢,真是幸会,不必拘礼,随意吧!”
胡清也客套地说道:“小民久仰杨大人、周大人高名,敬重之至!今日有幸高攀,谢二位大人不弃之恩。二位大人如有下问,小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弟兄说话,不分官民,请贤弟以兄弟相称。”杨溥笑道,“今日请贤弟过来,是想听听你们里今年秋征情况,请贤弟如实相告吧。”
听杨溥问到秋征情况,那胡清顿时没了笑容,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不瞒几位大人说,在下今日造访县衙求见知县平大人,就是为胡家庄一里的秋征来的。前几日,粮区粮长给胡家庄下达由单,通知秋征额度正耗粮米共七千五百石。您知道我们一里是一百一十户,户平六十八石!”
一听胡清这话,杨溥和周忱吃了一惊,咋舌道:“怎么这么多,民户如何承受得了!”
“岂止是这样!”胡清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胡家庄里一百一十户人家中有十户是富户,其中我们胡家占了四家。十户富户平均每户一千亩,共有田土一万亩,可是税粮仅有五百石;那贫户一百户只有田地二千亩,租粮却有二千石,加上耗米五千石,共有正耗粮七千石,每户平均是七十石呢!”
听了这个情况,杨溥和周忱都惊住了。杨溥问道:“民户正耗粮怎么这么重呢?”
“大人有所不知,这还得从头说起。”胡清说道,“原先我们胡家庄主要是胡朱两姓。洪武二十六年,朱家舳舻侯朱寿坐蓝玉一案被族诛,田土家财全被抄没,这一百户贫户都是分租的朱家土地,以原来私租每亩一石转为官田租,再加上加耗每正粮一石加耗二石五斗,这么合计起来就是七千石了。”
“那你们富户的加耗是多少?”周忱一旁问道,“如果加上富户的加耗,你们里正耗粮米应该不止七千五百石呢!”
“咳,说出来不怕周大人见怪。”胡清笑道,“我们富户正税粮粮长从来没有要我们出过加耗,要出也不会出呢!”
“难怪贫户加耗这么重!”杨溥说道,“本来贫户的加耗就重,再加上你们富户又不肯加耗,粮长又摊派到贫户头上,那贫户更是雪上加霜了。如此说来,你们里的秋征肯定不好搞了。”
“不仅如此,不仅如此!”胡清为难地说道,“我们胡家庄里不仅正耗粮多不好征,更严重的是民户只剩下三四十户,有五六十户都相继逃亡了,这逃亡户的租粮找谁要去?你们说这不是天大的难事么?所以在下今日一早便来谒见知县平大人,要求平大人网开一面,把那些逃亡户的租粮暂时搁置不问,欠下再说!”
“胡里长说得倒还轻巧!”平植也是一脸的苦恼,他看看胡清埋怨说,“别说本官一个小小知县没这个权力准你暂时不征,就是有这个权力也不敢开这个头,你这里逃亡户可以不征,别的里逃亡户也可不征,那缺额本官找谁去?”
听罢胡清和平知县关于逃亡户租税无法完额的一番话,杨溥心情沉重极了,原先以为江南苏州府的问题最为严重,想不到这被称为“租税大抵苏最重,松、嘉、湖次之,常、杭又次之”的常州府官田租重、加耗粮多,民户逃亡多的情况也是相当厉害,特别是胡家庄里土地兼并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十户富户有一万亩,而一百户贫民只有二千亩,一个富户竟占有五十户贫户的土地,如此下去,别说守成兴国,恐怕维持现状都难了!想到这里,杨溥忖了忖,忽然话锋一转,向胡清问道:“胡贤弟,你们几兄弟都还好么?胡大人可是经常念起你们,很是想念呢!”
一听杨溥转了话题,周忱心里明白,杨溥开始转入正题了。他正要帮腔,只听胡清向杨溥问道:“劳大人顾念,我们几弟兄都还好。杨大人,在下那长兄近来好么?”
“还好,”杨溥微笑道,“不过,我离京的时候,胡大人好像有些不适,不知现在好些没有。”
听说长兄有些不适,弟兄情重,胡清急忙欠身问道:“杨大人,在下兄长到底哪里不适?”
“到底哪里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楚。”杨溥敛了笑容,有些忧郁道,“只见他容颜日渐消瘦,老是按着上腹喊疼,请太医院太医看了几回也未见好。近来是好是坏,我也难说呢!”
“这可怎么好?”听杨溥这么一说,胡清焦急起来了,他连连念叨道,“身体消瘦,上腹疼痛,这可是大病啊!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见胡清着急起来,周忱一旁趁势说道:“上腹疼痛,病在中焦,那可是心、肝、胆、脾、胃脏腑所在之处,难怪日见消瘦呢!这病要早治,治晚了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这可了不得!”一听周忱如此一说,胡清不禁大惊,他止不住垂泪道,“在下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也于永乐十五年亡故,这多年来就是兄长照看我们弟兄,兄长对我们那是情深似海!你看他病成这样我们不去探视探视,那还算人么?可是偏偏就在这秋征的时候,这……”
说到这里,胡清急得顿脚捻手,十分不安起来。周忱一旁又添了一把火,说道:“这昆仲情深,你们不去看视,别人也会说三道四呢。”
“对,不看对不住人!”胡清下了决心,他转身拱手对平植说道,“平大人,逢此特殊情况,在下请大人恩准,我这排年里长暂由我四弟胡淦代理,由他去协助粮长催征,在下请假与三弟胡洁赶往北京探亲,兄长如无大碍,在下去去即回,望请大人恩准!”
“这……”平植不知杨溥和周忱用意,见胡清在秋征最关键的时候请假探病,有些为难,他不禁把目光投向知府大人莫愚,想看莫大人是何态度。
不料莫愚尚未说话,那周忱一旁把手一拱,说道:“你们胡家兄弟真是玉昆金友,伯埙仲篪,令人羡慕;胡清兄闻恙即奔,手足情深,叫人敬佩。还等什么?早去早回吧!”
周忱一说,莫愚和平植连忙说道:“就照你说的办,你早去早回吧!”
“谢谢几位大人,在下这就去了!”胡清拱手告辞,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看见胡清走出府衙,杨溥和周忱会意地相视一笑,他们很是高兴,想不到竟在常州府衙之中,顺利地达到了目的,胡清去北京一定会向胡滢说起家乡的“一重二多”情况,让胡滢感受感受江南百姓的困苦,或多或少能改变胡滢对江南变法的看法,不说争取胡滢的支持,至少可以减少胡滢对变法的阻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