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十八回 煽暴动尹某逞奸狡 平骚乱况钟显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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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溥和周忱在常州盘桓了几日,回到苏州城的时候,已是八月十二日了。在枫桥河码头上岸,刚刚走进阊门,就见人们窃窃私语,满街议论纷纷。只听一群人围着的一个汉子说道:“几百人围住府衙,要往里冲,府衙衙役们死死地拦着不让进,双方对峙,械斗一触即发,好像是民变,那场面太吓人了!”

只听又有一人说道:“简直就是民变!那些围府的人高喊什么‘我们不要变法!谁变法,谁就是乱臣贼子!维护太祖成法,人人有责!’那气势真是惊天动地呢!”

还有一人说道:“围在府衙前请命的人太多了,那些知府衙门的老爷们都躲着不敢出面,连知府况大人都吓得一直未露面呢!”

“胡说,况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只听人群中有一人大声驳斥道,“听衙门的公爷说,况大人为变法的事儿昨日到昆山去了,这会儿正在往回赶呢!”

听到这里,杨溥和周忱不禁吃了一惊,这变法的事儿对百姓大为有利,是件大大的好事,怎么会激起民变呢?想到这里,杨溥和周忱带着随从不由得加快脚步向苏州府衙赶去,快到乐桥的时候,会着了正在赶往那里的杨晟和巧儿。

不一会,杨溥和周忱便赶到了苏州府衙前,只见府衙大门紧紧地关闭着,衙前的场地上围着黑压压的人群,有的在高声叫喊,有的在打着呼哨,有的拿着砖头朝府衙扔,有的抬着木头在狠命地撞着府衙大门,闹哄哄的一片混乱!

一见局势,周忱不觉大怒起来,他正要上前处理,却被杨溥拉住了。杨溥指了指府衙大门处,说道:“周大人别急,先听听再说,你看有人出头了!”

周忱顺着杨溥手指往前一看,只见人群中站出了一人,那人身材高大,五十左右年纪,肥头大耳,十分发富,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身穿杂色盘领绸衣,一看就是个富人。那人站在府衙前台阶上大摇大摆地往中间一站,把折扇一收插在脑后,然后手一扬向人们高声喊道:“乡亲们,静一静,静一静!”

“这人怎么这么面熟?”周忱皱了皱眉头,向身边的随从衙役蒲甲问道,“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们认识么?”

“这人是长洲县北乡阳澄湖畔尹家滨的尹崇礼。”蒲甲仔细辨认了一番回道,“去年冬天您刚到苏州府不久,他就来找过您,说是苏州府况大人要富户税粮加耗来告状,被您挡回去了。”

“对,正是此人。”周忱也想起来了,“这人说话奸猾诡谲,无理说出有理来,看来今日他又要兴风作浪了。”

周忱正在询问蒲甲的时候,只见尹崇礼站在台阶上指手画脚嘶声喊道:“这知府老爷太不讲道理了!租税漕粮加耗本来好好的,偏偏借口改革,还要加耗,这是把老百姓往死里整,大家能答应么?”

“不答应,不答应!”只听衙前围聚的人们挥着拳头高声呼道,“还要加耗,我们坚决不答应!”

“这些老爷们就是办事不公!”尹崇礼见民众情绪煽动起来了,他又大声喊道,“官田减租得一视同仁,要减就一个样。现在说是变法,其实是借此优亲厚友,官租越重的减得越少,这合理么?”

“不合理,不合理!”围聚的人们又一齐叫喊起来,“要减就一个样,坚决反对当官的优亲厚友!”

“听说以前逋赋要一次交清。”见民众情绪越来越激奋,尹崇礼把袖子一挽,声嘶力竭地喊道,“官府这不是要百姓们的命么?我们找知府况钟讲理去,大家说好不好?”

“找况钟讲理去,找况钟讲理去!”围聚的人们激奋地拼命齐声喊道,“况钟出来!况钟出来!”

人们喊了一会,知府衙门紧紧地关闭着。周忱正想站出来平息事件,忽听尹崇礼又火上浇了一瓢油,他大声喊道:“乡亲们,况钟害怕了!他不敢出来了!我们砸了这知府衙门!”

“砸了这知府衙门!砸了这知府衙门!”围聚的人们被尹崇礼的煽动激怒了,疯了似的拼命向衙门拥去。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一脸横肉、两耳特大而且耳轮没有卷边,头上长过癞子的彪形大汉抡起一柄铁锤,“砰”的一声,把府衙前左边的那头石狮子砸碎了!

一见这石狮子被砸毁,冲上台阶的人们怔住了,不由产生了一丝恐惧,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下来,后边的人们也被“砰”的一声吓了一跳,止步不前了。看见人们的情绪冷了下来,那尹崇礼突然跳起脚来大喊道:“乡亲们,别犹豫了!况钟为什么这时候都不出来?是理屈词穷了不是?再不冲进去,那况钟可就跑了……”

“谁说我况钟跑了?”尹崇礼话音未落,只见苏州知府况钟一边高声说着,一边带着知府衙门通判荆永和、班头葛先以及十几名衙役从人群后面来了。围聚的人们一见况钟走来,立刻静了下来,自动让开道路,况钟从人群中大踏步地走上衙前台阶。

况钟的突然出现,使全场数百名围聚民众怔住了。对这位知府大人,在场的多数人并不陌生,因为上任伊始,况钟走东乡串西乡,田间地头,许多人都亲眼见过这位与众不同的知府老爷,甚至这其中的不少人还与况大人当面交谈过,向他诉说过诸如官田赋重、漕运耗重等等事情,况大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亲民作风,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即使是没有见过况钟的人们,也对况钟的治绩早有所闻甚至如雷贯耳。原来苏州知府衙门豪猾占据要位,舞文弄墨阴为奸利,玩弄长官最是难治。况大人上任之初视事,群吏环立堂上请判案,况大人假装不懂,左右询问,都按照猾吏的希望办。那些猾吏们不禁大喜,以为况大人昏庸容易欺瞒。过了几日,况大人召集那些猾吏们责问道:前某事应该办的,你们阻止我,某事不应该办的,你们强行要我照办。你们这些奸猾之徒以舞文之巧,玩弄法令以行奸诈,作恶多端,罪该当死,本官容你们这群小人不得!于是,况大人将这些奸猾吏胥罪大恶极者,捕送法司,杀了几人,还把僚属中贪污、酷虐、昏庸、懒懦者尽行革除,重新换了一批新人。特别是前任吴县知县白圭,由他小妾出面收受他人三十两银子和二匹色缎的贿赂,被况大人查出,将白圭拿解赴京,送三法司究问,更是大快人心!不仅如此,况大人还对狱中久拖未决的囚犯一一提出审问,该判的判,该放的放,依律处理了一千五百余名,还平反了不少冤狱。这些事立刻传遍苏州,一府大震,官吏畏惧,都谨慎奉法,苏州吏治为之一清,百姓们都是兴高采烈,人人称颂,背地里都呼况大人为“况青天”。今日未见况大人之前,百姓们被尹崇礼几把火一烧,愤怒了,平时对官府的怒气一下喷发出来,争相冲击府衙;现在一见况钟并未像尹崇礼说的“躲起来了”、“跑了”,而是带着僚属从外地回来了,这况钟先前的英名和现时的正气,一下子就把在场的数百人镇住了,衙前场地上“刷”的一下静了下来,人们都敬畏地看着这位知府大人走上衙前台阶。

“乡亲们!”况钟走上台阶,回过身来扬手高声说道,“本官是苏州知府况钟,刚从昆山回来。大家有什么话要找我说,请大家只管讲!如果本官能够解决的,一定为乡亲们办!”

一听况钟开头这几句话,说得剀切快直,杨溥连连点头,不禁对周忱小声赞许道:“况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深谙处理突发事件的机巧,这第一招‘稳定情绪’做得好,下面的事就好办了!”

“处理此类事件最忌的是激怒民众。”周忱也点头称赞道,“况大人出手不凡,这场面局势控制住了,做得好!”

果然,听了况钟的开场几句话,又看况钟等人风尘仆仆,根本不是什么“躲起来了不见面”,人们的情绪立刻安定下来了。况钟一副诚恳的亲民形象,使不少的人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亲近感,只听有几个人争着说道:“况大人,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况大人,我先提个问题!”“况大人,让我先说!”

一时间,衙前的围聚人群中一阵嘈杂,只见况钟把手在空中挥了挥,大声喊道:“乡亲们,静一静!大家不要急,有话慢慢说,一个一个来,本官保证让大家把话说完!”

说罢,况钟指着台阶前人群中的一位戴着四方平定巾的长者说道:“老人家,你年长你先说吧!”

“好,我先说。”那老者穿着比较讲究显然是一个富户,他应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向况钟问道,“况大人,听说官府这次改革,第一条就是租税粮每石加耗七斗,可有此事?”

况钟点头道:“确有此事。”

“这就不对了!”那富人立刻激愤起来,“租税赋额本来就重,现在再来个石加七斗,我们承受得了么?”

一听那富翁的话,围聚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太重了,太重了,我们承受不起!”“你看,加耗属实吧?官府改革就是搞老百姓的名堂!”“不能让官府胡来,加重负担我们不出!”

刚刚平静下来的民众,被那富人的几句话又挑逗起来了,眼看大家情绪在急速升温,只见况钟伸出双手在空中摆了几摆,口中高声喊道:“大家安静!请听本官把事情说清楚了,大家再说!”

围聚的人们听到况钟说话,又慢慢地平静下来。况钟待大家情绪稳定,大声说道:“乡亲们,这次改革目的都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让大家能够安居乐业,绝不是官府要搞老百姓的名堂。关于租税漕粮加耗的事情,官府都贴了告示,大家看到了么?”

“没有,没有,我们那儿没有贴什么告示。”不少人议论起来,“听说吴县、吴江县、昆山县四乡都张贴了告示,可是我们长洲县没有贴,我们没有看到。那告示上是怎么说的?”

一听围聚的人们大多说没有看见告示,况钟心里明白,这长洲知县封士利背后又耍了花招,难怪这前来闹事的民众容易受别人的蛊惑呢!他继续说道:“我再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现在的加耗是多少?”

有的人立刻回答道:“我们是每石漕粮加耗二石。”

有的人说道:“我们是每石加三石!”

还有的人高声喊道:“我们特重,每石漕粮杂七杂八加耗四石!”

见人群中回答的都是一些衣襟褴褛的穷户,况钟便指着那先前说话的富户问道:“那你们家漕粮加耗是多少呢?”

“我们家漕粮加耗……加耗……”一见问起加耗,那富人立时显得慌乱口吃起来,他嗫嚅了半晌,终于说道,“我们家漕粮每石是加耗三斗。”

“晁老爷,你们家几时出过加耗?”那富户话音一落,人群中立时有人大声说道,“况大人,这晁补仁在撒谎,他们家从来就不肯出漕粮加耗,都摊派到晁家庄其他民户头上,我们代出了!”

听了那民户的揭发,况钟不动声色,转过头来对先前不可一世,现时待在一旁的尹崇礼问道:“尹老爷,你们家漕粮加耗是多少?”

尹崇礼顿时慌了,他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况大人,您别问了。”人群中又有人大声说道,“别说加耗,尹老爷这几年连正税粮都一升未交呢!”

“这就是你们这些富户为富不仁了!”听到这里,况钟立刻抓住时机向围聚的人们大声说道:“刚才大家都听到了,漕粮加耗有的是每石加一石,有的是每石加三石甚至四石,可有的却拒交加耗。大家说现行加耗合理么?”

衙前围聚的人们齐声回答道:“不合理!”

况钟紧跟着又问道:“不合理的加耗,该不该改一改?”

衙前人们又是一声齐吼:“该改!该改!”

“好,既然大家说该改,那本官就告诉大家怎么个改法。”况钟接着说道,“这次加耗改革其实告示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叫作‘平米法’,又叫‘均征加耗法’。办法就是不论是富户还是贫户,也不论是官田的租粮还是民田的税粮,只要是租税粮,那就正粮一石加耗七斗,其他不再加一粒粮米,大家说这加耗改革是好,还是坏?”

一听况钟这番话,场地上围聚的大多数人都一齐欢呼起来:“改得好,改得好!”

看见场面上的局势立时扭转,况钟又笑着大声问道:“这样的改革,乡亲们拥不拥护?”

场地上的人们又“刷”的一下跳起来齐声喊道:“我们拥护!我们拥护!”

看到这里,杨溥和周忱又会意地相视一笑。杨溥说道:“况大人这第二招‘揭穿谣言’也做得精彩!事实一澄清,谣言便不攻自破,参加起哄的人们便知道上当受骗了!”

“这况钟也真有一套!”周忱也笑道,“轻轻一句‘你们加耗是多少’,便把矛头引向了那些为富不仁的富户,妙,真是妙极了!”

二人正在小声议论,只听况钟在台阶上又大声说道:“乡亲们,这加耗的事还有疑问没有?”

围聚的人们摇头道:“没有了,没有了。”

“没有了就好。”况钟继续问道,“还有别的问题没有?”

况钟问罢,场地上没有立即回答,一片安静。过了片刻,有人拱手问道:“况老爷,小民听说您的改革方案中减官田租赋科则不合理,什么一亩田科三石的与科四斗一升的一个样都只减十分之三,是这样的么?”

“是这样的。”况钟坦然回答道,“这位大爷提的科三石的与科四斗一升的一样都只减十分之三,确实有些问题,但不是不合理,是租重户如科三石的减得还少了一些,负担依然很重,这是事实,我况钟也觉得对不住这些民户兄弟。不过,我请大家想一想,自古以来种田纳粮天经地义,历朝历代没有不向百姓收取租赋的朝廷。如果朝廷不向农民收赋,百姓种田不交税粮,那就是真正为民的好官府!可是现时办不到,所以我们只能争取少交,合理地交,能够承受地交,不可能不交。今年三月我向当今皇帝上奏提出的是‘官田准民田起科’,可是奏本上去至今没有消息。最近钦差大臣杨溥大人来了,说当今皇上很是关怀江南百姓,所上奏本因为减赋额度近九成不甚妥当。杨大人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不可性急,欲速则不达,要我们再斟酌斟酌,想一个朝廷可以接受,百姓也不为大难的方案。我们想杨大人说得对,小有小的难处,大有大的难处,目前国家还不富强,皇上守成兴国的治国雄略实施不久,我们百姓做些贡献也是义不容辞,因此我们定了刚才这位大哥说的减官田租赋的方案。虽说这方案对亩科三石的民户来说,减赋后仍然要亩科二石一斗,但减赋的比例是合理的,都是十分之三,人家四斗的只减一斗二升,可你三石的却减了九斗。虽说租赋仍然很重,但总比不减要轻了许多吧?这些问题只能慢慢来解决,谁叫你原来就是三石呢?把你三石减为四斗了,那四斗的只减一斗三升,他们也会有意见了,你说是么?”

况钟这番话,正面说一说,反面说一说,说得人们不断点头。那问话的民户拱手说道:“经况大人这么一解释,小民也想通了,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先减了这九斗总比不减好,小民没有意见了!”

见那人心服了,况钟又大声问道:“大家还有什么问题么?”

“小民还有个问题。”只听人群中又一个人拱手问道,“听了况大人的解释,您的改革方案对百姓确实有很大好处,但小民听说以前所有逋赋要一次**清了,方能享受改革带来的优惠。请问况大人,果有此事么?”

况钟没有立即回答,眼睛盯着那问话人看了半晌,冷冷地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听……”那人把眼光投向站在台阶上、况钟身后的尹崇礼,只见尹崇礼恶狠狠地把眼一瞪,那人吓得把话咽了回去,不说了。

这人的表情当然没有逃过况钟的眼睛,况钟装作没有看见,严正地说道:“这完全是坏人造谣!大家想一想,这几年我们逋欠了多少租税?几时交得清?要是一次性都交清了才改革,那我们的改革还搞得成么?本官向大家保证,绝对没有此事,大家别信这些谣言!”

衙门场上的人们又议论起来:“我说嘛,哪有这等糊涂的官老爷!”“那就好,今年我们就可减租了!”

见大家心情高兴起来,况钟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笑着又问道:“大家还有什么问题么?”

场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大家都在摇头,正准备回答没有了,忽听人群中有一人吞吞吐吐地问道:“况大人,小……小的听说您要革除粮长,这……这事是真的么?”

一听这话,况钟就料定这人必定是粮长或是副粮长,他们也来闹事了!况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大声向民户们说道:“这人问会不会革除粮长,这个问题要问大家,大家说粮长是革除的好呢还是保留的好呢?”

“革除得好!革除得好!”况钟的话音未落,场地的大多数人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还有人大声叫道:“粮长害民,早就该革除了!”“粮长不法,一个都不留!”

“好,大家都说革除得好,那本官就顺从民意,革除粮长!”况钟因势利导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先前问话的那人见势不好,早就缩在人群里不敢出头了。

见那问话的人不见了,况钟也不深究,他高声问道:“大家还有问题没有?有就提出来!”

场上的人们立刻齐声回答道:“没有了,没有了!”

“小民有个问题要请教况大人!”况钟正要转换话题引导民户正确认识变法,忽见人群中又挤出一个戴四方平定巾的人来,他走到人群前朝台阶上的尹崇礼看了一眼,抱拳对况钟说道,“况大人,小民斗胆问一声,您所说的改革官田税则、改革漕粮加耗、革除粮长等等,是不是人们所说的变法呢?”

一听这话,况钟立刻警觉起来,他盯着那人问道:“请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那人大大咧咧地扬头说道:“小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阴名森,乃大人治下长洲县东乡阴庄人氏,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好,本官告诉你吧。”况钟见那人颇有胆量,便笑道,“本官所说的改革,也就是你所说的变法,说法不同,实质一样。怎么,变法有什么不妥么?”

阴森没有正面回答况钟的问题,却冷冷地问道:“洪武二十八年九月,太祖皇帝颁有《皇明祖训》,其中有一条关于更制的条文,大人还记得么?”

“本官记得。”见阴森心怀叵测步步紧逼,况钟冷笑一声说道,“你也还记得记不得呢?”

“小民记得清楚呢!”阴森昂起头,转过身对着阶前围聚的人群大声念道,“太祖皇帝说:‘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请问况大人,您变乱成法,是想当奸臣么?”

“大胆!”站在况钟身旁的苏州府通判荆永和见阴森出言不逊,便怒喝道,“不端小民休得无礼!”

况钟不恼不怒,抬手止住荆永和,对阴森说道:“阴森,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本官回答你吧!”

“好,小民就直说了!”那阴森也毫无惧色,大声问道,“洪武末年,苏州知府金炯想均平官民田税则,却遭到太祖皇帝的痛斥,被斩首示众,还连累朝廷支持他变法的户部尚书滕德懋被诛杀,这事不知况大人知道么?”

况钟并不回答阴森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还有问题么?”

阴森眨巴眨巴眼睛回道:“没有了。”

“那你就听着!”况钟冷笑一声,说道,“本官暂且问你,太祖皇帝定都南京,太宗皇帝却定都北京,那叫不叫变乱成法?还有,太祖皇帝定的漕粮是民运,太宗皇帝后来改为军运,永乐十三年又改为支运,永乐末又改为民运,当今皇上宣德四年又恢复支运,那叫不叫变乱成法?”

“这……”阴森张口结舌被问住了。况钟说得都是事实,那阴森可不敢说那是变乱成法,说了那是大不敬,是要杀头的,他只好哑口无言低下了头。

“太祖皇帝《皇明祖训》中确有‘变乱成法以奸臣论’那一条。”况钟转身对人群高声说道,“但那是说的不设丞相,并不是说所有的国事朝政都要一成不变。他阴森断章取义歪曲太祖本意,故意弄巧,乘机行奸,不是昭然若揭么?他还拿苏州前任金炯太守说事,目的是想恐吓本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何况金太守并非因均官民田税则获罪。当今皇上守成兴国,本官今日所行之改革正是为了落实皇上圣谕安苏民,兴苏州,怎能与金炯当年相提并论?他阴森的居心大家明白么?”

况钟这么一问,轻轻巧巧地把问题推到了阴森面前,围聚的人群纷纷叫道:“阴森是想反对变法!这是不让我们活命!”

见围聚人群的情绪上来了,况钟因势利导,大声向人们问道:“阴森不让大家变法,你们答应么?”

“坚决不答应!”场地上的人们齐声吼了起来,“不变法就没有出路!把阴森那家伙赶出去!”

看见群情激愤,那阴森吓得躲进人群,悄悄地溜走了。

见阴森溜走了,况钟也不深究,他笑了笑对大家说道:“好了,好了,阴森小丑一个,别说他了!话归正题,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提没有?”

围聚的人们一齐说道:“没有了,没有了。”

“好,既然大家没有问题了,本官倒有个问题。”况钟接着说道,“变法的内容和步骤各县早已告示周知,你们为什么又没有看到呢?变法本来对百姓是件天大的好事,为什么你们却要反对呢?对官府有何诉求,百姓完全可以推请乡里来县、府禀告,你们为什么竟聚众滋事围堵府衙,甚至砸毁石狮、扬言要冲击官府呢?”

况钟这番话虽然说得并不严厉,但分量不轻,说得场地上的人们面面相觑,惶恐起来。

“乡亲们,你们这是大错特错了!”况钟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这样聚众闹事围攻官府,知道是什么罪名么?说重一点是‘民变’,说轻一点是‘滋事’,滋事也是犯了《大明律》的《大恶》第十条‘内乱’,那可是‘虽常赦不原’的死罪啊!幸好本官来得及时,你们尚未铸成大错。不然,即使本官想原宥你们,国法也是不容了!”

听罢况钟这番话,杨溥又不禁连连点头,他笑着小声对周忱说道:“况大人的第三招‘晓以利害’紧跟而上,实在高明!”

“大凡聚众哄闹事件宜疏不宜堵,况钟做得很对。”周忱笑道,“这也许是况钟出身小吏的好处。长久历练,累积经验,你看他处理群体事件有条不紊,章法井然,恐怕连许多科班出身的官吏也望尘莫及呢!”

“这可怎么得了?”只听人群中有人在恐惧地小声说道,“我们在家好好的,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卷进了这件祸事呢?”

“大家不要惊慌!”人群中的不安也没有逃过况钟的眼睛,他挥了挥手说道,“这次聚众滋事尚未造成重大损失和重大影响,本官在这里向大家宣布,凡是参加这次聚众的都不予追究,大家放心吧!”

听说不予追究,那些围聚的人们如获大赦,大家不约而同地纷纷跪下叩首齐声说道:“谢况大人不罪之恩!”

“哎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见大家行礼,况钟连忙走下台阶拉起面前的几个人说道,“没事了,大家都起来吧。不过,本官还想告诫大家几句,这次你们肯定是受人蛊惑,不明真相糊糊涂涂地被人利用,大家今后可要小心,不要轻易相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上当受骗!”

场地上的人们又一齐拱手说道:“谢况大人教诲,谢况大人教诲!”

人们都以为没事了,正要离开回家,忽见况钟回身又走上台阶,对那被砸毁的石狮子看了一眼,平静地问道:“怎么,谁把这石狮子砸了?”

一听况钟问起是谁砸了石狮子,只听阶下一人大声说道:“是尹崇礼老爷府上家丁憨获憨癞子砸的!”

阶下立刻又有几人齐声喊道:“对,是憨癞子砸的,他手里还提着铁锤呢!”

原来那憨癞子还傍着尹崇礼站在台阶的左边,手里真的还提着个大铁锤呢!

“是你砸的石狮子么?”况钟不动声色走上前去,指着憨癞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营生?”

见知府大人问话,那憨癞子见官三声哑,心里“怦怦”直跳,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况钟身旁的经历盛栋立即对憨癞子喝道:“听见没有?况大人问你话呢!”

“小人姓憨名获,人称憨癞子,在尹老爷府上谋生。”别看憨获平日里倚仗尹崇礼势力横行霸道,今日果真见了知府老爷倒变得脓包了。他一阵惊悸,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道,“小人一时莽撞,不该砸毁石狮子,请大人恕罪!”

“本官说话算话,罪就不究了。”况钟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这石狮子是公物,损坏了公物你说怎么办呢?”

“这……”憨获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我……我……”

“要憨癞子赔!”这时阶下人群中有人嚷了起来。立时,许多人纷纷附和,“对,要憨癞子赔!”“憨癞子平日威风到哪里去了?砸坏公物还想不赔么?”“只赔个石狮子倒便宜他了,像这般恶人判他个流罪都轻了!”

显然,那憨癞子平日作恶多了,这时成了众矢之的,人们说的说,骂的骂,有的甚至朝他吐唾沫,大家恨不得立时痛打他一顿方才消气。

面对大家的愤怒,憨获慌了。他连忙捣蒜似的磕着头,嘴里说道:“小人愿赔,小人愿赔!”

“好吧,这就饶你一次!”况钟严厉地说道,“下次如果再无法无天,本大人定惩不饶!”

憨获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说道:“小人下次不敢,下次不敢了!”

看见憨癞子这般熊样,况钟又好气又好笑,他厌恶地说道:“憨获你别这样了!你说,几时把石狮子赔来?”

“请大人放心,我这就去找我家尹老爷。”说罢,憨癞子爬了起来,转身叫道,“老爷——”

憨癞子叫了一声怔住了,原来尹崇礼见势不妙,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地溜走了!

“你回去找你家主人吧。”况钟把手一挥,说道,“限你半个月内到石坊照原样雕个石狮子赔来,你去吧!”

“谢大人!”憨癞子弓腰行了一礼,撩起衣襟抱头鼠窜地跑了。

“第四招,严惩首恶,好!”杨溥兴奋地对周忱说道,“况大人一宥一罪,有张有弛,处理手法真是出神入化!”

“一味宽容,不足以警世人。”周忱赞叹道,“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打击少数,教育多数,这正是治乱的要领,况大人可说是运用自如得心应手了!”

二人议罢,正要上前与况钟相会,只见况钟向人群后面张望着大声问道:“葛先,长洲县的人来了么?”

“来了,来了!”只见知府衙门衙役班头葛先一边回答一边领着一些人从后面走上前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封士利。

原来,况钟刚到现场便迅速了解到围聚的民户来自长洲县阳澄湖畔,那里属于北乡和东乡,于是他吩咐班头葛先速去把封士利找到,命封士利带领北乡、东乡的里长们赶到现场把人领回去,事情刚刚平息,葛先领着封士利等人便赶到了。

封士利走到况钟面前行礼,说道:“下官奉命带领北乡、东乡的里长们前来,请大人示下!”

况钟板着脸对封士利吩咐道:“今日围聚这里冲击府衙的大部分是你长洲县北乡、东乡的民户,你带领里长们把大家领回去吧!”

“是,大人!”封士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带着里长们把围聚的人们一拨一拨地领走了。

就这样,一场被坏人蛊惑起来并且利用,已经激化眼看要酿成民变的事件被精明干练的况钟三下五除二平息了!

杨晟和巧儿护着杨溥和周忱回到府衙,杨溥对况钟由衷地赞扬道:“况大人,今日这‘稳定情绪、揭穿谣言、晓以利害、严惩首恶和地方劝回’这五招的确精彩,佩服,佩服!”

“这些本领况大人是从哪本书上学来的?”周忱也笑着说道,“我读的书也不少,可没有学到这些方法,开始的时候,我还打算抓他一批,把百姓们镇住呢!”

“二位大人说笑了!”况钟苦笑着说道,“在下官治下竟然发生数百人围冲府衙,这还算下官能治么?惭愧!惭愧!”

听了况钟此言,杨溥点头道:“况大人痛定思痛,居安思危,正符当今皇上守成兴国、民安为福的圣谕,始终保持清醒头脑,方可保证苏州变法顺利实施呢!”

顿了一下,杨溥对况钟说道:“况大人,是否派人把今日之事作个探访,看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参与了这次事件,幕后的黑手又是何人,我们再分析分析,防患于未然如何?”

“对,对。”周忱一旁也点头道,“无风不起浪,这事件的背后肯定并不简单。派人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再对症下药有的放矢采取措施。”

况钟拱手笑道:“不瞒二位大人说,下官早已安排人去探访了。这不是来了么?”

随着况钟的手指,杨溥和周忱一看,原来是班头葛先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从府门口走进来了。

那葛先走到况钟面前行礼说道:“大人,今日参与这次事件的绝大多数都是长洲县北乡、东乡阳澄湖畔一些村庄的人,各种人物都有。小的把平日熟识的这位兄弟带来了,您有什么就问问他吧。陆兄弟,还不快快见过几位大人?”

“小民见过几位大人!”那人连忙行礼道,“小民名叫陆繁,长洲县东乡陆家庄人氏。今日糊糊涂涂参与了这次冲击府衙事件,小民真是该死!大人有什么话要问,小民定当实话回禀!”

“你不要紧张。”况钟叫他坐下,安慰了一番,待陆繁平静下来,况钟问道,“陆繁,参与今日事件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各色人物都有。”陆繁回答道,“有像尹崇礼、晁补仁那样的大户,有像小民一样的贫户,有像憨获那些大户的家丁,有游手好闲的无赖,有粮区在家的粮长、副粮长,有湖边各圩子的圩长、圩老,还有一部分人是从长洲南乡、昆山东乡和常熟南乡请来的人,还有一部分是沿路赶来看热闹的人。”

听了陆繁的话,况钟又问道:“官府关于变法的告示,你们没有看见么?”

陆繁摇摇头,说道:“变什么法,怎么变法,小民们都是听尹崇礼说的。尹崇礼说官府还要加耗,减赋极不合理,逋赋要一次**清等等,小民们一听就急了。尹崇礼说官府变乱成法,违反祖制,我们找官府去!于是一部分人气不过便跟着来了。至于官府告示,我们那儿没有贴,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要不是况大人您把变法内容告诉我们,小民们还以为尹崇礼说的是真的呢!”

况钟点头道:“难怪你们来那么多人,原来都是受了尹崇礼的蛊惑,他登高一呼,你们都跟着拥来了。”

“哪里呢!”陆繁不好意思地说道,“开始的时候自愿来的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民户都怕事不愿来。”

一听这话,况钟疑惑地问道:“那你们怎么都来了呢?”

“咳,不来不行。”陆繁回答道,“见大多数人不愿来,尹崇礼便派出家丁挨家挨户通知,说只要跟着来的,每人每天发十贯大明宝钞,如果顶着不来的,从今年起凡是租种大户田的每亩加租五斗!您知道,我们这些小民除了租种官田外还同时租种他们大户的民田呢,他们大幅加租我们没有办法抗拒,再加上每人发十贯钞,那可是一天赚二斗米,于是我们都跟来了。”

况钟还是有些疑惑,他又问道:“你们是迫不得已来了,那长洲南乡、昆山东乡和常熟南乡的民户怎么也来了呢?”

“那些人是被尹崇礼拿钱请来的。”陆繁答道,“他们每人每天十五贯,比我们本地人的价还高呢!”

这下真相大白了。原来这次围攻冲击府衙事件,是长洲县北乡阳澄湖畔尹家滨的富户尹崇礼威逼利诱民户造成的,甚至不惜出钱雇请他人以壮声势,妄图制造民变事件,幕后的黑手就是尹崇礼!

事情已经清楚,况钟打发陆繁回去了。正待向杨溥和周忱请示下一步怎么办,只见杨溥一边沉思,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民户们不明真相参与闹事可以理解,那些粮长、圩长、圩老面临革除参与闹事也可以理解,那些游手好闲之人、他县之人图一己之利参与闹事也可以理解,可是这些富户只是平均出点早就该出的加耗,利益并未损害,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卖力组织民众闹事呢?”

听杨溥这么一说,周忱和况钟都感到事情有些蹊跷,这事件的背后,恐怕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呢!

“看来,这尹崇礼不会善罢甘休。”思索了一会,杨溥对周忱和况钟说道,“这江南变法的路后面可能更难走,可能是一路荆棘,也可能是悬崖峭壁,稍一大意便会人亡事息,我们不可不慎啊!”

“大人说得是。”周忱点头道,“我看那尹崇礼如此猖狂,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主谋。此次图谋未能如愿,他们一定会有更大的动作,我们不可不防啊!”

“管他有什么阴谋,反正下官豁出去了!”况钟坦然说道,“皇上命下官前来治理苏州,深望有所建树,下官除了改革,别无选择了!”

“静观其变,以静制动。”杨溥决然地说道,“周大人、况大人放心办事,放手变法,加快进展,力求成效,其他的事由我杨溥承担。我料想今年年前必有一番争斗。如果两三个月况大人能有所结果,那我就好办了!”

周忱、况钟一齐拱手说道:“请大人放心,我们定当尽力而为,大人静等好消息吧!”

平息了奸人尹崇礼煽动的骚乱,苏州府的赋税改革就全面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