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在东方缓缓升起,那山塘街上的万家灯火也一齐亮了起来。只见那夜空如洗,穹窿碧清,一轮明月高照,银白似的月光泻满了素练般的山塘河,岸上仿佛是繁星密缀的灯火闪闪烁烁,更显得如梦如幻,置身其中,仿佛到了仙境。
这山塘街依河而建,门前是街,门后是河,推开临河窗棂,山塘河一览无余,万千美景,尽收眼底。不过,那店里观景虽然悠闲自在,却不如置身人潮中熙熙攘攘那样热闹。拗不过两个年轻人的热烈心情,杨溥带着他们走出小店,来到了山塘河边。
河边上早已挤满了人,河岸边、船埠头、灯影下、柳树旁到处是人。有的扶老携幼,有的负子抱女,显然是合家出游。特别是那些红男绿女,臂挽着臂,手牵着手,相依相偎,眉目传情,穿梭于游人之中,寻找着赏月观舟窃窃情话的最佳位置。还有那些兜生意的小贩,有的挎着货篮,有的肩着货盒,穿行于人群中,拖着长腔,优雅地叫卖着新鲜菱角、刚摘下的秋桃、才上市的花生、香喷喷的瓜子和最时兴的苏州月饼。特别有趣的是沿河人家、酒店、商铺、茶肆,家家户户都推开了临河亮窗,打开了临河后门,窗口门口,挤满了人,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待,望着虎丘方向。杨溥带着杨晟和巧儿挤到一处船埠头,同大家一样巴望着龙舟的到来。
突然,铿锵有力的锣鼓点子响了,一赤一白两条龙舟在这热烈的锣鼓声中,摇头摆尾,你追我赶,从虎丘望山桥后面游了过来。每条龙舟,都由十八支长桨催促,三十六名桨手,清一色的年轻后生,个个剽悍。舟头都有武师表演,一个玩一杆长枪,一个耍一柄钢叉。舟头演技已经让人眼福大饱,却还有舟尾的浪桥嬉戏。两艘龙舟的尾巴都高翘丈余,上面都有彩绳牵引,下垂木板,这就是“浪桥”。“浪桥”上少男少女,各扮戏文,昆腔悠扬。忽然间,这些小演员都退走了,两座“浪桥”上各自冒出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姑娘,她们相视一笑,脚尖一点,轻轻一纵,身子腾空飞起,轻疾如燕,掠向对方舟尾,眨眼工夫,就已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对方的“浪桥”上,轻轻松松地**起秋千来了。
“好!”岸上成千上万的观众一齐爆出一声喝彩,直震得一条山塘街也快乐得乱颤起来!
不一会,龙舟过去了,接下来的是画舫和快船。画舫是专供达官贵人、文人墨客、王孙公子们游览宴客的游船。画舫船体硕大,装饰豪华,船身金碧辉煌,船头有将军柱,还拉一排五彩琉璃灯,灯上有珠璎络索,甚为美观。舱中可容三四十人,有窗帘、挂落,房舱周围配有精细雕刻,中舱两边还有夹弄,从船头到船艄,不必通过中舱。这种船前有撑篙,后有双橹,需要六人以上合力操作才行。画舫中都有歌伎,无一不是青春年少,艳若天仙,尤擅弹唱的青楼状元、风尘魁首。船上还备有各色船菜和船点以及上好美酒,专供游客一边饮酒,一边听曲,一边游行,一边览胜,尽情享受声色犬马,那是富贵人家纨绔子弟中秋之夜必用的坐船和必有的娱乐节目。
山塘河上还有一种供一般人士游览的小舟,被人们称为快船。这种船也有顶篷,中舱旁有栏杆,恰似亮窗,舱内可坐十人左右,船小而典雅,船舱还有厨房,也可供应酒菜。快船用双橹摇船,船头放一块青石维系平衡,防止船只倾斜,行船时平衡快捷,进退灵活,也是一种很方便的游船。
杨溥要巧儿去叫了一只快船,三人上得船来,舱中坐定,要了一壶龙井,巧儿还要了一盘五香炒豆,杨溥品茗,巧儿和杨晟吃着豆子,一边说笑,一边游览。那船尾的女船家带着一个豆蔻年华的渔家女孩,摇着双橹,尾随着前面的龙舟,傍着画舫,缓缓前行,只见水光月色,涟漪粼粼,灯影桨声,朦胧咿呀,沿岸移步换景,美不胜收,三人不禁心旷神怡。
杨溥、杨晟和巧儿正在悠闲自得的时候,忽听近旁同行的一艘画舫上,云板一响,丝管齐奏,一个歌伎轻启朱唇,曼转歌喉,一曲软软的江南小调《采菱曲》悠悠扬扬地飘了过来:
相携及嘉月,采菱渡北渚。
微风吹棹歌,日暮相容与。
采采不能归,望望方延伫。
倘逢遗佩人,预以心相许。
“妙!”女子歌罢,船舱中传来一片叫好声,听来那画舫中只怕有十来人。只听其中一人谄媚地说道,“鲍大人,这女子面容姣好,能歌善舞,真是一个人物,您不喜欢么?”
一听这人说话,杨溥觉得声音好熟,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了。只见一人**笑道:“喜欢,喜欢!如此尤物,见着就是一种享受,听她这歌声,宛如仙乐!尹爷难道不喜欢么?”
一听这人答话,杨溥猛然想起,这刚才说话的不是户部右侍郎鲍寀么?那天苏州府衙会议变法时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次日听说他就走了,怎么今日还在苏州画舫上召妓呢?是了,先前那说话的姓尹,肯定是长洲尹家庄大户尹崇礼了,难怪刚才说话口音那么熟呢!杨溥坐在快船舱中,恰好背对画舫,面朝堤岸,看不见画舫船舱中的情景,只能听着他们说话。不过,坐在杨溥对面的巧儿和杨晟却正好面向画舫,舱中情景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巧儿和杨晟睁大眼睛盯着画舫,脸上露出一阵惊疑。
“谁说尹爷不喜欢?”只听画舫中又一人笑道,“尹爷是我们长洲县有名的采花大王,苏州城哪家快乐窝里的花魁不是他尹爷独占?今日这位丽娘也是怡春院的魁首,尹爷肯放过么?”
“阴爷说笑了!”只听那尹崇礼笑道,“长洲县眠花宿柳的我尹某算是一个,可是比起你阴大爷来,尹某可就差远了。谁不知你阴爷一进烟花柳巷便是十天半月不出来?不过,今日这位丽娘再好,那也得让给鲍大人和晏大人,你我都无缘享受了!”
“丽娘归鲍大人。”只听又一人说道,“我还是喜欢旧相识。来,萍姐儿到我这里来吧!”
“晏大人真是有情有义!”阴森谄笑道,“这叫名花有主,蜂郎得意,中秋佳期,花好月圆。丽娘、萍姐还不赶快过去服侍二位大人么?”
“是,老爷!”只听两个女子娇滴滴地答应一声,舱板嘎吱嘎吱一响,丽娘、萍姐媚声道,“大人,舒服么!”
“舒服,舒服!”只听那鲍寀和晏绍哼哼唧唧地连声叫好。接着,画舫里传来了一阵浪笑。
杨晟和巧儿正对着那画舫的窗口,那庸庸俗俗的一幕恰好被他们俩看个一清二楚,杨晟看得津津有味,巧儿却羞得低下了头,只有那船艄上的渔家少女看得惯了,依然神情自若,慢悠悠地摇着船橹。
杨溥听明白了,原来这画舫上是鲍寀和尹崇礼,还有那替宁王办事的晏绍和阴森。不过,他弄不清楚,这两伙人怎么搞在一起了?看来他们关系很熟,难道是一路人么?
忽然,杨溥所乘快船上的渔家女孩,踏着咿呀咿呀的橹声节拍脆亮亮地唱起了吴苏民歌《茉莉花》:
茉莉花,茉莉花,洁白如雪人人夸。
侬有心采一朵,又怕污了它。
茉莉花,茉莉花,清香幽幽人人夸。
侬有心采一朵,又怕失了它。
茉莉花,茉莉花,娇嫩婀娜人人夸。
侬有心采一朵,又怕折了它。
侬有心采一朵,又怕折了它。
那歌声委婉清越,一唱三叹,随着那山塘河上粼粼波光,一闪一闪地**漾开去,一时间有如遥远的蟾宫传来了天籁之音,人们都醉了!
原来这苏州城有个习俗,画舫中有歌伎献艺,还有一等官宦宴客或是文人聚会,直接到春院召妓来船上取乐;那快船上没有这等设施,但驾船的农家女或渔家女通常都会在游览途中唱上几首小曲,供游客欣赏。刚才这船艄的女孩子莲儿就是按照这个习俗,见画舫中有人唱曲,她也就自然随意地唱了一首小调,不料这曲儿刚罢,便惹祸了!
“好!”还未等巧儿和杨晟称赞莲儿唱得好,只见那画舫窗口伸出了几个脑袋,巧儿认得其中两个是刚刚被称作“鲍大人”和“尹爷”的,还有几个就是那天镇江会宾酒楼欺负张胖头、沈黑子和洪苟儿三个孩子的什么“晏爷”、“阴爷”。只见姓鲍的和姓晏的一人搂着一个女子,对着莲儿指指画画。只听那鲍寀**笑着说道,“这苏州真是名副其实的人间天堂,到处都是佳丽,一个胜似一个。你看这小小娇娃,简直就是月里嫦娥,秀色可餐啊!”
“鲍大人真是好眼力!”晏绍浪笑着说道,“这女娃娇小玲珑酷似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看她一眼便觉心摇神迷,倘得抱她一抱,岂不飘飘欲仙么?”
“听见没有?我们鲍大人、晏大人喜欢你呢!”那尹崇礼**笑着,对这边快船船艄上的莲儿招手叫道,“女娃子,你的运气来了,快过来陪陪二位大人,天上掉下了荣华富贵呢!”
“快过来,快过来!”那阴森也在一旁**笑着,“只要服侍得二位大人快活,本老爷重重有赏呢!”
巧儿一听这群禽兽不如的家伙竟敢当众调戏民女,不由怒从心起,正待打抱不平,忽见那船艄上的莲儿也不搭理,双手一按,挺起橹来,那橹叶在水面上轻轻一拍,只见“呼”的一下,一片流花向画舫窗口激射过去,“哗”的一声像倾盆大雨似的向鲍寀等人泼去,淋得这群狗男女头上、脸上、身上一片狼藉!
“泼得好,真解恨!”一见莲儿出手便弄得那些家伙落汤鸡似狼狈不堪,巧儿和杨晟不由得连声叫好!
“淋得好!”那鲍寀和晏绍遭莲儿如此还击,还不收敛,竟然恬不知耻地连声叫道,“这女娃水淋(灵)淋(灵)的快活,快活!”
不料那阴森却勃然大怒,指着莲儿骂道:“好个不识相的小蹄子!给脸你不要么?好,本老爷看你到底有大多能耐!圆甲,给这小贱人上个套套拉过来看看!”
“是,老爷!”只听舱中一个家人答应一声,立即出舱钻到后舱舱板上,手中一抖,一条绳索亮了出来,只见那圆甲右臂一扬,一个绳套照着莲儿的身子飞了过来!
画舫船大,圆甲站在高处,快船船小,莲儿处在下方,眼看那绳套照着莲儿头部就要落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巧儿从身后腰上摘下一样东西,身子一摇,右手一扬,只见一道白光向那绳索飞去,只听“哧”的一声绳索断了,绳套掉在了水中。
这一下来得突然,圆甲吓得蹲在后舱板上抱着头不敢张望。可是船舱中的那个尹崇礼却看得清楚,是快船舱中的那个女孩子出的手。他不禁心头火起,立即指着巧儿骂道:“哪里来的野货,敢与爷们作对!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骂罢,他回头对舱内喊道:“老憨,快,快到船头用挠钩搭住快船,别让她们跑了!”
舱内尹府家丁憨获应了一声,很快跑到船头举起了挠钩。
一听尹崇礼骂人,还要搭住快船施暴,杨溥不由得怒从中来,他站起来探头向画舫上一看,正要呵斥休得无礼,不料一个亮相,却被鲍寀看清了。一见快船中坐着的是杨溥,鲍寀大吃一惊,心想这下坏了!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山塘河上碰见他了?倘若杨溥回朝在圣上面前参上一本,我这游船狎妓、调戏民女的罪名可就大了,轻则降职削俸,重则入狱丢官,这可怎么办好?想到这里,任那鲍寀胆大心狂,也不禁心里“怦怦”直跳害怕起来。他连忙低声吩咐道:“不好,撞上真神了!老尹、老阴,快把窗帘放下,莫要生事,我们快走吧!”
尽管鲍寀声音很低,但还是被杨晟听见了。不能便宜了这帮家伙!杨晟心中骂了一声,抓起一把五香炒豆,随手向画舫舱口撒去,只听一片“哎哟”之声,那鲍寀等人额头、脸颊、腮帮等处立时疼痛难当,红肿起来。只见画舫窗口伸出的几个脑袋登时缩了进去。只听船窗响了一下,竹帘放了下来,舱内悄无声息,画舫颤动几下,很快向前摇走了!
见画舫灰溜溜地逃了,莲儿母女向巧儿道谢,还从舱底拿出一篮傍晚时采的鲜菱献给杨溥三人品尝。杨溥交代杨晟和巧儿在稠人广众之中能忍的尽量忍着,莫要闹出事来,扫了大家中秋之夜赏月游览的兴致,大家高高兴兴玩他一回,也算不负佳节了!经他这么一说,巧儿和杨晟刚才升起的恼怒渐渐地消了,年轻人一会儿便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两人和莲儿说说笑笑,快乐极了!
快船游到渡僧桥的时候,已是亥时将尽了。这山塘河流到这里便流入了护城河,再汇合护城河由阊门陆门北侧的水门经苏州市区往东经娄门流入娄江,这渡僧桥便是山塘河的终点了。
杨溥带着杨晟和巧儿,向莲儿母女道了别,舍舟登岸向阊门走去。这时龙舟已罢,看赛龙舟的人们渐渐散去,那山塘街上的酒楼却是楼楼爆满,座无虚席,看罢龙舟的游人,阔绰的大都拥入酒楼吆五呼六痛饮香醪去了,一般的也走进里弄小巷酒家,点几碟小菜喝上几盅,聊作夜宵;只有那些女孩儿家,找个僻静处所,在石上供上几个果品月饼,遥祀月神,祈求早日配个如意郎君。这时,街上游人渐渐的稀了。
向右拐走过一个弯,前面便是阊门吊桥了。杨晟和巧儿在前,杨溥在后,三人刚刚走上吊桥,只见从阊门出来大约十来个人,喝醉酒似的挤上了吊桥,把整个吊桥拦住了。杨溥见状,连忙将杨晟和巧儿往旁边一拉,示意他们让对方过去了再走。
不料那伙人并不理会对面行人,仍然踉踉跄跄地向杨溥他们撞来。走到快要接近的时候,突然走在前面的那个家伙一头向巧儿撞去,巧儿猝不及防,本能地向旁边一闪,只听“扑通”一声,那家伙一个饿猪啃泥,跌倒在吊桥上。
“打人了,打人了!”只听其中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干节被人打了,干节被人打了!”
杨溥疑惑了,这明明是那个叫干节的撞了巧儿,怎么反而说巧儿打人了呢?
“这还得了,敢打爷们?”只听另一人大声骂道,“专兀,给老子收拾这几个东西!”
“看我的,莫时你就等着瞧吧!”只见一个一身横肉的家伙应了一声,便直奔杨溥挥拳打来。
要诬打人,那也是巧儿打了干节,要还击那也应该首先找巧儿才合乎情理,怎么这家伙一动手便直奔自己来了?杨溥立时明白了,这帮家伙是直冲自己来的!
吊桥就只有那么宽,杨溥让道本来走在吊桥边沿,桥下是护城河水,躲也无处躲,避也来不及,眼看这一拳就要击中面部,那不致重伤也会仰面一跤跌入河中,看来这帮家伙计划还相当周密呢!
就在那专兀的拳头击到杨溥面前的时候,只见杨晟纵身一跃,伸手一格,一股力道透过手臂向专兀冲去。那专兀突然觉得浑身一震,身子仰面飞了起来,“扑通”一声跌入了护城河,溅起一阵浪花!
就在这当儿,巧儿迅速回身护住杨溥,退下吊桥,守在桥堍处紧张地关注着桥面上的打斗。
“不好,专兀落水了!”只听那莫时大喊一声,“要赖快上!”
“待老子来收拾这小东西!”那个叫要赖的大吼一声冲上前,挥拳便向杨晟胸部打来。
别看杨晟平时像个小孩子似的,但经过几次历练,特别是陕西华阴县那几仗积累了许多经验,临敌之际他成熟多了。只见他不慌不忙,待要赖的拳头到时他突然身子一侧,让过要赖那一拳。
一拳打空,要赖不禁勃然大怒,转过身来大吼一声,又是一拳向杨晟面部打来。这一次杨晟没有避让,待要赖拳头来到身前,杨晟突然将身一纵,使了一招从父亲那儿学来的“神猴跳涧’,一个翻天筋斗,还顺手在要赖的光头上拍了一掌。
第二拳又打空了,头顶还挨了一巴掌,要赖更加愤怒,他狂叫一声,又是一拳照杨晟心口击来。杨晟看准要赖的拳头,运足功夫,照要赖的拳头一拳打了过去,只听“哎哟”一声,那要赖被震得倒退数步,抱着拳头痛得叫了起来。
一见要赖又被杨晟打败了,气得那莫时眼睛喷火。他脱下外衣一摔,咬牙切齿狠狠地骂道:“我看你这小儿是不想活了,待老子来收拾你!”
说罢,只见他就地一滚,嘴里叫个不停,使出一套灵岩犬拳,扎头向杨晟的下盘扑来。
一见莫时使出这套拳法,杨晟虽然不知是什么套路,看见莫时动作像狗,叫声像狗,心想这一定是什么犬拳。既是犬拳,一物降一物,那就用“东山拳”来降伏他,因为东山拳是一套模仿猛虎动作而创造的拳法。想到这里,杨晟突然缩腹弓身,一声长啸,虎视眈眈地盯着莫时。
二人一来一往斗了十多个回合,只见月光下杨晟和莫时时上时下,时纵时跳,斗得难分难解,看得眼花缭乱。不过,那杨晟毕竟技高一筹,莫时慢慢地只有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
一见莫时不敌,那帮家伙中忽有一人大声叫道:“上,一齐上!打死那三个人!”
“打死他们!”那几个人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一边疯狂地扑了上来。巧儿正待上前迎敌,只见阊门内突然冲出一队衙役,手执快刀奔了过来,口中齐声大叫道:“抓住这伙坏人,别让他们跑了!”
看见来了许多衙役,那帮家伙见势不妙,咋呼一声,抱头鼠窜四散逃命去了。
专兀、要赖等人一逃,那莫时顿时慌了,心一分神,拳脚便慢了下来。杨晟立即使了一招“猛虎掏心”,只听“嘭”的一声,莫时被打得飞去丈远,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杨晟飞步上前,一脚踏住了他。
“将他绑了!”只见苏州知府况钟走了过来,吩咐衙役们道,“待审问清楚后再作处置!”
“杨大人,杨大人!”况钟后面是江南巡抚周忱,他急急地走过吊桥向杨溥走来。况钟也紧跟着周忱走到杨溥面前,二人齐声说道,“杨大人受惊了!”
“二位大人来得真是时候。”杨溥拱手笑道,“再迟会儿,我这两个孩子恐怕就要伤人了。”
“公子、小姐真是好本领。”周忱夸道,“就是伤了这群家伙,他们也是活该!”
“这群家伙胆大包天,险些伤了大人。”况钟抱歉地说道,“中秋佳节官民同乐,辖下发生这种借机袭击钦差大臣的事件,下官真是惭愧无比!”
“大人不必自责。”杨溥笑道,“这等事我经历了多次,已经习惯了。不过,今天这事有些蹊跷,看来这伙人是直冲我来的。周大人和况大人是怎么知道我在此遭袭的呢?”
“今儿白天和晚上,周大人同下官找了您呢!”况钟笑道,“险些把周大人和下官急死了!”
原来上午况钟就到馆驿接杨溥三人到西美巷的家中过中秋节,杨溥出去了,况钟只好派家人在馆驿等着,就先到周府接了周忱。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晚上,还是不见杨溥三人回到馆驿,周忱和况钟都急坏了,连忙派人四下去找,这偌大的一个苏州城,纵横里巷又多,找个把人那简直是大海捞针,到哪里找去?周忱和况钟分析,今夜山塘河闹龙舟估计杨溥带着两个孩子是去看热闹了。于是周忱和况钟便坐在阊门城楼上望着,派衙役们在城门口守着,直等到大多数游人散了,还未见杨溥三人回来,正在失望的时候,忽见吊桥上有人打了起来,况钟仔细一看,正是杨溥,便急忙同周忱从城楼上下来,带着衙役们前来接应,一下便将那帮家伙吓逃了。
事情过去了。周忱和况钟陪着杨溥,带着杨晟和巧儿踏着月色前往西美巷况太守家中,那里还摆着酒宴等待杨溥等人赏月呢。这里知府衙门捕快班头葛先带着衙役将莫时押回衙门候审。
第二天,况钟将莫时一审,他便交代了。原来那莫时是这一带地面上的无赖头头,凭着有几手犬拳功夫,网罗了一批地痞流氓,那干节、专兀、要赖都是他手下的混混,平时就靠寻衅滋事敲诈勒索、替人消灾得人钱财混日子,也没有什么太深的背景。昨儿晚上,莫时带着这帮哥儿弟兄杂在人群中看热闹,做些调戏妇女、欺负他人的龌龊之事。龙舟赛罢,正在回来的路上,忽然有人找到莫时,说愿出一百两银子请他打个人出出气。莫时接了这活,带着哥儿们就在阊门城门下吊桥边等着。见杨溥三人上了吊桥,经那出钱人一指认,莫时便带着那帮家伙上去了,不想一动手几个都栽了。至于那出钱买凶的人是谁,莫时那家伙一口咬定不知道,任你怎么审问,再也问不出个结果。杨溥说反正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把人放了。况钟也一时无法,便将莫时打了二十大板,严厉训斥了一番,叫他立下安分守己的字据后把他放了。
山塘河龙舟赛的第二天,户部右侍郎鲍寀、宁王府审理正晏绍、长洲县知县封士利、长洲县尹家滨大户尹崇礼、长洲县阴家庄大户阴森、长洲县晁家庄富户晁补仁以及鲍寀家人鲍鱼、宁王府家人朱佐、尹崇礼家人憨获、阴森家人圆甲齐集尹崇礼家中,商议如何应对杨溥、周忱、况钟的江南变法。
“昨夜好险!”想起在山塘河上画舫中被暗器打伤的情景,阴森摸着额头上的一个肿包后怕地说道,“幸亏那暗器打中眉心,要是打在眼睛上,那招子就没了,只怕再也见不着这花花世界了呢!”
“那暗器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般厉害!”鲍鱼摸着肿起的腮帮说道,“我可是一颗牙齿都被打掉了,幸好我们老爷的鼻子经打,虽说血流了不少,但毕竟没有打掉,那是不幸中之万幸呢!”
说到他家老爷,人们朝鲍寀望去,只见鲍寀的长鼻子又红又肿,活像脸上贴了个胡萝卜,大家不禁偷偷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说到昨夜不明不白挨了暗器,鲍寀除了害怕,还窝着一肚子火。他愤愤地说道,“偷鸡不着倒蚀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尹你找的几个好人,三两下就被杨溥那侄子打得落花流水,气未出成,反而还费了一百两银子!”
“是五十两,还有五十两等他们替我们报了仇才出呢!”尹崇礼也气不过,见鲍寀责怪他,只好赔笑说道,“他们没有给我们出气,那五十两银子就不给了!”
“不给了?”晏绍冷笑道,“我看五十两还不够,这帮流氓地痞被打伤几个,还有一个被捉住了,你不给,他就会去报官,那真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说到被抓去的莫时,鲍寀不无担心地向尹崇礼问道:“那被抓的伙计该不会出卖你吧?”
“他敢?”尹崇礼说道,“这帮混混在地面上没有封大人罩着,他们能混到今日么?没有我给他们钱财,他们还不早就饿死了?我看他们没有这个胆量敢去告发我!”
“这话说得也是。”晁补仁一旁向封士利恭维道,“要不是封大人护着他们,尹老爷养着他们,莫时这帮地痞早就进了大牢,或者早就饿死了。只要封大人、尹爷一句话,谅他们不敢出卖我们,何况当时买凶时只是尹爷的家人憨获找的他们,鲍大人尽管放心。”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大意。”封士利毕竟是官场上混的人,知道这买凶企图刺杀钦差大臣是什么罪名,他不无忧虑地说道,“眼下江南变法和昨夜莫时被捉两件事都是十分棘手的事情,鲍大人、晏大人还是拿个主意,早作准备的好。”
晏绍一听这话便向鲍寀说道:“鲍大人见多识广,又熟悉朝廷情况,还是鲍大人定夺吧。”
在场的就数鲍寀的官职最大,又是京官,当然只能是他拿主意了。鲍寀也不推让,扫了大家一眼道:“现在苏州要想挡住杨溥、周忱和况钟三人变法,我们位卑职小,势单力薄,是不可能的了。为今之计只有想法把当今皇上说动,才能阻止这场改革,舍此别无他法。这样吧,我们来个借刀杀人,假皇上之手除掉杨溥、周忱和况钟!你们谁有胆量,上京去告御状?”
“我去!”鲍寀的话刚刚落音,尹崇礼应声说道,“这杨溥、周忱和况钟三人搞的江南变法,已经断了我们的财路。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不是颁布了《大诰》么?这《大诰》不是允许民告官么?我就手执《大诰》去北京告他们三人!”
“好!”一听尹崇礼自告奋勇去告御状,鲍寀立即鼓励道,“当年常熟县民陈寿六率兄弟、外甥,擒拿恶吏顾英,手执《大诰》赴京告状,太祖皇帝十分高兴,嘉奖他有能耐,赏钞二十锭,三人各衣服二件,更敕令都察院榜谕市村,其陈寿六免除杂泛差役三年,地方有敢罗织生事扰害报复者,族诛!那时陈寿六告御状大获全胜,何等荣耀!今日老尹能代百姓挺身而出,也一定会受到当今皇上的嘉奖!”
说到这里,鲍寀对阴森、晁补仁说道:“老尹上京去告御状,你们在家也要邀集一些富户,再多拿点钱多请一些游手好闲之徒去巡抚衙门、知府衙门、知县衙门静坐示威,把动作弄大一些呼应老尹。这样,我们就好说话了。”
阴森、晁补仁连忙答应:“是,大人!”
“那被抓的那个人也要想法尽快弄出来,免得他供出来。”鲍寀接着对封士利说道,“那人既是长洲县人,况钟必定会交给长洲县衙处理,那时你封大人找个理由搪塞一下,把人放了。”
封士利连忙点头道:“这事包在下官身上。”
“晏大人的事也要抓紧。”鲍寀转过身来对晏绍说道,“如果江南变法成功,逃亡农户返乡归田,那宁王爷交代的事就难办了。”
晏绍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个下官明白。”
“这最后一件事是我的。”对众人分派完毕,鲍寀说道,“我得赶紧回京,把这里的情况向户部尚书郭资大人和胡滢大人汇报,再联署参他杨溥、周忱、况钟一本。我看这样上下呼应,内外配合,不怕扳不倒杨溥!扳倒杨溥,那周忱和况钟也就自然倒了!”
“好个借刀杀人之计!”听罢鲍寀的计谋,晏绍、尹崇礼等一齐称赞道,“请大人放心,我等依计行事就是!”
说罢,众人散了。鲍寀和尹崇礼又精心做了一番准备,八月底,他们分别乘船从运河往北京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在镇江、扬州、徐州、临清等地耽误了几日,十月中旬,鲍寀回到了北京。
这鲍寀是户部派出到江南催征租税的官员,无须像钦差那样返京后必须先见皇上,然后才能见其他人。他回到家中饱饱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才到户部汇报。鲍寀来到户部的时候,户部尚书郭资、黄福、胡滢三人正在议事,户部左侍郎赵新正在淮安协助平江伯陈瑄督运漕粮不在,鲍寀一到,户部主要堂官算是到齐了。
郭资、黄福、胡滢正在为今日早朝皇上问起江南赋税征纳情况而焦急,恰巧鲍寀回来了,郭资不禁心头一喜。
“鲍大人辛苦了。”郭资连咳了几声说道,“皇上近日多次问起江南租税征纳情况,不知搞得怎么样了?”
“大人说起这个下官就来气!”鲍寀一开言便激愤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下官在江南催征,本来搞得好好的,苏、松、嘉、湖、常、杭诸府都准备依照老办法催征,送纳,漕运也在派征加耗、准备船只,可是那杨溥去了,说是钦命巡抚江南租赋与漕运。这下好了,江南巡抚周忱和苏州知府况钟,连忙诱导杨溥巡查各县,提出江南变法。可惜杨溥昏聩不明,竟然支持周、况改革。下官曾一再劝诫、警告杨溥不要听周、况蛊惑,搞什么变法,可是他却一意孤行,竟然允准周、况进行改革,现在江南已经搞得乌烟瘴气,还谈什么征纳、漕运,只怕今年江南租赋要落空了!”
“这还得了!”那胡滢相对年轻,气势也盛一些,一听鲍寀说今年江南租赋要落空,便气汹汹地说道,“这杨溥怎么这么糊涂,江南租税是国家血脉,岂可轻言减免?减免一石朝廷就少收一石,简直是胡闹!”
“什么是江南变法?”黄福是一位老成持重而又体恤百姓的人,他想了想,静静地问道,“变法有哪些内容,为什么要变法?鲍大人你说具体一点吧。”
“对,”郭资点头道,“鲍大人把情况说细一些,待我们议议。”
“这江南变法是杨溥、周忱和况钟三人搞的一个新名堂。”鲍寀说道,“杨溥把这事概括为一句话,叫什么‘五改一招一设’。具体地说,五改就是改官田科则,改漕运办法,改加耗旧习,改折实物,改盐课税;一招,就是招流移复业;一设,就是设济农仓扶助贫户。”
说罢,他便把况钟如何提出改革方案,周忱如何补充,杨溥最后如何拍板等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末了,鲍寀说道:“如果照杨溥同意的这个改革方案实施,那江南赋税将减少三分之一,苏州一府赋税将减少一半!杨溥是钦差,又是内阁大臣,下官争他不过,因此赶回来向三位大人汇报。下官以为事情重大,关系户部度支,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听罢鲍寀汇报的情况,郭资不由得心内大怒。他气得连连咳嗽,险些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气才顺了,他说道:“调减和蠲免租税本是我户部的政务,他杨溥凭什么不通过户部擅改成法?这还把我郭资放在眼里么?可恼,可恼!”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胡滢皱着眉头说道,“现今天下税粮三千万石,而苏州一府占了十分之一。如果苏州一府减赋一半,那全国赋税就少了半成,如果松、嘉、湖、常、杭诸府依样画葫芦,那全国税粮至少要少二成。如此巨额缺口找谁去弥补?那时这户部尚书就难当了。不行,不能让杨溥胡闹!”
“我看杨溥改革漕运的办法可行。”见郭资和胡滢都坚决反对,那黄福可没有盲从,他思索了一会说道:“去年八月,皇上命我去协助平江伯陈瑄总督漕运,据我所知,漕运目前存在的加耗严重,往返误农的确十分突出,农户强壮劳力都运粮去了,无人种田,哪里还有税粮?我看那漕运是非改不可了,杨溥等提出的改支运为兑运,军民两便是个好办法。至于招流移复业、设济农仓扶贫那更是行之有效的德政,也是目前恢复江南经济的急办之事,有何不妥?”
“不论你有何种好处,反正变乱成法不行!”一听黄福赞成杨溥的变法,郭资怒道,“黄大人你只知道杨溥的改革便利漕运,但是你想过没有,税赋科则、漕运办法那是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法度,谁敢改变?不经请旨,擅自改革,那就是变乱成法,那是死罪!杨溥想以身试法么?”
“朝廷法度岂容轻易改变!”胡滢也气愤地说道,“国家用度越来越广,皇上赏赐日益增多,而税粮收入却不断减少,这户部不都捉襟见肘么?要是皇上要用钱,户部拿不出钱,那不怪罪我等么?郭大人,您德高望重,怎么办,您拿个主意吧!”
“这事还能犹豫么?”鲍寀趁势火上浇油,“杨溥藐视户部,郭大人就该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什么变法都搞不成!”
“明日老夫上朝参他一本!”郭资想也没想,便决然说道,“你们几位大人赞成的,便与老夫联署如何?”
“我赞成!”郭资话音一落,胡滢立即附和道,“杨溥、周忱、况钟变乱成法,罪不可恕,我愿意联署!”
鲍寀也紧跟着说道:“下官也愿意联署,参倒杨溥,阻止变法!”
“郭大人,这么办不妥。”黄福好言劝道,“他杨溥、周忱、况钟也是为恢复江南经济采取的措施,说到底也是为了朝廷,他们何罪之有?至于说杨溥未经户部同意即准变法,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杨溥不是一个冒狂人,我们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
“怎么是过分?”郭资大怒道,“看着有人毁坏祖宗法度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才叫过分!黄大人不愿联署,我也不勉强,就和胡、鲍二位大人联署参本吧!”
见郭资执意要参杨溥,他是户部掌印官,黄福只好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