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在東方緩緩升起,那山塘街上的萬家燈火也一齊亮了起來。隻見那夜空如洗,穹窿碧清,一輪明月高照,銀白似的月光瀉滿了素練般的山塘河,岸上仿佛是繁星密綴的燈火閃閃爍爍,更顯得如夢如幻,置身其中,仿佛到了仙境。
這山塘街依河而建,門前是街,門後是河,推開臨河窗欞,山塘河一覽無餘,萬千美景,盡收眼底。不過,那店裏觀景雖然悠閑自在,卻不如置身人潮中熙熙攘攘那樣熱鬧。拗不過兩個年輕人的熱烈心情,楊溥帶著他們走出小店,來到了山塘河邊。
河邊上早已擠滿了人,河岸邊、船埠頭、燈影下、柳樹旁到處是人。有的扶老攜幼,有的負子抱女,顯然是合家出遊。特別是那些紅男綠女,臂挽著臂,手牽著手,相依相偎,眉目傳情,穿梭於遊人之中,尋找著賞月觀舟竊竊情話的最佳位置。還有那些兜生意的小販,有的挎著貨籃,有的肩著貨盒,穿行於人群中,拖著長腔,優雅地叫賣著新鮮菱角、剛摘下的秋桃、才上市的花生、香噴噴的瓜子和最時興的蘇州月餅。特別有趣的是沿河人家、酒店、商鋪、茶肆,家家戶戶都推開了臨河亮窗,打開了臨河後門,窗口門口,擠滿了人,個個伸長脖子,翹首以待,望著虎丘方向。楊溥帶著楊晟和巧兒擠到一處船埠頭,同大家一樣巴望著龍舟的到來。
突然,鏗鏘有力的鑼鼓點子響了,一赤一白兩條龍舟在這熱烈的鑼鼓聲中,搖頭擺尾,你追我趕,從虎丘望山橋後麵遊了過來。每條龍舟,都由十八支長槳催促,三十六名槳手,清一色的年輕後生,個個剽悍。舟頭都有武師表演,一個玩一杆長槍,一個耍一柄鋼叉。舟頭演技已經讓人眼福大飽,卻還有舟尾的浪橋嬉戲。兩艘龍舟的尾巴都高翹丈餘,上麵都有彩繩牽引,下垂木板,這就是“浪橋”。“浪橋”上少男少女,各扮戲文,昆腔悠揚。忽然間,這些小演員都退走了,兩座“浪橋”上各自冒出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姑娘,她們相視一笑,腳尖一點,輕輕一縱,身子騰空飛起,輕疾如燕,掠向對方舟尾,眨眼工夫,就已穩穩當當地落到了對方的“浪橋”上,輕輕鬆鬆地**起秋千來了。
“好!”岸上成千上萬的觀眾一齊爆出一聲喝彩,直震得一條山塘街也快樂得亂顫起來!
不一會,龍舟過去了,接下來的是畫舫和快船。畫舫是專供達官貴人、文人墨客、王孫公子們遊覽宴客的遊船。畫舫船體碩大,裝飾豪華,船身金碧輝煌,船頭有將軍柱,還拉一排五彩琉璃燈,燈上有珠瓔絡索,甚為美觀。艙中可容三四十人,有窗簾、掛落,房艙周圍配有精細雕刻,中艙兩邊還有夾弄,從船頭到船艄,不必通過中艙。這種船前有撐篙,後有雙櫓,需要六人以上合力操作才行。畫舫中都有歌伎,無一不是青春年少,豔若天仙,尤擅彈唱的青樓狀元、風塵魁首。船上還備有各色船菜和船點以及上好美酒,專供遊客一邊飲酒,一邊聽曲,一邊遊行,一邊覽勝,盡情享受聲色犬馬,那是富貴人家紈絝子弟中秋之夜必用的坐船和必有的娛樂節目。
山塘河上還有一種供一般人士遊覽的小舟,被人們稱為快船。這種船也有頂篷,中艙旁有欄杆,恰似亮窗,艙內可坐十人左右,船小而典雅,船艙還有廚房,也可供應酒菜。快船用雙櫓搖船,船頭放一塊青石維係平衡,防止船隻傾斜,行船時平衡快捷,進退靈活,也是一種很方便的遊船。
楊溥要巧兒去叫了一隻快船,三人上得船來,艙中坐定,要了一壺龍井,巧兒還要了一盤五香炒豆,楊溥品茗,巧兒和楊晟吃著豆子,一邊說笑,一邊遊覽。那船尾的女船家帶著一個豆蔻年華的漁家女孩,搖著雙櫓,尾隨著前麵的龍舟,傍著畫舫,緩緩前行,隻見水光月色,漣漪粼粼,燈影槳聲,朦朧咿呀,沿岸移步換景,美不勝收,三人不禁心曠神怡。
楊溥、楊晟和巧兒正在悠閑自得的時候,忽聽近旁同行的一艘畫舫上,雲板一響,絲管齊奏,一個歌伎輕啟朱唇,曼轉歌喉,一曲軟軟的江南小調《采菱曲》悠悠揚揚地飄了過來:
相攜及嘉月,采菱渡北渚。
微風吹棹歌,日暮相容與。
采采不能歸,望望方延佇。
倘逢遺佩人,預以心相許。
“妙!”女子歌罷,船艙中傳來一片叫好聲,聽來那畫舫中隻怕有十來人。隻聽其中一人諂媚地說道,“鮑大人,這女子麵容姣好,能歌善舞,真是一個人物,您不喜歡麽?”
一聽這人說話,楊溥覺得聲音好熟,似乎在哪兒聽到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了。隻見一人**笑道:“喜歡,喜歡!如此尤物,見著就是一種享受,聽她這歌聲,宛如仙樂!尹爺難道不喜歡麽?”
一聽這人答話,楊溥猛然想起,這剛才說話的不是戶部右侍郎鮑寀麽?那天蘇州府衙會議變法時他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次日聽說他就走了,怎麽今日還在蘇州畫舫上召妓呢?是了,先前那說話的姓尹,肯定是長洲尹家莊大戶尹崇禮了,難怪剛才說話口音那麽熟呢!楊溥坐在快船艙中,恰好背對畫舫,麵朝堤岸,看不見畫舫船艙中的情景,隻能聽著他們說話。不過,坐在楊溥對麵的巧兒和楊晟卻正好麵向畫舫,艙中情景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巧兒和楊晟睜大眼睛盯著畫舫,臉上露出一陣驚疑。
“誰說尹爺不喜歡?”隻聽畫舫中又一人笑道,“尹爺是我們長洲縣有名的采花大王,蘇州城哪家快樂窩裏的花魁不是他尹爺獨占?今日這位麗娘也是怡春院的魁首,尹爺肯放過麽?”
“陰爺說笑了!”隻聽那尹崇禮笑道,“長洲縣眠花宿柳的我尹某算是一個,可是比起你陰大爺來,尹某可就差遠了。誰不知你陰爺一進煙花柳巷便是十天半月不出來?不過,今日這位麗娘再好,那也得讓給鮑大人和晏大人,你我都無緣享受了!”
“麗娘歸鮑大人。”隻聽又一人說道,“我還是喜歡舊相識。來,萍姐兒到我這裏來吧!”
“晏大人真是有情有義!”陰森諂笑道,“這叫名花有主,蜂郎得意,中秋佳期,花好月圓。麗娘、萍姐還不趕快過去服侍二位大人麽?”
“是,老爺!”隻聽兩個女子嬌滴滴地答應一聲,艙板嘎吱嘎吱一響,麗娘、萍姐媚聲道,“大人,舒服麽!”
“舒服,舒服!”隻聽那鮑寀和晏紹哼哼唧唧地連聲叫好。接著,畫舫裏傳來了一陣浪笑。
楊晟和巧兒正對著那畫舫的窗口,那庸庸俗俗的一幕恰好被他們倆看個一清二楚,楊晟看得津津有味,巧兒卻羞得低下了頭,隻有那船艄上的漁家少女看得慣了,依然神情自若,慢悠悠地搖著船櫓。
楊溥聽明白了,原來這畫舫上是鮑寀和尹崇禮,還有那替寧王辦事的晏紹和陰森。不過,他弄不清楚,這兩夥人怎麽搞在一起了?看來他們關係很熟,難道是一路人麽?
忽然,楊溥所乘快船上的漁家女孩,踏著咿呀咿呀的櫓聲節拍脆亮亮地唱起了吳蘇民歌《茉莉花》:
茉莉花,茉莉花,潔白如雪人人誇。
儂有心采一朵,又怕汙了它。
茉莉花,茉莉花,清香幽幽人人誇。
儂有心采一朵,又怕失了它。
茉莉花,茉莉花,嬌嫩婀娜人人誇。
儂有心采一朵,又怕折了它。
儂有心采一朵,又怕折了它。
那歌聲委婉清越,一唱三歎,隨著那山塘河上粼粼波光,一閃一閃地**漾開去,一時間有如遙遠的蟾宮傳來了天籟之音,人們都醉了!
原來這蘇州城有個習俗,畫舫中有歌伎獻藝,還有一等官宦宴客或是文人聚會,直接到春院召妓來船上取樂;那快船上沒有這等設施,但駕船的農家女或漁家女通常都會在遊覽途中唱上幾首小曲,供遊客欣賞。剛才這船艄的女孩子蓮兒就是按照這個習俗,見畫舫中有人唱曲,她也就自然隨意地唱了一首小調,不料這曲兒剛罷,便惹禍了!
“好!”還未等巧兒和楊晟稱讚蓮兒唱得好,隻見那畫舫窗口伸出了幾個腦袋,巧兒認得其中兩個是剛剛被稱作“鮑大人”和“尹爺”的,還有幾個就是那天鎮江會賓酒樓欺負張胖頭、沈黑子和洪苟兒三個孩子的什麽“晏爺”、“陰爺”。隻見姓鮑的和姓晏的一人摟著一個女子,對著蓮兒指指畫畫。隻聽那鮑寀**笑著說道,“這蘇州真是名副其實的人間天堂,到處都是佳麗,一個勝似一個。你看這小小嬌娃,簡直就是月裏嫦娥,秀色可餐啊!”
“鮑大人真是好眼力!”晏紹浪笑著說道,“這女娃嬌小玲瓏酷似一朵美麗的茉莉花!看她一眼便覺心搖神迷,倘得抱她一抱,豈不飄飄欲仙麽?”
“聽見沒有?我們鮑大人、晏大人喜歡你呢!”那尹崇禮**笑著,對這邊快船船艄上的蓮兒招手叫道,“女娃子,你的運氣來了,快過來陪陪二位大人,天上掉下了榮華富貴呢!”
“快過來,快過來!”那陰森也在一旁**笑著,“隻要服侍得二位大人快活,本老爺重重有賞呢!”
巧兒一聽這群禽獸不如的家夥竟敢當眾調戲民女,不由怒從心起,正待打抱不平,忽見那船艄上的蓮兒也不搭理,雙手一按,挺起櫓來,那櫓葉在水麵上輕輕一拍,隻見“呼”的一下,一片流花向畫舫窗口激射過去,“嘩”的一聲像傾盆大雨似的向鮑寀等人潑去,淋得這群狗男女頭上、臉上、身上一片狼藉!
“潑得好,真解恨!”一見蓮兒出手便弄得那些家夥落湯雞似狼狽不堪,巧兒和楊晟不由得連聲叫好!
“淋得好!”那鮑寀和晏紹遭蓮兒如此還擊,還不收斂,竟然恬不知恥地連聲叫道,“這女娃水淋(靈)淋(靈)的快活,快活!”
不料那陰森卻勃然大怒,指著蓮兒罵道:“好個不識相的小蹄子!給臉你不要麽?好,本老爺看你到底有大多能耐!圓甲,給這小賤人上個套套拉過來看看!”
“是,老爺!”隻聽艙中一個家人答應一聲,立即出艙鑽到後艙艙板上,手中一抖,一條繩索亮了出來,隻見那圓甲右臂一揚,一個繩套照著蓮兒的身子飛了過來!
畫舫船大,圓甲站在高處,快船船小,蓮兒處在下方,眼看那繩套照著蓮兒頭部就要落下來了!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巧兒從身後腰上摘下一樣東西,身子一搖,右手一揚,隻見一道白光向那繩索飛去,隻聽“哧”的一聲繩索斷了,繩套掉在了水中。
這一下來得突然,圓甲嚇得蹲在後艙板上抱著頭不敢張望。可是船艙中的那個尹崇禮卻看得清楚,是快船艙中的那個女孩子出的手。他不禁心頭火起,立即指著巧兒罵道:“哪裏來的野貨,敢與爺們作對!老子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罵罷,他回頭對艙內喊道:“老憨,快,快到船頭用撓鉤搭住快船,別讓她們跑了!”
艙內尹府家丁憨獲應了一聲,很快跑到船頭舉起了撓鉤。
一聽尹崇禮罵人,還要搭住快船施暴,楊溥不由得怒從中來,他站起來探頭向畫舫上一看,正要嗬斥休得無禮,不料一個亮相,卻被鮑寀看清了。一見快船中坐著的是楊溥,鮑寀大吃一驚,心想這下壞了!真是冤家路窄,怎麽在山塘河上碰見他了?倘若楊溥回朝在聖上麵前參上一本,我這遊船狎妓、調戲民女的罪名可就大了,輕則降職削俸,重則入獄丟官,這可怎麽辦好?想到這裏,任那鮑寀膽大心狂,也不禁心裏“怦怦”直跳害怕起來。他連忙低聲吩咐道:“不好,撞上真神了!老尹、老陰,快把窗簾放下,莫要生事,我們快走吧!”
盡管鮑寀聲音很低,但還是被楊晟聽見了。不能便宜了這幫家夥!楊晟心中罵了一聲,抓起一把五香炒豆,隨手向畫舫艙口撒去,隻聽一片“哎喲”之聲,那鮑寀等人額頭、臉頰、腮幫等處立時疼痛難當,紅腫起來。隻見畫舫窗口伸出的幾個腦袋登時縮了進去。隻聽船窗響了一下,竹簾放了下來,艙內悄無聲息,畫舫顫動幾下,很快向前搖走了!
見畫舫灰溜溜地逃了,蓮兒母女向巧兒道謝,還從艙底拿出一籃傍晚時采的鮮菱獻給楊溥三人品嚐。楊溥交代楊晟和巧兒在稠人廣眾之中能忍的盡量忍著,莫要鬧出事來,掃了大家中秋之夜賞月遊覽的興致,大家高高興興玩他一回,也算不負佳節了!經他這麽一說,巧兒和楊晟剛才升起的惱怒漸漸地消了,年輕人一會兒便把煩惱忘得一幹二淨,兩人和蓮兒說說笑笑,快樂極了!
快船遊到渡僧橋的時候,已是亥時將盡了。這山塘河流到這裏便流入了護城河,再匯合護城河由閶門陸門北側的水門經蘇州市區往東經婁門流入婁江,這渡僧橋便是山塘河的終點了。
楊溥帶著楊晟和巧兒,向蓮兒母女道了別,舍舟登岸向閶門走去。這時龍舟已罷,看賽龍舟的人們漸漸散去,那山塘街上的酒樓卻是樓樓爆滿,座無虛席,看罷龍舟的遊人,闊綽的大都擁入酒樓吆五呼六痛飲香醪去了,一般的也走進裏弄小巷酒家,點幾碟小菜喝上幾盅,聊作夜宵;隻有那些女孩兒家,找個僻靜處所,在石上供上幾個果品月餅,遙祀月神,祈求早日配個如意郎君。這時,街上遊人漸漸的稀了。
向右拐走過一個彎,前麵便是閶門吊橋了。楊晟和巧兒在前,楊溥在後,三人剛剛走上吊橋,隻見從閶門出來大約十來個人,喝醉酒似的擠上了吊橋,把整個吊橋攔住了。楊溥見狀,連忙將楊晟和巧兒往旁邊一拉,示意他們讓對方過去了再走。
不料那夥人並不理會對麵行人,仍然踉踉蹌蹌地向楊溥他們撞來。走到快要接近的時候,突然走在前麵的那個家夥一頭向巧兒撞去,巧兒猝不及防,本能地向旁邊一閃,隻聽“撲通”一聲,那家夥一個餓豬啃泥,跌倒在吊橋上。
“打人了,打人了!”隻聽其中一人大聲叫了起來,“幹節被人打了,幹節被人打了!”
楊溥疑惑了,這明明是那個叫幹節的撞了巧兒,怎麽反而說巧兒打人了呢?
“這還得了,敢打爺們?”隻聽另一人大聲罵道,“專兀,給老子收拾這幾個東西!”
“看我的,莫時你就等著瞧吧!”隻見一個一身橫肉的家夥應了一聲,便直奔楊溥揮拳打來。
要誣打人,那也是巧兒打了幹節,要還擊那也應該首先找巧兒才合乎情理,怎麽這家夥一動手便直奔自己來了?楊溥立時明白了,這幫家夥是直衝自己來的!
吊橋就隻有那麽寬,楊溥讓道本來走在吊橋邊沿,橋下是護城河水,躲也無處躲,避也來不及,眼看這一拳就要擊中麵部,那不致重傷也會仰麵一跤跌入河中,看來這幫家夥計劃還相當周密呢!
就在那專兀的拳頭擊到楊溥麵前的時候,隻見楊晟縱身一躍,伸手一格,一股力道透過手臂向專兀衝去。那專兀突然覺得渾身一震,身子仰麵飛了起來,“撲通”一聲跌入了護城河,濺起一陣浪花!
就在這當兒,巧兒迅速回身護住楊溥,退下吊橋,守在橋堍處緊張地關注著橋麵上的打鬥。
“不好,專兀落水了!”隻聽那莫時大喊一聲,“要賴快上!”
“待老子來收拾這小東西!”那個叫要賴的大吼一聲衝上前,揮拳便向楊晟胸部打來。
別看楊晟平時像個小孩子似的,但經過幾次曆練,特別是陝西華陰縣那幾仗積累了許多經驗,臨敵之際他成熟多了。隻見他不慌不忙,待要賴的拳頭到時他突然身子一側,讓過要賴那一拳。
一拳打空,要賴不禁勃然大怒,轉過身來大吼一聲,又是一拳向楊晟麵部打來。這一次楊晟沒有避讓,待要賴拳頭來到身前,楊晟突然將身一縱,使了一招從父親那兒學來的“神猴跳澗’,一個翻天筋鬥,還順手在要賴的光頭上拍了一掌。
第二拳又打空了,頭頂還挨了一巴掌,要賴更加憤怒,他狂叫一聲,又是一拳照楊晟心口擊來。楊晟看準要賴的拳頭,運足功夫,照要賴的拳頭一拳打了過去,隻聽“哎喲”一聲,那要賴被震得倒退數步,抱著拳頭痛得叫了起來。
一見要賴又被楊晟打敗了,氣得那莫時眼睛噴火。他脫下外衣一摔,咬牙切齒狠狠地罵道:“我看你這小兒是不想活了,待老子來收拾你!”
說罷,隻見他就地一滾,嘴裏叫個不停,使出一套靈岩犬拳,紮頭向楊晟的下盤撲來。
一見莫時使出這套拳法,楊晟雖然不知是什麽套路,看見莫時動作像狗,叫聲像狗,心想這一定是什麽犬拳。既是犬拳,一物降一物,那就用“東山拳”來降伏他,因為東山拳是一套模仿猛虎動作而創造的拳法。想到這裏,楊晟突然縮腹弓身,一聲長嘯,虎視眈眈地盯著莫時。
二人一來一往鬥了十多個回合,隻見月光下楊晟和莫時時上時下,時縱時跳,鬥得難分難解,看得眼花繚亂。不過,那楊晟畢竟技高一籌,莫時慢慢地隻有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
一見莫時不敵,那幫家夥中忽有一人大聲叫道:“上,一齊上!打死那三個人!”
“打死他們!”那幾個人一邊聲嘶力竭地叫著,一邊瘋狂地撲了上來。巧兒正待上前迎敵,隻見閶門內突然衝出一隊衙役,手執快刀奔了過來,口中齊聲大叫道:“抓住這夥壞人,別讓他們跑了!”
看見來了許多衙役,那幫家夥見勢不妙,咋呼一聲,抱頭鼠竄四散逃命去了。
專兀、要賴等人一逃,那莫時頓時慌了,心一分神,拳腳便慢了下來。楊晟立即使了一招“猛虎掏心”,隻聽“嘭”的一聲,莫時被打得飛去丈遠,仰麵朝天倒在了地上,楊晟飛步上前,一腳踏住了他。
“將他綁了!”隻見蘇州知府況鍾走了過來,吩咐衙役們道,“待審問清楚後再作處置!”
“楊大人,楊大人!”況鍾後麵是江南巡撫周忱,他急急地走過吊橋向楊溥走來。況鍾也緊跟著周忱走到楊溥麵前,二人齊聲說道,“楊大人受驚了!”
“二位大人來得真是時候。”楊溥拱手笑道,“再遲會兒,我這兩個孩子恐怕就要傷人了。”
“公子、小姐真是好本領。”周忱誇道,“就是傷了這群家夥,他們也是活該!”
“這群家夥膽大包天,險些傷了大人。”況鍾抱歉地說道,“中秋佳節官民同樂,轄下發生這種借機襲擊欽差大臣的事件,下官真是慚愧無比!”
“大人不必自責。”楊溥笑道,“這等事我經曆了多次,已經習慣了。不過,今天這事有些蹊蹺,看來這夥人是直衝我來的。周大人和況大人是怎麽知道我在此遭襲的呢?”
“今兒白天和晚上,周大人同下官找了您呢!”況鍾笑道,“險些把周大人和下官急死了!”
原來上午況鍾就到館驛接楊溥三人到西美巷的家中過中秋節,楊溥出去了,況鍾隻好派家人在館驛等著,就先到周府接了周忱。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晚上,還是不見楊溥三人回到館驛,周忱和況鍾都急壞了,連忙派人四下去找,這偌大的一個蘇州城,縱橫裏巷又多,找個把人那簡直是大海撈針,到哪裏找去?周忱和況鍾分析,今夜山塘河鬧龍舟估計楊溥帶著兩個孩子是去看熱鬧了。於是周忱和況鍾便坐在閶門城樓上望著,派衙役們在城門口守著,直等到大多數遊人散了,還未見楊溥三人回來,正在失望的時候,忽見吊橋上有人打了起來,況鍾仔細一看,正是楊溥,便急忙同周忱從城樓上下來,帶著衙役們前來接應,一下便將那幫家夥嚇逃了。
事情過去了。周忱和況鍾陪著楊溥,帶著楊晟和巧兒踏著月色前往西美巷況太守家中,那裏還擺著酒宴等待楊溥等人賞月呢。這裏知府衙門捕快班頭葛先帶著衙役將莫時押回衙門候審。
第二天,況鍾將莫時一審,他便交代了。原來那莫時是這一帶地麵上的無賴頭頭,憑著有幾手犬拳功夫,網羅了一批地痞流氓,那幹節、專兀、要賴都是他手下的混混,平時就靠尋釁滋事敲詐勒索、替人消災得人錢財混日子,也沒有什麽太深的背景。昨兒晚上,莫時帶著這幫哥兒弟兄雜在人群中看熱鬧,做些調戲婦女、欺負他人的齷齪之事。龍舟賽罷,正在回來的路上,忽然有人找到莫時,說願出一百兩銀子請他打個人出出氣。莫時接了這活,帶著哥兒們就在閶門城門下吊橋邊等著。見楊溥三人上了吊橋,經那出錢人一指認,莫時便帶著那幫家夥上去了,不想一動手幾個都栽了。至於那出錢買凶的人是誰,莫時那家夥一口咬定不知道,任你怎麽審問,再也問不出個結果。楊溥說反正也沒有出什麽大事,把人放了。況鍾也一時無法,便將莫時打了二十大板,嚴厲訓斥了一番,叫他立下安分守己的字據後把他放了。
山塘河龍舟賽的第二天,戶部右侍郎鮑寀、寧王府審理正晏紹、長洲縣知縣封士利、長洲縣尹家濱大戶尹崇禮、長洲縣陰家莊大戶陰森、長洲縣晁家莊富戶晁補仁以及鮑寀家人鮑魚、寧王府家人朱佐、尹崇禮家人憨獲、陰森家人圓甲齊集尹崇禮家中,商議如何應對楊溥、周忱、況鍾的江南變法。
“昨夜好險!”想起在山塘河上畫舫中被暗器打傷的情景,陰森摸著額頭上的一個腫包後怕地說道,“幸虧那暗器打中眉心,要是打在眼睛上,那招子就沒了,隻怕再也見不著這花花世界了呢!”
“那暗器也不知是什麽東西,這般厲害!”鮑魚摸著腫起的腮幫說道,“我可是一顆牙齒都被打掉了,幸好我們老爺的鼻子經打,雖說血流了不少,但畢竟沒有打掉,那是不幸中之萬幸呢!”
說到他家老爺,人們朝鮑寀望去,隻見鮑寀的長鼻子又紅又腫,活像臉上貼了個胡蘿卜,大家不禁偷偷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說到昨夜不明不白挨了暗器,鮑寀除了害怕,還窩著一肚子火。他憤憤地說道,“偷雞不著倒蝕米,賠了夫人又折兵。老尹你找的幾個好人,三兩下就被楊溥那侄子打得落花流水,氣未出成,反而還費了一百兩銀子!”
“是五十兩,還有五十兩等他們替我們報了仇才出呢!”尹崇禮也氣不過,見鮑寀責怪他,隻好賠笑說道,“他們沒有給我們出氣,那五十兩銀子就不給了!”
“不給了?”晏紹冷笑道,“我看五十兩還不夠,這幫流氓地痞被打傷幾個,還有一個被捉住了,你不給,他就會去報官,那真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呢!”
說到被抓去的莫時,鮑寀不無擔心地向尹崇禮問道:“那被抓的夥計該不會出賣你吧?”
“他敢?”尹崇禮說道,“這幫混混在地麵上沒有封大人罩著,他們能混到今日麽?沒有我給他們錢財,他們還不早就餓死了?我看他們沒有這個膽量敢去告發我!”
“這話說得也是。”晁補仁一旁向封士利恭維道,“要不是封大人護著他們,尹老爺養著他們,莫時這幫地痞早就進了大牢,或者早就餓死了。隻要封大人、尹爺一句話,諒他們不敢出賣我們,何況當時買凶時隻是尹爺的家人憨獲找的他們,鮑大人盡管放心。”
“話是這麽說,但也不能大意。”封士利畢竟是官場上混的人,知道這買凶企圖刺殺欽差大臣是什麽罪名,他不無憂慮地說道,“眼下江南變法和昨夜莫時被捉兩件事都是十分棘手的事情,鮑大人、晏大人還是拿個主意,早作準備的好。”
晏紹一聽這話便向鮑寀說道:“鮑大人見多識廣,又熟悉朝廷情況,還是鮑大人定奪吧。”
在場的就數鮑寀的官職最大,又是京官,當然隻能是他拿主意了。鮑寀也不推讓,掃了大家一眼道:“現在蘇州要想擋住楊溥、周忱和況鍾三人變法,我們位卑職小,勢單力薄,是不可能的了。為今之計隻有想法把當今皇上說動,才能阻止這場改革,舍此別無他法。這樣吧,我們來個借刀殺人,假皇上之手除掉楊溥、周忱和況鍾!你們誰有膽量,上京去告禦狀?”
“我去!”鮑寀的話剛剛落音,尹崇禮應聲說道,“這楊溥、周忱和況鍾三人搞的江南變法,已經斷了我們的財路。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不是頒布了《大誥》麽?這《大誥》不是允許民告官麽?我就手執《大誥》去北京告他們三人!”
“好!”一聽尹崇禮自告奮勇去告禦狀,鮑寀立即鼓勵道,“當年常熟縣民陳壽六率兄弟、外甥,擒拿惡吏顧英,手執《大誥》赴京告狀,太祖皇帝十分高興,嘉獎他有能耐,賞鈔二十錠,三人各衣服二件,更敕令都察院榜諭市村,其陳壽六免除雜泛差役三年,地方有敢羅織生事擾害報複者,族誅!那時陳壽六告禦狀大獲全勝,何等榮耀!今日老尹能代百姓挺身而出,也一定會受到當今皇上的嘉獎!”
說到這裏,鮑寀對陰森、晁補仁說道:“老尹上京去告禦狀,你們在家也要邀集一些富戶,再多拿點錢多請一些遊手好閑之徒去巡撫衙門、知府衙門、知縣衙門靜坐示威,把動作弄大一些呼應老尹。這樣,我們就好說話了。”
陰森、晁補仁連忙答應:“是,大人!”
“那被抓的那個人也要想法盡快弄出來,免得他供出來。”鮑寀接著對封士利說道,“那人既是長洲縣人,況鍾必定會交給長洲縣衙處理,那時你封大人找個理由搪塞一下,把人放了。”
封士利連忙點頭道:“這事包在下官身上。”
“晏大人的事也要抓緊。”鮑寀轉過身來對晏紹說道,“如果江南變法成功,逃亡農戶返鄉歸田,那寧王爺交代的事就難辦了。”
晏紹滿不在乎地說道:“這個下官明白。”
“這最後一件事是我的。”對眾人分派完畢,鮑寀說道,“我得趕緊回京,把這裏的情況向戶部尚書郭資大人和胡瀅大人匯報,再聯署參他楊溥、周忱、況鍾一本。我看這樣上下呼應,內外配合,不怕扳不倒楊溥!扳倒楊溥,那周忱和況鍾也就自然倒了!”
“好個借刀殺人之計!”聽罷鮑寀的計謀,晏紹、尹崇禮等一齊稱讚道,“請大人放心,我等依計行事就是!”
說罷,眾人散了。鮑寀和尹崇禮又精心做了一番準備,八月底,他們分別乘船從運河往北京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在鎮江、揚州、徐州、臨清等地耽誤了幾日,十月中旬,鮑寀回到了北京。
這鮑寀是戶部派出到江南催征租稅的官員,無須像欽差那樣返京後必須先見皇上,然後才能見其他人。他回到家中飽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才到戶部匯報。鮑寀來到戶部的時候,戶部尚書郭資、黃福、胡瀅三人正在議事,戶部左侍郎趙新正在淮安協助平江伯陳瑄督運漕糧不在,鮑寀一到,戶部主要堂官算是到齊了。
郭資、黃福、胡瀅正在為今日早朝皇上問起江南賦稅征納情況而焦急,恰巧鮑寀回來了,郭資不禁心頭一喜。
“鮑大人辛苦了。”郭資連咳了幾聲說道,“皇上近日多次問起江南租稅征納情況,不知搞得怎麽樣了?”
“大人說起這個下官就來氣!”鮑寀一開言便激憤起來,他咽了一口唾沫,說道,“下官在江南催征,本來搞得好好的,蘇、鬆、嘉、湖、常、杭諸府都準備依照老辦法催征,送納,漕運也在派征加耗、準備船隻,可是那楊溥去了,說是欽命巡撫江南租賦與漕運。這下好了,江南巡撫周忱和蘇州知府況鍾,連忙誘導楊溥巡查各縣,提出江南變法。可惜楊溥昏聵不明,竟然支持周、況改革。下官曾一再勸誡、警告楊溥不要聽周、況蠱惑,搞什麽變法,可是他卻一意孤行,竟然允準周、況進行改革,現在江南已經搞得烏煙瘴氣,還談什麽征納、漕運,隻怕今年江南租賦要落空了!”
“這還得了!”那胡瀅相對年輕,氣勢也盛一些,一聽鮑寀說今年江南租賦要落空,便氣洶洶地說道,“這楊溥怎麽這麽糊塗,江南租稅是國家血脈,豈可輕言減免?減免一石朝廷就少收一石,簡直是胡鬧!”
“什麽是江南變法?”黃福是一位老成持重而又體恤百姓的人,他想了想,靜靜地問道,“變法有哪些內容,為什麽要變法?鮑大人你說具體一點吧。”
“對,”郭資點頭道,“鮑大人把情況說細一些,待我們議議。”
“這江南變法是楊溥、周忱和況鍾三人搞的一個新名堂。”鮑寀說道,“楊溥把這事概括為一句話,叫什麽‘五改一招一設’。具體地說,五改就是改官田科則,改漕運辦法,改加耗舊習,改折實物,改鹽課稅;一招,就是招流移複業;一設,就是設濟農倉扶助貧戶。”
說罷,他便把況鍾如何提出改革方案,周忱如何補充,楊溥最後如何拍板等情況詳細說了一遍。末了,鮑寀說道:“如果照楊溥同意的這個改革方案實施,那江南賦稅將減少三分之一,蘇州一府賦稅將減少一半!楊溥是欽差,又是內閣大臣,下官爭他不過,因此趕回來向三位大人匯報。下官以為事情重大,關係戶部度支,我們不能坐視不管。”
聽罷鮑寀匯報的情況,郭資不由得心內大怒。他氣得連連咳嗽,險些喘不過氣來。過了好一會兒氣才順了,他說道:“調減和蠲免租稅本是我戶部的政務,他楊溥憑什麽不通過戶部擅改成法?這還把我郭資放在眼裏麽?可惱,可惱!”
“這可不是什麽小事!”胡瀅皺著眉頭說道,“現今天下稅糧三千萬石,而蘇州一府占了十分之一。如果蘇州一府減賦一半,那全國賦稅就少了半成,如果鬆、嘉、湖、常、杭諸府依樣畫葫蘆,那全國稅糧至少要少二成。如此巨額缺口找誰去彌補?那時這戶部尚書就難當了。不行,不能讓楊溥胡鬧!”
“我看楊溥改革漕運的辦法可行。”見郭資和胡瀅都堅決反對,那黃福可沒有盲從,他思索了一會說道:“去年八月,皇上命我去協助平江伯陳瑄總督漕運,據我所知,漕運目前存在的加耗嚴重,往返誤農的確十分突出,農戶強壯勞力都運糧去了,無人種田,哪裏還有稅糧?我看那漕運是非改不可了,楊溥等提出的改支運為兌運,軍民兩便是個好辦法。至於招流移複業、設濟農倉扶貧那更是行之有效的德政,也是目前恢複江南經濟的急辦之事,有何不妥?”
“不論你有何種好處,反正變亂成法不行!”一聽黃福讚成楊溥的變法,郭資怒道,“黃大人你隻知道楊溥的改革便利漕運,但是你想過沒有,稅賦科則、漕運辦法那是太祖、太宗皇帝定下的法度,誰敢改變?不經請旨,擅自改革,那就是變亂成法,那是死罪!楊溥想以身試法麽?”
“朝廷法度豈容輕易改變!”胡瀅也氣憤地說道,“國家用度越來越廣,皇上賞賜日益增多,而稅糧收入卻不斷減少,這戶部不都捉襟見肘麽?要是皇上要用錢,戶部拿不出錢,那不怪罪我等麽?郭大人,您德高望重,怎麽辦,您拿個主意吧!”
“這事還能猶豫麽?”鮑寀趁勢火上澆油,“楊溥藐視戶部,郭大人就該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什麽變法都搞不成!”
“明日老夫上朝參他一本!”郭資想也沒想,便決然說道,“你們幾位大人讚成的,便與老夫聯署如何?”
“我讚成!”郭資話音一落,胡瀅立即附和道,“楊溥、周忱、況鍾變亂成法,罪不可恕,我願意聯署!”
鮑寀也緊跟著說道:“下官也願意聯署,參倒楊溥,阻止變法!”
“郭大人,這麽辦不妥。”黃福好言勸道,“他楊溥、周忱、況鍾也是為恢複江南經濟采取的措施,說到底也是為了朝廷,他們何罪之有?至於說楊溥未經戶部同意即準變法,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楊溥不是一個冒狂人,我們這樣做是否太過分了?”
“怎麽是過分?”郭資大怒道,“看著有人毀壞祖宗法度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那才叫過分!黃大人不願聯署,我也不勉強,就和胡、鮑二位大人聯署參本吧!”
見郭資執意要參楊溥,他是戶部掌印官,黃福隻好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