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全三册)

第三回 奉天门恶人告御状 苏州城百姓送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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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朝,宣德皇帝高坐在奉天门大殿上,文武百官依序立于丹陛之下。山呼已毕,户部尚书郭资正要出班奏本参劾杨溥,忽见通政使顾佐早已出班启奏道:“陛下,四川左都督陈怀乞儿洞大捷,已经剿灭勒都、北定、空郎、龙溪诸叛番,任昌、牛心诸寨叛番闻风乞降,松潘平了!现有陈怀捷报在此,请陛下御览。”

一听陈怀平定了松潘卫的反叛番民,宣德皇帝心下大喜,连忙将陈怀的捷报迅速浏览了一遍,说道:“这陈怀总算又做了一件有功的事,松潘百姓又太平了!”

说罢,宣德皇帝转向西边武班队中问道:“张爱卿、朱爱卿,你们知道这事么?”

“臣知道这事。”前五军都督府都督、现作为宣德皇帝主要军事参谋的英国公张辅躬身说道,“松潘的详细情况,让成国公朱勇上奏吧!”

“启奏陛下,臣也是昨日晚些时候才接到陈怀的战报。”现任五军都督府都督、成国公朱勇出班奏道,“今年春,松潘诸番复叛,陈怀派指挥安宁等前往平叛,不料兵败,安宁等三百余人战死。今年六月,陈怀亲督官军深入,打破苹儿骨寨,进攻空郎乞儿洞,大败叛番。接着,陈怀又率军击破苹儿骨寨重新聚合的残番,大获全胜,于是其他各寨叛番闻风丧胆,纷纷乞降,群寇悉平了!”

“恭喜皇上,西番又定了!”听罢朱勇的回奏,殿上的文武百官齐声称颂道,“陈将军出师大捷,又建新功,理应嘉奖。陛下有此良将,西鄙无忧矣!”

殿上的内阁大臣只有杨士奇和杨荣二人,他们是何看法,众人十分关注。可是杨士奇沉默不语,既不称颂,也不反对。只有杨荣性情爽直,他忽然出班奏道:“陛下,陈将军虽说此次平定松潘有功,但臣以为他至多只能将功折罪,不能嘉奖!”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只听杨荣继续说道:“松潘诸番亦是我大明子民,自从洪武十二年征平定西番,建立卫所以来,包括松潘卫在内的西鄙诸番都尊奉朝廷安居乐业,一直未曾生事,但宣德元年诏发松潘军援救交阯,将士害怕南行,千户钱宏假称西番反叛,率兵掠麦匝诸族,番人震恐,纷纷反朝,这不是守将枉法,逼反番人么?陈怀难辞其咎!后来,陈怀坐镇四川,骄纵不法,干预民事,侵夺屯田,再次逼反松潘诸番,与皇上守成兴国,民安为福治国方略大相径庭!今日虽说再次平定了松潘说不定过些时日又会激反番人。此等情事,皇上没有降罪已是皇恩浩**,岂可再行嘉奖么?”

听罢杨荣一番言论,宣德皇帝连连点头道:“东杨爱卿言之有理,陈怀此次有功,但激反番众有罪,功罪相抵,不奖不罚!”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望着杨士奇叫道:“西杨爱卿!”

杨士奇连忙出班应道:“臣在!”

“你为朕起草一道谕旨,既要肯定陈怀平叛有功,又要指出激反番众有过,特别告诫陈怀要深刻理会朕守成兴国、民安为福的方略,爱民怀德,劝耕兴农,勤修屯备,富民靖边,朕当论功行赏。如若骄纵枉法,扰民害民,再生事端,激叛番人,朕定然不饶!”

杨士奇答应一声,退下去了。就这么一闹,一个早朝时间到了,只见金英在皇上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点头对文武大臣说道:“早朝到此为止,众位爱卿早餐后午朝议事吧!”

见皇上起身走了,郭资只好揣好奏本,午朝再说。

吃罢早点,辰时正刻午朝开始了。待皇上一坐定,郭资生怕别人奏本,便抢先一步出班执笏说道:“启奏陛下,臣有重大事情上奏,请陛下圣裁。”

一听有重大事情上奏,宣德皇帝立即关注道:“郭爱卿有何事要奏,说来听听。”

郭资刚要说话,忽听午门通政司方向登闻鼓楼上突然响起了鼓声。满殿的文武大臣除户部右侍郎鲍寀外,都惊异地回头望着殿外。

宣德皇帝也惊住了,是谁有天大的冤屈,竟然到皇城午门来告御状了?洪武十年太祖皇帝为政令畅通设置通政使司,接着又为通达民意,在通政司院内设置通政鼓楼,允许天下臣民到京城告御状,击鼓鸣冤。洪武十八年又颁布《大诰》,鼓励四方百姓击鼓上告贪官污吏。不过登闻鼓虽然设了,但击鼓鸣冤上告御状如果所告不实,甚或故意诬告,那一经查实,处罚也是非常严厉的,轻则笞、杖、徙,重则流放甚至杀头,所以很少有人胆大来京击登闻鼓,不想今日竟突然登闻鼓响,这击鼓之人一定是有天大冤情,不然他敢来自蹈国法熔炉么?想到这里,宣德皇帝示意刚要说话的郭资暂停,然后对通政使顾佐说道:“顾爱卿,你去将击鼓之人带来,朕要学太祖皇爷爷那样破格亲自问问,看他有何冤情!”

“是,陛下!”顾佐答应一声,匆匆下殿去了。

不一会,顾佐回来了,后面跟着今日当班值守登闻鼓的刑科给事中郎夫和锦衣卫百户钮冲,他们二人押着一个戴四方平定巾、大约四五十岁的人向大殿走来,顾佐进殿奏闻。少顷,只听锦衣卫传话卫士一个接一个传下谕旨:“宣击鼓人上殿!”

郎夫和钮冲押着击鼓人上阶,走进了大殿。那击鼓人也真是胆大,他不惊不慌地低头走到大殿上宝座丹墀前跪下,大声说道:“草民尹崇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此人是尹崇礼,他告御状来了!

宣德皇帝一看,此人穿着华丽,身体肥胖,肯定是个富户,富户有何冤情?他疑惑地问道:“你叫尹崇礼?是哪里人氏?”

“草民是叫尹崇礼。是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人氏。”

见尹崇礼一问一答不慌不乱,宣德皇帝不禁奇怪起来。常言道,百姓见官三声哑,何况还是面对当今皇上,看见这殿上的阵势还不吓得腿软哆嗦语无伦次?可是这人竟然毫无惧色,神情自若,他一定是个颇有见识胆大敢为的角色,这人倒不可小视,且看他如何话说。想到这里,宣德皇帝问道:“尹崇礼,你击敲登闻鼓,上京告御状,可知《大诰》条例么?”

“草民知道。”尹崇礼把手中的《大诰》律条往头顶一举回答道,“所告属实,有司嘉奖之;若有诬告,依律严惩。草民所告完全属实,不望有司嘉奖,唯望陛下圣明下诏禁止,以免祸国殃民!”

一听尹崇礼说得如此严重,宣德皇帝不禁问道:“那你说说所告何事?”

“草民告的是江南巡抚周忱和苏州知府况钟。”尹崇礼磕了一个头道,“周忱和况钟自到任伊始,便无视国家法度,不顾朝廷利益,大肆科敛小民,在江南恣意妄为,变乱成法,搞什么租赋改革,已把苏州搞得一团糟了!”

一听尹崇礼告的是有名的能吏周忱和况钟,殿上的文武大臣吃了一惊,都睁大眼睛盯着这个跪在殿上之人。

原来尹崇礼告的是周忱和况钟!宣德皇帝一听也不免吃了一惊。这周忱和况钟到江南和苏州已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时间,虽说周、况二人屡有奏疏上达,但大多都是反映江南、苏州困状,要求减赋的事,未见治效,怎么竟弄得百姓上京告御状了?想罢,他便问道:“尹崇礼,你说具体点,到底告周忱、况钟什么罪名?”

“草民告周忱、况钟两大罪。”尹崇礼毫无畏惧,振振有词地说道,“第一,草民告周忱、况钟恣意妄为、变乱成法。苏州租税科则是太祖皇帝所定,是国家成法,已经实行六十余年了,从来没有人改动过。可是周忱、况钟一到苏州便大搞什么改革,把太祖定的规矩全变了!提出什么‘官田依民田起科’,照此办法计算,苏州一府税粮要减少一半,这不是祸国么?第二,草民告周忱、况钟二人专擅科敛,扰民害民。周忱、况钟二人擅自决定,推行什么平均加耗法,还要在额定加耗上再加一斗,对小民横征暴敛,这不是殃民么?陛下,草民等人见周忱、况钟背着您胡乱变法,居心不良,草民们忍无可忍,义愤填膺,便联名写了诉状,委派草民上京御前告状,唯请圣裁,早作决断,阻止周忱、况钟胡作非为!”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状子高高举在头上。金英走下玉阶接过状子,呈到了宣德皇帝面前。

宣德皇帝展开状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周忱和况钟如何在苏州变乱成法、专擅科敛的种种罪行,末尾署名的有尹崇礼、阴森、晁补仁等数十人,还一个个按着血手印呢。

看罢尹崇礼的状子,宣德皇帝立即想起上个月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和通政使顾佐转呈的杨溥、周忱、陈瑄从苏州和淮安上报的,请求依宣德五年也就是去年二月诏,降苏州官田重赋和改漕粮支运为兑运的奏章,那三份奏章里把江南变法说得明明白白,为什么要变法,怎么变法,变些什么,分几步实施,理由说得十分充分,当时杨士奇、杨荣、顾佐和曾在江南担任首任巡抚五年的现任左都御史熊概都说杨溥、周忱、陈瑄三人的变法可行。但江南变法是国家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后果非同小可。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将三份奏章留中不发,杨溥不是说先行试验么?让杨溥先试试也好,好则全面推行,不好则重新改回来,南杨一向沉稳持重,如无十足的把握,料想他不会孟浪。可是,今日这尹崇礼说的竟与杨溥、周忱、陈瑄三人奏章出入很大,到底谁说的是真的?此事只怕要再看看再听听再说的好。想罢,他又问道:“尹崇礼,你告的都是事实么?”

尹崇礼连忙叩头回道:“陛下,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你要知道,诬告大臣,那是要依律治罪的呢!”

尹崇礼又叩首道:“如有半句谎言,草民甘愿承担诬告之罪,任凭陛下处置!”

见尹崇礼说得如此坚决,宣德皇帝心里一动,难道他说的是真的?那杨溥等人说的则是假了!他想了想,又问道:“尹崇礼,朕问你一件事,你家里有多少田?每岁向国家输送税粮多少?”

尹崇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草民祖传产业颇为殷实,家有良田五百顷,每岁向国家输送税粮二千五百石呢!”

此言一出,殿上的许多大臣都吃了一惊,五百顷是多少?那可是五万亩,差不多是一个县的五分之一耕地呢!想不到这跪在地上的还是个苏州巨富!

“如此说来,你是苏州少有的大户了。”宣德皇帝说道,“你这状子上署名的数十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样,全是富户呢?”

尹崇礼回答道:“是富户,全都是苏州吴县、长洲、吴江、昆山、常熟等县的富户。”

宣德皇帝也吃了一惊,他继续问道:“你们既是苏州富户,肯定种的全是民田了。那么朕就不明白了,周忱、况钟改革赋税减的是官田重赋,并未加重你民田的负担,也不曾损害你们富户的利益,那你们来告什么御状呢?”

一听皇上问起这话,尹崇礼早有准备,他似乎大义凛然地说道:“陛下,不瞒您说,草民等虽是乡野小人,但忠君体国的大义还是懂得的,锄奸除佞的正气还是有的,今周忱、况钟等人妄意变乱成法,公然违反祖制,当以奸臣论处,苏州一府百姓群起反对,草民等人为国为民保卫祖制,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是以冒死上告,望皇上体谅臣等忠心,早日降旨除奸!”

听罢尹崇礼的一番话,宣德皇帝沉思片刻说道:“你说苏州一府百姓群起反对变法,朕且问你,那些租种官田的穷苦百姓们也和你们富户一样都反对变法么?”

“大家全都反对变法。”尹崇礼回答道,“这周忱、况钟搞的什么变法,弄得人心惶惶,破坏了陛下守成兴国、民安为福的治国方略,百姓们都十分愤恨呢!”

“朕又不明白了。”宣德皇帝疑惑地问道:“周忱、况钟的变法,把租种官田的穷苦百姓租粮减轻了,那些百姓们欢喜还来不及,怎么反而会反对变法呢?”

“陛下您是不知道。苏州是天下最为富庶的地方,我们租税重是重了一些,但是草民们还出得起,为国多纳粮,为君多分忧也是应该的,草民们按现在科则纳赋,大家都愿意,只求安定无扰就行。”

听到这里,宣德皇帝正要继续问下去,只见内阁大臣杨荣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个问题想问问尹崇礼,不知可否?”

宣德皇帝点头道:“东杨爱卿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是,陛下!”杨荣应了一声,转过身来问道,“尹崇礼,你刚才说苏州乃天下最富的地方,百姓们都愿意按现在科则纳粮,我且问你,既是如此,为什么苏州年年逋赋呢?”

尹崇礼把头一摆,侧身说道:“回大人的话,逋赋的都是一些刁民!”

杨荣还要发问,只见宣德皇帝抬了抬手,杨荣就不问了。宣德皇帝说道:“尹崇礼,你敢确定你那个乡里的百姓都反对变法,都愿意按现行科则纳租么?”

尹崇礼连忙应声答道:“别说草民乡里,就是长洲县的全体百姓都反对变法,愿意按现行科则纳租呢!”

一听尹崇礼这话,杨荣不禁恼怒起来,他板着面孔说道:“尹崇礼,你既不是县衙官吏,又不是贫户代表,至多是一个乡里的头面人物,怎么一开口就代表全县百姓说话?”

“东杨大人此言差矣!”杨荣话音刚落,只见户部尚书郭资说话了,“尹崇礼既是长洲县人氏,又刚从长洲县来,自然最了解那里的实际情况,怎么不能代表长洲县百姓说话?”

“郭大人怎么这么好忘事?”杨荣立即回击道,“他尹崇礼刚才不是说,那状子上署名画押的都是富户,没有一个贫户么?”

郭资气得瞪大了眼睛,正要与杨荣辩论,忽见宣德皇帝把手一摆说道:“好了,此事不要争了,朕自有主张。”

说罢,他转而对顾佐说道:“顾爱卿,你派人将尹崇礼送到通政司妥善安置,听候处置吧!”

“是,陛下!”顾佐答应一声,同郎夫和钮冲将尹崇礼带下去了。

“陛下,臣有本奏。”见尹崇礼被带下去了,郭资抓住时机出班奏道,“近日户部侍郎鲍寀从江南督催税赋回来,说周忱、况钟在江南搞什么改革,把苏州一府粮赋减少了近半,钦差大臣杨溥竟然先斩后奏,允许他们变法。现在已经把苏州闹得翻了天,民心不稳!臣与胡滢、鲍寀三人联署,参劾杨溥不经请旨,擅准变法,民怨沸腾,东南**。臣等请陛下早降圣旨,派人锁拿杨溥回京依律惩治,以为进止自专,骄纵枉法者戒!臣等已具参本在此,请陛下御览。”

郭资说罢,胡滢和鲍寀也立即出班一起奏道:“郭大人所奏属实,臣等同参!”

一听郭资、胡滢、鲍寀三人联署上本参劾,惊得满朝文武呆住了!就连宣德皇帝也不禁为之一震,怎么他们要参劾杨溥?那杨溥可是满朝尽知的忠耿之臣啊?不过,这事也确实有些奇怪,刚刚有苏州长洲县民尹崇礼状告周忱、况钟,现在又有户部三大臣参劾杨溥,都是为了江南变法,难道江南变法真的错了么?

想罢,宣德皇帝接过金英呈上的郭资三人参劾本章,细细看了起来。那参本开宗明义,参劾杨溥是二条罪名:不经请旨,擅准变法;民怨沸腾,东南**。“民怨沸腾,东南**”这一条暂且不说,如果“不经请旨,擅准变法”这条罪名成立,那就是触犯了《大明律》中十大恶之一的“大不敬”罪,那可是“常赦不原”的死罪!这杨溥也真是的,一向老成持重,怎么一到苏州就忘乎所以了?你先上个奏本,朕下个同意的谕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现在大臣参本,朕只能秉公处置了!不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事还要听听大家意见如何。

想到这里,宣德皇帝正要下旨,杨荣出班奏道:“陛下,郭大人、胡大人、鲍大人参劾的杨溥是当朝大臣,能否将参本念念,让大家听听呢?”

“东杨爱卿言之有理,朕正要将参本让大家知道呢。”宣德皇帝说罢,对文班中叫道,“熊爱卿来把这份奏本念给大家听听吧!”

“是,陛下!”左都御史熊概是专管纠劾百司百官的都察院最高长官,由他来宣读参本当然是最合适不过了。他应了一声,走出班队,接过金英送来的参本大声念了起来。

郭资、胡滢、鲍寀三人的参本大致写了三个内容:一是细诉了周忱、况钟在苏州进行的改革内容,重点说了降减官田租赋、科征漕粮加耗和支运改为兑运等等事项;二是详述了这江南变法引起的震动,民众集会,府衙抗议等等社会动**;三是指斥杨溥不经请旨批准,擅自同意变法,造成巨大影响的罪过,要求依律拿问严惩不贷等。

听罢参本,殿上静默,大家都在沉思。过了片刻,杨荣又首先发言了。他站出班来把头一扬,朗声奏道:“陛下,臣听这参本所述杨溥在江南搞的变法内容,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好像没有什么不轨之处。比如说降减官田租赋,正是因为苏州等地官田租重才派杨溥前往巡按,适当降低官田科则有何不妥?再比如科征漕粮加耗,那历来是根据漕运所需而定加耗多少,何以见得杨溥现在所定标准就是科征呢?至于支运改为兑运不对,那更是无稽之谈,现在兑运尚未开始,怎么就见得兑运比支运不好呢?陛下,臣以为杨溥在江南所为没有错,朝廷应当支持!”

“臣以为杨溥、周忱、况钟三人在江南推行的变法,是势在必行。”刚刚念完参本的熊概把参本一合奏道,“臣自陛下登基之初奉命到江南任巡抚,直到去年九月周忱接任方才回京,在江南历时五年,臣深感江南诸府官田租赋之重、漕运支运之艰以及百姓民生之困,是非改革不可了。今杨溥等人提出的改革办法,符合江南实际,臣以为可行。”

“陛下,臣以为江南变法不可不行。”与熊概一同外放,担任浙江首任巡抚的现任刑部右侍郎叶春也出班奏道,“臣在浙江的时候,那嘉兴、湖州、杭州的情况与苏州相比还要好一些,那里的百姓都是久困难苏,何况苏州!今有南杨大人推行变法,臣以为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没有什么不妥,朝廷应该大力支持。”

“什么利国利民?”郭资抓住叶春的那句话,立即反驳道,“杨溥、周忱、况钟他们这么一胡闹,把国家租赋减了一成之半,削弱了国力,拮据了财政,国家何利之有?现在江南闹得民意沸腾,百姓聚众抗议,有人上京告状,四乡鸡犬不宁,民众何利之有?陛下,臣看江南变法是祸国殃民,速速查办的好!”

“陛下,臣看江南变法慎重行事的好。”一旁的胡滢说话了。这胡滢人是个能干人,他与杨荣、杨溥、金幼孜都是建文二年庚辰科同科进士,年纪比杨溥还小四岁,资历老,能力强,照说应该也成为内阁大臣了,但他有一个极大的毛病——喜欢逢迎,还时而做些荒诞不经的事儿。太宗皇帝、仁宗皇帝和当今宣德皇帝都知道他这个毛病,怕他迎合意趣,不敢直言而误事,所以一直没有擢拔他进入内阁。不过,不像杨士奇、杨荣、杨溥他们都先后受过挫折,这胡滢善于讨皇帝的欢心,几朝皇帝都很喜欢他,二三十年来未受什么打击,还不断委以重任,这都是他善于察言观色,迎合取巧得来的。今日见皇上对江南变法态度不明朗,他立即谨慎起来,说话也没那么坚决了。他顿了顿,启奏道,“先不说江南变法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殃民,只就不经请旨,擅乱变法这一条来说,他杨溥就很不应该,这不是先斩后奏、进止自专么?陛下,臣以为先让杨溥停下来,再廷议后决定的妥当。”

“陛下,臣以为江南变法既不能暂停,也不能任其所为。”杨士奇终于说话了,他矜持自重的性格人人知道,不考虑成熟,不到关键时候他是不说话的。他望着犹疑的宣德皇帝说道,“江南变法虽是势在必行,但也不能孟浪,不然后果堪忧;现已进入冬季,不在农闲时将租赋搞好,农户心里不安,势必影响明年春种,是以变法也不能暂停。至于杨溥何以不经请旨,擅准变法,必然有其道理,也不可匆遽就下定论,说他进止自专。臣建议陛下能否召杨溥回京将情况说一说,众大臣议一议,再请圣意定夺的好!”

杨士奇这个建议是个折中的方案,是争执不下时的妥协办法。殿上的众大臣一听,纷纷议论,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不过,当朝的几位大臣,如吏部尚书蹇义、郭琎,兵部尚书许廓,左都御史兼刑部尚书熊概、工部尚书吴中、李友直,通政史顾佐、右通政徐琦,五军都督府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等都认为先召杨溥回京说明情况然后定夺比较妥当。

听罢众位大臣的议论,宣德皇帝也觉得户部郭资、胡滢、鲍寀所上参本以及长洲县民尹崇礼上告等,都是一面之词,仅凭这一面之词就断定江南变法是好是坏,未免草率,还是先召回杨溥议议那是最好不过。不过,户部还有一位尚书黄福,他是值得信赖的三朝老臣,他既没在参本上署名,又一直没有应声,他为什么没有说话?想到这里,他指名问道:“户部的黄老爱卿怎么没有发言?你对此事有何看法说来听听!”

“是,陛下。”黄福年高稳重,在户部争议之后,他不想在朝廷上轻易说话,让人议论他哗众取宠,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语,现在皇帝点了名,他不得不说了。站出班来,他躬身说道,“陛下,宣德四年臣奉钦命与平江伯陈瑄负责漕运,今年方才回朝,据臣所知,漕运现行支运的确费时费工费耗误农,非改不可,杨溥、周忱、况钟等人推行变法顺应时势,是创新之举无可非议,户部议事时臣就明确表示不应责难,是以臣没有在户部参本上联署。至于官田赋重、民户逃亡,臣也早有所闻,情况属实,但究竟怎么改为妥,臣也拿不定主意,臣赞成先召南杨大人回京议议再定的好!”

听黄福这么一说,宣德皇帝的心定了。他环视了一下殿上的文武大臣,朗声说道:“此事不要再议了,明日朕派喜宁去苏州,召杨溥回京述职,到时众爱卿当庭议议,再定江南变法如何处理。”

说罢,他又对通政使顾佐和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忠二人说道:“你们通政司和锦衣卫各派一人,将上告的长洲县民尹崇礼遣送回乡,交苏州府衙看管,令其回家候旨,但不得滋事凌辱上告之人,堵塞言路,明日即行吧!”

“臣等遵旨!”众大臣齐齐答应一声,就散朝了。

第二天,喜宁在内阁诰敕房取了召回杨溥的谕旨,送往午门外右侧阙右门附近的尚宝司去禁内尚宝监请旨,再至女官尚宝司用印。返回时途经阙左门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景仁宫少监王振来了,这王振今年已从景仁宫搬出,专门在阙左门内的皇太子宫陪太子朱祈镇读书识字呢。

喜宁本是内宫御用监的一名监丞,专门负责仁智殿御用字画、书籍等物,宣德四年开设内书堂时,宣德皇帝把他选入第一批十二名小内侍中,同王振一道入内书堂读书,与王振成为内书堂同窗好友,而且交谊甚厚。这不,路过王振住处时,他想起此前说过一件事,便迈步跨过左阙门,朝皇太子宫来了。

还未走进皇太子宫,只听宫内传来了一个稚嫩的童声:“驾!驾!驾!”随着响起了一片笑声。喜宁走进宫门一看,只见四岁的皇太子朱祈镇正由内侍马顺扶着,骑在趴在地上做马的王振背上,在宫前院中爬来爬去,旁边跟着抱着痰盂的内侍郭敬、提着洁桶的内侍刘恒、端着脸盆布巾的内侍陈官、托着茶盏的内侍唐童,内侍王山手里捧着一个水果盘站在旁边,盘里放着几个红红的川橘和黄黄的香梨,还有一个刚被皇太子咬了一口的红苹果;保姆荣氏和宫女衣儿,则在台阶上观看皇太子玩耍。那朱祈镇玩得十分开心,不时拍手欢叫。那陪侍左右的内侍、保姆、宫女们见皇太子一叫,便也跟着一阵阵欢笑。

喜宁走近正在玩耍的朱祈镇身旁双膝一跪,叩首道:“臣叩见皇太子爷!”

喜宁本不是皇太子宫的内侍,那朱祈镇有些陌生,见喜宁跪在一旁,他望了望并不理会,叫了声“驾”!王振就侧过头对喜宁说道:“太子爷叫你起来呢!”

“谢太子爷!”喜宁又叩了一下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王振趴在地上侧望着喜宁又问道,“有事么?”

“皇上差我明日赴苏州传旨,召杨溥回京。”喜宁笑嘻嘻地说道,“上次在内书堂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如果我有机会到江南去,一定代买些东西回来。我是来问你,要带些什么东西回来?”

一听喜宁明日到江南去,王振心下甚喜,立刻叫马顺将皇太子抱了下来,吩咐郭敬等人帮皇太子擦汗,洗手,到宫内吃水果去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对喜宁问道:“你到江南有多久?”

“这时间可说不准。”喜宁说道,“光是传旨召杨溥回京往返也就是两个月时候,今年的腊月底即可回来。可是,皇上命我到江南访寻名字名画,恐怕一时难以返京,看明年五六月能否回来。怎么,回来得迟了么?”

“不是迟了,我看正好。”王振喜道,“你帮我到苏州市面上寻访寻访,购些西洋香料回来,最好是龙涎香、龙脑香,没有的话,麝香、檀香也可,如果碰上玛瑙、琥珀之类的宝物也顺便带些回来。”

“王兄你准是有菜户了!”听王振说要带香料、宝物,喜宁嘻嘻地笑了起来,“快告诉小弟,菜户是谁?这么有福气,还享受这些名贵香料和宝物呢!”

“别胡说!”王振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让人听见了还不割了你的舌头?告诉你吧,我这些香料是准备孝敬张皇太后和孙皇后的呢!只是——”

说到这里,王振把话打住了。

“只是什么?”王振说要买的香料和宝物是准备孝敬皇太后和皇后的,喜宁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们弟兄合计合计。”

“也没什么大的难处。”王振沉思着说道,“买那些香料和宝物花费颇大,恐怕需要一大笔钱,我在想手头的钱够不够呢。”

听王振这么一说,喜宁也难住了。他知道内宫中官官俸极少,月米仅一石,除了吃喝外所剩无几,哪里还有许多钱去购买那些名贵的西洋香料和宝物。他傻头傻脑地问道:“皇太后和皇后所用香料和宝物不是出自交阯么?怎么到苏州去买呢?”

“废话!”王振不屑地说道,“你就是个猪脑袋,时事一点都不懂!皇太后和皇后所用香料和宝物以前是来自交阯,但宣德二年起交阯弃守,还怎么能到那里去采购香料和宝物?好在这几年三保太监下西洋,每年都有许多外国商人来中国贸易,而苏州是他们从东海来的第一站,听说苏州市面上有许多西洋货物呢,你不到苏州去买,到哪里购去?这样吧,我这里有这几年皇后赏赐的银两、钱钞合起来大约也有个二百两银子,你再把我姑姑留给我的一些首饰带到珠宝店卖了,少说也能卖个一千两银子,你就把这些银两尽数购买香料和宝物吧!”

一听王振这话,喜宁也不禁同情起来,这王振也实在不容易,虽说入宫已经十六七年了,身边积蓄也是少得可怜,仍然是穷光蛋一个,连买香料和宝物孝敬皇太后和皇后都是捉襟见肘,连姑姑王杏娘娘的遗物都得拿去换钱!不过,这王振确实也不简单,为了讨皇太后和皇后的欢心,他舍得花本钱。想到这里,喜宁苦着脸答应道:“我照你说的办就是了。”

说完,喜宁正要走,却见张皇太后清宁宫太监陈武一摇一摆地来了。王振一见,连忙上前行礼道:“不知陈公公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陈武是张皇太后普宁宫的太监,当今皇上最是孝顺太后,所以内侍们对皇太后宫中的太监也是敬畏三分。喜宁也慌忙行礼,拜见陈武。

“别客气,别客气!”陈武大模大样地说道,“王振,皇太子在么?”

“在,在。”王振躬身答道,“您有事么?”

“我奉皇太后懿旨,明日启程到苏州去采办丝织锦缎,她老人家要我到皇太子宫给皇太子量量尺寸,要到苏州给皇太子做明年夏装呢!”

“皇太后真是关心皇太子,王振代皇太子谢皇太后恩了!”王振说罢,对宫内喊道,“马顺,快把皇太子请出来量量尺寸吧!”

马顺应了一声,把朱祈镇抱了出来。陈武行礼罢,便量了身高、胸围、袖长、臀围、裤长,一一记下了便要离去。只见喜宁上前行礼说道:“陈公公,不知您明日何时启程,小的奉钦命也是明日前往苏州,可否与公公结伴而行?”

“好哇!”听说喜宁明日也往苏州,陈武爽快地答应道,“明日巳时动身,我们坐船从运河上走,路上有人说话也不寂寞。”

就这么说定了,二人分头离去。第二天,陈武和喜宁分别带了一个长随,从通州坐船沿运河而下往苏州去了。

这几个月来,苏州改革进展很快。到冬月二十日止,苏州府衙经历统计,江南变法的第一步核减官田重赋和招流移复业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吴县、长洲、吴江、昆山、常熟、嘉定、崇明七县以及太仓卫,按照杨溥所定的核减原则,共核减官田租粮七十二万一千二百零四石,其中核减古额官田赋三十五万五千八百六十八石,抄没官田赋三十七万五千三百三十六石。此外,还勘验开除江坍田二十五万亩,核减租粮十五万石。重额官田赋和江坍田赋两项共核减八十七万一千二百零四石,减赋占原赋额的百分之三十一点三,苏州一府税赋粮由原额二百七十七万九千一百零九石,减到了一百九十万七千九百零六石。招抚流移复业也取得了重大进展,到冬月下旬止,已有三万七千九百九十三户回家归田。百姓们欢欣鼓舞情绪高昂,都在积极备耕,准备来春大干一番。

面对江南变法取得的初步成果,杨溥、周忱和况钟喜之不胜。他们一边变法,一边组织漕运中的征、收、储改革,按分催粮法核减标准向民户征收租粮。由于大幅减少了租额和加耗,民户们交纳踊跃,在家的农户已经有百分之六十足额交纳了租粮,其余的可望在年底交完,这可是多年来苏州从未有过的好形势。

正在杨溥、周忱、况钟高兴不已的时候,喜宁捧着圣旨到了,皇上急召杨溥回京述职。联想到前几天被刑部给事中郎夫和锦衣卫百户纽冲遣送尹崇礼回乡的事,周忱和况钟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看来朝中有人参劾,此次回朝,杨大人吉凶未卜呢!

接罢圣旨,杨溥泰然自若,并无慌张。况钟担心地说道:“杨大人,此次江南变法,况某不才,给您添麻烦了。”

“这江南变法是周某的主意。”周忱一旁慨然说道,“去年冬月,我就上奏要求改革江南官田税则和漕运办法,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如果皇上要追究责任的话,那也该周某一人承担,与您无关。”

“周大人、况大人说哪里话?”杨溥笑道,“江南变法乃顺应时势、利国利民的大计,岂是你周大人、况大人二人之事?我们推行改革,是当今皇上守成兴国、民安为福治国方略的实践,何罪之有?二位大人请放心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家认识并不一样。”周忱不无忧虑地说道,“下官估计这次只怕又是户部那些人在捣乱,他们以税赋减少度支拮据为由,怂恿皇上阻止变法,看来大人此次回京定有一番恶斗。”

“周大人说得有道理。”况钟一旁说道,“大人还是准备准备的好,看还需要哪些材料,大人尽管吩咐,下官去准备就是。”

杨溥思忖了一下,说道:“需要的材料我已准备了一些,不必再备了。请况大人安排船只,明日我收拾一下,后日便启程返京吧。”

“还是坐车回京的好。”况钟说道,“眼下时令已是初冬,后天即是冬至,不看江南只是打霜,那北方已是大雪纷飞,说不定等你到山东地界时黄河已经封冻了。这一路上天寒地冻,坐船已行不通,骑马又颠簸寒冷,下官还是为您准备两辆马车吧。”

“一辆就够了。”杨溥想了想,也觉得况钟说得有理,便道,“我们一行也就是三人,无须两辆车马,能省着点还是省着点吧。”

见杨溥连坐车都不肯多花费,事事为有司着想,周忱、况钟大为感动。周忱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后天在枫桥为大人饯行吧。”

“不用,”杨溥摆手道,“现今改革正处紧张阶段,二位大人日夜辛苦,就不要为这些繁文缛节耽误正事,馆驿道别就行了。”

说罢,周忱和况钟告辞走了,以便让杨溥收拾行装。这边杨晟和东方巧儿听说召杨溥回京先是一喜,心想不久便可与亲人相见,但接着听说是有人参劾他搞了江南变法,不禁心头压上了一块石头,又担心起来,本想到苏州为亲人们买点什么礼物带回去的,却无心办货,二人默默地整理行装,一心准备启程了。

第三天一早,周忱和况钟便来到了馆驿,同杨溥三人共进了早餐,周忱家人周进和况钟家人况仪帮杨晟和巧儿将行李搬上马车上前走了。杨溥拱手向周忱、况钟道别,可是周忱和况钟说什么也不肯回去,非要送到阊门不可。杨溥无奈,只好同周忱和况钟一边谈着改革要注意的事项,一边向阊门走去。

走到吴趋坊巷口皋桥的时候,只见一群人站在那里朝中市街这头张望着。待杨溥走近,只见皋桥桥堍的字画店古墨轩的老板唐墨丹和长洲县相城画家沈恒吉迎了上来。二人一见杨溥便躬身行礼说道:“今闻杨大人离苏返京,在下等特备薄酒一杯,为大人饯行!”

原来,杨溥推行江南变法遭朝臣参劾,奉召回京述职的事早已不胫而走,传遍苏州的大街小巷,唐墨丹和沈恒吉起早等在巷口送行来了。

说罢,二人站了起来,从家人手中接过酒壶酒杯,唐墨丹斟酒,沈恒吉捧杯,齐声说道:“大人为苏州百姓殚精竭虑,在下等人感激不尽。愿大人此次回京,吉星高照,一帆风顺!”

看见这二人以及周围的人们真诚的目光,尽管杨溥不善饮酒,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谢谢二位先生的盛情!”

说完,杨溥向唐、沈二人以及周围的街坊们拱手作别,同周忱和况钟大踏步地向阊门走去。

一到阊门,杨溥不禁吃了一惊,兄见阊门内外、吊桥两边挤满了人,那护城河中也塞满了大小船只,船头船尾也站满了人。原来,闻讯的苏州百姓都赶来为他送行了!

见杨溥来到阊门,送行的数百人齐刷刷地双膝跪下,高声说道:“杨大人,苏州百姓不忘您的恩德,来为您饯别了!”

一见这场景,杨溥连忙回身向周忱和况钟问道:“二位大人何必如此,杨某实在担当不起啊!”

“大人误会了!”看见这么多百姓闻讯前来送行,周忱和况钟也大感意外,况钟连忙解释道,“这些百姓前来饯别,下官确实不知情,并未事先邀约,不想这些乡亲们闻讯都赶来了,这也是大人这半年来为百姓办实事,办好事的感召呢!”

杨溥正要请周忱和况钟劝回百姓,只见跪在阊门左右的一些人有的捉着鸡、鸭,有的提着鸡蛋,有的端着莲子,有的捧着柑橘,膝行几步一齐说道:“杨大人,您为我们操心费神,我等无以为报,这些土产请大人带着路途用吧!”

杨溥一看,只见最前面左边的原来是长洲县周庄的民户张大爷带着刚从湖广回来的儿子张本新、孙子张胖头,周庄的沈大爷、沈士元、沈黑子祖孙三人,还有洪苟儿和他的父亲洪大;站在右边的是吴江县同里村的莫经、莫言父子,还有德州相遇的船夫孙勤、叶茂、伊泉、范正、总领顾顺——他们漕运的民夫都从北京回来了;吴县木渎镇的伍厚嗣、伍孝先等人也在其中。

一见这阊门内外跪着的全是人,黑压压的一大片,许多人的手里都提着、抱着东西,杨溥热血沸腾激动不已。他抱拳向四周还礼,高声说道:“乡亲们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我杨溥并未为大家做什么事情,怎敢当乡亲们如此大礼?杨溥在此谢谢大家了!”

“杨大人如果不收下这些土产,我等就不起来!”只听跪在最前边的周庄张本新说道,“那时在镇江码头,小人等不知您是钦差,说话多有得罪,您并未怪罪我等,小人感激不尽;今日回家一看,见官田租赋减了,漕粮加耗也有限定了,小人等高兴不已,都已回家归田,这些好处不都是您给我们带来的么?您怎么说也得把这些土产带去,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那跪在张本新一旁的张胖头、沈黑子、洪苟儿几个孩子也一齐叫道:“杨爷爷,您在镇江酒楼救了我们,还给我们吃的,我们还没有谢恩呢!”

“是啊,杨大人,这点土产您一定要带去!”跪在另一边的同里村的总领顾顺和莫言、孙勤几个船夫一齐说道,“您改革漕运,我们再也不用路途迢迢挽运漕粮,可以安心在家种田了。”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杨溥又环周行礼,“大家盛情,我实在愧不敢当。”

不论杨溥怎么说,不接土产,乡亲们就是不肯起来。杨溥无法,只好转请况钟劝说。

“乡亲们,大家对杨大人的感激之情,杨大人心领了。”况钟走上前对大家喊道,“杨大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来不受别人一丝一毫馈赠。今日大家苦苦相赠,那不是有污大人的清白么?这样吧,大家都站起来,把带的土产待会儿都带回去。如果带有饯别酒的,就请在杨大人的马车前敬酒吧!”

况钟是苏州本地最大的官,他这么一喊,那跪在地下的百姓们觉得有理,便齐齐地说了一声“谢谢杨大人”,纷纷站了起来。

看见这阵势,不上车那是别想走出苏州城了。杨溥只好含着热泪向周忱、况钟道别,抱拳向周围的张大爷、沈大爷、顾顺等人说道:“杨某就此别过,大家请回吧!”

说罢,杨晟、巧儿扶着杨溥上了马车,他伸手摸了摸挤上前来的张胖头、沈黑子、洪苟儿几个孩子的头,再挥手向大家告别,车夫把马缰一抖,那马车“吱呀”一声动了。饯别的人们纷纷拥到路边,把手中的饯别酒洒在了马前,一时香气扑鼻,醇酒如泉士民相送,络绎不绝,一直送了五里,送到枫桥西边,互相道了珍重,周忱、况钟和士民们方才止步,目送着杨溥的马车渐渐远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