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宣德皇帝高坐在奉天門大殿上,文武百官依序立於丹陛之下。山呼已畢,戶部尚書郭資正要出班奏本參劾楊溥,忽見通政使顧佐早已出班啟奏道:“陛下,四川左都督陳懷乞兒洞大捷,已經剿滅勒都、北定、空郎、龍溪諸叛番,任昌、牛心諸寨叛番聞風乞降,鬆潘平了!現有陳懷捷報在此,請陛下禦覽。”
一聽陳懷平定了鬆潘衛的反叛番民,宣德皇帝心下大喜,連忙將陳懷的捷報迅速瀏覽了一遍,說道:“這陳懷總算又做了一件有功的事,鬆潘百姓又太平了!”
說罷,宣德皇帝轉向西邊武班隊中問道:“張愛卿、朱愛卿,你們知道這事麽?”
“臣知道這事。”前五軍都督府都督、現作為宣德皇帝主要軍事參謀的英國公張輔躬身說道,“鬆潘的詳細情況,讓成國公朱勇上奏吧!”
“啟奏陛下,臣也是昨日晚些時候才接到陳懷的戰報。”現任五軍都督府都督、成國公朱勇出班奏道,“今年春,鬆潘諸番複叛,陳懷派指揮安寧等前往平叛,不料兵敗,安寧等三百餘人戰死。今年六月,陳懷親督官軍深入,打破蘋兒骨寨,進攻空郎乞兒洞,大敗叛番。接著,陳懷又率軍擊破蘋兒骨寨重新聚合的殘番,大獲全勝,於是其他各寨叛番聞風喪膽,紛紛乞降,群寇悉平了!”
“恭喜皇上,西番又定了!”聽罷朱勇的回奏,殿上的文武百官齊聲稱頌道,“陳將軍出師大捷,又建新功,理應嘉獎。陛下有此良將,西鄙無憂矣!”
殿上的內閣大臣隻有楊士奇和楊榮二人,他們是何看法,眾人十分關注。可是楊士奇沉默不語,既不稱頌,也不反對。隻有楊榮性情爽直,他忽然出班奏道:“陛下,陳將軍雖說此次平定鬆潘有功,但臣以為他至多隻能將功折罪,不能嘉獎!”
此言一出,滿殿愕然。隻聽楊榮繼續說道:“鬆潘諸番亦是我大明子民,自從洪武十二年征平定西番,建立衛所以來,包括鬆潘衛在內的西鄙諸番都尊奉朝廷安居樂業,一直未曾生事,但宣德元年詔發鬆潘軍援救交阯,將士害怕南行,千戶錢宏假稱西番反叛,率兵掠麥匝諸族,番人震恐,紛紛反朝,這不是守將枉法,逼反番人麽?陳懷難辭其咎!後來,陳懷坐鎮四川,驕縱不法,幹預民事,侵奪屯田,再次逼反鬆潘諸番,與皇上守成興國,民安為福治國方略大相徑庭!今日雖說再次平定了鬆潘說不定過些時日又會激反番人。此等情事,皇上沒有降罪已是皇恩浩**,豈可再行嘉獎麽?”
聽罷楊榮一番言論,宣德皇帝連連點頭道:“東楊愛卿言之有理,陳懷此次有功,但激反番眾有罪,功罪相抵,不獎不罰!”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望著楊士奇叫道:“西楊愛卿!”
楊士奇連忙出班應道:“臣在!”
“你為朕起草一道諭旨,既要肯定陳懷平叛有功,又要指出激反番眾有過,特別告誡陳懷要深刻理會朕守成興國、民安為福的方略,愛民懷德,勸耕興農,勤修屯備,富民靖邊,朕當論功行賞。如若驕縱枉法,擾民害民,再生事端,激叛番人,朕定然不饒!”
楊士奇答應一聲,退下去了。就這麽一鬧,一個早朝時間到了,隻見金英在皇上耳邊說了句什麽,他點頭對文武大臣說道:“早朝到此為止,眾位愛卿早餐後午朝議事吧!”
見皇上起身走了,郭資隻好揣好奏本,午朝再說。
吃罷早點,辰時正刻午朝開始了。待皇上一坐定,郭資生怕別人奏本,便搶先一步出班執笏說道:“啟奏陛下,臣有重大事情上奏,請陛下聖裁。”
一聽有重大事情上奏,宣德皇帝立即關注道:“郭愛卿有何事要奏,說來聽聽。”
郭資剛要說話,忽聽午門通政司方向登聞鼓樓上突然響起了鼓聲。滿殿的文武大臣除戶部右侍郎鮑寀外,都驚異地回頭望著殿外。
宣德皇帝也驚住了,是誰有天大的冤屈,竟然到皇城午門來告禦狀了?洪武十年太祖皇帝為政令暢通設置通政使司,接著又為通達民意,在通政司院內設置通政鼓樓,允許天下臣民到京城告禦狀,擊鼓鳴冤。洪武十八年又頒布《大誥》,鼓勵四方百姓擊鼓上告貪官汙吏。不過登聞鼓雖然設了,但擊鼓鳴冤上告禦狀如果所告不實,甚或故意誣告,那一經查實,處罰也是非常嚴厲的,輕則笞、杖、徙,重則流放甚至殺頭,所以很少有人膽大來京擊登聞鼓,不想今日竟突然登聞鼓響,這擊鼓之人一定是有天大冤情,不然他敢來自蹈國法熔爐麽?想到這裏,宣德皇帝示意剛要說話的郭資暫停,然後對通政使顧佐說道:“顧愛卿,你去將擊鼓之人帶來,朕要學太祖皇爺爺那樣破格親自問問,看他有何冤情!”
“是,陛下!”顧佐答應一聲,匆匆下殿去了。
不一會,顧佐回來了,後麵跟著今日當班值守登聞鼓的刑科給事中郎夫和錦衣衛百戶鈕衝,他們二人押著一個戴四方平定巾、大約四五十歲的人向大殿走來,顧佐進殿奏聞。少頃,隻聽錦衣衛傳話衛士一個接一個傳下諭旨:“宣擊鼓人上殿!”
郎夫和鈕衝押著擊鼓人上階,走進了大殿。那擊鼓人也真是膽大,他不驚不慌地低頭走到大殿上寶座丹墀前跪下,大聲說道:“草民尹崇禮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原來此人是尹崇禮,他告禦狀來了!
宣德皇帝一看,此人穿著華麗,身體肥胖,肯定是個富戶,富戶有何冤情?他疑惑地問道:“你叫尹崇禮?是哪裏人氏?”
“草民是叫尹崇禮。是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人氏。”
見尹崇禮一問一答不慌不亂,宣德皇帝不禁奇怪起來。常言道,百姓見官三聲啞,何況還是麵對當今皇上,看見這殿上的陣勢還不嚇得腿軟哆嗦語無倫次?可是這人竟然毫無懼色,神情自若,他一定是個頗有見識膽大敢為的角色,這人倒不可小視,且看他如何話說。想到這裏,宣德皇帝問道:“尹崇禮,你擊敲登聞鼓,上京告禦狀,可知《大誥》條例麽?”
“草民知道。”尹崇禮把手中的《大誥》律條往頭頂一舉回答道,“所告屬實,有司嘉獎之;若有誣告,依律嚴懲。草民所告完全屬實,不望有司嘉獎,唯望陛下聖明下詔禁止,以免禍國殃民!”
一聽尹崇禮說得如此嚴重,宣德皇帝不禁問道:“那你說說所告何事?”
“草民告的是江南巡撫周忱和蘇州知府況鍾。”尹崇禮磕了一個頭道,“周忱和況鍾自到任伊始,便無視國家法度,不顧朝廷利益,大肆科斂小民,在江南恣意妄為,變亂成法,搞什麽租賦改革,已把蘇州搞得一團糟了!”
一聽尹崇禮告的是有名的能吏周忱和況鍾,殿上的文武大臣吃了一驚,都睜大眼睛盯著這個跪在殿上之人。
原來尹崇禮告的是周忱和況鍾!宣德皇帝一聽也不免吃了一驚。這周忱和況鍾到江南和蘇州已有一年多了,這一年多時間,雖說周、況二人屢有奏疏上達,但大多都是反映江南、蘇州困狀,要求減賦的事,未見治效,怎麽竟弄得百姓上京告禦狀了?想罷,他便問道:“尹崇禮,你說具體點,到底告周忱、況鍾什麽罪名?”
“草民告周忱、況鍾兩大罪。”尹崇禮毫無畏懼,振振有詞地說道,“第一,草民告周忱、況鍾恣意妄為、變亂成法。蘇州租稅科則是太祖皇帝所定,是國家成法,已經實行六十餘年了,從來沒有人改動過。可是周忱、況鍾一到蘇州便大搞什麽改革,把太祖定的規矩全變了!提出什麽‘官田依民田起科’,照此辦法計算,蘇州一府稅糧要減少一半,這不是禍國麽?第二,草民告周忱、況鍾二人專擅科斂,擾民害民。周忱、況鍾二人擅自決定,推行什麽平均加耗法,還要在額定加耗上再加一鬥,對小民橫征暴斂,這不是殃民麽?陛下,草民等人見周忱、況鍾背著您胡亂變法,居心不良,草民們忍無可忍,義憤填膺,便聯名寫了訴狀,委派草民上京禦前告狀,唯請聖裁,早作決斷,阻止周忱、況鍾胡作非為!”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份狀子高高舉在頭上。金英走下玉階接過狀子,呈到了宣德皇帝麵前。
宣德皇帝展開狀子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周忱和況鍾如何在蘇州變亂成法、專擅科斂的種種罪行,末尾署名的有尹崇禮、陰森、晁補仁等數十人,還一個個按著血手印呢。
看罷尹崇禮的狀子,宣德皇帝立即想起上個月內閣大臣楊士奇、楊榮和通政使顧佐轉呈的楊溥、周忱、陳瑄從蘇州和淮安上報的,請求依宣德五年也就是去年二月詔,降蘇州官田重賦和改漕糧支運為兌運的奏章,那三份奏章裏把江南變法說得明明白白,為什麽要變法,怎麽變法,變些什麽,分幾步實施,理由說得十分充分,當時楊士奇、楊榮、顧佐和曾在江南擔任首任巡撫五年的現任左都禦史熊概都說楊溥、周忱、陳瑄三人的變法可行。但江南變法是國家大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其後果非同小可。為了慎重起見,他決定將三份奏章留中不發,楊溥不是說先行試驗麽?讓楊溥先試試也好,好則全麵推行,不好則重新改回來,南楊一向沉穩持重,如無十足的把握,料想他不會孟浪。可是,今日這尹崇禮說的竟與楊溥、周忱、陳瑄三人奏章出入很大,到底誰說的是真的?此事隻怕要再看看再聽聽再說的好。想罷,他又問道:“尹崇禮,你告的都是事實麽?”
尹崇禮連忙叩頭回道:“陛下,草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言!”
“你要知道,誣告大臣,那是要依律治罪的呢!”
尹崇禮又叩首道:“如有半句謊言,草民甘願承擔誣告之罪,任憑陛下處置!”
見尹崇禮說得如此堅決,宣德皇帝心裏一動,難道他說的是真的?那楊溥等人說的則是假了!他想了想,又問道:“尹崇禮,朕問你一件事,你家裏有多少田?每歲向國家輸送稅糧多少?”
尹崇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話,草民祖傳產業頗為殷實,家有良田五百頃,每歲向國家輸送稅糧二千五百石呢!”
此言一出,殿上的許多大臣都吃了一驚,五百頃是多少?那可是五萬畝,差不多是一個縣的五分之一耕地呢!想不到這跪在地上的還是個蘇州巨富!
“如此說來,你是蘇州少有的大戶了。”宣德皇帝說道,“你這狀子上署名的數十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樣,全是富戶呢?”
尹崇禮回答道:“是富戶,全都是蘇州吳縣、長洲、吳江、昆山、常熟等縣的富戶。”
宣德皇帝也吃了一驚,他繼續問道:“你們既是蘇州富戶,肯定種的全是民田了。那麽朕就不明白了,周忱、況鍾改革賦稅減的是官田重賦,並未加重你民田的負擔,也不曾損害你們富戶的利益,那你們來告什麽禦狀呢?”
一聽皇上問起這話,尹崇禮早有準備,他似乎大義凜然地說道:“陛下,不瞞您說,草民等雖是鄉野小人,但忠君體國的大義還是懂得的,鋤奸除佞的正氣還是有的,今周忱、況鍾等人妄意變亂成法,公然違反祖製,當以奸臣論處,蘇州一府百姓群起反對,草民等人為國為民保衛祖製,責無旁貸,義不容辭,是以冒死上告,望皇上體諒臣等忠心,早日降旨除奸!”
聽罷尹崇禮的一番話,宣德皇帝沉思片刻說道:“你說蘇州一府百姓群起反對變法,朕且問你,那些租種官田的窮苦百姓們也和你們富戶一樣都反對變法麽?”
“大家全都反對變法。”尹崇禮回答道,“這周忱、況鍾搞的什麽變法,弄得人心惶惶,破壞了陛下守成興國、民安為福的治國方略,百姓們都十分憤恨呢!”
“朕又不明白了。”宣德皇帝疑惑地問道:“周忱、況鍾的變法,把租種官田的窮苦百姓租糧減輕了,那些百姓們歡喜還來不及,怎麽反而會反對變法呢?”
“陛下您是不知道。蘇州是天下最為富庶的地方,我們租稅重是重了一些,但是草民們還出得起,為國多納糧,為君多分憂也是應該的,草民們按現在科則納賦,大家都願意,隻求安定無擾就行。”
聽到這裏,宣德皇帝正要繼續問下去,隻見內閣大臣楊榮出班奏道:“陛下,臣有個問題想問問尹崇禮,不知可否?”
宣德皇帝點頭道:“東楊愛卿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吧。”
“是,陛下!”楊榮應了一聲,轉過身來問道,“尹崇禮,你剛才說蘇州乃天下最富的地方,百姓們都願意按現在科則納糧,我且問你,既是如此,為什麽蘇州年年逋賦呢?”
尹崇禮把頭一擺,側身說道:“回大人的話,逋賦的都是一些刁民!”
楊榮還要發問,隻見宣德皇帝抬了抬手,楊榮就不問了。宣德皇帝說道:“尹崇禮,你敢確定你那個鄉裏的百姓都反對變法,都願意按現行科則納租麽?”
尹崇禮連忙應聲答道:“別說草民鄉裏,就是長洲縣的全體百姓都反對變法,願意按現行科則納租呢!”
一聽尹崇禮這話,楊榮不禁惱怒起來,他板著麵孔說道:“尹崇禮,你既不是縣衙官吏,又不是貧戶代表,至多是一個鄉裏的頭麵人物,怎麽一開口就代表全縣百姓說話?”
“東楊大人此言差矣!”楊榮話音剛落,隻見戶部尚書郭資說話了,“尹崇禮既是長洲縣人氏,又剛從長洲縣來,自然最了解那裏的實際情況,怎麽不能代表長洲縣百姓說話?”
“郭大人怎麽這麽好忘事?”楊榮立即回擊道,“他尹崇禮剛才不是說,那狀子上署名畫押的都是富戶,沒有一個貧戶麽?”
郭資氣得瞪大了眼睛,正要與楊榮辯論,忽見宣德皇帝把手一擺說道:“好了,此事不要爭了,朕自有主張。”
說罷,他轉而對顧佐說道:“顧愛卿,你派人將尹崇禮送到通政司妥善安置,聽候處置吧!”
“是,陛下!”顧佐答應一聲,同郎夫和鈕衝將尹崇禮帶下去了。
“陛下,臣有本奏。”見尹崇禮被帶下去了,郭資抓住時機出班奏道,“近日戶部侍郎鮑寀從江南督催稅賦回來,說周忱、況鍾在江南搞什麽改革,把蘇州一府糧賦減少了近半,欽差大臣楊溥竟然先斬後奏,允許他們變法。現在已經把蘇州鬧得翻了天,民心不穩!臣與胡瀅、鮑寀三人聯署,參劾楊溥不經請旨,擅準變法,民怨沸騰,東南**。臣等請陛下早降聖旨,派人鎖拿楊溥回京依律懲治,以為進止自專,驕縱枉法者戒!臣等已具參本在此,請陛下禦覽。”
郭資說罷,胡瀅和鮑寀也立即出班一起奏道:“郭大人所奏屬實,臣等同參!”
一聽郭資、胡瀅、鮑寀三人聯署上本參劾,驚得滿朝文武呆住了!就連宣德皇帝也不禁為之一震,怎麽他們要參劾楊溥?那楊溥可是滿朝盡知的忠耿之臣啊?不過,這事也確實有些奇怪,剛剛有蘇州長洲縣民尹崇禮狀告周忱、況鍾,現在又有戶部三大臣參劾楊溥,都是為了江南變法,難道江南變法真的錯了麽?
想罷,宣德皇帝接過金英呈上的郭資三人參劾本章,細細看了起來。那參本開宗明義,參劾楊溥是二條罪名:不經請旨,擅準變法;民怨沸騰,東南**。“民怨沸騰,東南**”這一條暫且不說,如果“不經請旨,擅準變法”這條罪名成立,那就是觸犯了《大明律》中十大惡之一的“大不敬”罪,那可是“常赦不原”的死罪!這楊溥也真是的,一向老成持重,怎麽一到蘇州就忘乎所以了?你先上個奏本,朕下個同意的諭旨,不就什麽事都沒有了麽?現在大臣參本,朕隻能秉公處置了!不過,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這事還要聽聽大家意見如何。
想到這裏,宣德皇帝正要下旨,楊榮出班奏道:“陛下,郭大人、胡大人、鮑大人參劾的楊溥是當朝大臣,能否將參本念念,讓大家聽聽呢?”
“東楊愛卿言之有理,朕正要將參本讓大家知道呢。”宣德皇帝說罷,對文班中叫道,“熊愛卿來把這份奏本念給大家聽聽吧!”
“是,陛下!”左都禦史熊概是專管糾劾百司百官的都察院最高長官,由他來宣讀參本當然是最合適不過了。他應了一聲,走出班隊,接過金英送來的參本大聲念了起來。
郭資、胡瀅、鮑寀三人的參本大致寫了三個內容:一是細訴了周忱、況鍾在蘇州進行的改革內容,重點說了降減官田租賦、科征漕糧加耗和支運改為兌運等等事項;二是詳述了這江南變法引起的震動,民眾集會,府衙抗議等等社會動**;三是指斥楊溥不經請旨批準,擅自同意變法,造成巨大影響的罪過,要求依律拿問嚴懲不貸等。
聽罷參本,殿上靜默,大家都在沉思。過了片刻,楊榮又首先發言了。他站出班來把頭一揚,朗聲奏道:“陛下,臣聽這參本所述楊溥在江南搞的變法內容,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好像沒有什麽不軌之處。比如說降減官田租賦,正是因為蘇州等地官田租重才派楊溥前往巡按,適當降低官田科則有何不妥?再比如科征漕糧加耗,那曆來是根據漕運所需而定加耗多少,何以見得楊溥現在所定標準就是科征呢?至於支運改為兌運不對,那更是無稽之談,現在兌運尚未開始,怎麽就見得兌運比支運不好呢?陛下,臣以為楊溥在江南所為沒有錯,朝廷應當支持!”
“臣以為楊溥、周忱、況鍾三人在江南推行的變法,是勢在必行。”剛剛念完參本的熊概把參本一合奏道,“臣自陛下登基之初奉命到江南任巡撫,直到去年九月周忱接任方才回京,在江南曆時五年,臣深感江南諸府官田租賦之重、漕運支運之艱以及百姓民生之困,是非改革不可了。今楊溥等人提出的改革辦法,符合江南實際,臣以為可行。”
“陛下,臣以為江南變法不可不行。”與熊概一同外放,擔任浙江首任巡撫的現任刑部右侍郎葉春也出班奏道,“臣在浙江的時候,那嘉興、湖州、杭州的情況與蘇州相比還要好一些,那裏的百姓都是久困難蘇,何況蘇州!今有南楊大人推行變法,臣以為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沒有什麽不妥,朝廷應該大力支持。”
“什麽利國利民?”郭資抓住葉春的那句話,立即反駁道,“楊溥、周忱、況鍾他們這麽一胡鬧,把國家租賦減了一成之半,削弱了國力,拮據了財政,國家何利之有?現在江南鬧得民意沸騰,百姓聚眾抗議,有人上京告狀,四鄉雞犬不寧,民眾何利之有?陛下,臣看江南變法是禍國殃民,速速查辦的好!”
“陛下,臣看江南變法慎重行事的好。”一旁的胡瀅說話了。這胡瀅人是個能幹人,他與楊榮、楊溥、金幼孜都是建文二年庚辰科同科進士,年紀比楊溥還小四歲,資曆老,能力強,照說應該也成為內閣大臣了,但他有一個極大的毛病——喜歡逢迎,還時而做些荒誕不經的事兒。太宗皇帝、仁宗皇帝和當今宣德皇帝都知道他這個毛病,怕他迎合意趣,不敢直言而誤事,所以一直沒有擢拔他進入內閣。不過,不像楊士奇、楊榮、楊溥他們都先後受過挫折,這胡瀅善於討皇帝的歡心,幾朝皇帝都很喜歡他,二三十年來未受什麽打擊,還不斷委以重任,這都是他善於察言觀色,迎合取巧得來的。今日見皇上對江南變法態度不明朗,他立即謹慎起來,說話也沒那麽堅決了。他頓了頓,啟奏道,“先不說江南變法是利國利民還是禍國殃民,隻就不經請旨,擅亂變法這一條來說,他楊溥就很不應該,這不是先斬後奏、進止自專麽?陛下,臣以為先讓楊溥停下來,再廷議後決定的妥當。”
“陛下,臣以為江南變法既不能暫停,也不能任其所為。”楊士奇終於說話了,他矜持自重的性格人人知道,不考慮成熟,不到關鍵時候他是不說話的。他望著猶疑的宣德皇帝說道,“江南變法雖是勢在必行,但也不能孟浪,不然後果堪憂;現已進入冬季,不在農閑時將租賦搞好,農戶心裏不安,勢必影響明年春種,是以變法也不能暫停。至於楊溥何以不經請旨,擅準變法,必然有其道理,也不可匆遽就下定論,說他進止自專。臣建議陛下能否召楊溥回京將情況說一說,眾大臣議一議,再請聖意定奪的好!”
楊士奇這個建議是個折中的方案,是爭執不下時的妥協辦法。殿上的眾大臣一聽,紛紛議論,有讚成的,也有反對的。不過,當朝的幾位大臣,如吏部尚書蹇義、郭璡,兵部尚書許廓,左都禦史兼刑部尚書熊概、工部尚書吳中、李友直,通政史顧佐、右通政徐琦,五軍都督府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等都認為先召楊溥回京說明情況然後定奪比較妥當。
聽罷眾位大臣的議論,宣德皇帝也覺得戶部郭資、胡瀅、鮑寀所上參本以及長洲縣民尹崇禮上告等,都是一麵之詞,僅憑這一麵之詞就斷定江南變法是好是壞,未免草率,還是先召回楊溥議議那是最好不過。不過,戶部還有一位尚書黃福,他是值得信賴的三朝老臣,他既沒在參本上署名,又一直沒有應聲,他為什麽沒有說話?想到這裏,他指名問道:“戶部的黃老愛卿怎麽沒有發言?你對此事有何看法說來聽聽!”
“是,陛下。”黃福年高穩重,在戶部爭議之後,他不想在朝廷上輕易說話,讓人議論他嘩眾取寵,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語,現在皇帝點了名,他不得不說了。站出班來,他躬身說道,“陛下,宣德四年臣奉欽命與平江伯陳瑄負責漕運,今年方才回朝,據臣所知,漕運現行支運的確費時費工費耗誤農,非改不可,楊溥、周忱、況鍾等人推行變法順應時勢,是創新之舉無可非議,戶部議事時臣就明確表示不應責難,是以臣沒有在戶部參本上聯署。至於官田賦重、民戶逃亡,臣也早有所聞,情況屬實,但究竟怎麽改為妥,臣也拿不定主意,臣讚成先召南楊大人回京議議再定的好!”
聽黃福這麽一說,宣德皇帝的心定了。他環視了一下殿上的文武大臣,朗聲說道:“此事不要再議了,明日朕派喜寧去蘇州,召楊溥回京述職,到時眾愛卿當庭議議,再定江南變法如何處理。”
說罷,他又對通政使顧佐和錦衣衛指揮使孫繼忠二人說道:“你們通政司和錦衣衛各派一人,將上告的長洲縣民尹崇禮遣送回鄉,交蘇州府衙看管,令其回家候旨,但不得滋事淩辱上告之人,堵塞言路,明日即行吧!”
“臣等遵旨!”眾大臣齊齊答應一聲,就散朝了。
第二天,喜寧在內閣誥敕房取了召回楊溥的諭旨,送往午門外右側闕右門附近的尚寶司去禁內尚寶監請旨,再至女官尚寶司用印。返回時途經闕左門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景仁宮少監王振來了,這王振今年已從景仁宮搬出,專門在闕左門內的皇太子宮陪太子朱祈鎮讀書識字呢。
喜寧本是內宮禦用監的一名監丞,專門負責仁智殿禦用字畫、書籍等物,宣德四年開設內書堂時,宣德皇帝把他選入第一批十二名小內侍中,同王振一道入內書堂讀書,與王振成為內書堂同窗好友,而且交誼甚厚。這不,路過王振住處時,他想起此前說過一件事,便邁步跨過左闕門,朝皇太子宮來了。
還未走進皇太子宮,隻聽宮內傳來了一個稚嫩的童聲:“駕!駕!駕!”隨著響起了一片笑聲。喜寧走進宮門一看,隻見四歲的皇太子朱祈鎮正由內侍馬順扶著,騎在趴在地上做馬的王振背上,在宮前院中爬來爬去,旁邊跟著抱著痰盂的內侍郭敬、提著潔桶的內侍劉恒、端著臉盆布巾的內侍陳官、托著茶盞的內侍唐童,內侍王山手裏捧著一個水果盤站在旁邊,盤裏放著幾個紅紅的川橘和黃黃的香梨,還有一個剛被皇太子咬了一口的紅蘋果;保姆榮氏和宮女衣兒,則在台階上觀看皇太子玩耍。那朱祈鎮玩得十分開心,不時拍手歡叫。那陪侍左右的內侍、保姆、宮女們見皇太子一叫,便也跟著一陣陣歡笑。
喜寧走近正在玩耍的朱祈鎮身旁雙膝一跪,叩首道:“臣叩見皇太子爺!”
喜寧本不是皇太子宮的內侍,那朱祈鎮有些陌生,見喜寧跪在一旁,他望了望並不理會,叫了聲“駕”!王振就側過頭對喜寧說道:“太子爺叫你起來呢!”
“謝太子爺!”喜寧又叩了一下站了起來。
“你怎麽來了?”王振趴在地上側望著喜寧又問道,“有事麽?”
“皇上差我明日赴蘇州傳旨,召楊溥回京。”喜寧笑嘻嘻地說道,“上次在內書堂的時候,你不是說過如果我有機會到江南去,一定代買些東西回來。我是來問你,要帶些什麽東西回來?”
一聽喜寧明日到江南去,王振心下甚喜,立刻叫馬順將皇太子抱了下來,吩咐郭敬等人幫皇太子擦汗,洗手,到宮內吃水果去了,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對喜寧問道:“你到江南有多久?”
“這時間可說不準。”喜寧說道,“光是傳旨召楊溥回京往返也就是兩個月時候,今年的臘月底即可回來。可是,皇上命我到江南訪尋名字名畫,恐怕一時難以返京,看明年五六月能否回來。怎麽,回來得遲了麽?”
“不是遲了,我看正好。”王振喜道,“你幫我到蘇州市麵上尋訪尋訪,購些西洋香料回來,最好是龍涎香、龍腦香,沒有的話,麝香、檀香也可,如果碰上瑪瑙、琥珀之類的寶物也順便帶些回來。”
“王兄你準是有菜戶了!”聽王振說要帶香料、寶物,喜寧嘻嘻地笑了起來,“快告訴小弟,菜戶是誰?這麽有福氣,還享受這些名貴香料和寶物呢!”
“別胡說!”王振左右看了看,低聲道,“讓人聽見了還不割了你的舌頭?告訴你吧,我這些香料是準備孝敬張皇太後和孫皇後的呢!隻是——”
說到這裏,王振把話打住了。
“隻是什麽?”王振說要買的香料和寶物是準備孝敬皇太後和皇後的,喜寧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什麽難處?說出來我們弟兄合計合計。”
“也沒什麽大的難處。”王振沉思著說道,“買那些香料和寶物花費頗大,恐怕需要一大筆錢,我在想手頭的錢夠不夠呢。”
聽王振這麽一說,喜寧也難住了。他知道內宮中官官俸極少,月米僅一石,除了吃喝外所剩無幾,哪裏還有許多錢去購買那些名貴的西洋香料和寶物。他傻頭傻腦地問道:“皇太後和皇後所用香料和寶物不是出自交阯麽?怎麽到蘇州去買呢?”
“廢話!”王振不屑地說道,“你就是個豬腦袋,時事一點都不懂!皇太後和皇後所用香料和寶物以前是來自交阯,但宣德二年起交阯棄守,還怎麽能到那裏去采購香料和寶物?好在這幾年三保太監下西洋,每年都有許多外國商人來中國貿易,而蘇州是他們從東海來的第一站,聽說蘇州市麵上有許多西洋貨物呢,你不到蘇州去買,到哪裏購去?這樣吧,我這裏有這幾年皇後賞賜的銀兩、錢鈔合起來大約也有個二百兩銀子,你再把我姑姑留給我的一些首飾帶到珠寶店賣了,少說也能賣個一千兩銀子,你就把這些銀兩盡數購買香料和寶物吧!”
一聽王振這話,喜寧也不禁同情起來,這王振也實在不容易,雖說入宮已經十六七年了,身邊積蓄也是少得可憐,仍然是窮光蛋一個,連買香料和寶物孝敬皇太後和皇後都是捉襟見肘,連姑姑王杏娘娘的遺物都得拿去換錢!不過,這王振確實也不簡單,為了討皇太後和皇後的歡心,他舍得花本錢。想到這裏,喜寧苦著臉答應道:“我照你說的辦就是了。”
說完,喜寧正要走,卻見張皇太後清寧宮太監陳武一搖一擺地來了。王振一見,連忙上前行禮道:“不知陳公公大駕光臨,我等有失遠迎,得罪!得罪!”
陳武是張皇太後普寧宮的太監,當今皇上最是孝順太後,所以內侍們對皇太後宮中的太監也是敬畏三分。喜寧也慌忙行禮,拜見陳武。
“別客氣,別客氣!”陳武大模大樣地說道,“王振,皇太子在麽?”
“在,在。”王振躬身答道,“您有事麽?”
“我奉皇太後懿旨,明日啟程到蘇州去采辦絲織錦緞,她老人家要我到皇太子宮給皇太子量量尺寸,要到蘇州給皇太子做明年夏裝呢!”
“皇太後真是關心皇太子,王振代皇太子謝皇太後恩了!”王振說罷,對宮內喊道,“馬順,快把皇太子請出來量量尺寸吧!”
馬順應了一聲,把朱祈鎮抱了出來。陳武行禮罷,便量了身高、胸圍、袖長、臀圍、褲長,一一記下了便要離去。隻見喜寧上前行禮說道:“陳公公,不知您明日何時啟程,小的奉欽命也是明日前往蘇州,可否與公公結伴而行?”
“好哇!”聽說喜寧明日也往蘇州,陳武爽快地答應道,“明日巳時動身,我們坐船從運河上走,路上有人說話也不寂寞。”
就這麽說定了,二人分頭離去。第二天,陳武和喜寧分別帶了一個長隨,從通州坐船沿運河而下往蘇州去了。
這幾個月來,蘇州改革進展很快。到冬月二十日止,蘇州府衙經曆統計,江南變法的第一步核減官田重賦和招流移複業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吳縣、長洲、吳江、昆山、常熟、嘉定、崇明七縣以及太倉衛,按照楊溥所定的核減原則,共核減官田租糧七十二萬一千二百零四石,其中核減古額官田賦三十五萬五千八百六十八石,抄沒官田賦三十七萬五千三百三十六石。此外,還勘驗開除江坍田二十五萬畝,核減租糧十五萬石。重額官田賦和江坍田賦兩項共核減八十七萬一千二百零四石,減賦占原賦額的百分之三十一點三,蘇州一府稅賦糧由原額二百七十七萬九千一百零九石,減到了一百九十萬七千九百零六石。招撫流移複業也取得了重大進展,到冬月下旬止,已有三萬七千九百九十三戶回家歸田。百姓們歡欣鼓舞情緒高昂,都在積極備耕,準備來春大幹一番。
麵對江南變法取得的初步成果,楊溥、周忱和況鍾喜之不勝。他們一邊變法,一邊組織漕運中的征、收、儲改革,按分催糧法核減標準向民戶征收租糧。由於大幅減少了租額和加耗,民戶們交納踴躍,在家的農戶已經有百分之六十足額交納了租糧,其餘的可望在年底交完,這可是多年來蘇州從未有過的好形勢。
正在楊溥、周忱、況鍾高興不已的時候,喜寧捧著聖旨到了,皇上急召楊溥回京述職。聯想到前幾天被刑部給事中郎夫和錦衣衛百戶紐衝遣送尹崇禮回鄉的事,周忱和況鍾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看來朝中有人參劾,此次回朝,楊大人吉凶未卜呢!
接罷聖旨,楊溥泰然自若,並無慌張。況鍾擔心地說道:“楊大人,此次江南變法,況某不才,給您添麻煩了。”
“這江南變法是周某的主意。”周忱一旁慨然說道,“去年冬月,我就上奏要求改革江南官田稅則和漕運辦法,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如果皇上要追究責任的話,那也該周某一人承擔,與您無關。”
“周大人、況大人說哪裏話?”楊溥笑道,“江南變法乃順應時勢、利國利民的大計,豈是你周大人、況大人二人之事?我們推行改革,是當今皇上守成興國、民安為福治國方略的實踐,何罪之有?二位大人請放心吧。”
“話是這麽說,可是大家認識並不一樣。”周忱不無憂慮地說道,“下官估計這次隻怕又是戶部那些人在搗亂,他們以稅賦減少度支拮據為由,慫恿皇上阻止變法,看來大人此次回京定有一番惡鬥。”
“周大人說得有道理。”況鍾一旁說道,“大人還是準備準備的好,看還需要哪些材料,大人盡管吩咐,下官去準備就是。”
楊溥思忖了一下,說道:“需要的材料我已準備了一些,不必再備了。請況大人安排船隻,明日我收拾一下,後日便啟程返京吧。”
“還是坐車回京的好。”況鍾說道,“眼下時令已是初冬,後天即是冬至,不看江南隻是打霜,那北方已是大雪紛飛,說不定等你到山東地界時黃河已經封凍了。這一路上天寒地凍,坐船已行不通,騎馬又顛簸寒冷,下官還是為您準備兩輛馬車吧。”
“一輛就夠了。”楊溥想了想,也覺得況鍾說得有理,便道,“我們一行也就是三人,無須兩輛車馬,能省著點還是省著點吧。”
見楊溥連坐車都不肯多花費,事事為有司著想,周忱、況鍾大為感動。周忱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後天在楓橋為大人餞行吧。”
“不用,”楊溥擺手道,“現今改革正處緊張階段,二位大人日夜辛苦,就不要為這些繁文縟節耽誤正事,館驛道別就行了。”
說罷,周忱和況鍾告辭走了,以便讓楊溥收拾行裝。這邊楊晟和東方巧兒聽說召楊溥回京先是一喜,心想不久便可與親人相見,但接著聽說是有人參劾他搞了江南變法,不禁心頭壓上了一塊石頭,又擔心起來,本想到蘇州為親人們買點什麽禮物帶回去的,卻無心辦貨,二人默默地整理行裝,一心準備啟程了。
第三天一早,周忱和況鍾便來到了館驛,同楊溥三人共進了早餐,周忱家人周進和況鍾家人況儀幫楊晟和巧兒將行李搬上馬車上前走了。楊溥拱手向周忱、況鍾道別,可是周忱和況鍾說什麽也不肯回去,非要送到閶門不可。楊溥無奈,隻好同周忱和況鍾一邊談著改革要注意的事項,一邊向閶門走去。
走到吳趨坊巷口皋橋的時候,隻見一群人站在那裏朝中市街這頭張望著。待楊溥走近,隻見皋橋橋堍的字畫店古墨軒的老板唐墨丹和長洲縣相城畫家沈恒吉迎了上來。二人一見楊溥便躬身行禮說道:“今聞楊大人離蘇返京,在下等特備薄酒一杯,為大人餞行!”
原來,楊溥推行江南變法遭朝臣參劾,奉召回京述職的事早已不脛而走,傳遍蘇州的大街小巷,唐墨丹和沈恒吉起早等在巷口送行來了。
說罷,二人站了起來,從家人手中接過酒壺酒杯,唐墨丹斟酒,沈恒吉捧杯,齊聲說道:“大人為蘇州百姓殫精竭慮,在下等人感激不盡。願大人此次回京,吉星高照,一帆風順!”
看見這二人以及周圍的人們真誠的目光,盡管楊溥不善飲酒,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謝謝二位先生的盛情!”
說完,楊溥向唐、沈二人以及周圍的街坊們拱手作別,同周忱和況鍾大踏步地向閶門走去。
一到閶門,楊溥不禁吃了一驚,兄見閶門內外、吊橋兩邊擠滿了人,那護城河中也塞滿了大小船隻,船頭船尾也站滿了人。原來,聞訊的蘇州百姓都趕來為他送行了!
見楊溥來到閶門,送行的數百人齊刷刷地雙膝跪下,高聲說道:“楊大人,蘇州百姓不忘您的恩德,來為您餞別了!”
一見這場景,楊溥連忙回身向周忱和況鍾問道:“二位大人何必如此,楊某實在擔當不起啊!”
“大人誤會了!”看見這麽多百姓聞訊前來送行,周忱和況鍾也大感意外,況鍾連忙解釋道,“這些百姓前來餞別,下官確實不知情,並未事先邀約,不想這些鄉親們聞訊都趕來了,這也是大人這半年來為百姓辦實事,辦好事的感召呢!”
楊溥正要請周忱和況鍾勸回百姓,隻見跪在閶門左右的一些人有的捉著雞、鴨,有的提著雞蛋,有的端著蓮子,有的捧著柑橘,膝行幾步一齊說道:“楊大人,您為我們操心費神,我等無以為報,這些土產請大人帶著路途用吧!”
楊溥一看,隻見最前麵左邊的原來是長洲縣周莊的民戶張大爺帶著剛從湖廣回來的兒子張本新、孫子張胖頭,周莊的沈大爺、沈士元、沈黑子祖孫三人,還有洪苟兒和他的父親洪大;站在右邊的是吳江縣同裏村的莫經、莫言父子,還有德州相遇的船夫孫勤、葉茂、伊泉、範正、總領顧順——他們漕運的民夫都從北京回來了;吳縣木瀆鎮的伍厚嗣、伍孝先等人也在其中。
一見這閶門內外跪著的全是人,黑壓壓的一大片,許多人的手裏都提著、抱著東西,楊溥熱血沸騰激動不已。他抱拳向四周還禮,高聲說道:“鄉親們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我楊溥並未為大家做什麽事情,怎敢當鄉親們如此大禮?楊溥在此謝謝大家了!”
“楊大人如果不收下這些土產,我等就不起來!”隻聽跪在最前邊的周莊張本新說道,“那時在鎮江碼頭,小人等不知您是欽差,說話多有得罪,您並未怪罪我等,小人感激不盡;今日回家一看,見官田租賦減了,漕糧加耗也有限定了,小人等高興不已,都已回家歸田,這些好處不都是您給我們帶來的麽?您怎麽說也得把這些土產帶去,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那跪在張本新一旁的張胖頭、沈黑子、洪苟兒幾個孩子也一齊叫道:“楊爺爺,您在鎮江酒樓救了我們,還給我們吃的,我們還沒有謝恩呢!”
“是啊,楊大人,這點土產您一定要帶去!”跪在另一邊的同裏村的總領顧順和莫言、孫勤幾個船夫一齊說道,“您改革漕運,我們再也不用路途迢迢挽運漕糧,可以安心在家種田了。”
“謝謝大家!謝謝大家!”楊溥又環周行禮,“大家盛情,我實在愧不敢當。”
不論楊溥怎麽說,不接土產,鄉親們就是不肯起來。楊溥無法,隻好轉請況鍾勸說。
“鄉親們,大家對楊大人的感激之情,楊大人心領了。”況鍾走上前對大家喊道,“楊大人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從來不受別人一絲一毫饋贈。今日大家苦苦相贈,那不是有汙大人的清白麽?這樣吧,大家都站起來,把帶的土產待會兒都帶回去。如果帶有餞別酒的,就請在楊大人的馬車前敬酒吧!”
況鍾是蘇州本地最大的官,他這麽一喊,那跪在地下的百姓們覺得有理,便齊齊地說了一聲“謝謝楊大人”,紛紛站了起來。
看見這陣勢,不上車那是別想走出蘇州城了。楊溥隻好含著熱淚向周忱、況鍾道別,抱拳向周圍的張大爺、沈大爺、顧順等人說道:“楊某就此別過,大家請回吧!”
說罷,楊晟、巧兒扶著楊溥上了馬車,他伸手摸了摸擠上前來的張胖頭、沈黑子、洪苟兒幾個孩子的頭,再揮手向大家告別,車夫把馬韁一抖,那馬車“吱呀”一聲動了。餞別的人們紛紛擁到路邊,把手中的餞別酒灑在了馬前,一時香氣撲鼻,醇酒如泉士民相送,絡繹不絕,一直送了五裏,送到楓橋西邊,互相道了珍重,周忱、況鍾和士民們方才止步,目送著楊溥的馬車漸漸遠了,才戀戀不舍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