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輔(全三冊)

第四回 禦前交鋒楊溥獲勝 理屈詞窮郭資遭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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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不幾天便進入了隆冬,土硬路滑,馬車走得十分艱難,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午後,楊溥才回到闊別半年的北京。按照規矩,要先見駕之後才能做別的事。楊溥一到北京,便讓楊晟、巧兒先回府,自己則徑直往內閣詢問皇上所在,聽說皇上正和楊士奇、楊榮二人在西角門議政,他便來到西角門求見。宣德皇帝一見楊溥回來了,心中甚喜,他要楊溥先回府休息一日,後天午朝時議論江南之事。楊溥與楊士奇、楊榮見麵,互相道了久違,楊士奇、楊榮神情黯然便不作聲了,皇上也不像往日那樣,久別之後興高采烈,他們似乎有什麽事沒有說出來。

忽然,楊溥發覺內閣大臣金幼孜不在,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想到這裏,他向楊士奇問道:“西楊大人,金大人怎麽不在?”

楊士奇難過地說道:“金大人因病不治,已於本月十六日亡故了!”

一聽金幼孜已經亡故,楊溥怔住了,不禁傷感起來,他緩緩地說道:“不想六月離京辭行竟成了永訣,數月不見金大人竟然作古了!”

“南楊愛卿不必傷感。”宣德皇帝勸慰道,“死生有命,愛卿還是回府歇息去吧!”

於是楊溥辭別皇上和西楊、東楊,回府去了。

回到東安門外南熏坊巷口的楊府,已是酉時初刻了。楊府門前楊溥的長子楊旦、管家楊沐、門房楊成、東方巧兒的父親東方維、五子楊冕和長孫楊壽、次孫楊孝兩個孩子站在台階上,書童楊郭則站在巷口朝楊溥來的東安門方向踮腳望著。遠遠望見家人們在門口等候,楊溥心中一熱,心想那孫兒們一定會跑著撲上來蹦著跳著吵著爺爺要東西吃呢!可是孫兒們沒有動,大人們也沒有動,隻是神情凝重地望著自己漸漸走來。

一見爺爺走近,楊冕帶著楊壽和楊孝兩個孩子迎了上來,楊壽和楊孝叫了聲“爺爺”,撲進楊溥懷裏號啕大哭起來,楊冕也抽抽噎噎地哽咽著,楊旦淚流滿麵地跪了下來,楊沐、楊成、楊郭和東方維也流著淚走下台階。

看見這情景,心知家中有變,楊溥不禁大吃一驚,連忙抓住楊冕的雙肩搖著急問道:“你們這是怎麽了?”

楊冕失聲哭道:“四哥上月歿了!”

一聽四子楊暹歿了,這猶如晴天霹靂,驚得楊溥呆住了!他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腦子裏亂哄哄地天旋地轉起來,一個趔趄便向後倒去,楊沐和東方維急忙上來扶住了楊溥。

楊沐含著眼淚輕輕地喚道:“老爺,老爺……”

東方維一旁用力掐著楊溥的人中,又在楊溥的背部拍著,口裏不停地勸慰道:“老爺節哀!老爺節哀……”

楊溥慢慢地醒過來了,兩行熱淚不禁潸潸地流了下來。楊沐攙扶著,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了家門。

一到中堂,司馬青扶著高夫人、巧兒母親藍氏攙著彭夫人哭著迎了上來,楊旦的妻子劉思珍流著淚跟在後麵,楊溥的女兒楊瑤、楊玨嚶嚶哭著跑來,蓮兒、小倩、寶兒三個丫鬟和傭人林四娘站在一旁流淚,一家人扯著楊溥呼天搶地的哭著,滿堂一片悲哀。

楊沐、司馬青等人勸了好一會兒,楊溥和高夫人、彭夫人才止哭靜了下來。楊溥拭了拭淚,問道:“暹兒是哪一天歿的?”

高夫人哽咽著回道:“冬月十六日晚間歿的。”

楊溥思索著問道:“五月初十我離京前往江南的時候,暹兒的病情還很穩定,怎麽幾個月時間就歿了?”

“還不是老爺你沒管他,病體沒有及時治療鬧的!”高夫人不無埋怨地幽幽說道,“暹兒這大肚子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隻管忙朝廷大事,孩子們的事你總說沒時間,現在倒好,病一耽誤,暹兒沒了!”

說罷,高夫人又哭了起來。

楊溥忖了忖,又問道:“暹兒不是一直在吃濟世堂仇大夫的藥麽?怎麽沒見效?”

“要是您離京時再找個醫術高明的醫生瞧瞧就好了。”彭夫人一旁歎息道,“仇大夫的藥暹兒是一天一劑,天天服用,越吃病情越重,到冬月初的時候,暹兒就臥床不起了!”

“仇大夫可是這一帶的名醫。”楊溥後悔地說道,“他給暹兒開的藥方我拿給胡太醫、周太醫、趙太醫看過,他們都說治大肚子病用這方子可行,怎麽用到暹兒身上就不見效了呢?”

“這病不好治呢。”一旁的東方維勸道,“我在江南的時候,就時常見到大肚子病,這病一上身就難治好。也是四公子命薄,並不是什麽大夫行不行、藥方好不好。您想,要是所有的病大夫都能治好,那世上還會死人麽?老爺、夫人也不必悲傷。節哀順變,保重身體吧。”

人家勸是這麽勸,可是楊溥心裏像針刺一樣疼痛。回想這些年來,他隻顧為國效勞,對家庭、對兒女確實關心不夠。長子楊瞰、三子楊昱早早夭亡,那是身在牢獄之中,自己無力維護,自不必說了,可是這幾年環境好了,自己對兒女還是關心不夠,要是對暹兒多關心一些,多找幾個名醫治治,暹兒一定不會這麽早就歿了,他還隻有二十二歲啊!想到這裏,他心痛不已,滾滾熱淚不禁奪眶而出,高夫人、彭夫人也一齊又哭了起來!

“老爺、夫人別傷心了。”司馬青、藍氏一旁勸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用,隻怪那瞎了眼睛的閻王爺勾錯了簿,該死的無常拿錯了人!請您節哀順變,商量把四公子的靈柩怎麽措置吧!”

說到楊暹的靈柩,楊溥問道:“暹兒的靈柩現存放何處?”

高夫人拭淚說道:“老爺沒有回來,不敢自專,我叫沐叔請幾個道士做了個超度道場,然後將暹兒靈柩運到朝陽門南的崇玄宮。”

“那我現在就去崇玄宮!”一聽楊暹的靈柩存放在那裏,楊溥就急著要去看看兒子,他吩咐楊晟道,“晟兒多帶點紙錢去給暹兒燒燒!”

見楊溥要去崇玄宮,高夫人、彭夫人都爭著要去。怕她們再度傷心,司馬青和藍氏好勸歹勸才止住了二位夫人,楊溥帶著楊晟和巧兒,同楊旦、楊冕、楊沐一道乘車往崇玄宮去了。

到了崇玄宮,楊溥到楊暹的靈柩前又痛哭了一場,楊晟和巧兒在柩前燃香化帛,灑酒獻果祭奠了一番。楊沐勸了好一會,才把楊溥勸住聲。聽說內閣大臣楊溥來了,崇玄宮主持道長連忙趕來拜見,並把楊暹靈柩存放情況說了一遍。見崇玄宮環境幽靜,宮觀寬敞,楊溥甚覺放心,便囑咐道長好生守護,待來春後再運回石首老家墳塋安葬。

當晚,楊溥又與高夫人、彭夫人細細說了這多半年來的家常,他連連道歉;接著,楊溥又說了在江南變法時如何在山塘街遇險等事,高夫人、彭夫人也不禁為楊溥捏了一把汗。夜深了,一家人方才歇息。

第二天,楊溥到金府去吊唁金幼孜,許多法師正在為他超度。這金幼孜是江西新淦人,比楊溥大五歲,與楊溥同科,都是建文二年進士。二人同年相交起直至今日永訣,近四十年情誼一直很厚,今日遽別,楊溥不禁十分傷感!

楊溥到金幼孜靈前祭奠了一番,又與他的家人道了節哀,悵然回府。但他不能懈怠,明日禦前述職,必有一番激烈辯論,他需要拋開悲傷,冷靜思考,理清思路,認真應對。回到家中,他叫巧兒沏了一壺茶,然後他把自己關到書房裏,獨個兒思考去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巳時午朝開始了。

宣德皇帝環顧了一下殿上的文武大臣,這朝中主要的股肱大臣差不多到齊了,就連朝中年紀僅次於郭資、已不理日常事務的吏部尚書蹇義都來了。這江南變法是件大事,到底可行還是不可行,讓這些大臣議一議,那肯定是集思廣益絕無舛錯的了。想到這裏,他輕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對站在殿上左班前排的楊溥說道:“南楊愛卿,你和周忱、陳瑄關於江南變法的奏章朕看過了,但朝中對此爭議頗大,且江南民眾也褒貶不一,朕召你回朝,就是要你把江南變法的具體情況說一說,然後大家議一議,朕再做決定。現在朝中主要大臣都在這兒,你就先說說吧。”

“是,陛下。”楊溥出班躬身應了一聲,徐徐說道,“今年五月,臣奉欽命巡按江南,乘船從運河南下,沿途察訪,了解了不少災情。到了江南,臣又同江南巡撫周忱、戶部右侍郎鮑寀和蘇州知府況鍾等人下到蘇州所轄七縣以及太倉衛訪查,得知蘇州一府因官田租重、漕糧耗重,挽運負重而致大量民戶逃亡、大量田地荒蕪、租賦逋欠,到處民生凋敝,社會動**不安,情況相當嚴重,矛盾十分突出,到了勢必變法的境地,因此臣與周忱、況鍾一起討論應對措施,周忱與況鍾提出了變法方案。臣考慮江南變法是件大事,此前無例可援,隻好先行試驗,於是臣同意周忱、況鍾先按變法方案試一試,摸索些經驗再向陛下奏報。現在,江南變法的各項改革措施正在各縣推行,進展頗為順利,收效甚大呢!”

楊溥把江南變法的經過簡要地奏報了一遍,接著,他又將江南變法的具體內容詳細地說了一遍。末了,他又說道:“陛下,蘇州等地的實情,臣也是到了之後才知道的,可用‘困’、‘難’二字概括。蘇州百姓困到了什麽地步?用他們的話說那是‘三不起’:種不起田,運不起漕,惹不起官;蘇州地方府縣官吏難到了什麽程度?用他們的話說是‘三難’:租難征,漕難運,民難安。江南變法,勢在必行,不變法就沒有出路!因此臣大膽推行變法,改革一些已經不合時宜,阻礙實踐陛下守成興國、民安為福治國方略的弊政,試圖找到一條既能興國又能富民的好辦法。至於這次江南變法是否成功,還有哪些東西還要進一步改進,那要到明年年底看租賦征不征得上來,漕運是否足額運到,百姓是否安居樂業才能驗證!”

楊溥這一番奏報說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殿上許多大臣都頻頻點頭,宣德皇帝此前隻是從奏報上看到江南變法,畢竟所知有限,戶部尚書郭資和禮部尚書胡瀅反對變法也是一麵之詞,所以他一直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今日聽楊溥當麵這麽一說,頓感那“五改一招一設”的改革方案十分有理,也不禁暗自點頭。可是郭資卻忍耐不住了,不等宣德皇帝發話,他便一步跨出班來,激憤地說道:“陛下,江南賦稅科則是太祖皇帝親自定下的成法,已經實行了六十餘年,即使是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二年也一字未改,至今到了陛下手裏,怎能輕言變法?洪武二十八年九月,太祖皇帝頒布《皇明祖訓》於中外,嚴申‘後世有言更祖製者,以奸臣論’,今日楊溥無視太祖皇帝遺訓,公然先在蘇州胡搞什麽江南變法,現在又在朝堂之上蠱惑什麽蘇州改革,膽大妄為,居心叵測,是可忍孰不可忍?請陛下明察秋毫,將楊溥以奸臣論,嚴加懲處,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大殿上大臣們都吃了一驚。雖說今日郭資與楊溥政事早在人們意料之中,但沒有料到這郭資竟倚老賣老,一開口便聲色俱厲地直言攻擊楊溥,完全失了大臣的風度,許多人不覺大為反感。

不過,鮑寀卻心下大快,蘇州那些日子使他對楊溥極為不滿,特別是蘇州府衙會議變法,楊溥沒給他麵子,使他十分難堪,他更是懷恨在心,還有一層深處的原因——有人令他要極力扳倒楊溥。現在見郭資說得尖銳,他就準備和胡瀅一道合參,給楊溥來個下馬威。當然論品秩,應該是胡瀅先說,可是他朝胡瀅瞄了一眼,見他不像往日那樣激動,此時竟微微閉著眼睛似乎在思考什麽,沒有說話的意思。他耐不住了,跨出班來奏道:“陛下,郭大人說得十分有理,先祖成法,豈容擅改?今楊溥變亂成法,踐踏《皇明祖訓》,不是奸臣是什麽?臣請陛下嚴懲楊溥,以肅朝綱!”

上本合參楊溥的三大臣中已有郭資和鮑寀二人發了言,但還有胡瀅沒有說話,宣德皇帝想讓他們把話都說出來,便望著殿上文班隊列中的胡瀅問道:“胡愛卿,你有什麽意見要說麽?”

前些日子戶部商議合參楊溥的時候,胡瀅可是慷慨激昂,恨不得立即將楊溥繩之以法,阻止江南進行改革,可是今日與楊溥當麵鑼對麵鼓的時候怎麽又默不作聲了?原來上次朝堂上合參楊溥時,他見皇上並未因此鎖拿楊溥,隻是命中官召楊溥回京述職,覺得皇上似乎有意支持楊溥變法,他如果公然反對皇上,那不是自觸黴頭麽?便有了退縮之心。再加上老家常州府武進縣的大弟胡清、二弟胡潔來京探親,把江南官田租重、漕糧耗重、漕運誤農等項實情作了詳細介紹,使他也覺得不變法別無出路,於是他反對江南變法的決心動搖了。但是,他身為兼管的戶部尚書又不得不支持郭資參劾楊溥,在這兩難之中,他選擇了回避。他本不打算在朝堂上與楊溥公開爭論,但宣德皇帝點了名,他隻好撫著額頭慢慢地出班回奏道:“陛下,關於江南變法,戶部的意見郭大人、鮑大人已經說了,無用贅言。臣昨晚偶感風寒,這時頭昏腦漲,說起話來肯定是前言不搭後語,請陛下見諒!”

宣德皇帝不禁心中暗笑了一聲:“這個見風使舵的老滑頭!”

見胡瀅突然不幫腔了,郭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裏罵道:“這個口是心非臨陣脫逃的家夥,可惡!”

宣德皇帝對雙方意見不置可否,平心靜氣地對楊溥說道:“南楊愛卿、郭愛卿參劾你不奉祖製、變亂成法,你有何話說?”

“陛下明鑒!”楊溥不慌不忙躬身答道,“郭大人說的江南變法就是不遵祖製,臣不敢苟同;郭大人說臣變亂成法,居心叵測,臣斷然不能接受!《大學》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聖人明白告訴我們,為政的道理,在於彰顯德性,在於使百姓日新、又日新,進步不已,在於使天下黎民達到最善的境界。《春秋》說:‘故政不可不慎也,務三而已,一曰擇人,二曰因民,三曰從時。’聖人又告訴我們為政除了選賢任能之外,還要因民之利而利之,因時之異而順之。《周易》裏也說:‘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這也告訴我們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在應當停止的時候就停止,在應當行動的時候就行動。不論停止或行動,都不要失去最佳的時機,這樣前景就必然光明。《周易》還說:‘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郭大人,這些聖賢之言,難道你都忘了麽?太宗皇帝、仁宗皇帝也經常曉諭天下,要時移事易,不要墨守成規,現今江南民困官難,逋賦日甚一日,百姓逃亡,社會動**,長此以往,江南難寧,郭大人難道還要仍守其舊麽?況且,太祖皇帝當年在《皇明祖訓》中嚴申‘有言更祖製者以奸臣論’,那是特指複設丞相一事,這誰都知道,郭大人怎麽忽然忘了,卻斷章取義胡亂指斥,把江南改革說成是變亂成法了?何謂成法?先祖所定、且多年行之有效之法則也,時移事易,法依勢新,自古如此,未見不端。先世之法,當時確為可行,但時日一長便生弊端,後世子孫當辨而施之:利國利民者,當繼之;困民病國者,當去之,有如天地輪換,日月之鬥轉,此乃天之常道,古之常理也,未聞先世之法無論利病皆施之於今世者也!若此,焉有文明之發展、社會之進步?改革如果像郭大人所言,先祖所定的規矩一絲一毫都動不得,那麽下官請問郭大人:太祖皇帝洪武十三年罷中書省左右丞相,太宗皇帝登基即設立內閣,那叫不叫變亂成法?永樂十八年,太宗皇帝遷都北京,那叫不叫變亂成法?”

郭資的“變亂成法”、“以奸臣論處”完全是一套迂腐陳舊之言,不合時宜,眾人暗暗好笑。楊溥的一番駁論,引經據典,有理有據,殿上的文武大臣竊竊稱好,但皇上不發話,誰也不便插言,大家都靜靜地聽著。

楊溥這六問一下子把郭資給噎住了,他年紀又大,反應又遲鈍,一時說不出話來。站在一旁的鮑寀慌了,連忙低聲提醒道:“租賦銳減,國庫拮據,駁他這一條!”

這一提醒讓郭資立刻想起了那一條最為有力的理由,他上前一步,向皇上大聲奏道:“陛下,您不要輕信楊溥巧舌如簧!不管他怎麽說得天花亂墜,他搞的江南變法把蘇州一府租賦減少了一百多萬這是事實,他抵賴不了!現在陛下守成興國,各項用度日益增多,戶部度支捉襟見肘,身為內閣大臣,不但不督促地方有司加大措施加大力度,確保租稅足額,反而一到蘇州就串通周忱、況鍾大減租額,如此行政豈不是禍國殃民有負聖望麽?朝廷租賦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有去處的,蘇州缺了的這些賦稅,朝廷找哪裏去補回?那不是誤了國家大計麽?”

“郭大人,您這算盤是不是打錯了?”聽罷郭資的反駁,楊溥不禁笑了起來。他說道,“江南變法確實是把官田重賦減了許多,賦額也確實減少了八十多萬石,但絕沒有減少你戶部的稅糧收入,反而還增加了不少收入呢!”

一聽楊溥這話,殿上的大臣都疑惑不解,怎麽減了賦額八十多萬,戶部收入不減反增呢?宣德皇帝也覺得奇怪,便問道:“南楊愛卿此話怎講?”

“陛下,請聽臣算一筆賬吧。”楊溥扳著指頭說道,“今年春,戶部上報給陛下的統計數據是,蘇州一府從宣德二年至宣德五年四年時間逋欠朝廷租稅共計七百六十餘萬石。郭大人,這數字是真的麽?”

“千真萬確!”郭資想也沒想,揚頭承認道,“那又怎麽樣?”

“既是千真萬確那就好算賬了。”楊溥笑著繼續說道,“四年共逋賦七百六十萬石,每年逋賦一百九十萬石。蘇州一府每年租稅糧總額是二百七十七萬九千一百零九石,欠納一百九十萬石,每年實際收入國庫的隻有八十七萬九千一百零九石!而江南變法,官田重租應減七十二萬一千二百零三石,再減江坍田二十五萬畝租賦十五萬石,兩項共減八十七萬一千二百零三石,調減後蘇州一府租稅糧尚有一百九十萬七千九百零六石,比每年戶部實際入庫數還多一百零三萬六千七百零三石,增長一倍還有餘,這不是不減反增麽?”

這賬算得清清楚楚,宣德皇帝和殿上的大臣聽了為之一振。郭資愣了一下,馬上反駁道:“陛下,別聽楊溥說得好聽,江南變法前,刁民們逋賦不交;江南變法後,刁民們也未必足額交齊,還不是逋欠,說不定逋欠得更多呢!可是楊溥卻隻字不提,拿一個空頭數字來糊弄陛下,請陛下治楊溥欺君之罪!”

郭資這話說得有一定道理,如果江南變法後民戶仍然逋賦,那能否如楊溥所說每年能完納一百九十萬石確實是個未知數。想罷,宣德皇帝不無懷疑地問道:“南楊愛卿,如你所言。江南變法後,有什麽把握能足額完納租賦呢?”

“有把握!”楊溥回答道,“陛下且聽臣再算一筆賬。臣到蘇州後,同江南巡撫周忱和蘇州知府況鍾一道細細作了一番調查,發覺每年漕糧支運納入國庫的賦糧雖說隻有八十七萬多石,但民戶實交的卻有一百四十四萬多石,其中五十七萬多石被糧長鯨吞,所以這次變法就是改革漕運辦法,改支運為兌運,革除糧長,建立一套征、收、儲、運、交以及加耗新製度,設立撥運、綱運二簿,防止各個環節營私舞弊,這樣可將百姓所交全部納入國庫;除此之外,這次變法中還有招流移複業,官田租賦減輕了,種田有甜頭了,那些複業的民戶自然會完納租糧,這部分大約會增收三十萬石;對於那些已經絕產和暫未歸田的逃亡的事故戶,采取一調二代的辦法保證租糧不致落空,即將他們留下的田土調給那些江坍農戶耕種,調耕不盡的田土再責成當地富戶代耕,代交租糧,待逃亡戶回家後再歸田於民戶。這一調二代部分大約可征十五萬石。這麽幾項一合計,每年就有把握足額完納了。陛下,如果江南變法後蘇州等地仍然逋欠,不能足額完納近二百萬石租稅糧,不用郭大人說,臣自縛上殿,請陛下治罪!”

說到這裏,滿殿的大臣紛紛議論起來,都說這三條措施用得好,足額完納不成問題。宣德皇帝也覺得楊溥所言切實可行,江南變法後足額完納租稅應該沒有問題,要知道官田租賦一減輕,那百姓們種田的積極性自然就高漲了,還有誰不願納糧?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知是真的不清楚呢,還是別有用意,他向楊溥問道:“南楊愛卿剛才所言,都是說的減輕官田重賦,發揮百姓種田積極性,那你向大家說說,據你這次江南巡按,蘇州官田為何比他地特重?”

“這個問題由來已久。”說起蘇州官田重賦,楊溥一臉的無奈,“陛下知道,我朝官田賦糧曰租,民田賦糧稱稅,每年夏、秋兩季征收。太祖皇帝肇基之初,江南張士誠占據蘇州,以江南一地與太祖抗衡。後太祖皇帝擊敗張士誠統一天下,惱怒江南人支持了張士誠便施懲罰,將沒收的張士誠及其部屬的土地全部改為國有,稱為官田,開國後,又將抄沒的罪臣罪民的土地全部充作官田,這是江南官田的由來。這些官田抄沒之前,一般畝交租糧一石左右,有的多到二至三石,待充作官田後,太祖皇帝下令將原先私租糧額改作官田租賦,以示懲罰,這樣江南官田重賦便形成了。那蘇州是江南最為富庶的地方,富戶多,像蘇州長洲縣民沈萬三富可敵國,這些富戶犯罪後田被充為官田,所以蘇州官田最多,官田賦額最重。這是曆史形成的事實,誰也無法否認。其實蘇州等地租賦從永樂年間起就一直沒有完納過,民戶因糧重而拖欠,朝廷隻好多次蠲免,由此觀之,徒有重稅之名,而無征稅之實。陛下,臣不到蘇州,不知蘇州租賦之沉重;不訪官田佃農,不知佃農之困苦。以宣德五年為例,全國官田共八百五十萬七千餘頃,夏、秋兩稅糧米共二千九百四十二萬九千二百一十四石,畝平三升四合六勺。天下稅糧江南六成,而江南尤以蘇州最重,鬆、嘉、湖次之,常、杭又次之。蘇州一府租稅總額二百七十七萬餘石,占全國稅賦糧的近十分之一,比浙江全布政司的稅糧還多。尤其是這租稅賦額二百七十七萬餘石中,除了民田稅糧十五萬石外其餘全部是官田租糧,官田租糧每畝多到一石至三石,而民田稅糧每畝卻隻有五升左右,官田租是民田稅的二十倍到六十倍呢!陛下,您說這江南官田稅則該不該改革了?臣想推行變法,減輕官田重擔,使國家有輕稅之名,又有征稅之實,何樂而不為?”

對於江南特別是蘇州官田租重,一般的人不知其所以然,就連宣德皇帝也不是十分清楚這其中來龍去脈,根本不知官田租重竟重到了如此程度。今日經楊溥這麽一說,殿上文武大臣“嗡”的一聲紛紛議論起來,都說這官田稅則非改不可了!宣德皇帝聽罷慫然動容,他憤然說道:“蘇、鬆官田悉準私稅,用懲一時,豈可為定則?此法困民已久,南楊愛卿變法變得好!”

“陛下聖明!”皇上此言一出,等於批準了楊溥推行的江南變法,殿上的文武大臣連胡瀅都不自覺地一齊稱頌起來。

這一下可急壞了郭資和鮑寀,這變亂成法的罪名算是被楊溥徹底駁倒了。郭資一急,也顧不得禮儀了,他又跨前一步大聲叫道:“陛下,別聽楊溥那一套,江南變法搞不得,剛剛開始便已是民怨沸騰東南**了。”

“郭大人未到蘇州,怎麽知道東南**呢?”未等皇上發話,楊溥立即反詰道,“是不是一個縣民尹崇禮上告就是民怨沸騰了?”

“陛下,民怨沸騰,東南**,是臣親眼所見。”這時鮑寀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說道,“八月十二日,蘇州府吳縣、長洲、吳江、昆山等縣縣民數百人集會蘇州府衙前請願,反對江南變法,人數眾多,聲勢浩大,情緒激動,喊聲震天,聚會民眾險些把蘇州府衙砸了,那是千真萬確,眾所周知,都是楊大人江南變法激起的民變。如果陛下不及時製止,那真會無寧日呢!”

鮑寀說罷,楊溥正要反擊,隻見宣德皇帝皺了皺眉頭問道:“南楊愛卿,那八月十二日的民變到底是怎麽回事?”

“陛下容稟。”楊溥躬身答道,“剛才鮑侍郎所言八月十二日蘇州府衙前數百人集會確有其事,不過不是民變,是聚眾鬧事,也不是什麽反對變法,是一些小民百姓或是被迫脅從,或是收錢受人雇請,來為幕後人助威的,完全是被幕後人利用。陛下,那幕後人不是別人,正是來京告禦狀的長洲富戶尹崇禮!”

“陛下,楊大人血口噴人!”鮑寀急忙說道,“說尹崇禮是幕後指使,楊大人有何證據?”

宣德皇帝一聽鮑寀這話覺得有理,便問道:“南楊愛卿,你說聚眾鬧事的幕後指使人是尹崇禮,你拿得出證據麽?”

“有,臣正好把證據帶在身邊呢!”楊溥應了一聲,不慌不忙地從袖中掏出一遝字紙來,“陛下,這是那天帶頭聚眾鬧事時砸碎衙前石獅子、尹崇禮家丁憨獲的交代;這是當時參與鬧事的鄉民陸繁反映尹崇禮脅迫鄉民去鬧事的每人發十貫大明寶鈔,不去的明年每畝佃租上調五鬥的證詞;這是十幾個當時在現場的鄉民舉報尹崇禮背後陰謀組織情事的告發狀等,請陛下過目!”

鮑寀做夢也沒有想到楊溥會有如此細心的準備,滿以為殿上的皇上和文武大臣除了自己和楊溥二人之外,誰都不在現場,自己繪聲繪色一說,誰也辨不清真假,不料楊溥這一摞證人證言把他給卡住了,他立時急得抓耳撓腮煩躁不安起來。

“尹崇禮如此大膽,真是不法之徒!”看罷那摞證詞,宣德皇帝不禁怒道:“什麽東南**,原來是一場壞人惡意製造的鬧劇!鮑寀,民戶聚眾鬧事既是你親眼所見,這些內幕你為什麽不如實奏報?”

皇上威嚴地這麽一問,鮑寀嚇得“撲通”的一聲慌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請罪道:“陛下,臣愚昧無知,尹崇禮脅迫民戶鬧事這些內情,臣一時未曾弄清楚,請陛下恕罪!”

“你到底是沒弄清楚還是有意混淆是非,快快從實說來!”

鮑寀搗蒜似的磕著頭,慌忙說道:“陛下明鑒,臣實在是糊塗沒弄清楚,絕不敢故意做假!”

“諒你也不敢!”宣德皇帝鄙夷地看了鮑寀一眼,轉對楊溥問道,“南楊愛卿,民戶聚眾鬧事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被蘇州知府況鍾臨危不亂果斷地處理了。”說罷,楊溥把況鍾如何采取穩定情緒、揭穿謠言、曉以利害、嚴懲首惡、地方勸回五個措施,平穩有序、幹淨利落地處理那次突發事件情況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那皇上更是連連點頭,不斷讚揚道,“況鍾果然是個能吏,名不虛傳!”

“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說完況鍾處理突發事件,楊溥又說道,“過了三日,也就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夜,臣在蘇州閶門外吊橋上突然遭到一夥歹徒襲擊,如果不是臣的侄兒楊晟和侄女東方巧兒拚死保護,周忱、況鍾二位大人及時援救,臣說不定就遭了毒手呢!”

聽罷楊溥的述說,殿上的人不禁為楊溥倒捏了一把汗。宣德皇帝問道:“後來查清沒有,是什麽人幹的?是誰的指使?”

“事情是一幫地痞無賴幹的,頭兒叫莫時。”楊溥回道,“那莫時交代,是有人出一百兩銀子要他們將臣打死,至於那出錢之人姓甚名誰,那莫時也不認得,見問不出結果,臣叫況大人把人放了。”

“買凶殺人,這還得了!”宣德皇帝怒道,“看來這肯定是尹崇禮那夥人幹的。不過,尹崇禮是蘇州有名的富戶,江南變法隻是減少了國家賦稅收入,並沒有觸及他們的利益,這些富戶為何要如此厲害地反對變法呢?”

“臣開始也是弄不明白。”楊溥說道,“後來一查訪,原來這些富戶反對變法有三個原因:一是變法中改革加耗舊習,推行平米法即根據漕運所需平均加耗法。所謂平均加耗法就是按納糧的多少不論是富戶還是貧戶,也不論是官田還是民田,每石加耗六鬥。此前,雖然也有加耗,但富戶拒加,糧長無法征收,隻好把富戶應交之加耗攤派到現存佃戶頭上,佃戶叫苦不迭。如今創行平米法,他富戶平白無故多了這筆開支;二是官田租賦減輕了,租種官田比租種私田要少交租糧,原先租種富戶私田的農戶改租官田,這樣就減少了富戶家的佃戶,富戶田土麵臨被迫減租的境地,這又少了富戶一筆收入;三是官田租賦減輕了,民戶有田可種了,再也不拋荒外逃了,原先那些富戶乘貧戶外逃田土荒蕪之際搶占田土的機會沒了,富戶們又少了一筆收入。有了這三個原因,富戶們當然心懷不滿,千方百計地抵製變法了!”

“有道理。”宣德皇帝點頭道,“難怪尹崇禮那些富戶反對變法呢!”

說罷,他正要叫眾大臣議議,忽然郭資漲紅臉麵,急得連頷下胡須都在顫動,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嘶聲叫道:“陛下,就是變亂成法、東南**都不計較,那楊溥不經請旨,擅準變法的行為是目無皇上,大逆不道,依律也是欺君之罪,請皇上嚴加懲處!”

“郭大人此言差矣!”楊溥知道這郭資老邁昏聵,所言皆是迂闊陳腐之詞,雖無足輕重,但他卻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思想,不能等閑視之,必須徹底駁倒這種論調,方能保證江南變法的順利實施,絕不能半途而廢,想到這裏,楊溥立即反駁道:“陛下,臣從頭到尾都是按照陛下諭旨行事的,絕無擅權自專……”

“一派謊言!”不等楊溥把話說完,那郭資便毫無禮儀地打斷了他的話。他立起身來當麵質問道,“你說沒有擅權自專,那本官問你,江南變法經皇上批準了麽?”

“皇上早在宣德五年二月二十二日就批準了!”楊溥也針鋒相對地說道,“江南變法的核心是降減官田重賦,其他都是具體措施。而降減官田重賦皇上諭旨早就下達了!”

說罷,楊溥從袖中又摸出一份材料,對殿上揚了揚說道:“這是去年二月二十二日下官在內閣為陛下草擬的《降減蘇州官田重賦詔》,這恩諭中明明白白寫著:‘各處舊額官田起科不一,租糧既重,農民弗勝。自今年為始,每田一畝,舊額納糧自一鬥至四鬥者,各減十分之二;自四鬥一升至一石以上者,減十分之三。永為定例。’陛下,臣在蘇州同周忱、況鍾推行的變法,就是依據您的這個諭旨的,並未有半點超越,這不叫擅權自專吧?”

宣德皇帝連忙擺手說道:“不叫擅權自專,那是依旨施行呢!”

“既然陛下肯定下官沒有錯,那我倒要問問郭大人。”楊溥抓住時機立時發起反擊,“郭大人,去年二月陛下就發出了恩減江南官田重賦的諭旨,何以到如今快兩年了,聖旨尚未到達蘇州呢?”

這句話問得厲害,那郭資麵紅耳赤無言可對。他囁嚅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這……這……”

楊溥緊接著說道:“陛下,臣以為戶部僅為自己籌資方便,不顧天下大義,沮格詔令,使皇上惠澤難下,小民無緣天恩,身為戶部掌印尚書的郭資,有旨不遵,有令不行,令有司懸望,使小民生怨,理應受罰!”

這一下殿上的形勢頓時逆轉,郭資等人竟一下子被動了!

“陛下,臣要參劾郭資!”聽說去年二月的恩減官田重賦詔至今尚封存在戶部,前任江南巡撫、現任都察院左都禦史的熊概憤然而出,大聲奏道,“臣去年在江南巡撫任上就盼望著陛下恩詔,後來被召回京也曾當麵問過郭資,郭資回答不久即下,可是到如今還捏在手中不肯下發。他這種目無君主,無視國法,沮格詔令的行為,依律應降職一級,罰俸一年,調離原位,臣請陛下依律懲處郭資,以振朝綱!”

一聽楊溥揭露戶部沮格詔令,宣德皇帝不禁勃然大怒,又聽熊概參劾郭資有理,更加怒不可遏!他板著臉問道:“郭資,朕去年二月的恩減官田重賦詔,你們戶部至今還沒有下達麽?”

郭資慌了,連忙又跪下連聲奏道:“臣有罪,臣有罪!”

“難怪天下人說‘皇恩浩**,小民難沾’!”宣德皇帝憤然道,“《荀子》曰:‘政令不行而上下怨疾,亂所以自作也。’朕守成興國,民安為福,一再申飭要政令暢通,不料你們竟在朕眼皮底下把詔令壓了近兩年,還反誣楊溥、周忱、況鍾變亂成法,實在可恨!你身為戶部掌印尚書,不思如何開源節流,以實庫藏,卻終日盤算橫征暴斂,不顧民安,實在可惱!郭資,你知罪麽?”

“臣罪該萬死!”郭資嚇得叩頭不迭,“請皇上念老臣沮格詔令也是為國家斂財,原諒老臣吧!”

見皇上動怒要懲處郭資,楊溥倒於心不忍起來。這郭資畢竟是五朝元老了,若不是他苦苦相逼,我楊溥也不會毫不顧情,現在他危難之際,隻有自己為之開脫是最為奏效。想到這裏,楊溥躬身奏道:“陛下,郭大人雖然以一部之私沮格詔令,但無私己之心,更無輕慢君王之意,乃是一時糊塗而已。請陛下念他往日屢建功勳勤勞國事的分上,饒他一次吧!”

見楊溥主動為郭資開脫,並不計較此前的無禮,楊士奇、楊榮也一起出班求情道:“陛下,南楊大人說得有理,您就饒郭大人一次吧!”

內閣大臣出麵了,殿上的文武大臣紛紛站了出來一齊求道:“陛下,郭大人一時糊塗,您饒了他吧!”

“國法如爐,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宣德皇帝猶怒不已,他想了想說道,“政令不通,國亂之始,此乃大罪,絕不能姑息養奸,以滋專擅。既是眾位愛卿求情,念他往日的辛苦,朕從輕發落,職也不降了,俸也不罰了,著郭資解除部事,原職回家退養,戶部由黃福執掌,胡瀅仍兼戶部協助吧!”

郭資連忙叩首說道:“謝陛下不罪之恩!”

黃福和胡瀅也連忙出班說道:“臣等領旨!”

見自己受罰,胡瀅一旁無事,郭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瀅隻裝沒有看見一樣,泰然自若地退回文班隊列中去了。

這禦前交鋒一仗,楊溥大獲全勝,但他覺得江南變法茲事體大,還有許多事情需要當庭向皇帝和文武大臣們說清楚,以免再生事端幹擾改革。他正要請旨說話,隻聽宣德皇帝說道:“南楊愛卿,江南變法中還有哪些內容需要說明的都說給大家聽聽,請眾位愛卿再議一議吧。”

“是,陛下!”楊溥抬起頭來,著重把支運改兌運、實物改折兩項前所未有的大事中一些重要細則詳細作了介紹和解釋。末了他又說道,“陛下,江南改革的這些措施,已經初見成效,由於大幅減少了賦額和加耗,又對來年種田充滿期待,百姓們納稅十分踴躍,到臣冬月下旬離蘇返京時為止,已經有十分之六的農戶足額交納了租稅,蘇州一府賦糧已經收入水次倉庫的達到了一百二十萬石,比去年同期多收了四十萬石,除事故戶無法征繳外,其餘農戶應交租稅糧可望在年底交清,總數可望達到一百六十萬石。請陛下放心,明年一定會足額入庫。招撫流移也取得重大進展。宣德五年末,蘇州七縣戶口應是四十七萬四千二百六十三戶,實在戶口三十六萬九千二百五十二戶,減失十萬五千零十一戶。減失十萬餘戶中,除充軍、絕戶等事故戶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戶外,逃亡農戶九萬一千五百三十九戶。現在這逃亡中已有三萬七千九百九十三戶回家歸田,其餘正由府、縣招撫專員招撫回歸之中,明年底可望大部歸田。”

一聽楊溥匯報的改革初步成果,殿上文武大臣紛紛稱讚,宣德皇帝心中大喜。他對殿上環顧了一眼,興衝衝地說道:“眾位愛卿,大家議議,南楊愛卿所言江南變法可行麽?”

“陛下,臣以為江南變法十分必要。”楊榮首先說話了,“興利除弊,革故鼎新乃曆代大治之舉,南楊、周忱、況鍾獨具膽識,曆險厲行,完全出於一片忠心,令人欽佩,請陛下大力支持!”

“陛下,老臣以為蘇州變法勢在必行。”蹇義慢慢地出班奏道,“南楊大人和周忱、況鍾敢為人先,請陛下表彰!”

“南楊大人所言漕運改革切實可行。”黃福出班說道,“臣總督漕運數年,深感漕運誤農之甚,支運改兌運,軍民兩便,這辦法好!”

“臣以為江南變法早就該改了。”熊概朗聲說道,“陛下,臣在江南巡撫任上就想改革,但臣沒有南楊大人、周忱、況鍾等大人的氣魄,到離任時都未動手,臣實在汗顏,對三位大人的膽識和忠誠,臣實在佩服!”

“江南變法搞得好,尤其是實物改折那一條不僅使百姓省費,而且令文武百官都受惠。”工部尚書李友直喜滋滋地說道,“往日北京百官俸祿要到南京去領米,而南京糧米又由百姓從各地運來,百姓費糧費勞不說,僅我們百官一年要往南京跑幾次領取俸祿糧米,把糧在南京賣了,再到北京買米,這樣既煩又苦還費資,何等無奈!今日這麽一改,由江南百姓將俸祿糧折成銀兩錢鈔交內府庫,百官直接到北京內府庫領取銀兩錢鈔,再想什麽買什麽,這實物改折的京俸就支法好得很,我們擁護!”

站在班隊中的胡瀅也說話了,他上前一步躬身奏道:“陛下,臣一時糊塗,偏聽偏信,一味隻想自己好辦事,忘掉了國家大局,曾一度參與參劾南楊、周忱、況鍾三位大人,反對江南變法。今日聽了南楊大人的介紹,聖上的諭旨,臣頓時省悟,原來江南變法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臣以為應該改革,應該改革!”

這胡瀅變得真快,聽他這麽一說,殿上的大臣不禁嗤之以鼻,宣德皇帝也不禁暗暗好笑。不過,這胡瀅忠誠、能幹,大體是好的,還得重用於他呢。

幾位主要大臣一發言都支持變法,其餘的幾位大臣如通政使顧佐、右通政徐琦、兵部尚書許廓、刑部右侍郎葉春、吏部尚書郭璡、五軍都督府都督張輔和朱勇等人一齊說道:“陛下,江南變法目的明確,措施得當,切實可行,請陛下批準全麵施行吧!”

“陛下,臣以為江南變法符合實際,切實可行。”內閣首輔大臣楊士奇說話了。他矜持自重,不輕易發言,“臣考慮江南問題由來已久,積重難返,必須穩妥方可。今觀南楊大人所言江南變法,抓住要害,重點突出,措施具體,便於運作,一定會取得豐碩成果,臣讚成江南變法,主張依南楊大人所奏方案,在江南全麵施行!”

楊士奇此言一出,是大臣意見的總結性發言,分量尤重。說話之際,宣德皇帝連連點頭,他正待下達諭旨,不料工部尚書吳中突然冒出了一句不同聲音:“陛下,江南變法可行,臣也讚成,不過臣覺得官田減得是否多了一些,能否少減一點,讓國家再多一些國庫收入如何?”

此言一出,大臣中許多人暗暗罵道:“這家夥一生貪婪,事事都是錙銖必計,今日竟把這朝廷大事當作集市小菜一樣斤斤計較了!”

“陛下,臣以為朝廷不能與小民計較得失。”待吳中回班,楊溥避開他的話題道,“臣聞《大學》有言:‘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臣又聽鄉下人說:‘做父母的不與子女爭利,當官的不與百姓爭利。’隻要百姓富裕,國家自然富強,朝廷何必計較一升一合,還是以義為利的好!”

“南楊愛卿說得對!國家應該以義為利,讓利於民,藏富於民!”宣德皇帝發話了,“眾愛卿都認為南楊愛卿、周忱、況鍾三人推行的江南變法勢在必行,切實可行,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朕認為大家說得很對,此事無須再議,這事就這麽定了!”

說到這裏,宣德皇帝頓了一下對楊溥說道:“南楊愛卿聽旨!”

楊溥連忙跪下,說道:“臣恭聽聖諭!”

宣德皇帝略一思索,一字一頓地說道:“近年江南百姓稅糧遠運艱難,官田糧重,艱難尤甚,楊溥、周忱、況鍾所奏江南變法,利國利民,切實可行。自宣德七年為始,但係官田塘地稅糧,不分古額、近額、悉依宣德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敕諭恩例減免。中外該管官司,不許違故。楊溥所言江南變法中其他各項,悉準施行!”

楊溥一聽,不禁大喜過望,他叩頭說道:“陛下,臣代江南千萬百姓謝主隆恩!”

“南楊愛卿平身吧!還有蘇州的那個尹崇禮,他說他那裏的百姓都願意按老辦法納租麽?朕看就讓他按老辦法搞一段,搞得好,說明江南變法還有待改進的地方,如果搞得不好,再依律治罪吧!”

既然皇上說了,那還有何話說?楊溥隻好說道:“臣遵旨!”

宣德皇帝頓了一下,對楊溥說道:“南楊愛卿風餐野宿十分辛苦,又值家中變故,再者新年將近,愛卿就在家安心休養一些時日,江南變法由周忱、況鍾他們辦去,待來年春暖花開了,愛卿再帶著諭旨去江南吧!好了,大家散了歇息去吧!”

“謝陛下,臣等告退!”楊溥同文武大臣一道謝了一聲,便下朝了。

隻有郭資氣得渾身打顫,一步挨一步地回到府中,當晚高燒不止大病一場,從此臥床不起,宣德八年十二月便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