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溥三月之內連喪二子的消息傳到了宮中,張皇太後聽說後歎息不已,便派太監安泰前往慰問。
過了二三天,宣德皇帝下朝回來,前去清寧宮請安,問候已罷,他笑著向張皇太後說道:“母後,孩兒有個好消息要告訴您呢!”
“有什麽好消息?”張皇太後笑道,“看把你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這消息一定是令人興奮,快說來聽聽!”
“楊溥在蘇州搞的江南變法有成效了!”宣德皇帝喜盈盈地說道,“這江南的逋賦和民戶逃亡困擾朝廷多年,孩兒正苦於無法破解,不想楊溥這一去便同周忱、況鍾一道拿出了改革方案,試行僅僅數月,便大受百姓擁護,今年的租賦好收了,逃亡的民戶也歸田了,真是好得很呢!您別看楊溥平日為人做事低調平常不事張揚,可是他辦起事來卻是幹練踏實,這江南變法雖無轟轟烈烈的氣勢,卻實實在在為安民富國辦了件好事。朝廷有此等棟梁之臣,真是我大明之幸!”
“皇上這話說得是,這江南變法的核心是安民,符合皇上安民為福,守成興國的治國方略。”張皇太後歎息道,“民安即天下治,民亂即國家亡。這楊溥抓住了治國的關鍵,做得好!有了楊溥這等賢臣當然是國家大幸,但他卻為了國家屢遭不幸。哀家聽先皇曾經說過,永樂年間楊溥身陷囹圄,他的長子、三子就因無力調治而不幸早夭,先皇深為歎息。這次江南變法,楊溥奉命在外耽誤了疾病治療,導致四子不治身亡。這兩天最小的兒子也歿了,聽說是誤服毒殺楊溥的藥劑而死的,真是冤枉!那投毒之人為什麽要害楊溥?聽說是江南變法損了他們的利益,說到底,楊溥為國家竟死了四個兒子!”
說到這裏,張皇太後動了感情,她頓了一下,眼睛裏噙著淚緩緩地說道:“楊溥這些股肱之臣,為國家盡心盡力,我們可不能虧待了他們!聽說楊溥已經六十歲了,可家中還無人出仕,這說明什麽?說明他不謀私利!皇上可不能視而不見漠不關心啊!”
“母後放心,孩兒早就有了安排呢!肱股之臣孩兒不能虧待,但朝廷法度也不能破壞,這是楊溥等人經常勸諫孩兒的話。為兒乞官,楊溥是不幹的;違規任用,孩兒也是不能的。您想,楊溥這等股肱大臣輔弼先皇和孩兒已有多年,為什麽還是個三品太常卿?那是因為十年詔獄耽誤了他,而他出獄後擢任太常卿是洪熙元年七月,至今還未滿九年,因此還不得升職。隻要楊溥九年通考一滿,孩兒就要授他尚書之職,再過幾年,孩兒還要晉升他為三公三孤呢!至於楊溥的兒子楊旦不是在國子監讀書已經滿三年了麽?正是擢任的時候,過幾天孩兒就會命他出仕呢!”
聽罷宣德皇帝的解釋,張皇太後笑著提醒道:“皇上別忘了都要照顧到,還有西楊和東楊的兒子們呢。”
“西楊的兒子楊稷與楊旦一樣也是官生入國子監讀書,不過這年輕人名聲不好,入監四年了尚未肄業,這次一並任職算了,以慰西楊之心。東楊的兒子楊恭尚幼,還在建安學宮讀書,這次就給他個官生,送國子監讀書吧。”
“這樣就好,”張皇太後點頭說道,“說罷這楊溥,倒令哀家想起內閣大臣來。皇上,現今內閣大臣隻有楊士奇、楊榮和楊溥三人了,這朝政繁冗,你還添不添人手呢?”
“不添,就三楊足夠矣!”宣德皇帝不假思索道,“孩兒是這麽想的,臣不在眾,有賢而已。今三楊雖說均已六十出頭,但身體健旺,精神煥發,再幹個十年八年絕無問題。他們三人都是名碩宿儒,滿腹經綸,且各有所長:西楊雅善知人,東楊果毅知邊,南楊廉靜知民。這三人知人、知邊、知民,均能忠心體國,通達事幾,協力相資,靖恭匪懈,我大明天下何愁不治?我守成大業何愁不興?現在三楊身居內閣,遊刃有餘,孩兒還插個人進去幹什麽?孩兒已經向他們說了,今兒內柄,悉委三楊,由他們三人參議可否,再報孩兒定奪。母後,您看孩兒這樣做妥當麽?”
“妥當,”張皇太後笑道,“皇上慮事周密,處事妥帖,關懷臣僚,恩惠有加,那些大臣們會不盡心盡力麽?很好!”
“父皇!父皇!”宣德皇帝正要告辭,忽聽宮門口兩個稚嫩的童聲叫了起來。已經五歲的皇太子朱祈鎮和隻有四歲的皇次子朱祈鈺歡蹦亂跳地跑了進來,後麵跟著皇後孫玉兒和賢妃吳氏,再後麵尾隨的是坤寧宮少監王振和壽昌宮少監汪霖,還有坤寧宮宮女瑋兒和壽昌宮宮女璦兒。
兩個小孩子雖說年紀小,但從小就懂得簡單的禮數,二人跑到張皇太後和宣德皇帝的麵前像大人一樣行禮:“拜見皇祖母!參見父皇!”
“好乖的孫子!”張皇太後喜得嘴巴合不上了,連忙把兩個孩子拉到身旁,疼愛地撫著他們,“今日讀書了麽?”
兩個孩子齊聲回答道:“讀了!”
“你們都讀了什麽?”張皇太後笑嘻嘻地問道,“說給皇祖母聽聽。”
朱祈鎮把頭一揚朗朗地念道:“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麵,萬紫千紅總是春。”
“喲,《三字經》讀完了,讀《千家詩》了?”宣德皇帝一聽小皇子讀得流利,心裏十分高興,就問道,“是誰教你的?”
朱祈鎮指著站在遠處的王振說道:“回父皇的話,這詩是王先生教孩兒的。”
宣德皇帝朝王振一看,隻見他連忙躬身趨前跪下說道:“啟奏陛下,皇太子年紀尚幼,奴才想讓他在玩耍中學些詩文,因此教了些詩。太子爺聰慧,一學就記熟了。”
“這事做得對,皇太子是要入學讀書了。”宣德皇帝點點頭說道,“太子尚幼,童蒙未開,你們做隨侍的一定要引導太子學習經文,不可教些玩耍遊逸的事情。比如剛才朱熹的這首《春日》詩,不僅要告訴他春日勝景美不勝收,更要教他了解朱熹的思想,從小就讓他學習一些治國理政的知識才是。這樣吧,過幾天朕派個翰林大學士來教太子讀書,平時你就陪讀吧。”
“是,陛下!”王振答應一聲,叩頭退到一邊去了。
“祁鈺讀的什麽書?”張皇太後又問皇次子道,“是不是也是《千家詩》?”
“不是的,”朱祈鈺稚聲稚氣地說道,“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萬年書。”
“呀,讀《神童詩》了!”宣德皇帝聽了也十分高興,“這是誰教你學的?”
朱祈鈺指著站在一旁的吳妃說道:“是母妃教的,孩兒還有呢!”
說完,小祈鈺又背誦起來:“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曰仁義,禮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讀得好,讀得好!”宣德皇帝不禁點頭讚揚道,“這《三字經》文字簡練,通俗易懂,句句成韻,朗朗上口,又極有教育意義,是個好的蒙學讀本,幼年習讀,既能識字又長知識,賢妃做得好!”
見皇上誇獎吳妃,孫皇後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正想說話,卻見朱祈鎮從皇祖母懷裏鑽了出來道:“皇祖母,孫兒要出征了!”
說完,他對站在一旁的王振學著大人喚馬的樣子“籲”了一聲,隻見那王振趕忙走上來趴在地上,遞過來一根小巧的木製長槍。朱祈鎮接過木槍跨到王振背上,在他屁股上一拍,雙腿一夾口裏吆喝一聲“駕——”隻見王振四肢著地一顛一聳地向宮外爬去。
“打韃靼啊,殺!打也先啊,殺!打兀良哈啊,殺!”朱祈鎮騎在王振背上一路叫喊著向宮外去了。
看見皇太子如此玩耍,張皇太後覺得挺有意思,不禁哈哈笑了起來;宣德皇帝卻皺了眉頭說道:“武備固然不可或缺,但守成之君文治更為重要。這孩子這麽小當以讀書習文才是,怎麽玩起武戰了?”
見皇上不高興,孫皇後急忙跪下道:“陛下,都是臣妾糊塗,叫王振給教壞了!”
“咳,別這麽說,沒這麽嚴重。”張皇太後見皇上不高興,孫皇後惶恐自責,連忙打圓場道,“小孩子玩耍玩耍有什麽要緊?隻要高興就是。不過,今後可要注意點,嚴戒王振不要引導皇太子玩些不正當的遊戲就是了。”
孫皇後連忙應道:“母後說得是,臣媳記住了。”
見張皇太後如此一說,宣德皇帝隻好說道:“起來吧,好好陪母後說話。”
他今晚本來打算與孫皇後過夜的,經剛才這一鬧興趣全無了,他躬身向張皇太後說道:“今晚孩兒還有幾份奏章批閱,就不陪您了。母後,關於朝政大事,您還有什麽吩咐麽?”
張皇太後笑著揮手道:“沒有了,江南變法有始有終才好。皇上忙去吧。”
宣德皇帝告辭出來,金英等人簇擁著向乾清宮去了。
又過了幾天,已是三月初二了。早朝一開始,宣德皇帝便當庭宣布了兩件事:一是命翰林院五經博士朱應自即日起教太子朱祈鎮和皇次子朱祈鈺讀書;二是皇太後懿旨,嘉獎內閣大臣,特恩授楊士奇子國子監肄業生楊稷為太常寺寺丞;特恩授楊溥之子楊旦為大理寺寺正;特恩授楊榮之子楊恭為官生入國子監讀書。
這兩件事一宣布,殿上的文武百官都感到意外。一般小孩子要到八歲才入學讀書,就是皇家宗室子弟也要到六七歲才能入學讀書,而朱祈鎮雖說有了六歲,但實際隻有四歲零三個月,連五歲都不到,那朱祈鈺更小,還隻有三歲又七個月,這麽小的年紀就派翰林去教他們讀書識字,這說明皇上極為重視皇子的教育;那特恩授官就真的有些特別了,一般國子監肄業生出監入仕,頂多授個縣教諭什麽的,那是未入流的教官,即使授個府教授,也隻是個從九品的小官,鮮見一出監便授九品以上官職的,而現今楊稷和楊旦一入仕便授以寺丞和寺正,那可是正六品的官職,比一般進士授七品知縣還高,這可真是特恩了!
“恭喜三位大人。”宣德皇帝說罷,殿上的文武百官紛紛拱手向三楊道賀。事出突然,三楊連忙跪下謝恩,並向同僚們致意表示感謝。
待殿上靜下來了,宣德皇帝向楊溥說道:“南楊愛卿,朕昨日命你擬就的聖旨用寶了麽?”
楊溥躬身答道:“已經用寶,一切就緒了。”
“那你把聖旨當庭念念,讓大家都知道知道。”
“是,陛下!”楊溥答應一聲,從金英手中接過聖旨,宣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近年江南百姓稅糧遠運艱難,官田糧重,艱難尤甚。自宣德七年為始,但係官田塘地稅糧,不分古額、近額,悉依宣德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敕諭恩例減免。中外該管官司,不許違故。楊溥、周忱、況鍾所奏改革漕運辦法,改加耗舊習、實物改折、改革鹽課以及招撫流移複業、設濟農倉等項事宜一準施行。欽此。
“南楊愛卿!”楊溥讀罷,宣德皇帝動情地說道,“您年事已高,家下又新遭變故,本不該再勞累愛卿,但昨日朕又接江南奏報,催問江南變法的諭旨何時能下,又言江南改革出現反複,朕思慮再三,不得已想請您再往江南,將江南變法善始善終,不知愛卿能否再踐此勞?”
一聽皇上此言,楊溥大受感動,哪裏有九五之尊派遣大臣還用商量的?皇帝一開口,你不去也得去!可是這宣德皇帝竟如此禮遇大臣,還有哪個臣子不舍生忘死以報皇恩?他激動地啟奏道:“陛下,您待老臣情深恩重,臣雖萬死也難報國恩,臣願再往江南,將變法進行到底!”
“楊閣老忠心報國,日月可鑒!”宣德皇帝一句“楊閣老”脫口而出,這是朝中第一次有人用“閣老”稱呼楊溥,特別是出自皇帝之口,尤覺敬重,“楊閣老此去江南,一切均可便宜行事,確需奏報者,先辦後奏,您準備一下,奉旨盡早起程吧!”
楊溥躬身一揖說道:“臣領旨!”
楊溥退入班隊,宣德皇帝喚著名字對戶部尚書黃福和禮部尚書胡瀅說道:“朕以官田賦重,十減其三。乃聞異時蠲租詔下,戶部皆不行,甚者戒約有司,不得以詔書為辭,是廢格詔令,使澤不下究也。自今令在必行,毋有所遏!”
這話語氣雖說得不重,但神情嚴肅一針見血,而且斥責戶部“蠲租詔下,戶部皆不行,是廢格詔令”,黃福和胡瀅一聽,嚇了一跳,尤其是胡瀅,此前黃福雖為戶部尚書但一直總督漕運,未管戶部事務,那廢格詔令的事是他和郭資擅權幹的,現在皇上已經知道而且十分生氣,他連忙拉了拉黃福,“撲通”一聲跪倒在大殿之上,連連叩頭說道:“臣等再也不敢了,臣等再也不敢了!”
“誰有令不行,朕就懲辦誰,絕不留情!西楊、東楊二位閣老對六部要嚴加督促,都察院顧佐顧愛卿要不時稽查,一經發現即行參劾。大家都聽見沒有?”
殿上文武大臣齊聲答道:“聽見了,臣等謹遵聖命!”
大事議完,眼看就要散朝了,忽然宣德皇帝拿起一方銅質印章喚道:“南楊閣老!”
楊溥連忙出班躬身應道:“臣在!”
宣德皇帝晃了晃手中的印章微笑著說道:“此印乃朕特意為閣老所治。此去江南任重道遠,倘遇誤國誤民之事,閣老務必替朕果斷處置,如有急事必須奏朕者,可用此印緘封,六百裏加急直達禦前,以便閣老便宜行事吧!”
楊溥從金英手中接過印章一看,隻見上麵是禦治的四個秦篆大字——繩愆糾繆。他連忙捧印齊額,行禮道:“謝陛下!”
散朝了,楊溥回到府中與高夫人、彭夫人、楊旦、楊沐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楊沐和楊成二人趁春暖花開之際將楊暹、楊冕兄弟二人的靈柩運回石首,安葬在祖塋之側的伍家崗。
第二天,楊溥又帶著眾人到朝陽門南側崇玄宮去看了看楊暹、楊冕的靈柩,又哭了一回。回家又囑吩楊旦到大理寺後要克勤克謹、盡職盡責。第三天上午,楊溥辭別高夫人、彭夫人、司馬青等人,帶著楊晟和東方巧兒夫婦乘著驛傳馬車趕赴江南去了。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晚唐詩人杜牧的這首詩,描寫的正是楊溥趕赴江南這時候的情景。**雨霏霏,山川淋淋,泥濘路滑,車馬難行,楊溥等人趕到蘇州的時候,已是三月二十八日的中午時分了。
一到蘇州館驛,就聽到知府衙門和巡撫衙門那邊人聲鼎沸,似乎出了什麽大事。楊晟連忙向驛丞打聽道:“請問府衙那邊發生了什麽事麽?”
“咳,鬧事!”驛丞回答道,“從早晨一直鬧到現在,聽說是常州府無錫縣的人,至於為什麽事,小的就不知道了!”
該不是為改革的事吧?楊溥一聽心裏吃了一驚,連忙吩咐驛丞把行李搬進館驛,對楊晟和巧兒說道:“走,看看去!”
三人來到巡撫衙門前,隻見那裏圍著數百人在看熱鬧。看熱鬧的人群前、巡撫衙門的台階下有四五十人團團跪坐在地上,中間放著一口黑漆棺材,有的人舉著長長的白布幡,上麵赫然寫著:“官府推諉,公理何在”、“撫台明斷,伸張正義”、“嚴懲奸夫**婦,為死者報仇”。
原來是鬧喪。一看這場麵,楊溥鬆了一口氣,他向身旁的一人打聽道:“請問大哥,這是哪裏人,怎麽把棺木抬到巡撫衙門來了?”
“這些人是常州府無錫縣人。”那人回答道,“聽說是一對奸夫**婦殺死了一個人,無錫縣和常州府互相推諉不肯受理,街坊們便抬著死者棺木鬧到巡撫衙門了。”
“原來如此。”楊溥又問道,“他們來了多久了,怎麽沒看見巡撫衙門的老爺出來處理?”
“他們早晨就到了。”那人說道,“他們一到,不巧周大人和況大人一道到長洲縣北鄉去了。這不,衙門的公爺剛剛把周大人請回來,他安撫了一番,召了幾個打頭的進衙商量去了。”
楊溥正要進衙去問個究竟,忽見巡撫衙門經曆師幹同四五個百姓模樣的人走了出來,衙役班頭蒲甲帶著三四個衙役跟在後麵,百姓中一個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獐頭鼠目的人,似乎在哪兒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那師幹走到跪坐的人群前高聲說道:“鄉親們,周大人說了,立即著令無錫縣知縣初審此案,常州知府複審,堅決嚴懲凶手。大家請回吧!”
那隨著出來的一個年歲較大的鄉民也大聲說道:“街坊們,周大人確實說了,立即查辦此案,嚴懲凶手,我們回去吧。”
跪坐的那群人似乎還不相信,有人大聲問道:“夏總甲,你說的是真的麽?”
“真的,”夏總甲連忙說道,“周大人很重視這凶案,還令經曆師老爺、班頭蒲老爺同我們一起回無錫呢。大家不信可以問秦世心、項三和米四。”
那隨在夏總甲身後的秦世心、項三和米四連忙證實道:“周大人確實這麽說的,一點不假。”
一聽這話,跪坐的人們紛紛說道:“好,那我們就放心了,大家回去吧。”
不一會兒工夫,師幹、蒲甲、夏總甲、秦世心、項三和米四帶著街坊們抬著那具黑漆棺木回無錫去了,圍觀熱鬧的人們也漸漸散去。
等人們一散,楊溥帶著楊晟和巧兒走進巡按衙門。周忱一見不禁大喜,連連說道:“總算把大人盼來了!”
二人寒暄了幾句,楊溥問道:“剛才無錫縣民怎麽把喪鬧到大人的衙門了?”
“嗨,這事說起來就煩!”提起鬧喪的事,周忱不禁惱怒起來,“有些官員就是不識大體,一件人命案竟然互相推諉,百姓們隻好鬧到下官這裏來了!”
“大人莫煩。”楊溥笑道,“什麽人命案,說來聽聽。”
“一件勾結奸夫殺父案。”周忱喝了一口茶平靜下來,“三月二十一日早晨,街坊買肉時發現吳錫縣尤記肉鋪老板尤葫蘆被人殺死,剛剛從蘇州皋橋姨妹家借來做本錢的十五貫銅錢不翼而飛,養女蘇戌娟也不知去向。街坊疑是蘇戌娟勾結他人所為,趕忙報告總甲夏某,夏某帶著鄰居們四出追趕,結果在無錫前往蘇州的路上將蘇戌娟和另一男人熊友蘭攔住,那熊友蘭身上恰好背著十五貫銅錢,街坊鄰居認定是他倆殺死養父尤葫蘆,劫奪錢財出逃。於是眾人將他倆扭送無錫縣衙,無錫縣知縣過於執認為這是人命大案,按律應由常州府衙審理,便叫眾人將人犯送往常州府,誰知常州府知府莫愚說即使人命大案也應由吳錫縣初審,按程序再報府審,這樣又把這案子推到了無錫縣。夏總甲等人找到無錫縣衙,縣衙的人說過老爺下鄉搞改革去了,先把人犯收下,告狀要等兩天再來。這夏總甲等人一氣之下,便將尤葫蘆的屍體扛到蘇州來了。大人你說這事可惱不可惱,當前春耕大忙之際,他們官田減租慢了一步,忙確實忙些,可人家是人命關天的大案,你總不能要人家兩頭跑吧?那無錫知縣過於執向來是個庸才就不必說了,可是那常州知府莫愚卻是明白能幹之人,這次怎麽忙得昏了頭呢!”
“原來是這麽回事。”聽罷,楊溥勸道,“你不是派經曆師幹和班頭蒲甲去了麽?這事就讓他們去督辦,等審判結果出來了再說吧。下午我和你,還有況大人一起商量商量江南變法的事吧,聖旨我已經請來了!”
一聽聖旨已經請來,周忱轉惱為喜,連忙說道:“大人說得是,下官這就派家人去請況大人,您在我這兒用飯,等況大人來了,我們一起商量商量吧!”
楊溥笑道:“那我就叨擾了!”
吃罷午飯,小憩了一會,申時初刻,蘇州知府況鍾從長洲縣趕回來了。
見況鍾來了,楊溥將三月一日宣德皇帝關於恩減江南官田重賦的聖旨宣讀了一遍,周忱、況鍾大喜不已,連忙望北謝恩。之後,楊溥又把如何在大殿上辯論大獲全勝的事扼要說了一遍。末了,他說道:“要不是二位大人做出了成績,數據準確,不容辯駁,下官在殿庭之上也難以駁倒郭資呢。”
“真是難為大人了。”周忱欽佩地說道,“這次聖上諭旨批準的與我們進行的是一模一樣,真是難得。能取得如此勝利,全靠了楊大人。聽說那天鬥爭十分尖銳,爭論十分激烈,您硬是沉著應對,把郭資等人駁得瞠目結舌體無完膚,滿殿上大臣齊聲喝彩。要不是您德高望重,聖上信賴,再加上大智大慧,據理力爭,恐怕江南改革又會被戶部那夥人搞得胎死腹中了。”
況鍾笑道:“聽說胡瀅隻是聯署參劾,那次廷議從頭到尾都未跳出來反對,這不是去年您和周大人到常州武進造訪胡瀅兄弟們的收效麽?楊大人這次在朝堂之上可是又增光彩了。”
“還增光彩呢,險些把性命都丟了。”見說到議政大獲全勝,一旁的楊晟噘著嘴嘟噥了一句,“伯父這次又得罪了許多人,還有人想置他老人家於死地呢!”
周忱和況鍾一聽吃了一驚道:“此話怎講?”
“有人暗害我家老爺,結果害死了五公子。”東方巧兒黯然神傷,“為這江南變法,我們楊家賠了一條人命呢!”
說罷,巧兒把楊冕如何誤服身亡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她恨恨地說道:“事發之後,憨癩子和湯才在逃,至今還沒有抓獲呢!”
聽巧兒說罷,周忱和況鍾驚呆了,想不到因這江南變法,楊家竟遭如此慘禍!況鍾咬牙切齒地說道:“憨癩子這家夥如果逃回了蘇州,下官一定將他緝捕歸案,送有司治罪!”
“這些暫不提了。”楊溥歎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當前要緊的是如何把江南變法善始善終,為百姓造福。周大人、況大人你們說說,皇上要我再到蘇州所為何事?”
話題轉到了蘇州改革上,周忱對況鍾說道:“況大人,你把蘇州遇到的新情況、新問題向楊大人稟報一下吧!”
“好,下官先說。”況鍾答應一聲,理了一下頭緒說道,“自楊大人回京後的這幾個月裏,我們趁著冬閑之機加快改革,目前官田減賦已經完成;去年減賦後的租稅已征收一百七十萬石,除事故戶、逃亡戶外全部交納完畢;漕糧支運改兌運的,第一批漕糧已在各水次倉交換,官軍糧船已經在途;京官折俸銀兩已向內府庫交納;逃亡戶最近統計有五萬餘戶,但歸田的還隻有四萬餘戶。總體來看,江南改革進展順利,收效甚大,民眾擁護,但是——”
說到這裏,況鍾頓住不說了。楊溥急忙問道:“但是什麽?況大人但說無妨!”
“但是,改革遇到了個新問題。”況鍾歎了口氣道,“回鄉的逃亡戶有一萬餘戶又外逃了!”
楊溥一聽疑惑不解,他思索了一下問道:“既然回來了,怎麽又外逃了呢?”
“不逃不行。”況鍾無奈地說道,“也是怪我們訪查不夠深入,原先隻在訪查某地逃亡了多少戶,大約逃到了什麽地方,派準去招撫他們,忽視了他們丟棄的田土怎麽樣了。誰想這次他們回來後發現原先的田土已經不是他們的了,回鄉已經無田可種,他們隻好再次外逃謀生。”
楊溥一聽更加疑惑,問道:“他們的田土哪去了,怎麽會無田可種呢?”
“大人有所不知。”況鍾說道,“原來前幾年民戶逃亡後一部分荒蕪,一部分已經轉讓換主了,那些換主的田土全部集中到了大戶名下,現在是那些大戶在耕種。民戶回來後發現田土沒了,又不敢跟大戶理論抗爭,隻好重新逃亡。”
楊溥愈加不解了,他問道:“這些逃亡戶種的都是官田,既是官田又怎麽能轉讓、買賣呢,那不是非法麽?”
“誰說不是。”況鍾繼續說道,“這些大戶把土地占為己有大致是三種方式:一是抵債。逃亡戶欠下大戶的債務,逃亡時被逼將田土抵給大戶;二是賤買。逃亡戶臨逃前欠缺路費,大戶乘機賤購;三是強占。那些逃亡戶荒蕪的田土與大戶土地相鄰的,大都被大戶擴張強占了。”
“這是乘人之危大肆兼並土地!”楊溥氣憤地說道,“這些富戶真是為富不仁,奪人衣食之本,無異於謀財害命。有具體例子麽?”
“有,”況鍾連忙說道,“去年臘月,下官發現回鄉農戶又複逃後,立即向周大人稟報,周大人十分重視,當即帶著下官下鄉核查,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富戶兼並土地的情況下屬七縣普遍存在,尤以長洲、吳江、吳縣為甚。下官訪查回來後,把訪查結果與府衙黃冊一對,下官傻了!”
楊溥急著問道:“怎麽樣,情況十分嚴重?”
“是特別嚴重!”況鍾不無憂慮地說道,“以去年底賦稅征納名冊為據,下官統計了一下,蘇州一府情況是這樣的:一等富戶有兩戶,每戶有田五萬畝,計有十萬畝;二等富戶有田兩萬畝至三萬畝者六戶;三等富戶一萬至二萬畝者五十六戶;四等富戶有田兩千畝以上者四百九十戶。這四等富戶共計五百四十五戶共輸稅糧十五萬零一百八十四石,共有田三百萬三千六百八十畝,平均每戶有田五千四百二十一畝,是貧戶平均每戶十八畝的三百零一倍。而富戶五百五十四戶僅占蘇州總戶數四十九萬一千五百一十四的萬分之十一,而所占田土卻是十分之四。大人,您說這土地兼並嚴不嚴重呢?”
“驚人!”一聽況鍾說的這土地兼並的情況,楊溥呆住了,好一會才慨歎道,“你看這農村土地大多集中在少數人手裏,農民焉得不窮?”
“還有比這更令人震驚的呢!”況鍾接著氣憤地說道,“這五百五十四戶現在所占土地是三百萬三千六百八十畝,而黃冊上他們登記的田畝卻是二百零九萬四千五百五十一畝,他們現有田地比黃冊上田畝多出了九十萬九千一百二十九畝!”
楊溥大吃一驚,忖了忖說道:“這就是說,這五百五十四戶富戶這幾年多占逃亡戶土地接近九十一萬畝。”
“正是!”況鍾說道,“這九十一萬畝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五萬多逃亡戶的荒棄土地被他們富戶貪占了,這也就意味著這剛剛回鄉的貧戶即將麵臨複逃,下官想起來都害怕呢!”
“這還得了!”楊溥一聽不禁惱怒地說道,“這些富戶真是膽大包天,竟敢把逃亡戶荒棄的官田占為己有,害得五萬多戶貧戶無田可種,真是豈有此理!可有例子麽?”
“有。”況鍾回答道,“洪武初年蘇州占田最多的是周莊的沈萬三,後來沈家敗落,就沒有什麽人敢占田特別多了。可是自永樂年間起,漕糧北運,加耗日增,貧戶不堪重負,紛紛開始逃亡,土地慢慢地向富戶集中,各縣衙門也因賦稅難征,巴不得有人將荒棄田土耕種代出賦稅,甚至有些地方官吏還鼓勵富戶兼並土地。最近幾年兼並加劇,各地都出現了擁有數千畝甚至數萬畝的大戶。如尹崇禮一戶就占田五萬餘畝;長洲東鄉陰家莊的陰森,現在就其交納的租賦而言,占田三萬餘畝。聽別人議論,說此人另外在他縣用別的名字占了不少田,不過現在尚未查實,究竟占了多少尚不得而知。再如長洲南鄉周莊的徐致、吳江東鄉甪直的陸蒙後、西鄉木瀆的金攀子、南鄉同裏的寧富、吳縣西鄉東渚的花可大、北鄉相城的邰有聲等人都是擁有田土上萬畝的大戶。”
“這就是下官和況大人急於上奏請楊大人再來江南的原因。”周忱接話道,“我們發現這江南的土地被富戶大量兼並,更有難辦的是這些兼並土地者,大多與當朝達官貴人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如果我們貿然行動,一旦弄出事來,我們擔當不起,所以急著上奏,請楊大人幫我們拿個主意呢。”
“這個問題不想竟有如此嚴重。”聽罷周忱和況鍾的述說,楊溥不禁歎息道,“我在北京時,隻知太祖皇帝立國後大賞功臣,賜勳臣、公侯、丞相以下莊田,多者萬畝,賜親王莊多至十萬畝。永樂年間,除諸王、外戚所占官私田繼續膨脹外,又發展到賜皇宮、中官莊田,比如永樂年間尚且在世的妃嬪們居住的仁壽宮,為了解決她們的月俸不足,便將順義草場賜給他們做皇莊,再如中官劉順,據說他一人就擁有莊田、塌房、果園、草料二十六所。不想現在竟發展到地方富戶也兼並土地多至四五萬畝,這事還真是沒想到!土地是百姓的**,沒有了土地,就等於沒有了生路,百姓賴何生存?那社會還得安寧麽?”
說到這裏,楊溥十分沉重。他頓了頓,見周忱、況鍾靜靜地聽著,他繼續說道:“前些年,農戶逃亡後遺棄的大量土地,鄉裏總甲裏長乃至州縣官吏采取一些措施,譬如托人代耕、招戶佃耕,實在無法處理的便植樹種草,甚至暫交富戶代管,以免土地荒蕪,那些臨時舉措也無可厚非,但我等必須切記,農戶的土地無論何時都不能允許他人侵占,一旦侵占農戶必將失業,尤其是逃亡戶,雖然他們外出謀生,但葉落歸根終究是要回來的,回來後必須要有田方保生存無虞。有富戶說,逃亡戶種的都是官田,官田又不是貧戶私產,交給誰種都是一樣,也不違法,富戶侵占何罪之有?這話錯了!貧戶種的雖說是官田,的確不是私產,但官田是國家分給貧戶經營以保生存發展的本錢,雖不是私產但與私產相差無幾,我們有司豈能以富一人而致千百人饑餓麽?因此我們必須確保貧戶分得的官田不被他人掠奪,當前尤其要確保逃亡戶分得的田土不被侵占。”
周忱和況鍾聽罷,不禁喜道:“大人所言極是,您有何良策,請道其詳。”
楊溥想了想說道:“這事牽涉麵極廣,上下搖動極大,我們必須想些辦法,不同情況,不同處理,既要有理,又要有節。我看能否這樣,定個四條清田策:一、對強占的清退,由逃亡戶指認;二、對賤買的返還,購田款由逃亡戶十年內還清;三、對抵債的退田,所欠債務豐年時逐年償還;四、對侵占戶拒不退田者,以違抗諭旨論,依律論罪。”
“大人這四條清田策好得很!”周忱、況鍾一聽喜之不勝,連忙說道,“具體怎麽實施,還請大人明示。”
“具體實施總的要求是堅決、穩妥。”楊溥忖了忖說道,“我看分四步進行的好:第一步,以江南巡撫的名義,請周大人發布四條清田策,張榜告示,廣為宣傳;二是在蘇州府衙召開蘇州大戶會議,宣諭聖旨,勸導清田;三是由府、縣、鄉裏組織人逐戶實施;四是嚴辦抗拒不清的大戶。二位大人看這樣行麽?”
“很好,很好。”周忱興奮地說道,“當前中稻播種在即,時不我待,要辦就立即辦。下官明日就去發布清田令。”
“下官明日派人去知會大戶。”況鍾激動地說道,“事不宜遲,請大人速定會議日期,下官好去準備。”
“明天是四月二十九,本月最後一天。”楊溥思索了一下,“這開頭的準備還是做充分的好,明日我想還和周大人、況大人一道去蘇州城周圍的吳縣、長洲、昆山、常熟等地走訪大戶,勸說他們在會議時帶個頭,事情可能好辦得多。這樣的話,會議定在七日之後為好,那就定在五月初八吧。”
周忱和況鍾點頭說道:“大人慮事周詳,下官等謹遵憲命。”
“另外還有一件事得告訴二位大人。”說到尹崇禮,楊溥說道,“那天殿上廷議江南變法時,皇上曾說過,允準尹崇禮所在的長洲北鄉不搞改革,仍舊實行現行辦法,以便與江南變法比較。如果尹崇禮的老辦法行得通,那就說明江南變法還有待改進的地方;如果不行,再對其依律治罪。明日我們首先到尹崇禮那裏告知此事,也讓他知道上京告禦狀的結果。同時也請周大人、況大人告知屬下不可幹預尹崇禮,以免又給人造成口實,待今年秋後再說吧。”
周忱和況鍾同時點頭道:“下官知道了。”
事情就這麽定了,楊溥回館驛歇息,周忱和況鍾興衝衝分頭準備去了。
第二天,楊溥同周忱、況鍾帶著隨從開始走訪蘇州府的下屬各縣,找了一些比較開明且有影響的大戶談了話,勸說他們把侵占的田土清退給逃亡戶。那些大戶見欽差內閣大臣楊溥同巡撫周大人、知府況大人親自上門曉諭大義,深受感動,多數人表示願意服從四條清田令將侵占的田土退還給歸來的逃亡戶。也有少數人表麵服從,內心痛恨,心裏想著如何應對。不過這大勢已定,人人心裏清楚。那些回鄉無田準備複逃的農戶,一見張榜告示的《清田令》四條,不禁大喜,紛紛奔走相告,準備歸田事宜去了。
五月初八,大戶宣諭會如期在蘇州府衙召開了。到會的大戶有吳縣東渚的範可大、相城的邰有聲、長洲周莊的徐致、陰家莊的陰森、晁家莊的晁補仁、吳江同裏的寧富、甪直的陸蒙後、木瀆的金樊子、昆山的千墩、常熟許浦的錢如虎、嘉定寶山的種海、崇明南沙的左明和太倉城的聞濤等二十多人,隻有尹崇禮拒絕參加,他說既然當今皇上聖諭允準他北鄉不改革,那他就沒必要參加會議。
會議開始了。況鍾請楊溥講話,楊溥當眾把聖旨請出來給大家宣讀了一遍,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剛才這聖諭裏說得明白,江南變法的‘五改一招一設,一準施行’,大家都聽清楚了麽?”
長洲周莊的徐致是大明開國功臣徐達的族親,一向以開明著稱。待楊溥說完,他帶著大家一起回道:“草民等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就好。”楊溥笑著說道,“大家都是地方上的縉紳,都是深明大義之人,本官想大家不會不明白這官田私買私賣的後果。這官田屬國家所有,有司分給貧戶耕種,讓其世代經營,民可賴以生存,國可借此富強,但官田並非私產,《大明律》嚴禁買賣。現今有些貧戶將田土向富戶抵債,有些貧戶在逃亡之前將土地賤賣換些路費,有些貧戶幹脆將耕地拋荒。而有些富戶不明事理,竟然公然違反律令,將抵債田收為己有,將賤賣田購置名下,有的甚至將拋荒田圈為私產。這是什麽行為?不是本官要故意嚇唬大家,這是典型的非法侵占土地,是《大明律》嚴厲禁止的犯法行為!今兒在座的諸位,沒有這種行為的最好,如果有的話,本官希望你們回去後及早將侵占的貧戶田地清退,好讓他們盡早複業,大家說行麽?”
楊溥說的抵債、賤買和強占的貧戶田地是違反《大明律》的行為,在座這些大戶誰不知道?在座的這些人誰沒有侵占貧戶土地?但是他們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僥幸心理,乘著這官田租重民戶逃亡的難得時機,多占一些土地迅速擴張產業,誰不乘機下手?不過,現在經楊溥這麽一敲,這些大戶心裏“咚”的一聲震了一下,倒真是有些害怕起來,那洪武初年長洲縣周莊的首富沈萬三家被抄家滅族,兒子沈茂被充軍雲南,二兒子沈旺和侄孫沈玠被殺,所有田地被沒收充作官田,其中重要的一條罪名就是兼並土地,現在欽差內閣大臣楊大人親口所言,難道還不值得警醒麽?想到這裏,這些大戶不禁心裏一陣驚怵,額上冒汗了。
這時,坐在一旁的陰森將身旁的花可大推了推,又附耳低語了幾句。
花可大這幾年來賤買土地時大撈了一把,花了很少幾個錢購進了上千畝良田。現在聽楊溥這麽一說害怕了,他向陰森看了看,揩了揩額上冒出的汗,伸伸縮縮地說道:“楊大人,草民有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您看——”
楊溥微笑道:“有什麽問題大家盡管問,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那草民就說了。”花可大拱手說道,“這幾年草民確實購進了一些貧戶逃亡並拋出的田產,草民那可是出了錢的,買賣契約也是訂了的。請問大人,我這出了錢、辦了手續的,難道就無效了麽?”
“你怎麽這麽不明事理?”楊溥尚未回答,一旁的周忱說道,“違反朝廷法令的契約都是無效的,這你不知道麽?朝廷不準官田買賣,你私自買賣官田不但契約無效,嚴重的恐怕還要追究你知法犯法乘機侵奪民產的罪名呢!”
花可大被嚇得啞口了。這事牽涉麵太廣,在座的縉紳們個個關心。見花可大不作聲了,旁邊的陸蒙後吞吞吐吐地問道:“買賣契約無效,買進的田土要清退,我們付出的買田款逃亡戶又無錢可還,那我們的買田款不就打水漂了?”
在座的許多大戶紛紛附和道:“是啊,我們買田款就付之東流了,那也是我們的本錢啊!”
“誰說你們的購田款不還了?”堂上的況鍾說道,“《清田令》第二條不就說得明明白白:購田款十年內還清麽?你們私自買賣土地,將官田侵為己有,已是罪不可赦,本來要嚴辦你們的,可是楊大人、周大人體恤大家事出有因,寬大為懷,責令賣田戶十年內還清,那已經是十分寬容了,你們還有何說?大家想一想,現在要賣田戶一口氣把錢還給你們,辦得到麽?”
況鍾這話說得直截了當,再明白不過了,眾人一聽,哪敢再說?那些準備提出抵債要立時還清的大戶也就不敢作聲了。
況鍾一席話,把大戶們說得不敢作聲了。見大戶們不說話,楊溥又開導道:“大家都是富甲一方的人家,一時半會也不差錢用,貧戶們應該返還的購田款和欠下的債請大家擔待一些,讓那些貧戶們緩過氣來慢慢還清,反正大家損失不大,希望大家能充分諒解。再說,清田還民也是為大家安寧著想,那些逃亡戶都是大家的鄉裏鄉親,那些鄉親們無田可種,會安生麽?地方上一發生動亂,大家能安寧麽?搞得不好,恐怕還會禍及自身呢!”
這話說到這些大戶們的痛處了。前年的九月和十一月,嘉定和長洲接連發生兩起執火劫財殺死糧長的事件,那些貧戶逼急了,什麽事做不出來?那《水滸傳》上的梁山一百零八名好漢哪個不是被逼的?貧戶們逼急了反都敢造,還不敢報複麽?嘉定的種海和昆山的喻伯田說道:“楊大人說得是,貧戶們無田可種會出亂子,被逼急了也會出亂子,我們還真的不敢硬來呢。”
“還不僅如此。”見大家對清田開始有了認識,楊溥抓住時機又說道,“大家的民田本來就多,佃戶大多都是本地的親,他們這些貧戶除了種官田外,還佃種了你們一些民田,你們的田也要靠他們來佃種,你們的收入也要靠他們掙來,如果你們不清田,把那些剛剛回鄉的逃亡戶又逼著外逃,那你們的民田靠誰來種?所以說清田不僅是為了貧戶,也同時為了你們。大家說這田不清退是不是害了你們自己呢?”
“還真是這個理兒。”常熟的錢如虎和太倉的聞濤等人連連點頭道,“楊大人說得對,我們可不能因小失大,為了幾文購田款把大頭丟了。”
堂上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多數大戶都認為楊溥、況鍾說得有道理,這侵占的田土不退於理於法都不對,於人於己都不利,都紛紛認為還是退田的好。
見大多數人想法都轉了過來,楊溥正要做個小結,把清田的事定了,忽然在座的人群中有一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請問幾位大人,這侵占的田是不是都要退?不退的官府會怎麽樣?”
這人是崇明縣的左明,他擔心有的退,有的不退,退了的會上當。
楊溥尚未答話,隻聽周忱忽地站了起來,堅決地說道:“不論是誰,隻要是侵占的田土一律都得清退。如果有人膽敢不退,那就以違抗諭旨論處,絕不姑息!”
周忱這話說得堅決,在座的大戶們噤若寒蟬,一個個屏聲靜氣不作聲了。
“周大人說的是依律而論,不過這不會發生。”楊溥見大戶們被鎮住了,又微笑著安撫道,“在座的諸位縉紳都是知書達理的開明士紳,怎麽會違抗諭旨呢?大家放心,本官和周大人、況大人在此明白告訴大家,此前不論是抵債,還是賤買,或是強占,隻要在半月之內清退,還田於民的,一律不予追究;行動積極的,本官將具本奏明皇上予以表彰。但如果確有個別人不識時務抗拒不退者,有司將予以嚴辦,這樣辦行麽?”
話已經說得十分透徹了,這清退侵占田土的事沒有商量的餘地,隻能按令執行了。於是徐致、陸蒙後,喻伯田、錢如虎、花可大等紛紛表示,自願清退侵占的土地。見這幾個頭麵人物都點頭同意了,那些看形勢的大戶們都連忙表態回去後按令清退,隻有少數幾個人沒有作聲,始終保持著沉默。楊溥、周忱和況鍾看在眼裏,也不逼著他們表態,故意裝糊塗讓他們蒙混過去了。
見大多數人都表了態,況鍾朝楊溥、周忱看了一下,隻見他倆含笑點頭,況鍾會意站了起來,把手在空中按了按,微笑著做總結:“今日諸位縉紳深明大義,真是我蘇州百姓的楷模,本官謝謝各位!當前中稻播種在即,希望大家回去積極配合府縣,盡快把侵占田畝還給貧戶,今年秋後收成了,本官再請大家到府衙共慶豐收吧!”
“謝大人!”眾大戶謝了一聲紛紛走了。
等大戶們一走,況鍾不無憂慮地向楊溥和周忱說道:“二位大人看到了麽?那陰森、晁補仁、寧富、金樊子和邰有聲五人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看來這五人是五塊難啃的骨頭呢!”
周忱輕蔑地說道:“用嘴難啃,我們就用鐵錘去敲,還怕敲不碎這幾塊爛骨頭麽?”
楊溥沉思了一下說道:“清退之事極難,事也複雜,我們先易後難,等我們把大部分的田地清退完了,再回過頭來對付這夥為富不仁的家夥吧。”
府衙會議一散,陰森、晁補仁、寧富、金樊子和邰有聲五人氣急敗壞地趕往尹崇禮的家中。
寧王府審理正晏紹和寧王府家人朱佐同尹崇禮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候他們的消息。
“大事不好了!”一進尹家客廳,陰森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那楊溥、周忱和況鍾實在可惡,搞的那個四條清田令,沒有任何退讓餘地,所有侵占土地都要清退呢。”
“慌什麽!”晏紹很不滿意陰森的表現,他鼓著眼睛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說說看,楊溥他們怎麽說的?”
陰森被晏紹搶白了一下,逐漸鎮定下來,晁補仁和其他幾個人本來打算說說害怕心情的也被噎住了。陰森把剛才府衙會議上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末了他說道:“楊溥他們限定半個月內還田給逃亡戶,不然就要以違抗諭旨論處。現在時間緊急,我們侵占的田土到底退不退,大人和尹爺快些拿個主意吧。”
晁補仁等人也一齊說道:“是啊,您早拿把握,不然我們可頂不住了。”
“你們把腰杆挺直點,別裝熊樣讓人惡心!”尹崇禮在一旁惱怒地瞟了晁補仁一眼。自從去年冬他從北京告禦狀回來,便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了,他逢人便說當今皇上如何如何待見他,他又如何如何慷慨陳詞反對變法,戶部尚書郭資等幾位大人又如何如何賓客相待,又如何如何禮送他回鄉等等,吹得天花亂墜,雲裏霧裏,以為自己做了件出人頭地的了不起的大事,不僅眼前的陰森、晁補仁等人他不屑一顧,就連長洲知縣封士利等人他也不放在眼裏了。這次楊溥再來蘇州,傳來的諭旨說批準了江南變法,雖然消息令他沮喪,但皇帝同時批準他尹崇禮一鄉不改革仍照舊章,又使他興奮不已,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他尹崇禮辦不到。現在見陰森、晁補仁等人麵對清田心慌意亂,便更加瞧不起他們了。他揚了揚眉頭,教訓陰森、晁補仁等人道:“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後麵有王爺為我們撐腰,你們怕什麽?楊溥他們唬得住一般人,能把我們唬住麽?他們搞清退,我們反清退,大家都扛住不退,大不了本老爺再將楊溥他們告到皇上那裏去!”
“怕是不怕他們。”晏紹畢竟是寧王府的審理正,官場裏的事兒他清楚得多,知道硬扛也不是辦法。他想了想說道:“現在中稻播種在即,逃亡戶急於落實田地以便下種,如果錯過了播種期,你就是把田硬塞給逃亡戶,他們也不會要了。官府的事是搞得凶,等避過了這一陣清田的風頭,事情就好辦了。他楊溥身為內閣大臣,也不能長期守在這兒,朝中有多少事兒等著他回去處理?隻要楊溥一走,周忱和況鍾無人撐腰便搞不起來了。”
見晏紹說了半天還沒有說出辦法來,尹崇禮便耐不住性子急著說道:“晏大人,到底怎麽辦,你就直接地說吧!”
“好,我看還是一拖二扛三破壞的好。”晏紹笑著說道,“尹爺就是性急,這事可急不得。”
“火燒眉毛了還不急?”尹崇禮說道,“怎麽個一拖二扛三破壞,晏大人還是給大家說具體一點,不然他們還是不明白。”
“大家可要聽清了。”晏紹笑道,“一拖,就是明裏擁護,暗裏拖著不清退,任他們怎麽催,大家隻是不動,他們也無可奈何;二抗,就是軟拖著不行了,就來個硬抗,不清退!法不治眾,大家齊心合力都不清退,他們能把你們怎麽著?總不能把人們都抓進牢裏吧?三破壞,就是用些小手段讓那些逃亡戶不敢接受清退田,你們再給一些民田讓他們佃耕,不是既沒有清退田畝,又留住了佃農麽?逃亡戶自願不接受清退田,你們不都保住了田地?”
“這辦法好!還是晏大人見多識廣,大家就這麽照辦吧!”
這尹崇禮儼然以蘇州大戶的首領自居,見晏紹說完便緊接著吩咐起來。可是這幾人中除陰森、晁補仁與尹崇禮是沆瀣一氣外,其餘的寧富、金樊子和邰有聲各有各的算盤。聽了晏紹的辦法,他們三人心裏打起了小算盤。那寧富瞟了瞟金樊子和邰有聲,小聲地嘟噥道:“這侵占的田我們又沒份,何苦去擔個抗拒不清退的罪名呢?值得麽?”
那金樊子和邰有聲連連點頭表示讚同,他們二人正待說話,不想這話都被陰森聽見了,他立即指斥道:“寧爺,你這話就說得不中聽了,侵占的田怎麽叫你們沒份?雖說田是替王爺占的,但王爺是給了你們銀子的,那價錢可是逃亡戶的好多倍呢!”
“別說些沒良心的話!”尹崇禮也聽見了,他惱怒地大聲斥責道,“就是你們三人不講信用,替王爺撈土地,那你們可都是在王爺麵前發過誓的,想反悔麽?沒那麽容易,既是王爺不怪罪你們,也會有人不放過你們,你們想溜也溜不掉了!”
陰森和尹崇禮這麽一說,寧富、金樊子和邰有聲渾身顫抖了一下,不敢作聲了。
“大家不要害怕。”晏紹連忙安撫道,“大家跟著王爺幹,王爺不會虧待你們。你們都知道,王爺可不是等閑之輩,連皇太後和當今皇上身邊都有王爺的人,皇太後對王爺都是禮讓三分,當今皇上能把王爺怎麽樣?大家放心去幹,這一拖二扛三破壞準能把楊溥、周忱、況鍾三人的江南變法攪黃,到時候,你們可都是王爺的功臣了!”
寧富他們還敢說個不字?隻好唯唯諾諾地領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