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會議之後,周忱和況鍾迅速組織府縣下鄉核對田冊,歸田於民去了,楊溥帶著楊晟和巧兒也連日下到各縣去督促檢查。還好,由於府衙會議開得好,全府清退事宜進展得十分順利。
這一天,楊溥帶著楊晟、巧兒,況鍾帶著衙役班頭葛先和家人況儀從常熟回來,經過長洲相城的時候,他們忽聽前麵人聲嘈雜,議論紛紛,待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所園林,門楣上匾額題著“沈廳”二字。那門前聚集了許多人,有的搖頭,有的歎息,更多的人則是憤憤不平。隻聽那沈廳門前有一個公鴨嗓子大聲嗬斥道:“怎麽,你沈恒吉想抗旨麽?”
一聽那公鴨嗓子,楊溥和況鍾都聽出來了,原來是去年冬月奉諭旨前來蘇州召楊溥回朝,同時在江南采購香料、字畫、寶玩的皇宮禦用監監丞喜寧。楊溥皺了皺眉頭,向身旁的況鍾問道:“怎麽,那喜寧還沒回去?”
“沒有。”況鍾回答道,“自從去年他來蘇州召您回朝後就一直在江南活動,時而常州,時而杭州,前些時聽說他在鬆江,不知怎麽今天又到蘇州來了?”
楊溥又問道:“他來蘇州不到府衙去找你麽?”
況鍾笑道:“先前他們這些中使前來蘇州織造采辦及購買香料、花木、禽鳥者接二連三,一來便坐在府縣衙門要吃要喝要玩,走時還要送禮,府縣衙門稍有不滿,動遭笞縛,叫苦不迭。下官來後,除到蘇下旨的中官外,其他中官以及上官、他省官吏過境者,本官一概不予接待。也許是下官不肯巴結中官及上司的名聲在外,此後凡來蘇州的中使們都不到府衙找下官,這喜寧的行止下官也就不甚了解了。”
二人正在說著,隻聽沈廳門前一人大聲說道:“你別嚇唬人!這幅《富春山居圖》是我沈家的傳家之寶,怎能你說拿走就拿走?不給你就是違抗聖旨麽?你還講理不講理?”
楊溥一聽知道了,原來這說話的人是去年在皋橋唐墨丹書畫店中邂逅的沈府二少爺沈恒吉,看來那喜寧是前來索畫的。
“什麽叫理?”隻聽喜寧咆哮起來,“當今皇帝要的東西,你不給也得給,那就是天下最大的理!本公公隻問你一句話,你到底給不給?”
那沈恒吉也很有骨氣,一絲也不相讓,隻聽他大聲說道:“你說給怎麽樣,不給又怎麽樣?”
那喜寧尖著嗓子惡狠狠地吼道:“你將畫給本公公,本公公在皇上麵前給你美言幾句,賞你個進寶狀元,讓你風光風光;不給,本公公立馬將你鎖拿送進蘇州府大牢,叫你不死也脫層皮!”
“你怎麽這麽霸道?”隻聽沈廳門前又一人大聲抗爭道,“你這哪裏是要,分明是搶!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強搶百姓財物,還有王法麽?”
此人是皋橋古墨軒的老板唐墨丹,楊溥一聽便知道是沈恒吉的好朋友出麵打抱不平了。
這時圍觀的人群開始激奮起來,不少人在一旁紛紛不平:“皇宮中官公開搶劫,太不像話了!”“狐假虎威,肆無忌憚,老百姓還有活路麽?”“這些閹貨在地方橫行不法欺淩小民,難道官府就看著不管麽?”
“什麽叫王法?”隻聽那喜寧又咆哮起來,“本公公的話就是王法!那畫你到底是給還是不給?”
隻聽沈恒吉斬釘截鐵地抗議道:“不給!”
喜寧怒了,他嘶著嗓子叫道:“將他綁了!”
隻聽沈廳門前一陣撕扯,那沈恒吉憤怒地叫喊道:“蒼天啊,你睜開眼睛看看,這人間還有公道麽?”
“強盜,一群強盜!”唐墨丹也高聲罵道,“淩虐小民,天理難容!”
隻聽那喜寧又吼了一聲:“連這人也一同綁了,送蘇州府衙去,找況鍾把他們送進大牢,就說我說的!”
看見這喜寧橫行霸道,欺淩百姓,楊溥和況鍾怒不可遏,楊溥正待出麵,隻見況鍾撥開人群,走了進去,大聲說道:“不用找,本官就在這兒呢!”
一見況鍾來了,喜寧怔了一下,但隨即不屑一顧地把眼向上一翻道:“況大人來得正好,這兩個刁民無法無天,竟敢抗旨,速速將他們打入大牢嚴懲不貸!”
“請況大人為小民做主!”見況鍾突然來臨,沈恒吉和唐墨丹連忙掙開那幫人的執扭,跪下說道,“中官強搶民畫,淩辱小民,還冤枉小民抗旨,請大人明察!”
況鍾不理喜寧,板著臉問道:“起來吧,怎麽回事,你們當著大家的麵說說!”
“是,大人!”兩人站了起來,沈恒吉說道,“前天這人忽然帶著幾個人來到小民家中,自稱是北京來的公公,聽別人說小民府上藏有黃公望的名畫《富春山居圖》,求借一觀。小民以為他是愛好丹青之人,又是遠道慕名而來,便破例將《富春山居圖》請出來讓他欣賞了半天方才回去。昨天這人又來了,自稱是當今皇上宮中禦用監中官喜寧,說《富春山居圖》皇上經常念叨,想出錢把它買走。大人您想,這畫是小民家三代的收藏之寶,用作子弟習畫臨摹的範本,怎麽敢出售?是以小民說明了原因,婉言拒絕了他的要求。誰知今天一早他竟帶著七八個人來了,說奉旨征畫,要將《富春山居圖》強行帶走,不給就是抗旨。這樣小民就與喜寧爭執起來,他竟把小民與好友唐墨丹綁起來了。大人,小民句句屬實,請大人為小民做主!”
唐墨丹一旁也緊接著說道:“沈兄和小民無辜受辱,請大人為小民伸張正義!”
況鍾聽罷,轉身向周圍圍觀的人群問道:“沈、唐二人說的是這樣麽?”
圍觀的群眾一齊回答道:“他們二人所說今日情形,都是我等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沒有半句虛言!”
況鍾轉過身來,對昂頭望著天的喜寧問道:“沈、周二人所言屬實麽?”
喜寧睥睨著況鍾回答道:“屬實,你想把本公公怎樣?”
看見喜寧這狂妄自大的模樣,況鍾不由大怒,他怒喝道:“好個狂傲的不法之徒,竟敢在本府轄區內強搶民財,欺淩百姓,你以為本官治不了你麽?來人,給本官拿下!”
站在況鍾身後的班頭葛先和家人況儀應聲而出,正要上前,忽見喜寧從懷中掏出一塊銅牌,他高高舉起亮了亮,尖聲叫道:“本公公有禦差腰牌在此,誰敢拿我?”
楊溥一看,那喜寧手中舉起的的確是內宮差遣中官時所發的符牌,這家夥倒是狡猾,關鍵時候他亮出了護身符。
喜寧這一下還真的管用,剛剛準備動手的葛先和況儀呆住了,就連剛直無畏的況鍾也一時沒有了主意,這禦差可不同尋常,如之奈何?
見況鍾怔住了,喜寧得意揚揚,他轉身對身後的七八個隨從揮手叫道:“把沈、唐二人帶走,他況鍾不管,本公公自有管他們的地方!”
話音未了,喜寧身後的隨從如狼似虎般撲上來,抓住沈恒吉和唐墨丹就要押走。
“慢著!”楊溥怒喝一聲,撥開眾人走了出來,指著喜寧斥責道,“剛才的情形本官都看見了,喜寧你太猖狂了!強搶民畫不成,還要把人綁走,你這是逞的什麽威風?”
一見楊溥突然從人群中冒了出來,喜寧慌了。況鍾一個地方知府,他喜寧可以不屑一顧,可是這楊溥卻是朝中重臣,當今皇帝的股肱,他就不能不顧忌了。他連忙拱手對楊溥說道:“楊大人,別聽他們胡說!您知道我是奉旨來江南搜集書畫的,現在看見了《富春山居圖》不弄回去,那不是沒有盡職麽?您來得正好,還請您幫我懲辦這些刁民!”
楊溥板著臉並不順著喜寧的意思往下說,卻突然問道:“喜寧,你離京的時候,皇上是怎麽交代你的?”
那喜寧想也沒想說道:“我離京的時候,皇上說:‘喜寧,你去召楊溥大人回京的時候,順便到江南一帶去看看,如有名字名畫花木禽鳥,購些回來。’”
楊溥不動聲色地緊盯著問道:“皇上可曾交代過,如若小民不肯出讓,你就把它搶回來?”
一聽這話,喜寧知道上當了,立時漲紅了臉,尷尬地支吾道,“皇上說……皇上說……”
楊溥不肯放鬆,緊追著問道:“皇上到底說沒說,如果別人不賣,你就把它搶回來?”
見楊溥不肯饒人,喜寧不禁心頭火苗一竄,怒火燒了起來,把心一橫,咬著牙說道:“皇上說了,看見民間好的東西,不賣就搶回來!”
“大膽!”楊溥大喝一聲,怒斥道,“本官這次離京,皇上還責成我嚴查中使不法、擾民害民之事,你今日不僅為非作歹,而且還矯旨說皇上要你搶奪的,公然汙辱皇上聖譽,罪不可赦!楊晟、巧兒,給我將此狂宦拿下!”
楊晟、巧兒答應一聲,正要動手,忽見喜寧跳了起來,大叫道:“楊溥你別欺人太甚,本公公也不是好惹的!蒙適、圓甲還不動手?”
那個叫蒙適的內侍是喜寧從宮中帶來的一個長隨,見喜寧大叫要趕走楊溥,便準備大打出手。可是那個圓甲正待上前,忽見對麵楊溥身後立著的是楊晟和巧兒,他渾身抖了一下,馬上縮回去了。見圓甲不前,那蒙適也左右張望了一下退進了人群中。
見此情景,楊溥把手一揮,果斷地喝道:“拿下!”
楊晟和巧兒應聲而上,將喜寧牢牢地扭住。那蒙適和圓甲一見,嚇得鑽出人群一溜風逃走了。
那喜寧被拿住,氣得大罵起來:“大膽楊溥,竟敢擅自執拿中使,你不怕皇上降罪麽?”
楊溥正要嗬斥喜寧,隻見人群中擠出一個市民,扯住喜寧就打,口裏罵道:“惡賊!快快還我香料來!”
人群中又有二三人衝了出來,揮拳便向喜寧頭上身上一邊亂揍,一邊罵道:“惡賊,還我花木來!”“閹貨,還我禽鳥來!”
周圍的市民一見喜寧被抓,平日裏對中使橫行霸道的積憤一下子爆發出來,人們紛紛大喊道:“打死這閹貨,打死這閹貨!”
一見周圍群情激憤,楊溥擔心憤怒的人們當場把喜寧打死,那事情就鬧大了,他急忙揮手叫道:“大家都別激動,有話好好說,本官和況大人一定為大家做主。”
況鍾也連忙高聲勸解,葛先和況儀上前擋住眾人,好不容易才把人群安定下來。
“楊大人、況大人!”首先衝出來扭打喜寧的那個市民行禮道,“小民是相城宋涇橋香料鋪老板慶元,前一日,這閹貨來到店中說是要買香料,小民將店中從西洋商販手中購進的龍涎香、龍腦香、麝香、檀香等拿了出來,這閹賊看後悉數收下,命人拿了就走,小民向他要錢,他卻打了小的一頓,說給皇上采辦還要給錢麽?就這樣把小的價值一千多兩銀子的香料全部搶走了。您看,他還把小的打得鼻青臉腫呢!”
“請二位大人為小民等做主!”另外二三個扭打喜寧的市民一齊控訴道,“也是前幾日,這閹賊來到我們店中,分文不給竟拿走了我們那些最為名貴的花木禽鳥!”
楊溥一聽更為惱火,他怒罵道:“喜寧你聽見了麽?都是你這家夥幹的混賬事,那不是給皇上抹黑麽?快說,你搶奪的那些香料、花木、禽鳥放在何處,還不趕快拿來還給人家!”
見眾人個個怒目而視,那喜寧隻好低下了頭,但他緘口不語,恨得咬牙切齒。
“既然你閉口不說,那就隻好到公堂上去了。”楊溥轉身對況鍾說道,“況大人,請你先把他關進大牢,待我奏明皇上再行處置吧!”
“是,大人!”況鍾答應一聲,立即命葛先和況儀將喜寧押走了。
這邊楊溥和況鍾對沈恒吉、唐墨丹和慶元等人安慰了一番,說待後追回香料等物再命人送還,他們便千恩萬謝地去了。
第二天,楊溥和周忱、況鍾在蘇州府衙通報了各自下鄉督察清退的情況,三人正待前往長洲、吳江的時候,忽見況儀來報,說府衙外有一個自稱是北京來的中使陳武求見楊大人。
況鍾不覺一怔:“這陳武自從去年冬同喜寧一道來江南後一直沒有回去,也沒有到蘇州府衙來找過我,今日怎麽來了?”
“肯定又是織造之事。”周忱說道,“聽說陳武是張皇太後派來專門采辦綾羅綢緞的,已經送走好幾批了。今日來府衙,隻怕是又看上了哪家的織造。”
“恐怕還不隻是為織造之事。”楊溥思索道,“隻怕他此來還為喜寧之事呢。不管怎樣,且待他來後再說吧。”
少頃,那養得胖乎乎的陳武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一進大堂,他便拱手說道:“喲,幾位大人都在呀,本公公有禮了!”
這陳武是清寧宮的太監,品秩是正四品。品秩倒無所謂,但他是張皇太後宮的內侍,位置不容輕視,楊溥、周忱和況鍾連忙還禮道:“陳公公多禮了,請坐!”
陳武落座、上茶。楊溥拱手問道:“陳公公皇差辦完了麽?”
陳武慢悠悠地回答道:“錦緞采辦得差不多了,近日正準備起運回京呢!”
“辛苦了。”楊溥隨口說道,“陳公公離京有半年了,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不知今日造訪,有何見教?”
“也沒有什麽大事。”陳武裝作若無其事地用嘴吹了吹茶盅上浮起的茶葉,輕輕地啜了一口,咂了咂嘴唇道,“聽說禦用監的喜寧犯了事兒,現在押在蘇州府衙,本公公想帶他一同回京交差,特來拜會幾位大人,想求個情兒,不知三位大人能否海涵?”
這陳武的來意果然被楊溥料到了,至於昨日發生的事情他陳武是怎麽知道的尚不得而知。這事倒還真有些棘手——不順陳武之請吧,打狗欺主,得罪了張皇太後;依陳武之請放了喜寧吧,便宜了仗勢欺民為非作歹的宦寺,怎麽向百姓交代?當然,這關押喜寧的事情也隻有楊溥才有膽量和權力這麽做,周忱和況鍾感到為難,隻是緘口不言,默默地看著楊溥。
楊溥沒有立即回答,他端起茶杯悠閑地呷了一口,向周忱和況鍾征詢道:“陳公公請求放了喜寧,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周忱和況鍾連忙拱手道:“請大人定奪。”
“陳公公是個明白人。”楊溥微微笑著對陳武說道,“當今皇上守成興國的核心是安民富民,聽說哪個外差驚擾了百姓,皇上總是龍顏大怒,重則殺頭,輕則罰去守靈。現今喜寧依仗皇威,強奪民物,擾民害民,罪不容赦,本官打算將他關押大牢,請旨發落,也好向百姓有個交代。今日既然陳公公前來說情,照理本官也不能徇情枉法,但遲早是要回京交皇上親自處理的,既是如此,本官就做個主,將喜寧交給陳公公帶回京師吧。”
一聽楊溥同意將喜寧放回,陳武不禁大喜,連忙拱手說道:“謝楊大人!”
“陳公公先別謝。”楊溥笑道:“要放可以,不過本官還有兩個條件。”
陳武一聽怔了一下,遲疑地問道:“還有什麽條件?”
楊溥扳著指頭說道:“第一,馬上將強奪的民物如字畫、香料、花木、禽鳥等一一歸還,如有損壞,照價賠償;第二,喜寧本人寫出供狀,將如何強奪民財、欺淩百姓的情事一一供出並簽字畫押,不得隱瞞。如果這兩件事情辦不到,陳公公,恕本官直言,那就將喜寧交蘇州府衙先行審理,再請旨定罪!”
陳武一聽傻了眼,原來他一直和喜寧在一起,他們知道蘇州知府況鍾不阿諛逢迎,向來不巴結上司和中使,又加上江南巡撫周忱也是一個耿直之人,再加上楊溥又在蘇州,所以他們不敢到府衙打攪,就長期住在尹崇禮、陰森、晁補仁等人家中,昨日喜寧被抓,眾人攛掇陳武出麵,他原來不想來碰這個釘子,可是拗不過晏紹、尹崇禮和陰森等人的一再慫恿,隻好硬著頭皮來了。先聽楊溥說放人,心下一喜,暗思還是自己麵子大,他楊溥就是不看我的情麵,那也得看張皇太後的情麵。不想現在楊溥提出了兩個條件使人十分惱火,這哪裏是看情麵放了喜寧,分明是借他之手讓喜寧招供呢。想到這裏,陳武不禁大怒起來,但他又不敢發作,隻得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正待再次向楊溥求情,忽見況儀進來報道:“老爺,巡按禦史王來大人求見楊大人!”
一聽王來來了,楊溥連忙說道:“快請,快請!”
這王來是浙江慈溪人,宣德二年以會試副榜授新建教諭,而宣德二年會試的副主考是曾棨,主考官就是楊溥,這楊溥是王來的恩師。去年冬月楊溥離蘇返京時,朱瞻基擔心楊溥走後江南不穩,經人舉薦,特地破格擢拔王來為蘇州、鬆江、常州、鎮江四府巡按到江南巡視,他今日因事特地從常州趕來謁見楊溥。
王來一進大堂,便朝楊溥跪拜了下去道:“恩師在上,門生王來拜見!”
“免禮,免禮!”楊溥連忙起身將王來扶了起來,“賢契已是四府巡按禦史,朝廷耳目,與我同朝為官,不必行此大禮,請坐下敘話吧。”
現在堂上九人中,王來是巡按,周忱是巡撫,巡按、巡撫究竟是怎麽回事,誰大誰小?原來巡按、巡撫作為一種行政製度,是明初幾位皇帝的首創。巡按,是分至各地考察的意思。唐玄宗開元十二年,設置勸農使,派宇文融兼任,巡按郡邑,安撫戶口,所至與官僚及百姓商量,這是巡按的由來。過了二十二年後的唐玄宗天寶五年,李隆基又命禮部尚書席豫等,分道巡按天下風俗及考察官吏,從此便有了巡按這個名稱。明初太宗皇帝擔心各地官員欺上瞞下不報實情,便於永樂元年二月遣禦史分地區巡察,稱為巡按禦史。到了宣德年間,宣宗為了及時了解天下治情和民情,考察行政得失,便將禦史巡按定為製度,三年一換。巡按禦史分為地區巡察和專事巡察。地區巡察的以布政使司或數府為單位進行,如四府巡按、八府巡按、江西巡按等等;專事巡察的以事為單位進行,如諸軍、提督、學校、茶馬、巡漕、巡關、屯田、監軍等等。巡按禦史的職責主要是巡視各地,監督地方各級官吏,雖品秩隻是正七品,但代天巡狩,所到之處的藩服大臣、府州縣官,都有權稽查、薦舉、參劾,並享有專權,大事奏裁,小事立斷,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都可直言無忌,所以凡人見到巡按禦史無不畏懼三分。但是,巡按禦史不是地方長官,也不是固定職務,巡按禦史結束巡察,便不是巡按而是一般禦史了。那巡撫則不同,是地方布政使司這一級的最高長官,是封疆大吏。查究曆史,前代無有此官。明洪武二十四年,太祖皇帝遣皇太子朱標巡撫陝西,始有此名,但此時巡撫尚非地方專任長官,不過是有事派遣,事畢複命。永樂十九年四月,因三殿災,太宗皇帝遣吏部尚書蹇義等二十六人巡行天下,安撫軍民,這是明初第二次巡撫,但也是即事即派,事畢停遣,未成製度。過了四年,仁宗皇帝登基,有感於地方都指揮使司管軍事,布政使司管行政,按察使司管司法、憲紀,互不統屬,常有互相推諉,文移窒礙之弊,於是在洪熙元年正月派布政使周幹、按察使熊概和參政葉春巡視南京、浙江,嚐試統一政令,但僅過了幾個月,遇仁宗皇帝駕崩,周幹等三人回京複命。宣宗皇帝登基後,覺得派遣朝廷大臣到地方擔任長官統一政令很有必要,便采納三楊意見,再派大理卿熊概和參政葉春到南京、浙江安撫軍民,定名為巡撫,任期九年,從此便有了巡撫這個地方最高長官。這巡撫的權力極大,全布政司的軍政、刑憲大權統集一身,無所不管,是名副其實的一方諸侯,後來被稱為總督。這種由洪武、永樂、洪熙三位皇帝首創、沿用的官製,到了宣宗皇帝、三楊柄國時形成的巡按、巡撫製度,成為後世曆代沿用的行政體製。但是,巡撫屬於地方長官,雖然官職、地位、權力比巡按要大得多,但作為地方長官也在巡按監督之列,所以當四府巡按王來到來的時候,堂上的周忱、況鍾、陳武等人誰也不敢小視,都連忙起身相迎。
“謝恩師!”王來站了起來,又一一與周忱、況鍾見過了禮,轉身看見中官陳武坐在一旁,他打量了一番笑道,“陳公公,今日是什麽風把你吹到蘇州府衙來了,是不是又找況大人要什麽來了?”
原來王來在鎮江、常州各縣巡按的時候,發現陳武借為張皇太後采辦絲織物之機,向府、縣官員敲詐勒索,王來曾經數次當麵抵製過,陳武早已恨之入骨,但王來雖說隻是一個七品官,但巡按禦史下到地方是見官大一級,就連三品巡撫周忱和四品知府況鍾都敬畏三分,何況巡按禦史的職責是代天巡狩,專糾內外百官及外派中使的利病得失,就是藩王、大臣也在巡按糾察之列,官雖小但職權重,所以陳武也隻能內心憤恨,不敢公開對抗。
現在見王來調侃他,陳武也隻好搭訕道:“巡按大人言重了,本公公是來向三位大人求情的呢。”
說罷,楊溥即把喜寧如何強搶民物,欺淩百姓的事情扼要說了一遍,末了說道:“喜寧的罪行本該嚴懲,但陳公公既然來了,還是請陳公公去照本官所提兩個條件,辦到了你把人帶走,辦不到的話就請巡按大人公事公辦,依法嚴查吧。”
見楊溥說了,王來轉身對陳武道:“這已經是楊大人格外開恩了,陳公公你是照辦呢,還是等本官嚴查呢?”
那陳武一聽,連忙拱手服輸道:“照辦,照辦!待本公公去大牢知會喜寧,按楊大人所說辦理吧!”
見事情說得差不多了,楊溥笑道:“既然陳公公答應了,那就請況大人派人帶陳公公去見喜寧吧。”
“是,大人。”況鍾應了一聲,立即派班頭葛先領著陳武去了。
“這班內寺真是可惡!”見陳武走遠,楊溥不禁歎道,“當今皇上英武睿智,守成興國雄心勃勃,勤政愛民樣樣都好,可就是信用內宦這一條不好,近來中使四出,專征、監軍、分鎮、采辦,處處都有內官,不僅害民擾民,而且處處掣肘有司,這等下去恐生事端啊!”
“這皇帝信用內臣,自永樂時就開始了。”周忱也歎息道,“如今是越來越嚴重,隻怕這不是好兆頭。”
“此事別人無計可施。”況鍾、王來也擔心地說道,“這隻有三位內閣大臣有能力解決此事,這天下重任就落在三位楊公的肩上了。”
“我等也隻能盡力而為了。”楊溥深知解決此事的艱難,他又歎了口氣說道,“今後的事慢慢來辦,不過今日之事還不能大意,這陳武、喜寧回京後還不知會怎樣胡言亂語,我們也不可掉以輕心,像這樣的惡人除一個就少一個,我等不能姑息。這樣吧,王巡按來的正是時候,就請你把此事查辦一下,錄成案卷,再向皇上參他們一本,我回京自有辦法處理。”說罷,他又問道,“巡按大人今日來此,有何見教?”
“門生是為鎮江、常州清退田畝和支運改兌運之事來請示的。還有,據最近常州一些地方反映有些回鄉戶不願接受清退的田畝,又該如何處理,也請恩師拿個主意。”
說罷,王來將來意大致說了一遍。末了,他又說道:“清退田畝涉及逃亡戶歸田,回鄉戶不願受田又關係到清退,支運改兌運牽扯到推行平米法,都是大事,當前一些問題亟須解決,請三位大人明示。”
楊溥立即說道:“你來得正好,我們一起商量一下吧。”
說完,楊溥、周忱、況鍾和王來坐了下來,一起開始商量辦法。
那陳武到大牢見了喜寧,把求情之事說了。二人都覺得楊溥態度堅決,不容通融,除了照辦外別無他法,喜寧隻好自認倒黴,老老實實地交出了強奪而來的字畫、香料、花木和禽鳥,又寫了服狀交給了巡按禦史王來。陳武和喜寧走出蘇州府大牢,早有那陳武的長隨聊生、喜寧的長隨蒙適和尹崇禮、陰森、晁補仁等人接了一起回到尹崇禮的家中,那晏紹、朱佐、寧富、金樊子和邰有聲等人早在那裏等候了。
“氣死我了!”一進尹家,那喜寧便暴跳如雷地大罵起來,“楊溥欺人太甚,周忱、況鍾目中無人,此仇不報,非為人也!”
“喜公公息怒。”晏紹連忙安慰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大家合計合計,看如何收拾楊溥、周忱、況鍾為好!”
陰森一旁附和道:“對,大家商量商量如何報複吧。”
晁補仁為難地道:“怎麽報複?那三人不愛財,不近色,都是油鹽不進、水火難壞的金剛之身,有什麽辦法?”
“別說這喪氣話!”尹崇禮很不滿意地訓斥道,“就是不怕火煉的真金也有化成水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再想想辦法,讓楊溥三人栽個跟頭,扳倒他們麽?”
“辦法倒是有一個,但不知能不能奏效。”坐在一旁的吳江縣同裏鎮的大戶寧富忽然插嘴道,“大家還記得前些時候無錫縣民夏總甲帶著街坊鄉民到巡撫衙門請願的事麽?”
一聽有辦法,大家都來了興趣,紛紛說道:“記得記得,你快說有什麽辦法扳倒楊溥他們?”
“那天以夏總甲為首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尖嘴猴腮、獐頭鼠目的人叫作婁阿鼠,我認識,他本是無錫縣城的一個地痞無賴,還時常做些偷雞摸狗的事兒,聽說糧長能撈錢,便千方百計買通了吳江縣縣丞謀了個同裏鎮糧長的職務,本來幹得有滋有味,去年臘月改革漕運辦法時將他糧長職務革除了。回家後他賭癮大發,不久便窮困潦倒。可是最近他來到同裏鎮卻喜形於色,出手大方,津津樂道他如何抓獲殺死養父肉鋪老板尤葫蘆的奸夫熊友蘭和**婦蘇戌娟,又如何促使夏總甲等人到撫衙請願,現在熊、蘇二犯已經判成死罪不日即將問斬等等。我看那婁阿鼠絕非良善之輩,怎麽突然伸張正義來了?這裏麵一定有鬼,鬧不定那肉鋪老板尤葫蘆是他婁阿鼠殺的呢!如果我們能在這上麵做點文章,促使熊、蘇二人早日問斬,鑄成一件冤案,待皇上追查下來,那楊溥、周忱和況鍾能脫得了幹係麽?本朝律法規定,長官錯斬無辜那是要抵命的,這樣不就扳倒楊溥他們三人了麽?”
“好辦法,好辦法!”陰森等人一齊叫起好來,“這麽辦準能扳倒楊溥他們!”
尹崇禮又不屑地嗬斥道:“辦法是好,可是誰去叫楊溥他們早日殺了熊、蘇二人呢?”
“尹爺,這事不難。”寧富笑道,“這事包在我身上,楊溥他們不是說民安為福,時刻擔心江南不穩麽?我自有辦法叫楊溥他們早日殺了熊、蘇二人!”
說罷,寧富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眾人一聽不由大喜,就連尹崇禮也點頭說道:“這辦法還真行,就這麽辦吧!”
大家把這事商量好了,正準備分頭行事,隻聽晏紹說道:“慢著,還有那‘一拖二扛三破壞’的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晏大人放心!”陰森連忙說道,“自從上次您和尹爺說了之後,尹爺的家人憨獲、我的家人圓甲、晁爺的家人晁幫先、雇請的莫時、幹節等人已分別趕到同裏、相城、周莊、木瀆、甪直等地去了,現在正搞得熱鬧,有不少回鄉戶不敢領受清退田,正準備重新外逃呢!”
“大家還是不能大意。”晏紹聽罷點頭道,“你們回去後還要添把柴,把火燒得旺旺的,讓楊溥他們的清退半途而廢。大家記住,寧王爺可是指望各位把搞到手的田土保住呢!”
“我看這事不怎麽牢靠。”坐在一旁的陳武突然說話了,“你們是不知道楊溥辦事的脾氣,他那個認真勁兒是出了名的。這次他們既然動了真格,就未必會半途而廢!”
一聽陳武這話說得有理,晏紹倒沒了主意,他拱手向陳武問道:“依公公所見,我等該如何是好?”
“我看還得辦兩件事。”陳武說道,“一是你隻怕要回南昌一趟,當麵向寧王爺稟報,最好把寧王爺請來,隻要寧王爺開口,說那些田土是他老人家購買的,楊溥還能怎麽說?二是你們那些家人下鄉去搞破壞,沒有地方上的暗中保護也是不行的,最好晏爺和尹爺去長洲縣那兒關照一下,即使不能保護,暗中通風報信也是好的。你們看這樣行麽?”
晏紹等人一聽連忙應道:“此計甚好,就照陳公公的意思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