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三顾茅庐,请沈葆桢出任船政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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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在一家挂着“客香来”招牌的酒楼内,传出老板娘泼辣刻薄的训斥声:“你要卖就到窑子里去,装成什么良家妇女来勾引我男人?看我不打断你这个骚狐狸的浪腿!”

伴随着打骂声,一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从酒楼里跑了出来。高大肥胖的老板娘追到街上扯着嗓子喊道:“你们都来评评理,我好心好意收留了她,管吃管穿,谁知道这浪蹄子竟勾引我男人。”

年轻姑娘含泪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是你男人不怀好意。”

老板娘豁地跳了起来,只听“嘶啦”一声,姑娘的衣服被当胸撕破了。姑娘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护着前胸。老板娘仍不肯放手,还要撕扯,突然有个洋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操着颇为流利的中国话道:“你太过分了,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实在太过分了。”说着,他脱下自己的上衣给那位姑娘披上。

老板娘大咧咧地说:“别人怕洋人我可不怕。我管自己的丫头,碍你什么事了?”

两个督标营的勇兵站了出来,“啪”地抽了老板娘一个嘴巴道:“你敢这样与日意格先生说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日意格先生是二品顶戴、船政局监督,总督大人的座上宾,你竟敢如此放肆?”

女人捂着腮,眼里透着委屈,嘴上却不敢说话了。整个福州都知道,闽浙总督左大人杀伐果断,他的督标营更是九死余生,无人敢说不字,他们更知道有个叫日意格的洋人是总督大人的座上宾,谁都敬着三分呢!

“这位姑娘,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到船政局,我会给你安排一个职位,一切都不会让你为难。”日意格温言问道。

姑娘抬起头,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望着高鼻子、蓝眼睛的日意格点了点头道:“小女子愿跟大人去。”

这时,总督府的戈什哈来找日意格,气喘吁吁道:“左大人请您立即去总督府。”

日意格大感意外:“大人不是明天才到吗?”

“总督大人没在上海停留,就急着赶回来了。”戈什哈回道。

日意格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个姑娘就大方地跟他走出人群。老板娘在后面喊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欠我饭钱、店钱呢!”

日意格抓出一把鹰洋扔给老板娘,头也不回陪着姑娘扬长而去。

同治五年九月,西北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捻军这时候分成了东西两支,西捻军由张宗禹、邱远才率领西进陕西,与陕西的义军相呼应,陕西巡抚刘蓉手忙脚乱,连吃败仗,连连向朝廷告急;不仅如此,新疆全境几乎陷入阿古柏手中。阿古柏本是天山南路小国浩罕的将军,他以帮助百姓抵抗清军为借口,陆续占据了天山以南地区,并迅速向北挺进。浩罕本不足虑,但俄罗斯想侵占新疆已非一日,他们与阿古柏勾结在一起,随时都可能进入新疆。

陕甘不宁,新疆就更加鞭长莫及,时日一久,这片广袤的国土就有可能易主,所以朝廷万分着急。但派谁去经营新疆呢?必须是一位德高望众、才能卓异的大臣前往。朝廷曾希望李鸿章去,恭亲王写一封私函征求他的意见,李鸿章复信,淮军多系安徽人,吃惯了大米,都担心到陕西去吃不惯面食,他们习惯了江南水乡作战,到西北去恐怕人地两生,天不时,地无利,人欠和,实在没有把握。他又托薛焕向恭亲王进言,江南洋务事业方兴未艾,李鸿章如果离开两江,两江洋务必受影响。另外,曾国藩的身体不好,听说右眼已失明了,收拾东捻军非李鸿章的淮军不可。东捻军由赖文光、任化邦率领,以骑兵为主,牵着官军的鼻子东奔西走,还时时有北进京津可能,的确离不开李鸿章的淮军。盘算来盘算去,恭亲王目光落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正在福州办船政,他肯去西北吗?”慈禧有些担忧。

“左宗棠向来对经营新疆十分留心,而且也只有他有西行的气魄,舍他再无合适人选。”恭亲王这样评价左宗棠。

慈禧闻言一扫脸上的愁云,说:“那就立即拟旨,着左宗棠为陕甘总督,即刻西行。在他接任之前,陕甘总督一职暂由宁夏将军穆图善署理。”

闽浙总督府会客室里,左宗棠正与日意格、胡雪岩商讨着造船的计划。三人商讨了大半天都累了,胡雪岩着人买来各色时令水果,劝大家稍作休息。左宗棠突然问道:“日意格,听说最近你遇到了一个漂亮姑娘,安排到局里了?”

“总督大人消息真灵通,我正要向大人报告呢!我让康姑娘在局里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工钱是我出的。”

左宗棠笑道:“局里也需要这样的人,你又何必自己出钱。我听说你对那姑娘有意思,我给你做媒怎么样?”

日意格慌忙解释道:“大人千万不要!我喜欢康姑娘,但还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我要尊重她的意见。”

左宗棠听了却不以为然道:“这是你们西洋的风俗,在大清你喜欢上一个姑娘,我堂堂总督做媒,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你尽管放心。”

日意格连连摆手:“不不不,总督大人,我不是怕康姑娘不答应,是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如果她不喜欢我,我就不希望她答应,更不希望大人逼她答应,这种事情是不能逼的。我已跟大人说过,我的事业在大清,我要娶一个大清太太,一个我爱、也爱我的大清太太。”

“你们西洋人真麻烦,说话像饶口令似的。好,这事就由你自己决定吧!”左宗棠笑着喝了口茶,又言归正传,一边踱步一边道,“我已说过多次,我建这个船厂,不仅要造船,更要培养造船和驾船的人才。五年后,你们外国工匠都撤走了,大清工匠就应该完全能够自己造船、驾驶了,所以船厂计划中如何育才也是关键,咱们签的协议中必须把外国匠员教授之责定清楚。”

日意格说:“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短短五年,即便我们非常认真地教授,中国工匠也未必能够把造船、管驾技术学会。”

左宗棠一听这话便不高兴了,瞪着眼睛问:“你的意思是说,中国人都愚蠢透顶?”

日意格赶紧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按您的想法,外国匠人顶多雇请三十五人,可造船、管驾是两门大学问,这三十五人又要造船,又要教授学徒,五年实在力不从心。”

胡雪岩这时也插话说:“日意格先生说得有道理,就属下那药店、钱庄里的学徒,没有三年也出不了师,何况造船、驾船这样的大事?大人何不专设学堂,请洋人教授造船、驾船技术?学徒平日在堂学习,学通一部分后还可以到船厂直接实习,这样岂不更好?”

左宗棠闻言一拍大腿道:“好!你说得极好!原来我只想到让洋匠手把手教中国徒弟,倒没往学堂上动心思。日意格,你修改计划时要把学堂的事情考虑进去。我想学堂可以分成两个,一个专门学习造船,一个专门学习管驾。”

日意格说:“有专门学堂当然很好,但仅雇请三十五个人恐怕就不够用了。”

“既然办学堂,当然要多聘些洋先生,需要开哪些课程,需要增加多少洋人,你们先做个计划如何?”左宗棠是一副征求意见的语气。

大家还要继续商讨,这时一名戈什哈进来低声对左宗棠说,“大人,夫人已经到了。”

左宗棠闻言十分惊喜:“是吗?我估计要到明天呢!”

日意格疑惑地望着胡雪岩。胡雪岩解释说:“宫保的夫人从湖南赶来了,宫保与夫人已六年未见面了,他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日意格惊讶地说:“总督大人真了不起。大清有句俗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人夫妇六年不见,那隔了多少个秋?那我就告辞了,明天来拜访夫人。”

“好好好,造船计划各位务必上心,拜托了。”

大家告辞后,左宗棠连忙去了后院。周夫人和两个儿媳收拾着院子,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好奇地问这问那。

自从长沙募兵离家后,左宗棠已整整六年未见到夫人了。此时看见夫人都有些不敢相认:“夫人,你见老了啊!”

“不要只说我,你两鬓都白了。”周夫人说着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了左宗棠的手,随后她意识到老夫老妻在晚辈前不可失态,便指着身边的两个孕妇道,“这是霖儿家的,这是宽儿家的。”

两个儿媳闻言过来见礼,周夫人指着看护小儿的老仆说:“何三也来了。”

左宗棠拍了拍他的肩膀:“何三也见老了,背都有些驼了。”

周夫人又拉过缩在她身边的小男孩,指着左宗棠说:“谦儿,你总嚷着要见爷爷,现在见了爷爷怎么不说话了?”

谦儿盯了左宗棠老大一会儿才说:“别人都说爷爷管着好多好多的兵,可威风啦!爷爷怎么像东街喂驴的陈伯伯,一点儿也不威风。”

左宗棠闻言哈哈大笑:“我像喂驴的?哈哈哈……”

谦儿又问道:“爷爷,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吗?”

左宗棠想了一会儿才说:“爷爷这儿好玩的可多了,爷爷正准备建个大船厂,将来能够造出很大很大的轮船来!”他边说还边比划着。

小孩子嚷着要去看轮船,左宗棠笑道:“现在可不成,船厂还没开始建呢!不过爷爷向你保证,不出两年就一定造出大轮船来。”

周夫人让何三带走谦儿,说:“咱还是进屋说话吧。”

进了屋,两个儿媳见了礼,便知趣各回自己的厢房。

左宗棠紧紧握住夫人的手,动情地问道:“夫人身体可好?旧疾未再发作吧?”

“我身子骨还好,又有张姨照应,一切都还好。倒是你没人照顾,人老了许多。腹泻的毛病可减轻了些?”

左宗棠摇了摇头:“都还是那样,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都怪我没在你身边,没人照顾你。如今长毛总算消停了,你可以稍稍喘口气,好好调养一下身体了。”

周夫人边说话边收拾左宗棠的床铺,她扯下枕巾准备去浆洗,却发现枕巾下竟还是十几年前她亲手缝的枕套。那时左宗棠坐馆养家糊口,夫妻分居,每当夜深人静,常常是孤枕难眠。周夫人便在枕套上绣了家乡风景,并题诗一首:

小网轻舠系绿烟,

潇湘暮景个中传。

君如乡梦依稀绕,

应喜家山在眼前。

左宗棠说:“这枕套伴我十余年了,每每看到这首小诗,就想起夫人来。”

周夫人从包袱里拿出左宗棠当年亲题的一副对联,上联是“身无半亩”,下联是“心忧天下”。

当年左宗棠父母亡故,遗下几亩薄田,由兄弟三人继承,当时他大哥刚刚去世,遗下孤儿寡母,未来日子必定异常艰难。左宗棠把自己名下的几薄田全部赠给了寡嫂,自己则净身入赘周家,与周夫人寄居周家偏院;但左宗棠并未气馁,反而时时为国家命运担忧。当时他写了这副对联贴在书房,没想到周夫人有心,给他好好保存下来。

他一边欣赏,一边笑道:“当年穷困潦倒,出此大言,怕是让夫人见笑了。”

周夫人微笑道:“我倒没认为你是在说大话,我当时便认定你是心装天下的伟丈夫。”

左宗棠有些惊讶:“夫人这话我真不敢信,莫非夫人那时就认定我有一天会位列封疆?”

周夫人摇了摇头:“没有。在我看来,只要心怀大志便是伟丈夫,与能否腾达无关。这副对联你现在更应看重,既已位列封疆,你更应该心忧天下。我并不奢望能跟你享受荣华富贵,但求你能留下一个好官声。”

左宗棠闻言紧紧握住周夫人的手说:“知我者,夫人也。”

饭菜摆上来了,比平时略多,却绝对算不上丰盛。大家都坐好了,左宗棠却迟迟不开饭。夫人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果然,他开口了:“夫人知道我的为人,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大概不太了解。你们出门时,乡亲肯定羡慕不已,以为在我这总督府要吃多少山珍海味,要享多少荣华富贵,这些我肯定让你们失望了。我这个总督一年过手的银钱又何止千万?要奢侈一些不用费心,自会有人打点得周周到到。可这都是些庸俗的官宦习气,我从不沾染。饮食起居,我不敢忘寒门家风,极俭也可,像今天这样略丰也可,太奢则实在不敢。你们要切记,凡官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人都以为总督威风,但像我这样的总督,六年没与你们吃顿团圆饭,倒不如寻常百姓,虽然清苦些,却能彼此照应。”

周夫人笑道:“你也就说说罢了,那些连肚子也填不饱的寻常百姓,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换你这总督?”

“我愿换,只怕他们没有当总督的本事!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小时候,母亲大人奶水不足,更雇不起乳母,只好嚼米成汁喂养我。遇到荒年,有时还要以糠屑充饥。母亲大人病重,需要人参滋补,家中无钱,只好买了几钱西洋参蒸得两羹匙。西洋参又怎能有人参功效,一家人只好看着母亲大人一天天消瘦下去。”说到伤心处,左宗棠两行眼泪下来了。

周夫人怕他伤心,劝慰道:“人各有命,一家人也尽心了,在孩子们面前,你可别这样。”

左宗棠擦了擦眼角对两个儿媳说:“你们几个姐姐出生后没有请乳母,霖儿、宽儿也没请,就是你们的孩子出生了也不要请。一个人受些磨难并非坏事,就是家境稍好些了也不能铺张。我每年的薪俸、养廉银也有两万多两,都用在了周济穷困、办学堂、修贡院、印典籍上,可别指望我能为你们积攒多少银子。”

两个儿媳连忙辩白道:“爹爹说哪里话,应该我们孝敬您才是,哪敢想您的薪俸。不但我们知道,就是满长沙城的人、老家湘阴的人也都知道,爹爹为官清廉,又乐施好助,只有好口碑,没有富家财。”

左宗棠闻言很高兴,连声问道:“是吗?大家真这么评价我吗?果真这样,我也知足了。”

正在说话时,戈什哈进门附在左宗棠耳边低语几句。左宗棠随后起身,对周夫人说:“你们先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左宗棠一走,大家都不吃了,等着他回来。

等了老大一会儿,左宗棠终于回来了,他见大家都还等着,说:“你们先吃就是了,何必等我。”

周夫人见左宗棠脸色不大对劲,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左宗棠一脸平静,可坐下来却吃不下饭。

周夫人劝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不好说的?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会没事呢?”

左宗棠深深地叹了口气才道:“刚才接到廷寄,钦命我总督陕甘。”

啊?要去陕甘?一桌人都深感意外。

“陕甘荒寒之地,爹爹这般年纪远去西北……”两个儿媳都很担心。

周夫人也皱了皱眉问道:“好好的,怎么又去陕甘?”

“捻子进了陕甘,搅动陕甘局面大乱;内忧而加外患,阿古柏侵占了新疆大部,俄国人也想浑水摸鱼,西北边陲不能再乱下去了。”左宗棠把西北的情形向周夫人约略介绍。

周夫人闻言有些黯然:“你已奔六十,腹泻尚未见好,关山万里,又无人照顾……”

左宗棠捋着胡须道:“这个夫人倒不必担忧,我当心就是。最让我牵挂的还是这造船大业,朝廷已恩准在马尾建船厂,一切都在筹划中,此时我一去,难保不会半途夭折。”

“造船也是益于国家的大事,你何不恳请朝廷恩准留在闽浙,以成夙愿?”周夫人建议道。

左宗棠摇了摇头:“朝廷如何不知造船大业紧要?不是万不得已,怎会命我西征。国家不可无陕甘,陕甘不可无总督。我一介书生,受两朝圣主垂恩,值此国家多难之际,怎能为一身一家之计!此时西北无可恃之人,我断无推卸之理,不得不一力承担。”

周夫人安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船政重要,陕甘更重要,何去何从,一切都凭你心意。你去陕甘,我愿随你前往。”

左宗棠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此去陕甘,没有五年万难奏功,战事凶危,怎么能让夫人赴险呢?船政与陕甘,哪一个我也不能放弃。我要上奏朝廷,恩准再留些时日,待船政一切就绪后起程赴任。”

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督办陕西军务的消息很快在总督衙门传开了。傍晚时日意格和胡雪岩一同来见左宗棠,询问船政局还办不办。

“办,怎么能不办!”左宗棠回答得毫不含糊。

胡雪岩说:“宫保,不是我泼您冷水,船政这样的大事,您来主持,尚有办出眉目的希望,换了别人,我是不敢设想。”

日意格也表示,除非是左宗棠主政闽浙,他才敢接这样的重任,如果左宗棠非要去陕甘,那他也请辞。

左宗棠瞪胡雪岩一眼说:“雪岩,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哪里是我的主意!”胡雪岩辩解说,“日意格是中国通,人走政息的官场规矩他清楚的很,继任者就是勉强接下来,恐怕也不会实心办理,我们这些办事的夹在中间两头受气,自己落个革职处分事小,银子打了水漂,还不被人骂死?那可就一辈子别想睡不着个踏实觉了。”

“人走政息,在别人手里会,在我手里不能够!”左宗棠说,“船政的事绝不能闹人走政息!”

胡雪岩说:“宫保离开了闽浙,那可就身不由己了,真正是鞭长莫及!除非把船政局搬到陕甘去建。”

“搬到陕甘不可能,我找个妥当的人来接手。”左宗棠说,“这个人能像我一样任事果敢坚毅,那就和我在闽浙差不多了。”

胡雪岩说:“宫保,这样的人不好找。而且,如果接任的总督不支持船政,处处掣肘,纵有天大的本事,也踢打不开。”

左宗棠说:“这我也想到了,我准备向朝廷争取船政大臣专办专奏之权,不受地方督抚的节制。”

“这样当然不错,不过,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们瞧好了,我一定照这样子办成。”左宗棠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对日意格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船政必须办成!你和雪岩赶紧把合同章程弄清楚,然后你到上海一趟,请你们的驻沪领事画押担保,也算让你们国家的朝廷知晓这件事情,不要到时候又挑理。”

左宗棠收到的廷寄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因病解职,调闽浙总督左宗棠为陕甘总督,以漕运总督吴棠为闽浙总督。未到任前,以福州将军英桂兼署。”

旨到即行,左宗棠次日约福州将军英桂见面,移交督篆。

八旗分为京营和地方驻防,京营驻守在京城和周边地区,拱卫京城安全;驻防则是驻扎在全国冲要之地,最高统帅为将军。将军是从一品,与总督平级——总督是正二品,但例加兵部尚书衔,因此也是从一品,总督出缺,新任总督到任前,往往由将军暂时署理。

福州将军赫舍里·英桂,比左宗棠小九岁,为人谦和,又是与左宗棠这样说一不二的总督同城,对左宗棠颇为尊重。他亲自到总督府来见左宗棠,左宗棠的意思,等办完督篆移交手续,他就搬到城外去住。“鸠占鹊巢,于心不安”。

“宫保,大可不必,不必!嫂夫人刚到,一大家子人呢,你搬到城外像什么样子!我是个署督,不过数月的事情,哪有折腾搬家的道理。再说,船政刚有眉目,您立即离闽,恐怕会有变故。如果您打算船政不至半路夭折,最好暂缓移交督篆。您调兵遣将也需要时日,等各路人马调齐了,你的行辕也建起来了,再移居城外以符制度有何不可?现在关键是您对船政的态度。上谕只字未提船政局的事,您是什么打算?我心里有数,到时候好配合您,将来吴督到了,我办交接心里也有谱。”

英桂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就是问左宗棠,船政还办不办。在他看来,即使左宗棠主政闽浙,船政能不能办出成效也难预测,如今换了吴棠来主政,肯定是办不下去。官场几乎人尽皆知,吴棠本事不大,能得总督之缺,不过是有通天恩眷而已。

官场盛传一种说法,当年有一对姐妹进京选秀,父亲病故,扶棺北上,路过清河县。时任清河县令吴棠也有一位朋友去世,也是扶棺北上,便打发人送去二百两银子,差人大意,竟把银子错送到穷困潦倒的姐妹那里。

他打算着人去要回来,县衙师爷劝他,区区二百两银子在大人这不算什么,但对这一家子人却是雪中送炭。听说姐妹俩进京选秀,万一将来选上了,必然不忘大人的恩典,大人在宫中也有了一座靠山。吴棠深以为然,非但没讨回银子,还专门送一席素菜到船上以示慰问。

后来这对姐妹双双入选,一位成了咸丰帝的兰贵人,就是如今的慈禧皇太后;一位成了醇郡王的福晋。等两宫垂帘后,吴棠的仕途便一路顺风了。这回左宗棠总督陕甘,朝廷就派他出任闽浙总督。

左宗棠说:“船政已经朝廷旨准,当然要办下去。不管是谁出任闽督,都不能半途而废。我有个想法,奏请朝廷简派船政大臣,专责其事。”又叫着英桂的号说,“香岩,你是带兵的,知道为水师配备洋轮兵舰的紧要性,你可要鼎力支持。”

英桂说:“宫保放心,我署理期间,一定全力配合、支持,等吴督到了,我即便移交督篆,如果船政上有事需要我帮忙,仍然是义不容辞。”

“那就好,那就好。”左宗棠向来轻视满人,他对英桂竟然不吝赞扬,“香岩是旗人中的佼佼者,有你这番见识的,实在凤毛麟角。你还兼管闽海关,我得向朝廷奏请,你当船政会办,这样将来经费才有着落。”

“这是当仁不让的事。不过,这个船政大臣不好当,宫保心中可有意向?”

“有。请朝廷点派,来不及了。必须从福州城里寻,能够尽快接手。”左宗棠说,“我看好沈幼丹,准备三顾茅庐。”

江西巡抚沈葆桢是福州人,因老母去世在籍守制。左宗棠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一则沈葆桢对办船政也是大加赞同;二则他办事认真,官声也好;三则他家居福州,到马尾办事也方便。左宗棠对沈葆桢有好感,还因为他是林则徐的女婿,也是林则徐的外甥。而林则徐是左宗棠最敬重的人!

英桂也附和说:“这件事,也只有幼丹来接办才可能办出点眉目。”

左宗棠一身便装,不动声色来到沈府。沈葆桢在籍守制,当然不好以酒肉送之,挑选了玉兰片、银针茶、松花皮蛋等老家土产。

沈府在福州城南宫巷,是三进四合院,三进院后还有一列倒座楼。沈葆桢住在二进院,等他接到家人禀报出门迎接时,左宗棠已经进了二门。他连忙趋前几步行礼,左宗棠连忙虚扶回礼道:“我是来你家喝茶,又不是办公,幼丹何必拘这些虚礼?”

沈葆桢了解左宗棠的脾气,最吃不得怠慢,要真不拘礼,他还不拂袖而去?他笑道:“宫保应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出门迎接。”

左宗棠挥手道:“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要一通报,你还不借故躲了出去?”

沈葆桢正色说:“我何曾躲过宫保?只是我在籍守制,不宜应酬,宫保屈驾岂有躲的道理。”

宾主入客厅,左宗棠开门见山说:“你我都不是婆婆妈妈之辈,我今天来是有事求你。”

沈葆桢连忙回礼:“宫保要折杀我了。我在籍守制,有何能奈帮得上宫保!”

左宗棠把他总督陕甘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沈葆桢惊讶道:“船政刚有个头绪,宫保一走,岂不功败垂成?”

“西行万里,别无系恋,只有船政一事万分牵挂。”

“宫保可请朝廷选派妥员接办。”沈葆桢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福州京师相隔数千里,从京里派人哪还来得及,即便派了也未必真能放心。我的意思是请你接办船政,也只有你接手我才能放得下心。”

谁知沈葆桢却连连摇头道:“这绝对不行,丁忧之人不闻公事宫保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办船政与服官毕竟不同,船厂工地并非公署,所率之人也并非印官,与不闻政事何异?”

“宫保不要开玩笑,守制之人穿素服办理公事、往来应酬,那成何体统?”沈葆桢依然不愿意。

左宗棠笑道:“这个我已为你想好了。宴会之事,一概全免;公事交接,可凭函牍往来,不必入公门;而且你就在原籍办理船政,也不算夺情,于忠于孝尽可两全。”

“那也不行。船政事大,非常之举,谤议易生,任事者一人,旁观者一人,讥评者又岂止一人?事败垂成,于公于私又何益?”沈葆桢深知其中的艰难。

“你总算说实话了。不过趋易避难不是我的个性,也不是你的性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必缩手缩脚,被他人议论吓退?我要奏明朝廷,请你出任船政大臣,并请恩准有专折上奏之权,并专发关防,不受督抚调遣。”

“宫保,您就饶过我吧。天下官绅又何止我沈葆桢一人,何必让我为难?”沈葆桢起身连连打拱,“船政是开天辟地的大业,我就是拼了命去做,恐怕也难孚宫保所托啊!”

“当然不是叫你一人去办。我已经给你预备了几个人,你用着顺手就用,不顺手就辞掉。道员胡雪岩想必你听说过,此公乃是商界奇男子,理财好手,一切工料及延请洋匠、雇华工、开艺局等事都可交他办理;署理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对船政极为上心,定是好帮手;盐运使衔广东候补道叶文澜,熟悉洋务,为人敦朴可恃,也可助你一臂之力;候选同知黄维焰,曾测量过香港、厦门、上海、宁波和福州罗星塔等处海水、河水;还有候补布政使徐文渊,涉猎西洋图书、颇有巧思,曾仿造洋炮百余尊,这些人都可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左宗棠侃侃而谈。

然而,无论左宗棠怎么说,沈葆桢都不为所动。

第二天,左宗棠又去见英桂,让他出面劝说沈葆桢。当天下午英桂就面见左宗棠,说:“宫保,无论我怎么劝,幼丹就是不肯答应。”

左宗棠说:“人家说湖南人是骡子脾气,沈幼丹能比骡子还倔?你瞧好了,我非得把他请出来。”

英桂说:“如果宫保把开工前的事项都打理清楚再走,也许幼丹能够勉为其难。”

左宗棠点头说:“我也正有此意,我要上奏朝廷,暂缓离闽。”

英桂说:“我也愿助一臂之力,福州士绅已经联名给我写信,希望上奏朝廷,挽留宫保,办出头绪再出师。”

左宗棠说:“承情之至!”

左宗棠低估了沈葆桢的固执,二顾三顾,都不肯松口。最后左宗棠说:“幼丹,没想到你如此固执!我请旨夺情,看你奉不奉旨!”

左宗棠回到督署,亲自捉笔,起草《请简派重臣接管轮船局务折》,先是奏报当前船政办理进展,而后笔锋一转,向朝廷推荐沈葆桢——

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谘访,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也。此事须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

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斡,亦以为然。

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臣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开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镛一手经理。缘胡光镛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此外尚有数人可以裨益此局者,臣当咨送差遣,庶几制造、驾驶确有把握。微臣西行万里,异时得观兹事之成,区区微忱亦释然矣。

谨沥悃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训示施行。谨奏。

左宗棠放炮发折后,又拿着折稿来到沈府,让沈葆桢过目。以左宗棠的地位,朝廷十有八九会准其所请。沈葆桢说:“宫保,你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左宗棠笑道:“幼丹,佛家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况区区一火坑!”

沈葆桢说:“宫保,沈某就是一凡人,何敢与佛比!”

左宗棠说:“你我都不是佛,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是林文忠公的外甥兼女婿,难道林公的气节胸怀我们一点也不受教?”

左宗棠拿出一副对联说:“这是我恭录的林文忠公的诗句,你挂起来,好好反思,然后回答我不迟。”

左宗棠抄录的两句诗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是当年林则徐因虎门销烟获罪,被发配新疆,途中写给家人诗中的句子,为世人广为流传。

沈葆桢翻来复去想了一天,最后下定决心,接过左宗棠手上的这副重担,但他写信给左宗棠,表示必须等明年六月守制释服后才出而视事。左宗棠认为如此也无不可,再次上奏朝廷,“臣维制造轮船一事,大致已有头绪,德克碑、日意格等旬日内可来定议。应先行备办之事,臣早为筹及,周开锡、胡光墉皆与知之。数月以内,沈葆桢暂缓应事,尚无不可。应请旨敕下沈葆桢,于服阙后总理船政,未任之前,所有船局事宜,仍一力主持,以全众望而重要工,勿许固辞。遇有咨奏事件,暂由周开锡、胡光墉面禀督抚臣代为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