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船政奠基,学堂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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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北上,是去陕甘。李鸿章也北上,是去济宁接替老师曾国藩,出任剿捻钦差大臣。曾国藩率军与捻军作战,主力是李鸿章的淮军。湘淮是一家,但淮军将领却只视李鸿章为自家的统帅,曾国藩有所调遣,将领们先要与李鸿章通气。这一来二往,往往就误了战机。而且曾国藩作战坚持“结硬寨打硬仗”那套老办法,对付太平军还行,毕竟太平军定鼎金陵,有自己的固定地盘;可是捻军不一样,他们以骑兵为主,流动作战,全部家当全在马背上,有时一天行数百里,飘忽不定,曾国藩的战略完全失效。朝廷下决心让曾国藩回任两江,改派李鸿章统军作战。

李鸿章沿运河北上,驻节淮安的漕运总督吴棠,特意出城相迎,邀请李鸿章在淮安小住。军情紧急,李鸿章不敢耽搁,吴棠便把一桌丰盛的燕菜摆到李鸿章的座船上,打算边吃边聊,好好讨教一番。

吴棠要讨教两件事,一是怎么对付洋人;二是怎么办洋务。李鸿章在这方面是行家,总理衙门遇到事情都要信函往返,向他请教。吴棠从前当漕运总督,与洋人打交道的时候极少,不必用心;他不像真正的总督那样主政一方,办洋务的事情他也未曾关心。如今出镇闽浙,那可是真正的封疆大吏,福州又是通商口岸,以后少不了与洋人打交道,沿海督抚大办洋务,他这闽浙总督自然也不能例外。

“仲翁,讨教实在不敢当,我只能说说我的一点儿体会。”李鸿章比吴棠整整小十岁,所以尊之为“仲翁”,“要说对付洋人,我送你四个字,不卑不亢。洋人也是人,也要讲道理。有人说,洋人动不动就以打仗唬人。不错,洋人是有这毛病。不过,两国要开兵见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不能被洋人吓住,该争时就要面红耳赤与他争。但,我们毕竟势不如人,像清流书生那样,一味强硬也不行,口口声声要打要杀也不行。分寸把握全在乎‘不卑不亢’四字。”

吴棠点头称是,但要做到不卑不亢谈何容易?什么程度是不卑,什么程度又是不亢?把握起来实在太难。

“对付洋人还有一条,就是不能太迂腐老实。洋人多诈,如果我们拿腐儒那一套,讲诚实无欺与洋人相交,难免要受他们欺负。有时候,不妨来点儿痞子腔,拿对付痞棍手段与他们周旋。”

“受教了,受教了。与君子讲道理,讲无欺,与痞棍当然要讲痞子腔。”吴棠拱手说,“少荃,你是办洋务的好手,天下无出其右者。我到福州去,洋务方面该怎么办,还请你指教。”

“办洋务,我有八字相赠,尽力而为,量力而行。”李鸿章说,“仲翁,左季公在福州办洋务,扯了一挂满帆,只怕收篷难!”

“啊,我也正为此发愁!”吴棠感叹说,“少荃,这是我正要向你请教的,你可要指点迷津。”

李鸿章希望各直省办洋务的多起来,以形成大办洋务的气候;但他又最忌别人压了他的风头,他要执天下洋务之牛耳。左宗棠办船政,一起手规模太大,立即把他数年来蓄积的风头压下去了。

“指点迷津不敢说,但船政局必定办不下去,我是可以断定的。”李鸿章说,“仲翁,两江洋务办到目前局面,不是一口气就办出了江南制造总局、金陵机器局,前面先有上海洋炮局,松江洋炮局,苏州洋炮局,中间还购买了旗记铁厂,还并入了容纯甫从美国购买的机器,前后用了三四年,才办到目前局面,曾相和我付出了多少心血。那可真是苦心经营!就是目前这局面,我也不敢夸口三五年就造出兵轮来,而且还要与洋人兵轮海上争锋。那不是痴人说梦,就是夸父逐日。”

吴棠附和说:“是啊是啊,我听说洋人兵轮巨大无比,奇巧无比,怎么可能三五年就造得出来!我担心几百万两银子会打水漂。”

“仲翁,不是会打水漂,是一定要打水漂!”李鸿章说,“多大的荷叶包多大的粽子。仲翁,你想,以闽浙的财力、福州的关税,可与两江、上海关相比吗?曾相主政两江,都不敢轻言与洋轮争锋海上,福州船政却扯这样一张大虎皮,能撑多久?与其把这数百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不如精打细算,另开锣鼓,脚踏实地办几样实实在在的洋务才是正办。”

吴棠完全被说动了,不要说船政办不成,就是办成了,也不是他的功劳,他又何必给他人做嫁衣。如李鸿章所说,扎扎实实办几件洋务,看得见,摸得着,见效快,何乐而不为?而且,自己主导的洋务,用自己放心的人,要从中弄点银子花花,尤其是拿来孝敬宫里,不是便当的很?

“我决心已定,船政不能办。”吴棠说,“但是已经留办船政的关银,不能煮熟的鸭子飞了。既要停办船政,又要留下银子,这是两难,少荃,你得指点迷津。”

“仲翁,你是装糊涂,故意考校我呢。”李鸿章笑笑说,“这有何难!停办船政前,你先拿出几件急办的洋务来替代,依您老在慈圣面前的恩隆,每月留下几万两关银不是小菜一碟?”

“受教,受教。我到福州,先考察一番,拿出几个像样的洋务项目来。”吴棠有把握办几个项目,就是不动脑子,照着两江、天津、广州的样子画葫芦也不难拿出几个顶替的项目来,“少荃,朝廷被季公说动,说将来拿自造的轮船建一支外洋水师,如果停了船政,外洋水师的话又该怎么说?”

“买啊!从英法或者美国人手里买现成的兵轮,花钱少,样式新,火炮还精锐,何乐而不为?总税务司赫德帮我算过一笔账,买兵轮建水师,连自造三分之一的钱也花不到!而且买兵轮立即可以成军,要等着船政自造,猴年还是马月?”

“真是茅塞顿开!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吴棠非常高兴,举杯道,“少荃,我可以放心地南下就任了。来,我敬你一杯!”

李鸿章端起酒杯又放下,说:“仲翁,我想起来了,赫德对福州船政局颇有不同看法,最近,福州海关要换税务司,如果新任税务司有异议,不肯痛快拨付关银,那可就是釜底抽薪了。”

“那感情好!”吴棠一听两眼放光,“如果税务司反对拨款,我向朝廷进言也就有理有据了。”

李鸿章说:“仲翁,我也只是忽然有这个想法,到底行不行得通,那得看机缘是否巧合。”

吴棠在一个多月后到达福州,那时已经是腊月中旬。他之所以赶在年前赴任,不想放弃丰厚的年敬是个重要原因。端午、仲秋、春节这三大节,官员可以公开接受下属的孝敬,堂堂总督,节敬更是数目可观。另外,能尽快将福州船政消弭于无形,则是更重要的原因。

他到达福州后,会见的第一个大员就是福州将军英桂,第一件事就是与英桂办理总督关防移交仪式。英桂比吴棠年轻,但两人品级相同,而且又是满洲正蓝旗,吴棠特别敬重,一口一个“香帅”。

“香帅”的心思与吴棠不同,他对船政特别上心:“仲公,船政将于腊月二十日正式奠基,幼丹尚在守制,托我主持仪式。仲公已经到任,那就请仲公出面主持大事,我陪同前往。”

吴棠摇摇手说:“香帅,此事我倒觉得不必亟亟。马上就封印过年了,何必闹得鸡飞狗跳?”

英桂一听话头不对,解释说:“这是左宫保的心愿。他对福州船政特别看重,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在年前奠基。”

吴棠点头说:“我知道左宫保喜欢办大事,不过香帅,造轮船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就是勉强有点成效,又有何益?我总理衙门里有位老友,来信说总理衙门很担心用钱失当,打了水漂。”

英桂说:“仲公,我在福州闭目塞听,倒是没听到这样的说法。总理衙门的公文私函,都是叮嘱我要全力支持船政。”

吴棠发觉英桂对船政是极力支持的态度,也就改口说:“我所听到的也不过是私下的议论,当然要以总理衙门的公文为准。不过,香帅,我道听途说,大家对国人自造轮船,都觉得不可思议,难有成算。你可否捎话给幼丹,暂且放放,过了年再说?”

“仲公,这恐怕不大好办。开工的时间我已经奏明朝廷,也通报给了左宫保,恐怕他也上奏了。此时再改,不妥。”英桂有意拿左宗棠压压吴棠,“仲公,不知你与左宫保共过事没有,我是请教过的。为人那可真是,好听点叫敢说敢当,难听点叫跋扈!他想办的事,谁要阻拦,他便参谁,参不倒不算完!如今他是钦差大臣、督兵西北,慈眷正隆,船政局事宜所有奏章,都要列他的衔名。他为什么向朝廷要这名头?就是担心人走政息。仲公,左宫保决心极大,我个人觉得,最好不要与他闹得不痛快。”

吴棠说:“我当然不愿与左宫保闹不痛快,我纯粹是为闽浙着想,为朝廷着想,不愿劳民伤财,拿国家极艰窘的帑银打了水漂。”

“仲公,我想还不至于打了水漂。”英桂说,“依我看来,如果办成这件大事,虽然创始于左宫保,但毕其功者是仲公,载之史册也是大功一件,后人口中也是一件美谈。船政成于福州,也是闽浙的荣耀。”

“我没有香帅这样乐观。”吴棠说,“既然是事先定好了,那就年前奠基吧。我是没空参加,香帅还非要参加吗?”

“按照上谕,我是船政局会办,而且已经答应幼丹和左宫保了,中途变计不太好。”

吴棠点头说:“是这么个理。”

英桂出了总督衙门,乘轿前往沈府见沈葆桢。为船政的事两人三天两头会商,已经到了熟不拘礼的程度。英桂开门见山,说:“幼丹,我今天见到吴督了,总督关防已经办完移交。”

沈葆桢最关心的是吴棠对船政的态度。

英桂说:“听口风有点不妙,他的意思,自造轮船是极难的事情,就算小有成效也无甚益处,只怕要好事多磨!”

沈葆桢说:“已在预料之中。香帅,你是什么打算?”

英桂说:“你是船政大臣,我是会办,你是什么打算,才能说到我的打算。”

沈葆桢说:“船政是首创,当初左宫保就预料到了七难,阻挠、诽谤均在意料之中。不过,我既然已经答应出任船政大臣,开弓就无回头箭,只能勉力办下去,而且非要办出结果来不可。”

英桂说:“好,只要你没泄气,我就支持到底。我受左宫保所托,又受你们两位影响,支持船政,在我是责无旁贷。不过,如今我已经交接闽浙总督的关防,有些事情就不像从前便当了。”

沈葆桢说:“千难万难,最难的就是经费。好在将军还兼管海关,只要说好的经费能够不打折扣,便难不倒我。”

“这是自然。”英桂说,“只要我兼管海关一天,就一定按时拨付经费。我已经遵旨把海关结款四十万两拨给周藩司,由他拨给船政作为开工用项。此后每月五万两,必定每月兑现。”

沈葆桢离座打拱,英桂摇手说:“咱们两个不必这些虚礼,船政后天奠基的事我已经向吴督通气,听他的意思,不愿前往。你再写封信试试?”

“信我已经写好,过会立即着人送过去。”沈葆桢说,“不过,如果吴督是这番态度,估计我写信也没用。我还在守制,无法参加奠基仪式,无论如何,你得亲自前往主持,以壮声色,你可不能变卦。我这两天忙着招考学堂艺童的事,等奠基礼完成,接着就开考,务必在小年前定局。”

腊月二十,英桂乘船顺流而下,前往马尾主持开工奠基。马限山下,闽江岸边,真正是人山人海,除了雇募的民夫壮丁,还有附近大批看热闹的乡民。这几天来一直靠在工地上的护理巡抚、藩司、船政提调周开锡,船政委员、延平知府李庆霖前来迎接英桂。英桂叫着周开锡的字问:“受山,怎么这么多人?”

周开锡说:“香帅,有点不妙,我担心有人要闹事。”

据周开锡说,附近村子的地被占,有人背后串通,想逼官府再出笔银子。

“买的地,不是都画押付款了?”

“是,共买地三百四十亩,每亩五十五两到六十两不等,共付银两万五千余两。这个价格已经算是高了,但他们又反悔,说卖得太贱,这里稻田本就稀罕,如今船政征地,是夺了他们生计。”

“每亩五六十两,已经不算低了。我估计,肯定是有人背后捣鬼。不能助长这种邪气,不然后患无穷。”英桂又问周开锡,“闽县的父母官来了吗?”

船政驻地属闽县管辖,知县当然来了,应声来到到英桂面前。英桂说:“你去把人群劝离,不要影响奠基仪式。”

知县带着人过去劝说,不劝还好,这一劝,人群**起来,有人带头喊,地不能卖,船政局搬到别的地方去建。

知县带来的衙役对领头的不客气,连推几把,不料激怒了人群,双方撕打起来。英桂带来的亲兵看不下去,要跑过去帮忙。人群中有人高呼:“官兵杀人了!”

人群鼓噪起来,有人向英桂的亲兵投掷石块、泥巴,亲兵见势不妙,向后撤。人群得寸进尺,蜂拥来而。周开锡见情况紧急,立即扯着英桂的袖子往江边躲。这时候有一块石头击中英桂的脚后跟,鲜血直流。英桂在亲兵的保护下登上座船,驶向江心。

堂堂驻防将军,何曾如此狼狈?英桂脸色铁青,派他的亲兵乘一只快艇,立即回福州调五艘炮船前来。午饭后炮船就到了,英桂吩咐炮口对准马尾附近的村子,然后让闽县知县把村里说话算数的绅商、族长叫来。英桂说:“限你们一个时辰内把上午闹事特别是扔石块的歹徒给我交出来,不然就把村子夷为平地。”

上午乱哄哄的,人那么多,谁扔的石头怎么能查得清!他们请周开锡到英桂面前求情,保证约束村民,不再闹事。英桂一概不理,下令五艘炮艇一齐开空炮示威,隆隆炮声,响彻江岸,乡民为之变色。

一个时辰后,村里交出了十八人,据说都是上午闹得最凶的。英桂下令全部斩首,全村的人都跪下来求情,周开锡也吓得脸色苍白,请英桂务必网开一面,船政奠基,大开杀戒,大不吉利。最后当场斩首两人,剩余十六人穿耳箭,押到县狱,船政衙门、船厂何时顺利建完,何时才能释放。

奠基仪式改为次日上午,英桂负伤前来主持,一切都很顺利。等他回到福州,吴棠亲自来探视,说:“香帅,船政不洽于民情,这就是实证。依我看,不如奏请朝廷,暂缓办理。”

“仲公,开弓没有回头箭,奠基礼都已经举行了,岂有停办的道理。”英桂说,“而且,话传出去也不好听,我堂堂福州将军被刁民的一石头打怕了,因之停办船政,不是太荒唐吗?”

“没人会那么想的。”吴棠说,“百姓反对,如之奈何?何不顺应民情,就坡下驴?”

英桂说:“仲公,所谓百姓反对,不过是数十刁民,为人鼓动,目的不过是要挟官府多出银两而已。大部分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希望到船政做工,养家糊口。这时候停办,只怕太过儿戏。我劝仲公不要出此下策。”

英桂苦口婆心,向吴棠讲船政的意义。无奈吴棠自有打算,不以为然。

英桂提出调一营绿营兵到船政工地,平时做工,有事时维护治安。吴棠说:“香帅,这件事无论如何办不到。绿营兵额是定数,防地亦有成例,从哪里调得出一营兵?比如你的旗营,能随意更改防地吗?我劝香帅也别惹这麻烦。”

这个主意是周开锡出的,没有营兵保护,将来万一有事,如何应付?而且以后外洋机器到了,更须专人保护;军事要地,也应当加强关防。下午他就来看望英桂,顺便打探消息。

英桂连连摇头说:“受山,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吴督坚决得很,而且他的道理也无可驳斥。”

“香帅,马尾民风彪悍,你也看到了,没有兵,将来再出麻烦,如何应付?”

两个人愁眉不展,又无可奈何。

英桂忽然计上心头,说:“受山,还有一线生机,那就是请左宫保想办法。他手下楚军数万人,让他派一营来驻扎,也未尝不可。”

周开锡眉开眼笑:“还是香帅办法多。宫保敢做作当,这件事十有八九能成。我马上给宫保写信。”

周开锡出了将军府,立即到沈府去见沈葆桢。等他报告完了详情,沈葆桢说:“香岩将军真是够意思,如果不是他挺身担当,恐怕奠基仪式就泡汤了。”

“岂止是泡汤,恐怕船政能不能往下办也两说。”周开锡说,“派兵的事,我后来想了想,还得您写信给左宫保,我的面子太小,不足以办此大事,别办砸了。”

沈葆桢说:“你的面子在宫保那里,大得很。不过这也不光是面子的事,事关重大,理应由我去函。”

周开锡说:“香岩将军有个亲戚想到船政里谋个差使,开始我以为他是拉大旗做虎皮,不过,今天香岩将军也向我提起过,看来的确是香岩将军的至亲。”

“哎,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这种事。船政八字还没一撇,我还没出任主事,收到的荐书就有几十份。”沈葆桢皱皱眉说,“不过,香岩将军的面子无论如何不能驳。也不急于一时,年后我看派他个什么差。”

周开锡说:“船政各项工程马上开工,到处需要人手。大人还得留几个美缺,预备给吴总督,无论如何,他这一关得过,总要想法与他疏通疏通才是。”

沈葆桢说:“我心里有数,我再给吴总督写封信,看看情形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能总是这样冷冰冰的拒人千里之外。”

接下来商议明天考试的事情。

“左宫保办船政,核心在自造自驾,而根本则在学堂,学堂办不好,自造自驾都是空话。而招考艺童,又是办好学堂的基础。笔试的题目我已经命好,明天借用府学,从府、县学官中请的试官,一切规矩都按选童生的程序。受山,你还要辛苦一下,到场巡察一番。我无法出面,实在放心不下。”

周开锡说:“大人放心好了,我明天一早就去府学。”

两人又说起报名的情况。报名者五百多人,实际应考的不到四百,府学做考场绰绰有余。毕竟不是正途官学,正正经经的生员没有多少人,大部分投考者家境窘迫,为的是学堂管吃住而外,每月还有四两银子赡家。

沈葆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众人所说的读书是读八股制艺文章,如今要学造轮船,不少人视为旁门左道,家世稍好的不愿报名早在预料之中。不过,事情要从两面看,穷苦人家孩子知道上进,未必不是好事。受山,这些孩子就是船政的未来,要好好善待他们。”

周开锡说:“大人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凡离家十里外的考生,一律安排了住处;考试结果出来后,考中了而又路途太远的,不愿回家过年的,也安排好住处。这笔银子,也由船政出。”

沈葆桢点头赞许说:“这是正办!穷人家的孩子出趟门不容易,借钱贷友,也是笔不小的负担。远路的孩子多吗?”

周开锡说:“不多,大约只三四十人,其余多是福州府。时间太紧张,偏远地方的孩子得不到消息。还有一个广东的孩子,读过洋人办的学堂,随洋行到福州来办货,得到消息就报了名,听说也留下来参加考试。”

沈葆桢说:“这倒是条路子,广州开埠早,风气开化,尤其是学过洋文的,倒正合我们学堂的要求。看看情形吧,将来不妨到广东去招考部分艺童。”

船政学堂招考不同于八股取士,比较简单,分三场,一天内完成。第一场唱名,由学生自报姓名籍贯,考官随机提问简单问题,主要观察外表有无缺陷,头脑是否正常。第二场是笔试,作文一篇,沈葆桢亲自拟定的考题是《大孝终生慕父母论》。第三场是体检,项目很简单,主要是检查视力和手脚是否灵便。

第二天一早,周开锡赶到府学试场,面试正在分为四组进行。他随便进了一组试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应试,自报籍贯。

“学生姓严名宗光,字又陵,福建侯官县阳歧村人,咸丰四年生,今年十五岁,父祖皆行医,家世清白。”

面试官见这名学生口齿清楚,双目炯炯,有意再加考校,问道:“你为什么要报告船政学堂?”

“一则家境贫寒,父亲数月前去世,全靠母亲做针线赚钱养家,日夜辛苦,做儿子的于心不安。考入学堂,不仅衣食无忧,且每月尚有四两银子,可补贴家用。二则朝廷大兴洋务,买机器、造轮船,进艺局学习洋文、算学,将来必能派上用场,可为国效力。”

主考与另两位对一下目光,点头说:“好,祝贺你通过口试,好好准备,下午参加笔试。”

这位考生,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严复。

周开锡又进入另一个面试考场,正在面试的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考生刘步蟾,字子香,福州府侯官县人。生于咸丰二年,现年十六岁。父祖皆种田为业,家世清白。”

刘步蟾顺利通过面试。

接下来的考生也是候官县人,叫林泰曾,家居福州城内。主考官问:“你和林文忠公,可是一家。”

林泰曾回答:“那是我二爷爷!”

考官们交流几句,林泰曾也顺利通过口试。

下午举行笔试,时间两个时辰。考官们当夜阅卷,并推选出十份卷子,请沈葆桢亲自确定前十名的名次。他阅定的第一名是严宗光(即严复)。严宗光上半年父亲刚刚去世,正在丧父的悲痛当中,他的作文是有感而发,声情并茂,丁忧中的沈葆桢感同身受,极为赞赏,判为第一名。

过了元宵节,学堂正式开学。因为马尾的学堂还没建起来,就暂以福州城内的白塔寺、神光寺和城南的定光寺为校舍。在城外定光寺就读的学生学造船,当时法国造船世界闻名,所学的是法文;在城内就读的学生学驾驶,学习英文。无论造船还是驾驶,都要学算术、几何、物理,但日意格所聘的洋教师到中国总要半年后,目前只聘请了英语法语教师各一名,暂时只能学学洋文。为了避免学生忘了根本,沈葆桢特意规定学童要阅读圣谕、广训、孝经、策论等,以明义理,“防外国习气变中国之性情”。

马尾的船政学堂和船政衙门等设施也都在加紧施工。施工现场分为坞内和坞外两部分。坞内是沿江部分,要兴建船槽、铁木等造船各厂;坞外建船政衙门、学堂以及中外员匠住宅。马尾本属民田,又临闽江,地势低洼不平,积水潮湿,先将高处铲平,低处填土,滨江一带,密钉木桩,加垫五尺土层,加固江岸,以防潮水浸袭。坞内和坞外之间,开挖一条深沟,便于排泄积水。在深沟上面设立竹栅,安设桥门,白天敞开,便于施工人员往来,夜间关闭,以便关防。

坞内主要是平整地基,船槽、厂房要等日意格、德克碑回来后才能动工。如今兴工的主要集中在坞外,船政衙门、学堂、员匠住宅等同时兴建。房屋地基,务求坚固,先开挖深四五尺的沟,沟底编钉巨桩,桩间填充碎石,捣之成屑,碎石之上再筑以石灰,联叠方石,交互钤束,以为基址。东面靠北山脚下,是船政局的办公楼和船政大臣及其他官绅住宅,办公楼南是前学堂(即制造学堂)和学生宿舍,再往南是正副监督及欧洲员匠的住宅,与之相邻的是后学堂(即驾驶学堂)和学生宿舍。中国员匠的住宅建在后学堂东南。山坡上是卫队兵营,驻兵五百,居高临下,沿江上下数十里,风帆沙鸟尽在视野,坞内坞外,更是一目了然。

按照沈葆桢的要求,施工匠作昼夜不停,要赶在下半年完工。提调周开锡只要得空,就赶来巡查,委员延平知府李庆霖、盐运使衔广东候补道叶文澜、候选同知黄维焰还有候补布政使徐文渊等人,各负其责,督率施工。另一位提调胡雪岩,因为忙于办理左宗棠西征借款,盯在上海,根本没到福州来。也有人说,他知道吴总督对船政不热心,不愿拿热脸来贴冷屁股。商人嘛,脑子活得很,最惯见风施舵。

吴总督不支持船政,福州官场人尽皆知。早就有人传话给周开锡,船政能不能办得下去,尚在两可之间,何必如此较真?不如暂缓以观局势。这种话周开锡不敢传给沈葆桢,毕竟并未接正式公文,明知道是吴总督的意思,他也故作不知,照常巡视督促,但心里一直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