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春末夏初,是一年中漕运最忙的时候,盛宣怀跟着运漕的轮船“伊敦”号北上。这艘轮船是朱其昂花五万五千两向大英轮船公司购买的,船长向盛宣怀报怨这艘船运漕少,而耗煤却惊人。去年运一趟赔一趟,今年因为上海和天津码头都挖深,可靠岸装卸,成本减少,但也仅能保本。唯一的长处是速度快。本来这是英国人建的一艘运兵船,朱会办不明就里,上了英国人的当,买下来运货。这事盛宣怀很清楚,徐润已经有主意,打算等运完漕粮,就卖给宁波的一个商人,他要拿去当趸船用。价格已经谈得差不多,只能卖三万两左右,用了一年多,赔累两万余。
经过近一年的同事,盛宣怀对朱其昂已经很了解,此人讲义气,好大言,脾气耿直,看不上的人一句话也不多说,相中的人掏心掏肺。他的性格经商不合适,当官不合适,倒是绿林好汉的好料子。但世事就是这么不可理解,他竟然能靠沙船起家,不但挣了一大笔家产,而且还在沙船帮树立了老大的威望。盛宣怀与徐润分析,这就是机遇,朱其昂抓住了漕粮海运的时机,果敢投资,大买沙船,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
“机遇比什么都重要。傻瓜抓住了机遇也能成事,我就是这样的傻瓜。”徐润向盛宣怀自嘲,“当初我叔叔带我到上海来谋生,我跟着洋人学会了堆茶、看丝的本领,办起了自己的丝栈、茶行。后来又跟着别人买地皮,搞地产,做梦都没想到赚钱那么容易,就好比你到田里刨芋头一样,一刨一个银疙瘩。”
盛宣怀感慨,自己遇不到这样的机会。
徐润说:“杏荪,你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瞧好了,将来你的成就,绝对超过我们。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但能在商场里拼,在官场里也是一把好手。”
善于协调人际关系,这一点盛宣怀也颇为得意。在他的协调下,朱氏兄弟与唐徐诸人的合作虽然未到亲如一家的程度,但已经顺畅不少。他自己则与招商局各商董也都到了熟不拘礼的程度。他自己总结,在招商局办事的原则是“留心人事,问话虚心。”这些买办商人经商的确有一套,自己不虚心怎么成?只当不花钱请的老师,好好向他们学,正如徐润所说,将来有了机会,好大展身手。
这次跟“伊敦”号北上,不到两天,他与船长又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船长是英国人,从十五岁就到中国来,先在广州,后来到上海,中国话说得比中国人还溜。两人一路闲聊,盛宣怀又长不少见识。
到了天津,他先去看“世叔”。李鸿章正在气头上,问了几句盛宣怀父亲盛康的情况,就说:“杏荪你先回去休息,明天上午就过来,有事让你去办。”
“周叔,中堂今天这是生谁的气?”盛宣怀出了签押房,立即去看望“世叔”的心腹幕僚周馥。
“倭寇!”周馥气愤地说,“小日本毫无信义可言,中堂被他们耍了。”
事情说起来话长,但也简单。两年前,大清的属国琉球派出使团到福州,结果遇到台风被吹到了台湾东海岸,登岸后被生番高山族人杀掉了好几十人。福建巡抚听说后,安排人已经进行了安抚,事情已经了结。可是,去年日本人得到了消息,认为是夺取台湾的好机会。日本人以欧美列强为师,也渴望像他们那样通过抢占殖民地增加实力。他们的先期目标就是朝鲜、琉球和台湾。去年琉球国使臣到访日本,日本立即背着中国将琉球国王封为藩王,把琉球当成了日本的属国。接着,他们以本国国民在台湾遇害为由,派使臣到中国交涉。使臣就是外务大臣柳原前光。柳原前光知道李鸿章不好对付,在李鸿章面前只字未提琉球的事,他直接跑到总理衙门交涉,质问琉球居民被害,中国为什么不惩罚凶手。负责出面的总理衙门大臣是董太师——董恂,他外交经验实在有限,解释说,杀死琉球人的是台湾的生番,生番尚未归化,不便究治。柳原前光抓住董恂话里的漏洞说:“既然是化外之地,不归大清王化,那么日本就出面惩办凶犯。”
等李鸿章从总理衙门的函中得到消息,发现被日本人钻了空子,更担心日本人有染指台湾的野心,因此与柳原前光严重交涉,声明台湾及澎湖早就是大清的国土,琉球也是大清的属国,警告柳原不要打台湾的主意。柳原向李鸿章表示,日本对台湾并无兴趣,但为琉球被害之人鸣不平,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李鸿章说:“琉球是大清属国,何劳日本为琉球居民出头?”
当时柳原前光说,出不出头不是他使臣的事。而且他还以私人的身份告诉李鸿章,日本没有建起海军,想到台湾去也不太可能。
李鸿章对此事便不再放在心上,没想到几天前得到消息,日本已经出兵台湾,登陆后攻打高山族牡丹社等地方,杀了不少人。
“中堂已经奏请朝廷,派沈幼丹中丞为钦差大臣,从福州船政局带兵船到台湾去巡阅。台湾驻兵很少,中堂打算运兵到台湾,明天商议的大概就是这件事。”
第二天,盛宣怀赶到直督行馆,一会儿天津海关道陈钦、天津道丁寿昌、天津机器制造局总办沈葆靖、淮军营务处总办兼总文案周馥都到了。稍等片刻,李鸿章过来了,脸色凝重地说:“你们大约都知道叫你们过来的原因——日本人出兵台湾了,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说是为琉球人被害惩办凶手。这可真是岂有此理。但日本人就这么做了。我一直说,不要小看日本人,他野心大得很。他们的明治天皇一登基,就提出来,要开万里之波涛,布国威于四方。他向哪里布国威,又向哪里开拓万里?他们早就盯上了朝鲜和台湾。台湾兵力薄弱,台湾兵备道所辖,兵员不过千把人,且都是大刀长矛,治盗尚且无力,如何能够对付日本兵?我听说日本兵用的都是最新式的后膛枪炮,比淮军还要新式。朝廷已经派沈中丞带兵船巡阅台湾,船政局的兵轮未经战阵,谈不到取胜的把握。福建陆军更不行,配备的都是旧式洋枪,根本无法与日本兵比。我已经奏请朝廷,打算调淮军唐提督部赴台湾,他的铭字武毅军六千五百人,跟着刘省三向来善习枪炮,让他去才能勉强与日本人对阵。你们说,派他去怎么样?”
唐提督就是驻徐州的淮军铭字营武毅军,是第一批跟着刘铭传到上海的淮军,先是打长毛,后来打捻军,真正是久经战阵,派他去当然合适。
周馥说:“现在洋枪洋炮装备好些的,就是淮军。淮军如今是分驻各地,没法零星抽拨。唐提督所部十二营,本来就是备游击之师,整建制派到台湾,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馥很早就跟着李鸿章,多年任淮军营务处总办,对淮军情形十分熟悉。他说合适,其他人便都附和。
“好啊,就派唐提督去。朝廷尚没有回话,不过我以为八九不离十,我们不能等,要先做准备。唐部驻徐州宿迁,南下到瓜洲,由瓜洲乘轮船去台湾。”李鸿章指指盛宣怀说,“运兵的轮船就由招商局调派,具体就由你来负责。”
盛宣怀回道:“现在漕粮尚有一半未运完,另外开通的航线也不能停运……”
李鸿章打断他的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调兵遣将,这是天大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一概让路。运兵,招商局必须派船;运漕,招商局也不能耽误!要不,要你这个会办干什么?跟着我办差,不要临事就推,天大困难,只有想办法解决,不必给我强调理由。”
“是,一定想办法。”盛宣怀连忙应承下来,“招商局有六艘轮船,抽出三艘来运兵,另三艘运漕,航线上揽载的客货,暂且委托其他公司的轮船代办。”
李鸿点头说:“这还差不多——三艘轮船,一次可运兵多少?”
盛宣怀说:“带着枪械及随身物品,一艘运六七百人没问题。六千五百人,三艘轮船,分三批一定能够尽数运到台湾。”
李鸿章又问:“三批要用多长时间?”
盛宣怀说:“从瓜洲到台湾比到天津还要近一些,往返一趟五六天足够,如果一切顺利,快则半月,多则二十天可尽数运毕。”
李鸿章点头说:“能够二十多天运完,就相当迅速了,这在从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接下来,李鸿章又安排,天津机器制造局备办军火枪械,海关先筹措十万两银子备用。因为有盛宣怀的教训,众人都一口应下,半个不字也不再提。
盛宣怀不敢在天津久留,安排人买了最近的船票,立即南下上海。赶到上海立即与唐廷枢、徐润传达李鸿章的运兵要求。盛宣怀最关心的是有没有船可用,唐廷枢和徐润关注的是运兵费用。
“朝廷雇轮运兵,当然不能按一般客运要求给费,但轮船招商局毕竟按买卖规矩办理,每船官利、保险、煤价、辛工、杂用,朝廷应当付给,赚钱不敢求,但保本的要求不过份。”
“当然,这一条中堂一定能够体谅。”
“那么,水脚是谁来付,是带兵的将军,还是南北洋,或者福建?不敢要求立即付给,但将来向谁讨账,都应事先讲明。”
盛宣怀记得李鸿章说过,所需饷械,仍由后路粮台照章筹济,运兵费想来也应当由各军支付。但这话没法说定,于是他说:“我想,等中堂下了札子,一定会有所布置。”
徐润说:“杏荪,最好还是先给中堂问个明白,不然到时候会有麻烦,钱谈不妥,各船船主未必乐听调遣。”
盛宣怀说:“好,我来想办法问清楚。”
“需要问清楚的,还有一件事。”唐廷枢说,“运兵不同于一般客货,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大,比如日本人派兵轮半路截击,导致船受损甚至沉没,损失又该怎么办理?现在咱们的船货都是由洋人保险公司承保,仅保风浪、水火、磕碰之险,万一被日人所毁伤,保险公司一定不会给赔,如果出现这种情形,船本如何赔补,必须事先定准。”
盛宣怀说:“我听说轮船保险可以实行定期保险,比如,咱们这次运兵,总共二十几天就可运完,单为这二十天纳保可不可行?”
唐廷枢说:“你说的单独纳保,不是这个意思。华商轮船,都是到洋人保险公司投保,投了保也并非百分之百保障。比如,价值十万的轮船,一年保险费一万两,可是一旦出事,保险公司给赔顶多六万。船主为了减少损失,在行船的时候再纳一份定期保险,是为了解决六万之外的损失。”
盛宣怀惊叹说:“一年保费竟然是船价的十之一!”
徐润说:“是啊,保险公司都是洋人办的,对华商轮船百般刁难,保费高不说,理赔的时候,又千方百计赖付。”
盛宣怀另有所思,说:“两位且慢,我的意思是,既然保险费如此之高,想来利润必定可观,毕竟出事的尚属偶然。咱们自己何不办保险,一则可免洋商刁难,二则有利可图。”
唐廷枢和徐润相视一笑。
盛宣怀以为自己说了外行话,脸色微红,问:“两位笑什么,我说了外行话?”
唐廷枢说:“不,不,恰恰相反,是你的想法与我和雨之不谋而合!”
徐润说:“我早说过杏荪脑筋转得快,幸亏你没有在上海经商,不然,会把我们挤得吃不上饭。”
三人又就创办轮船保险公司的事热热闹闹说了十几分钟。最后的结论是,中国人必须办自己的保险公司,但目前还不行,没有资本,等漕粮运完,召开股东会,再次募股,把最初确定的一百万股本募足再说。
盛宣怀说:“咱们只顾说得热闹,这次运兵保险该怎么办,还是没有主意。”
唐廷枢的意思,先由他与华商水险公司说说,他是这家保险公司的大股东,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徐润说,如果不行,他也可以和于仁保险公司说说,这家保险公司的老东家是宝顺洋行,徐润当年是宝顺的总买办,与公司的经理很熟悉。
但两人沟通的结果叫人失望,招商局要运兵的事洋人已经得到消息,都不愿承保,好说歹说,到了后来保费出到保额的五分之一,总算答应了。但回局一商量,觉得如此巨额保费,无法和股东们交代,于是只好作罢。徐润说:“有自己的保险公司就好了。”
说归说,还得想办法。
唐廷枢说:“没有什么主意好拿,只能是小心走船,交代船长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避免磕碰,搁浅。现在我担心的是日本人拦截开炮,这种情况就不在保险之列,万一出了这种情况,朝廷应当保付船本,否则,奉派的船长也不一定愿意走船。这件事,必须劳驾杏荪和中堂禀报清楚,不然局里也不好派船。”
想起李鸿章说的天大的困难你给我想办法解决的话,盛宣怀就有些怵头。唐徐两人都劝他,这是商人们提出的要求,不是空话能搪塞过去,必须请示上宪,李中堂不会因此求全责备。别无他法,盛宣怀只好给李鸿章上禀帖,报告这边的实际情况。同时给周馥写封信,让他从中设法转圜。禀帖以四百里加急驿递,十几天后,收到了四百里加急回文,正式札委盛宣怀和扬州粮道办理运兵事宜。周馥在信中告诉盛宣怀,万一日本兵船拦截至船出险,船本由官府设法赔补。
盛宣怀放了心。可是没想到运兵第一船就出了毛病,险些闹出人命。唐定奎的武毅军首批到了瓜洲,轮船招商局派出“伊敦”号负责运这一批七百人。唐定奎的行营总办说运兵水脚要等上面拨银子后才能付,“伊敦”号船长坚持不先付水脚不行船。后来行营总办答应先付一半,双方算是勉强同意,但又为水脚费数额发生争执。原先下给“伊敦”号的运输人数是六百五十人,但行营方面坚持首批先走七百人,另五十人到台湾后要为唐提督打前站,建行营,而且这五十人不付水脚费。行营总办人为,运兵数额大,不劳轮船一个个揽客,理应给优惠;船长则认为,运兵水脚不及平常客运的八成,“伊敦”号速度快但煤耗高,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消耗,行营理当为所有人付水脚。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武毅军营务处总办觉得已经够客气了,船长还不识趣,结果派兵把船长押上岸,给他一天时间考虑,不行船就毙了他。
船长是英国人,梗着脖子说毙了他也不开船!
盛宣怀得到消息时,正受扬州粮道的宴请。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果武毅军对英国船长不客气,闹出中外交涉那可就惹大麻烦了。两人乘一只快艇,连夜赶到瓜洲。盛宣怀很快看出其中的症结,营务处总办是想贪墨五十人的运费,而船长是想多得提成。轮船招商局为了调动船长的积极性,水脚费中也有船长的提成,同时为了节省费用,对用煤等项也有定额,少于定额部分也有船长的提成,所以船长无不精打细算。最后商定,水脚照付,扬州粮台拿出几百两银子劳军。营务处总办还有些不甘,因为几百两是明的,落不到他个人腰包。盛宣怀说:“莫非你武毅军粮台很阔气,不在乎这几百两银子?”
这话有些警告意思在里面。盛宣怀是淮军营务处会办,如果想管闲事,派人找个理由查武毅军营务处的账再简单不过。营务处总办识趣得很,立即很痛快地答应了:“盛观察发话,怎么办都行。”
这会儿船长又起劲了,非要营务处总办给他赔礼道歉,这是办不到的事。“火到猪头烂。这是胡雪岩的口头惮。”盛宣怀对扬州粮道说,“你这财神破费十两银子,赏船长顿饭钱吧。”
船长见好就收,总算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