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王朝1860(全二册)

李鸿章的雄心与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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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漕一般在五月底结束,按照招商局的财务制度,上年七月到本年六月为一个财年,进了七月,轮船招商局开始进行年度结算。用了十余天时间,从分局到总局,整个财务汇总出了结果,招商局招股五十余万两,官府借款十三万两,两项合计资本总额为六十余万两,全年盈利八万三千两,利润率百分之十四,可以说是个开门红!

为了提高吸引力,扩大招股,招商局决定盈利全部分派花红。禀报给李鸿章,李鸿章很高兴,不仅同意他们的方案,而且还为招商局人员请功,朱其昂已经是二品衔候补道,升阶无可再加,请旨交部从优议叙。直隶候补道盛宣怀,请赏加布政使衔三品顶戴。湖北候补同知朱其诏,赏加三品衔知府遇缺即选。同知唐廷枢,以知府分发省份前先补三品衔候选。郎中徐润,请赏给四品封典知府衔候选。其他分局商董,也都论功行赏。对唐廷枢、徐润他们这些商人来说,并不会真正去当坐堂理案,这些官衔也都可以通过花钱捐得,但功名一途,捐官不如保举,保举不如科举。对商人而言,因功保举是莫大的荣耀。整个招商局,从上到下一派喜气洋洋。

趁着这份喜气,轮船招商局召开股东大会,决定招股五十万两,以足一百万两股本总数。新招股本用于购买轮船,创建保险公司。为了便于募股,这次改变了股票额度,一股为一百两,比之五百两一股,更便于吸引中小资本进入。

唐廷枢和徐润都信心十足,没想到募股并不顺利,因为中日台湾之争尚未出结果,坊间传言,中日有打大仗的可能,而且美国、英国人都向着日本人,沿海不靖,海运必然受阻,大家对轮船招商局的前景顾虑不小。另外,旗昌、太古、怡和轮船公司都放出话来,宁愿亏折,也要把轮船招商局挤死。中日打大仗的传言后来不攻自破,因为日本已经派出使臣到北京议和。而外洋轮船公司要挤垮轮船招商局已经不是传言,而是已经动手了。美国旗昌轮船公司牵头,与太古、怡和两大轮船公司签订协议,三方停止竞争,同降水脚,共同对付招商局。三方商定,各航线凡有轮船招商局并走者,必与之争拒,水脚费大幅降低,上海到汉口货物每吨从四两降为二两,宁波从二元降为一元,天津每石从六钱降为四钱……所有轮船招商局开通的航线,客货水脚费均降四五成,轮船招商局收入锐减。结果募股三个多月,只招到八万余两。靠这点钱购轮船、办保险,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唐廷枢和徐润召集分局商董公议对策,最后商定,一是请求李鸿章上奏朝廷,多拔漕粮给轮船招商局承运,去年利润,有一多半来自运漕,唐廷枢和徐润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揽载第一、运漕第二的业务布局。二是在继续招股的同时,请官款给予支持。三是动员各埠华商,以国家大局为重,所需运输的货物尽量交招商局承运。

这三条,每一条都需要官方的支持。要争取北洋大宪的支持,非有盛宣怀出面不可,最后决定他陪同唐廷枢到天津当面向李鸿章禀报。盛宣怀以四百里加急给李鸿章上了道禀帖,同时给天津海关道陈钦去一封信,让他设法帮助。

十一月初三人乘轮船北上,一到码头,天津分局的商董宋缙和天津海关道的心腹师爷阿志都在等候。午饭后盛宣怀先去海关道找陈钦了解情况,事情很顺利,中堂已经点头了,具体办到什么程度,还要等见了中堂才能敲定。盛宣怀出了海关衙门,再去直督行馆见周馥,打探李鸿章最近心情如何。

周馥说:“杏荪,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几天,中堂就回保定了。”

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每年封冻前要回驻省城保定,来春开冻后再回天津办洋务。本来今年计划十月底就走,可是日本使臣要面见李鸿章,这才推迟到十一月初九。

“小日本服软了,中堂应该高兴吧?”

“谈不到高兴,也谈不到不高兴。”周馥说,“中堂的意思,咱们在台湾已经占据优势,非逼日本灰溜溜退兵不可,在台湾带兵的幼丹中丞也是这个意思。日本使臣柳原前光在天津和中堂谈,中堂毫不客气,嬉笑怒骂,柳原强词夺理,仍不能占上风,终于无理可说,只能躲闪支吾。他知道中堂不好对付,干脆绕过中堂,直接去了总理衙门。左大帅在西北督兵,想收复新疆,朝廷不愿沿海再有掣肘,又赶上皇上龙体欠安,总理衙门只想尽快了事,又有美国人和英国人从中拉偏架,结果还是赔给日本人五十万两,十万两是抚恤金,四十万两是购买日本人在台湾岛上建的营房、码头,虽然不叫赔款,总归是给日本人钱,中堂为此有些丧气。不过,总算没有打仗,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中堂又要转过头来,劝说他的同年幼丹中丞。”

前江西巡抚、福州船政大臣、巡阅台湾钦差大臣沈葆桢,坚持要日本人无条件撤兵,并向中国道歉,对朝廷与日本议和很不满,总理衙门托李鸿章向他解释。

“这可就便宜小日本了。”盛宣怀问,“世叔,招商局的事中堂是什么意思?”

“你们放心好了,扶持招商局,中堂已经有了定案,结果比你们预想的还要好。”周馥说,“杏荪,我要和你说另一件事,你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盛宣怀一听精神一振,瞪大一双眼睛望着周馥。

“中堂了解到,轮船招商局的一大块费用是购买洋煤,天津机器局、江南制造总局都要用洋煤,如今天津码头,日本运来的煤炭占了七成,把本地土煤都挤垮了。你知道中堂对日本尤其提防,咱们的用煤都攥在东洋人手里,中堂十分担心。而且洋煤售价不菲,获利又高,中国不缺煤炭,为什么要用洋煤?中堂决心引进西洋机器,用西法采煤。他已经上奏朝廷,提出用西法采煤铁的建议。目前,沈中丞已经在台湾基隆试行西法采煤,中堂不甘落后,想尽快办一个西式采矿公司。”

“中堂想在哪里办?”盛宣怀急切地问,“是在直隶吗?”

“直隶要办,但还要稍放一放。”周馥说,“中堂有意在湖北试办。上海用洋煤最多,要尽快占据上海的煤炭市场。如果在湖北试办,所产煤炭可顺江而下,供应汉口、九江、镇江等通商口岸,比从上海逆流而上成本要低。关键是大爷在湖北当家,一切都好商量。”

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任湖广总督,湖北是他的地盘。

“世叔,在湖北办矿再好不过,而且这人不用找,就在您眼前呢!”盛宣怀一听,高兴得直拍桌子。

当年,盛宣怀跟随做官的父亲在湖北生活了数年,他从官府文件中了解到广济县滨江的武穴一带有煤炭,百姓私采严重,官府为此专门行文严禁。

“我曾经专门到访此地,的确有开采过的煤山,而且滨临长江,运输方便;煤山属官有,在此开矿不会与百姓发生争执;长江交通便利,机器运输和聘请洋矿师都很方便,此处办矿再好不过。”

“这可真是巧极了,原本我只是想提醒你争取一下,这是一个办洋务出头的好机会,没想到你早就留心过,那把握更大了。”周馥说,“杏荪,你现在当招商局的会办,正是风生水起,我还没问你有没有兴趣办矿呢!”

“当然有,是非常之有!”盛宣怀说,“在轮船招商局,我这会办干得是不错,也长了不少见识,可毕竟是在人家胳肢窝底下,说破大天,也是凤尾。到湖北办矿,怎么着,也算个鸡头。”

“好,你有这番心思,我也从旁敲敲边鼓。明天见中堂,如果有机会,你不妨提提这话题。但有一条,你千万不能让中堂察觉你已知晓他有办矿的心思,不然露出马脚,弄巧成拙。你懂我的意思吗?”

盛宣怀说:“世叔放心好了,这点我再拎不清楚,白跟着中堂和您这么些年。”

第二天上午,李鸿章召见唐廷枢和盛宣怀。由唐廷枢向李鸿章报告轮船招商局面临的困境,并提出三点请求。期间李鸿章偶尔会问几句,自始至终皱着眉头。盛宣怀一直在关注李鸿章的表情,这让他有些担心,只怕会好事多磨。

等唐廷枢汇报完了,李鸿章说:“我一定会上奏朝廷,全力支持轮船招商局,北洋当然会不遗余力,就是南洋那边,我也会写信给雨亭制军,他一定会支持的。”

一语定乾坤。雨亭制军就是两江总督李宗羲,他是李鸿章的进士同年,李鸿章任江苏巡抚时,他曾任过两淮盐运使,是李鸿章的下属。两人关系一直不错,李鸿章有把握获得同年的支持。

“轮船招商局一定会遭到洋轮公司的排挤,这是早就想到的。只是没想到洋人为损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不过,再难你们也要撑下去。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越遇到难处越能激起我的心性。我办洋务,还从来没有退缩过。要是退缩,那就寸步难行!就好比俗语所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鸿章感叹说,“事实证明,我的坚持都是正确的。别的不说,就以这次与日本人交涉为例。如果没有北洋坚持办轮船招商局,这次运兵赴台,就不会这么神速。兵贵神速,我们在半个多月时间里,运去了六千多人,是日本的两倍,让日本不敢再轻举妄动。这六千多人是淮军的精锐,是最擅洋枪洋炮的铭军武毅军。这又是我到上海后,坚持更改军制,弃刀矛,用洋器的结果。当时我老师也是反对的,江苏的官绅也是百般刁难,但我坚持要改,才有如今的结果。”李鸿章颇为得意,“我看准的事情,一定会办下去,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李鸿章说了他的打算,果然是令人鼓舞。他决定奏请朝廷,增拔漕粮交轮船招商局承运,从前漕粮运输,是轮二沙六,明年增拨轮运,轮四沙六,再往后,五五分运,将来,就是六四分运。江南漕粮每年在八十至一百万石,四成就是三四十万石,几近今年的两倍,仅此一项,就足以抗衡洋轮。而且李鸿章还打算奏请朝廷将运漕水脚由每石五钱三分提高到五钱六分。不要小看这三分银子,四十万石漕粮,那就是一万多两银子!

对轮船招商局募股不利,资本急需扩张,李鸿章已经安排,调拨北洋海防支应款十万两、东海关税十万两、保定练饷五万两,共计三十五万两借给轮船招商局,年息仍如旧例为七厘。

另外还有一条,李鸿章奏请官物运输,一律交轮船招商局承运。粮米运输,无论江海何关,凡报招商局轮船装运,均免进出口税。这一条对招商局扩大揽载十分有利。

唐廷枢脸上一直挂着笑,最后激动地说:“中堂,有此三条,招商局一定能够渡过难关!”

李鸿章说:“景星,光渡过难过还不行,你要与洋轮一决高下,得做到三分天下有其一。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唐廷枢抚摸着自己颏下短须说:“中堂放心好了,仅漕粮一项招商局可保立足,要与洋轮三足鼎立并非没有可能。”

李鸿章笑笑说:“都说唐景星不打诳语,没把握的事从不答应。好,我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了,两三年内得见分晓。”

话题又转到这次日本侵台上。盛宣怀说:“小日本蚍蜉撼树,听说这次他们根本没有像样的轮船,是把美国的商轮临时装上洋炮冒充兵轮。以区区三千人登陆,怎能是淮军精锐的对手,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没想到李鸿章沉下脸,教训道:“小日本,杏荪你也说这样的话。谁敢小看日本,谁就是井底之蛙!日本何小之有!他们从五六年前开始搞洋务,其势头已经快要压过我们了!我们可是比日本早了八九年!日本从天皇到臣民,都是一门心思效法西洋,这如何了得!在你们眼里,觉得日本可笑,我却是夜不能寐,脊梁骨发凉。凭几艘改装的兵轮,载了三千人就敢侵我台湾,将来他们洋务有成,船坚炮利,还会把大清放在眼里吗?日本必是中国未来之大患。我更担心的是,以日本一小国之不驯,我备御已捉襟见肘,西洋列强观变而起贪欲,一朝猝发,一拳难抵众手,大清又该如何图存?直隶处京师屏藩,系天下安危,我这直隶总督如果浑然不觉,到时候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盛宣怀一语说错,吓得不敢再开口。

“你们也许不了解我为什么这么期盼轮船招商局办有成效,今天我不妨给你们说说。”李鸿章咕噜噜抽一口水烟,缓缓吐了口气,“中国据中原沃土,历来危机来自游牧民族,我朝定鼎后,满蒙汉联手治天下,危机主要来自西、北的俄罗斯。自古至今,中原王朝备边多在西北。可是,自从洋人叩关以来,天下大势剧变,国家危机主要来自海上,东南沿海成为备防重点,尤其日本,狠子野心,更是备防重中之重。沿海防务,陆上要有炮台,海上要有水师,陆海配合,才能稍有把握。海防又是要花大钱的!可是,朝廷财政是捉襟见肘,又要海防,又要备边西北,那就得两害相较取其轻,目前,国家应当把财力集中于海防。可是,左季高起劲要收复新疆。他是个贪功图名的人,自比诸葛,睥睨天下,可是,新疆是那么容易收复的?光粮饷供应一项,就足以把国家拖垮!从河西走廊运粮到新疆,运五石,路上要消耗四石!而且占据新疆的阿古柏又有英俄支持,拥雄兵数万,我万里远征,把握又在哪里?若把英俄也拖入战争,我国岂不陷入灾难?所以我力主缓征,且待将来。可是,朝廷和左季高都不理解我这番苦心,各省封疆大吏,也多有支持西征者。西征一起,便是一个填不满的窟窿,那时候,东南海防又该怎么办?有海无防,洋人弄几条兵舰,便可一剑封喉!那时候没人体谅我这直隶总督,只会说我有亏职守!所以,开辟财源,我几乎是想疯了!财源又在哪里?中国财政历来靠田赋,可是自康熙朝,又有天下永不加赋的上谕,财源已经被限死,如今只有大办洋务一条,从前办洋务是图强,仿造洋枪洋炮,今天办洋务,是图强图富并举,甚至图富要先于图强,富强相因,有了钱,购铁甲,练海军,办海防,这才能谈得到。景星、杏荪,你们明白我的一番苦心否?”

唐廷枢和盛宣怀都是肃然动容,两人都知道李鸿章图富的心思,但的确都没想得这样远大深刻。唐廷枢说:“中堂为国为民,深谋远虑,真是令廷枢肃然起敬。中堂放心,我等一定竭尽心力,办好轮运。”

盛宣怀想趁机献议湖北开矿,还没开口,李鸿章挥挥手说:“我的话说明白了,希望你们能够从国家大局着眼,经营轮局。柳原要回日本,昨天已经到天津,约定今天见他一面,你们尽快回上海吧。”

门外听差高呼:“中堂请客人喝茶!”

两人退出客厅,只见两个着洋式燕尾服的矮个子跟着听差快步走来。盛宣怀推测,这应该就是日本的使臣。

盛宣怀挂着开矿的事,让唐廷枢先走,他去见周馥。周馥正在埋头改稿子,头也没抬,说:“杏荪,我正在修改支持轮船招商局的奏折呢,你们等好消息好了。”

盛宣怀说:“世叔,今天没机会和中堂说开矿的事。中堂的意思让我们尽快南下,您得想想办法,让我再见中堂一面。”

周馥说:“好吧,你们先住下来,也不急于这一两天。我想想办法,看中堂能不能赏脸。你等我消息,到时候我打发人去叫你。”

盛宣怀当然不会傻等周馥派人找他,第二天就再到直督行馆。周馥说:“中堂正好有事找你,不过,今天上午他的事情多,未必能够排得上号。”

盛宣怀到西花厅,算是排上个号。直督行馆的人他都熟悉,到时自会有人叫他。他四处走走,看看各处熟人。

到了下午,他才在签押房里见到了李鸿章。等他见过礼,李鸿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他说:“杏荪,这是五万两银票,是我上次进京时说动总理衙门的一位大臣买轮局的股票,以你的名义入股。至于是谁,你不必问。我动这番心思,一则算是支持你们募股,二则,也让总理衙门的大臣们活络活络脑筋,让他们看到办洋务确实能够与洋人争利。我是盼着大家入股成了风气,那时候要办一个什么公司,就容易多了。”

盛宣怀接过银票,说:“世叔放心好了,我一定办妥。”

李鸿章正色说:“杏荪,轮局的官款已经四十余万两,官款不能亏折在里面;我以个人的名义入股,也有十万两了,更不能亏在里面。我之所以要个人入股,就是增加你们的压力,也算做个样子。我们把轮局说得天花乱坠,让人家入股,我们自己却不敢入,那是不是叶公好龙?如果有一天,一听某公司募股,大家都争着抢购,我们办洋务岂不容易多了?我听说洋人国家就是如此,你在上海见识多,是不是这个样子?”

盛宣怀说:“是,股份制办公司,在洋人国家已经司空见惯。自己不会经商不要紧,有钱买股票就是了。所以洋人国家商业兴盛,原因也在这里。现在国人手里有点银子,土财主恨不得埋在炕洞里,开通点的知道存在钱庄票号,至于买股票,目前只有江浙闽粤的买办商人敢到洋人公司一试。世叔提倡国人买股票,真是点到了商业发展的关键。”

“轮船招商局是开风气之先,成功与否至关重要。你们一定要用心,再用心。”李鸿章说,“兰溪说你有事要禀,什么事?你简短捷说,还有几个人我要见见,后天我就回保定,没时间了。”

盛宣怀说:“昨天听到中堂说筹办海防经费不易,如何开源,我想了大半夜。目前,我觉得还有一件洋务可办,就是用西法采煤。”

李鸿章“唔”一声,问道:“为什么非要西法采煤,用土法不是一样可以采到?”

盛宣怀说:“土法采煤限于技术,产量低不说,只能采地表浅层煤层,而优质矿脉往往深藏地下,不用西法,采不出优质煤,无法供应轮船和蒸汽机用,这也是为什么近年来洋煤占据码头的原因。轮船招商局全用洋煤,仅此一项,占到成本的一半还要多。”

李鸿章赞许地点头,问:“看来你对此已经用心,那么依你看,西法采煤要从哪里着手?”

盛宣怀说:“上海是第一大通商口岸,沿江数省土货顺江而下,洋货逆江而上,大半个中国物产云集上海,上海之重要将日甚一日,封疆大吏,得上海者得半个天下。世叔虽居北洋,但对上海不能等闲视之。所以就像办轮运一样,把北洋的洋务办到南洋去,是长远之计。如果办西法采煤,也宜从上海着手。”

李鸿章极为赞同,用合肥土话说:“得味,得味得很,你继续说。”

盛宣怀说:“在江浙寻煤矿固然好,然而,要供应长江中游,逆流而上,反增糜费。我倒觉得,如果在湖北办矿,先居建瓴之势,顺流而下,供应通商口岸,先得地利之便。而且湖北武穴有煤,我早就有所了解。何况世伯主政湖北,万事好商量。”

于是盛宣怀又把昨天和周馥说的话简述给李鸿章。

李鸿章连连点头,说:“我已经上奏朝廷,建议用西法开采煤铁。听了你的说法,我同意初选湖北。等朝廷同意后,我就札委你先去湖北武穴一带实地勘察。至于将来如何办理,现在定论为时尚早。你且等我的消息。但有一条,轮局的事情一点也不能耽搁。目前轮局是唐景星、徐雨之主持,以商办为主,但不能撒手不管。你是我北洋的代表,这番意思,你得明白。”

盛宣怀垂首应一声:“世叔放心,我哪一头也不敢放松。”

李鸿章起程回到保定不久,就收到廷寄密谕,同治帝驾崩,让他赶紧安排直隶防务后立即进京叩谒梓宫。天子驾崩,非同小可,既要防止国内生乱,也要防备列强海疆生事。他加紧调兵遣将,并严令各地驻军,换防的一律暂停,军官停止休假,立即回防地,兵勇不得离营半步。尤其严令大沽炮台,后路防军,密切关注海上局势,昼夜警备。

等李鸿章部署完赶往京城,已经是腊月二十二日。次日是小年,但国遇大丧,毫无喜庆可言。他到乾清宫同治帝梓宫前大哭一场——眼泪流不出来,但声音够大、够悲就行了。等他出了乾清宫,早有太监传旨,两宫皇太后在养心殿召见。

慈安、慈禧两宫自咸丰十一年发动祺祥政变,推翻八大赞襄政务大臣垂帘听政十余年,去年同治皇帝亲政,两人才退居后宫。才一年多的时间,没料到同治帝驾崩,另立醇亲王的儿子载湉为皇帝,是为光绪帝。新帝年仅四岁,两宫于是再度垂帘。选四岁的孩子当皇帝,完全是慈禧太后的谋划,为的就是能够再度垂帘。她贪婪权柄,乐于主政,心性与慈安太后不同。

李鸿章进东暖阁磕头请安,两宫神情戚戚,慈安先开口问:“你去给大行皇帝磕过头了?”

“是,臣不胜悲痛。”李鸿章说,“大行皇上春秋正盛,实在没想到会有这般天塌地陷的事情。”

“谁说不是!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慈禧叹口气说,“大行皇上得的天花,来势太凶,太医也束手。”

慈安又问一句:“李鸿章,直隶地面还安静吧?”

李鸿章回答:“请两宫皇太后放心,直隶地面安静得很。入冬后臣又严令地方官放赈抚贫,赠送棉衣,以免冻饿。”

于是将直隶的施政简要奏报。

这期间,慈安太后一直拿手绢擦眼睛。

李鸿章本有几项要政要面奏请旨,没想到慈禧太后说:“李鸿章,姐姐太难过,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你再来见起。”

李鸿章出了宫,早有恭亲王府的管家带着轿子,来接他到王府吃午饭。轿子抬着他并没有去恭亲王府,而是去了后海南岸的鉴园——恭亲王的别邸。国丧期间,一切从简,陪客只有恭亲王的心腹宝鋆。恭亲王神情落寞,打不起兴致。李鸿章说他想借这次机会面奏两宫,日本野心不少,已经从英国订定铁甲舰,筹设海洋水师,大清也必须尽快效法西洋,把旧水师淘汰掉,建设北洋、南洋、广东三支海军,以保东南海疆;日本的陆军都已经用上了后膛枪炮,大清的绿营已经形同虚设,应当大幅裁减,一律改为洋枪洋炮,按西法训练;如今洋炮以德国为最优,应购德国克虏伯炮和英美最新式洋枪,自行仿造。

恭亲王连忙摇手说:“少荃,你说的这些,都要花大笔银子,现在朝廷最缺的就是银子,左爵相又要西征,现在又临大丧,部库是一洗如空,现在谈这些,不合时宜。”

李鸿章说:“王爷,我知道这时候提不合时宜,可是情势又不容拖下去,只能设法开源节流。”

“咳,怎么开源,又怎么节流?”恭亲王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先停西征,把西征用项挪到海防。”

李鸿章认为如今中国最大的边患来自海上而非西北陆路,海上列强,轮船电报之速,瞬息万变;军器机械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及,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此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也是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大清必须认清这一巨变,提早应对。

“西征实无必要,且毫无胜算。再说,就是收复了新疆又能如何?不过是收回一片旷地,朝廷还要拨巨款养兵驻防,实在是得不偿失。左爵相功名心太甚,喋喋不休,朝廷不必理会才是。”李鸿章说,“停止西征,不过是肘腋之患,海疆无防,才是心腹大患。”

宝鋆说:“就是,我主张停止西征。”

恭亲王说:“佩衡,你别拣轻省话说。停止西征,不必说左季高不答应,就是清流的折子,也能把你淹死!听说张之洞等一帮清流,又借新皇登基,上折言事,第一条就是建议西征,收回西疆。博川也力主西征,两宫深受影响。”

博川就是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文祥。他本来事事追随恭王,但唯有在这次海防塞防争论中,他坚持西征,并力主左宗棠出任西征钦差大臣。

“那暂缓西征总可以吧?”李鸿章说,“先购两条铁甲舰,才能稍稍喘口气。”

“此事不必再谈,你还是谈开源吧。”恭亲王说。

“造铁路、通电报、办纺织、开采煤铁矿,这些都是开源富国之举。”李鸿章说,“尤其是铁路,西洋各国近年来大办特办,日本已修通了上千里,英国人也在上海开通了吴淞铁路。挡是挡不住的,不如顺势而为,我们筹资自办。还有电报,数百千里,瞬息可致,于军务商务都大有益处。”

恭亲王说:“少荃,修铁路、通电报,都是花大钱的事情,既不是开源,更谈不到节流。京中舆论,也是极力反对,清流们都说,铁路一通,震动山陵,鸡不下蛋,羊不吃草;电报线更不能架设,电气纵横,会惊扰祖宗。上海洋人修的铁路,恐怕要收回拆毁。这两件事,你提也不必提。”

李鸿章说:“王爷,铁路开通鸡不下蛋,羊不吃草,电气会惊扰祖宗,这样的鬼话王爷怎么也会信?”

“不是我信,关键是清流们信,两宫皇太后信。”恭亲王说,“现在你提也没用,两宫也不能定此大计。至于开矿、办纺织,你办去就是了,只要不向户部要银子。”

李鸿章万分失望,他本来指望恭亲王能够一起帮他向两宫进言,先把北洋海军、铁路、电报办起来,没想到恭王锋芒尽收,情绪如此低落。

出了鉴园,李鸿章的卫队长带着人牵着马在外面等候。李鸿章有意表示他带兵出身,不同于一般文职,喜欢骑马,而很少坐轿。宝鋆说:“爵相,大冷的天何必骑马,坐我的车回去吧。咱们两个人挤挤就是了。”

李鸿章对他的卫队长挥挥手说:“你们回去吧,我坐宝相的车。”

宝鋆的马车很宽敞,两人对坐,正好促膝而谈。

李鸿章问:“佩衡,六爷的情绪不对啊,怎么这么没心气。”

“咳,还不是去年让大行皇帝闹的。”宝鋆说,“辅政十五年,两遭严遣,叫谁也会冷了心。”

同治四年(1865年)恭亲王被慈禧罢去一切职务,虽然很快复职,但议政王的名号却没了。那一次是慈禧太后与他争风头,让他明白她已经不必事事依赖。去年这次被夺职,是惹恼了大行皇帝。同治帝去年亲政,为了不让母后干政,他决定花数千万两银子,修复圆明园,让太后去颐养天年。结果朝臣、御史群起反对,于是退一步,改修西苑的三海。内务府的那帮贪官不怕花钱多,依然拿出了一千多万的工程计划。日本侵台,阿古柏占据新疆,沙俄觊觎伊犁,哪有钱搞三海工程?恭亲王亲自出面谏阻,同治帝说:“我把这个位子让给你如何?”第二天,恭亲王再谏,同治帝被彻底激怒,亲笔书写朱谕,革掉恭亲王世袭罔替的爵位,贬为郡王。后来两宫出面干涉,尽予恢复,但恭王受此挫折,至今还没缓过劲来,心绪很差,锋芒尽收。

“关键是西边的,对修三海其实恋恋不舍,另外,她也支持西征,其实是有意与恭王意见相左,有点警告的意思在里面。”宝鋆说,“爵相你想,六爷的心里能痛快吗?”

李鸿章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加强海防,可不是能闹情绪的事。明天见两宫,我还是要面奏,请停西征,办海防,修铁路,造轮船,我都要提。”

宝鋆叹口气说:“往后办洋务更难了,太后起了大修园林之意,六爷又收了锋芒,凡事不能力争,恐怕只能靠你们这些疆吏来推动了。”

李鸿章叹息说:“佩衡,日本国是举国上下大兴洋务,一味效法西洋,我们赶还赶不及,中枢不能全力支持,我很为大清的将来担忧啊。”

宝鋆说:“英美等国是心腹大患我信,小倭瓜穰子哪里是爵相的对手?”

李鸿章说:“佩衡,你可是总署大臣,万不可这么小看日本。此系中山狼,大意不得!”

接下来的三天内,两宫连续两次召见李鸿章,李鸿章借机进言,还好,慈禧并不糊涂,开采煤铁矿,筹建海军的事都答应慢慢办。但购铁甲舰、修铁路、通电报及请停西征,都驳回了。

回到贤良寺,李鸿章立即安排人给盛宣怀写信,让他做好准备,明年开春后到湖北查勘煤铁矿。又派人到海关总税务司,请赫德前来面晤。去年赫德就向总理衙门上书,建议中国尽快建设海洋水师,被李鸿章引为知己。

海关总税务司离贤良寺很近,赫德很快就到了,一见面就说:“我听说两宫皇太后三次召见爵相,朝廷对爵相更加依重了。”

李鸿章说:“谈不到依重,臣子尽忠而已。今天找你来,是商量一下建立海军的事情。”

赫德惊喜地问:“怎么,皇太后同意购铁甲舰了?”

“没有,但答应筹建海洋水师。”李鸿章说,“我找你是想问一下,如果从关税中挤点银子出来建水师,每年大约能挤出多少?”

“想一口说个准数,我也没有把握,但一两百万两应该问题不大,等我回去仔细核算给爵相一个确切的答复。”赫德说,“爵相,铁甲巨舰暂时无力购买的话,我可以向您推荐英国最新式的一种炮舰,用中国话可称之为‘根驳’,是由英国最著名的阿姆斯特朗造船厂生产,这种舰最大的特点是排水量没法与铁甲舰比,但所装备的舰炮却与铁甲舰不相上下,是铁甲舰的克星。英国皇家海军已经采购四十余艘,其他国家也都很感兴趣。”

李鸿章听说有对付铁甲舰的克星,立即来了兴致,请赫德详谈“根驳”。

“根驳”是英语“GUNBOAT”的译音,就是炮艇的意思,最大的特点就是船小炮巨,是近年来刚设计制造的一种新式海上利器。不同于从前的战船沿两舷布炮,“根驳”的巨炮设在船首,平时巨炮藏在船舱,需要开炮的时候在液压系统的支撑下升到甲板上,开炮后借助后坐力,重新降到舱内装弹,然后再升起来开炮。舰首又装有数尺高的可折叠的钢铁围壁,即可以防浪冲到船上,又可抵挡敌方的炮弹。排水量最大的一千三百吨,装备十六寸巨炮,价格不到二十万两;最小的二百五六十吨,但也能装备九寸的火炮,而价格仅有五六万两。

“现在英国铁甲舰装备的最巨火炮也不过十六寸,但一艘价值在二百万两左右。如果购买根驳,是最为划算的。”赫德说,“拿出百把万两银子,就能购买十余艘根驳,守卫海口绰绰有余。”

李鸿章十分高兴,说:“如果你所言不虚,那可真是守口利器。开冻后你到天津,我们详谈,你最好能够带上详细的资料。”

赫德又趁机进言:“如果爵相建设海洋水师,英国愿全面提供帮助,爵相可派人到英国工厂学习考察,英国也可派海军及管驾技术人员前来。”

李鸿章说:“那都是后话,事情要一步一步来。”

赫德出了李鸿章下榻的贤良寺,立即往南到英国使馆去见英国公使威妥玛,告诉他,英国将有机会在中国海军建设中发挥主导作用,这不仅将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也将有利于提高英国对华影响力,希望女王陛下的政府能够对中国表现出足够的友好。威妥玛却不以为然:“中国人办事的效率,你还不了解吗?他们今天说要办的事,也许下去三五年都没有进展。中央政府日趋保守,从中央改革,我看不到有什么希望。中国人除雇请外国人帮助收税、仿造一点军火外,哪里有一点向世界文明开化的迹象?日本聘请欧美人员帮助修铁路、通电报、造轮船,日本陆海军官多受欧洲教育,其陆军器械、装备、训练、后勤,均比中国为优,虽然暂时落后于中国,十数年后,必然可横行海上,优于中国。中国这样的国家,向他示好并没有意义,只有严厉的教训才能产生效果。”

对威妥玛的意见,赫德不能苟同,说:“中国文明数千年,向来是万国来朝,你要他肯伏下身子学习,总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等他开始认真学习的时候,他会爆发出惊人力量。从长远讲,对中国友好,以友好的态度提出意见和建议,是符合大英帝国长远利益的。”

“哼,我没有你的耐心。”威妥玛说,“中国的轮船招商局,正在与英国的轮船公司争夺利益,我实在没有耐心对中国人表示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