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考察开平矿
阴历四月,正是漕粮交运最繁忙的时候,直隶总督李鸿章循例视察漕运。他只要到天津漕运码头巡察一番就可以了,至于从天津起运后运到通州交仓,有专职漕运官员负责,运漕结束,下面的人起草个报告,照例为漕运出力人员请功,就算大功告成。年年如此,虚应故事。
李鸿章很难得有空视察码头、走近市井,所以借巡察漕运的机会顺便到各处处码头走走。陪同他的有新任津海关道郑藻如,是他在江苏时的老部下,去年接陈钦告病后遗出的津海关道。还有招商局总办唐廷枢,每年漕运期间,他都北上一次,当面向李鸿章汇报。此外地方上的随行人员,一大堆。
自从李鸿章兼任北洋大臣,在天津设立直隶总督行馆后,天津繁荣日胜一日。尤其是轮船通航后,京津一带南下者多到天津乘坐轮船,招商局码头附近更是店肆拱卫,热闹异常。
转到煤市码头,煤炭堆积如山,正在招呼买卖的说的却是日语。李鸿章问津海关道郑藻如:“玉轩,经营煤炭的是日本人?”
郑藻如说:“不错,是日本人。不但这家煤栈是日本人开办,整个天津煤栈卖的煤十有八九是日本人的。可以说,日本人垄断了天津的煤市。”
李鸿章暗自惊心,问:“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日本煤便宜。”郑藻如说,“英国煤运到天津,一吨价格约合九两多,台湾煤运过来每吨合银五六两,而日本煤质量比台湾煤要好,价钱却只有五两左右。所以,天津的煤市就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天津本地煤呢,也竞争不过日本煤?”李鸿章问。
“本地煤几乎难觅踪影。”郑藻如说,“离天津最近的土煤窑在开平一带,运到天津一吨约合六七两,根本无法与日本煤竞争。从前没有外地煤时,还有开平土煤靠骡马、煤船运过来出售,自从日本煤进入天津,土煤就销声匿迹了。”
李鸿章问:“天津每年进口煤炭大约有多少?”
郑藻如说:“七八年前,每年大约一两千吨,可是近年来年年猛增,如今每年都超过万余吨,因为招商局的轮船、北洋的兵舰、制造局的机器用煤日增。”
李鸿章说:“也就是说,招商局、北洋兵舰还有天津机器局用煤都是靠日本供应?”
“差不多吧,招商局算例外,可以在上海加煤。”郑藻如转头问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景星,是这样吧?”
唐廷枢说:“上海用煤,也是以日本煤居多。英国煤太贵,台湾土煤质量不算太好,大宗的还是日本煤。至于本地土煤,和天津一样,几乎难觅其踪。土煤的用户主要是当地百姓,蒸汽锅炉用煤,大都是采购洋煤。”
李鸿章问:“招商局的轮船跑长江线,一路上加土煤也未尝不可,为何也要加洋煤?”
唐廷枢说:“土煤质量不是太好,而且产量太低,根本供应不上。”
李鸿章问:“大清方有万里之广,不乏产煤之处,总不能各处煤质都不好吧?”
“当然,中国不乏高质量煤炭,这是肯定的。”唐廷枢说,“但质量好的煤多储于地下深处,而土煤窑采掘不深,所以土煤质量产量都无法与机器开采的洋煤相比。”
“哦,还有这么一说。看来机器采煤势在必行!”
李鸿章脸色凝重,心事重重,无心再作视察,匆匆回到行馆。到了下午,就传出话来,召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来见。
唐廷枢赶到行馆,等了一刻钟,随下人到了签押房。李鸿章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来,摘下花镜,说:“过了五十,就花眼了。但凡字小点,非要举到远处才看得清,总税务司赫德送了我一副老花镜,现在看文牍都离不开了。”
李鸿章简单询问了招商局的情况,说:“招商局还有难处,但总算站稳了脚跟,由你和雨之等人照料,我放得下心。我今天和你谈的是另一件事,机器采煤。机器采煤,同治十三年因为日本侵台,我就提出来了,光绪元年朝廷也准予在台湾、福建、直隶等地试办。当时主要着眼开拓利源,为将来建海军筹经费。办了这几年,不尽人意。台湾鸡笼煤矿,算是小有成效,直隶在磁州办矿、杏荪到湖北办矿,都不顺利,看来只能不了了之。今天去码头,我这才知道咱们用煤竟然完全掌握在日本人手中。景星,实话说,我深受震动!日本居心叵测,万一两国起冲突,他只要断了我们的煤,咱们的机器局、招商局还有北洋的兵舰,岂不都成了摆设。当然,还可以用英国煤来补,价格贵不说,英国人就靠得住吗?如今煤炭非同小可,必须掌握在咱们自己手中。”
唐廷枢问:“中堂的意思,是否要派我办机器采煤?”
李鸿章说:“正是此意,此事也只有你来办才能办得出结果。你知道现在无论朝廷还是北洋,财政都是捉襟见肘,官款指不上,要兴办机器采煤,必须靠商股。杏荪在湖北也试过招商办矿,可是应者寥寥。招商,必须像你和雨之这样在商界有影响、自己又有身家的人来办才成。怎么样景星,你得接下这副担子来。”
“中堂吩咐,我当然竭尽全力。”唐廷枢问,“不知中堂打算在哪里办?”
“当然要在直隶,还得离天津近。不然,千里迢迢运过来,运费太巨,还是无法与洋煤相争。磁州的煤矿我打算放弃,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离天津太远,而且找的洋矿师不靠谱,双方在机器价格上也谈不拢。”李鸿章说,“今天我听玉轩说开平地方有土煤开采,已经好几百年。我想辛苦你亲自跑一趟,察看下实情,是否能够在开平设矿。”
唐廷枢说:“我帮办过台湾鸡笼煤矿,对洋法采煤略知一二。但要勘察是否宜于开采,非请洋矿师不可。”
李鸿章说:“杏荪聘请了个英国矿师叫马立师,人不在湖北就在上海,到时候你可以聘请他帮忙。”
唐廷枢说:“好的,我马上派人打听他的行踪——中堂,有件事必须事先禀明,如果在直隶筹资,恐怕很难招到商股。北方一则缺少富商,二则脑筋不开化,对股票不认。”
李鸿章说:“招集商股当然不限直隶,哪里招得到你就到哪里招,上海、福州、广州、汉口,哪里都行,就看你的本事了。”
唐廷枢说:“那我尽快回上海一趟,招商局还有事商量,等安排妥当,就到开平去。”
李鸿章说:“要快,越快越好。煤的问题不解决,终究是块心病。”
唐廷枢回上海,安排完招商局的事情,正巧英国矿师马立师与盛宣怀的聘用合同到期,尚未找到新职业,经英国上海领事介绍,与唐廷枢签订了不定期合同,月薪还是参照盛宣怀聘请他的标准,每月三百两银子。如果勘察开平具备西法采煤的条件,就签订较长期合同,如果开平不能开矿,则随时可以与他解约。
唐廷枢和马立师带着随从于六月初返回天津,面见李鸿章后立即返回大沽,乘坐小轮船沿北塘河北上。北塘河发源于天津北的燕山南麓,因流经蓟州(也就是唐代的渔阳),且是古代的运河,因此又称蓟运河、运粮河,还被称为潮河、沽河、蓟州河,名称不一而足。这条河由北而南,蜿蜒而下,在北塘与永定河汇流后,注入渤海。唐廷枢他们先溯永定河而上,在北塘古镇地方折而向北,进入北塘河,曲曲折折航行一百多里水程,次日早饭前赶到了芦台镇。弃舟登岸,在芦台用过早饭,改乘骡车,向东北方向赶往开平。因连日下了几场大雨,这一带又地势低洼,泥泞不堪,走了近十个小时,才赶了五十多里,到了一个叫王兰庄的地方投宿。王兰庄往东不远,有一条陡河,据说就是从开平流下来的,由此向东南流几十里,与涧河汇合后,流进渤海。
天亮即出发,唐廷枢他们继续乘骡车向东北方向,早饭、午饭都在路上吃,走了八十多里,晚上赶到了开平古镇。这里曾是唐代石城县治所,到了明朝永乐元年,开平卫五千兵马迁至此地后,始称开平。因城小人多,拥挤不堪,后来扩修城垣,改造成了牢固整齐的砖城。此地盛产煤炭和陶土,自从开平卫迁来后,居民日多,土法采煤和烧瓷兴起,瓷厂煤窑绵延十余里。这里又是京津通往山海关的要道,号称京东四镇之首。不过,在唐廷枢看来,与南方名镇相比,实在名不副实,镇街破旧,灰头土脸,人口也不多,看样子不过一两千人罢了。开平镇属永平府所辖的滦州,州治在东边八十里,往西十余里,就是遵化州丰润县的辖地了,此地只能算荒僻小镇。
当天晚上,唐廷枢托店主寻到一位姓贾的老矿主,他开煤窑三十余年,人过五十,感觉干不动了,就金盆洗手,不过,镇上的人开矿仍然找他帮忙指点。人是见过世面的,知道唐廷枢是轮船招商局总办,仍然能够落落大方,谈吐自如。对地方情形又十分熟悉,谈起煤窑来,更是如数家珍。唐廷枢决定雇请他帮忙察勘煤矿,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而且对报酬毫不计较。
根据老贾的建议,第二天一行十余人先坐骡车到开平正北的马家沟煤窑实地查看。这处煤窑算是附近比较大的,井口呈长方形,长八尺,宽五尺,井壁用木头架构。井口支一架辘轳,煤工下井、向上提煤、提水,全是靠它。这口煤窑目前深十六丈,算得上少有的深井。
唐廷枢决定到井下看看,其他人都有点胆怯。老贾说到井下看看没问题,只要不到采煤支洞太远处就行。老贾陪着唐廷枢及他的贴身伙计还有洋矿师马立师提心吊胆坐进木斗中,在辘轳吱呀呀的叫声中,慢慢越下越深,抬头看,最后只余巴掌大的一片天。
不知过了多久,木斗砰一声落地。老贾提着气死风灯先出了木斗,然后照着地面,提醒大家当心旁边的水坑,井巷中的水都聚到这里,再提到上面去。向东北方向,开有一条煤巷,一人高,宽度可供三个人并行,两侧及顶上都用木板支护。往里走不远,井巷分成相向两条,宽窄都差不多,也用木板支护。路上遇到工人拖着一筐煤过来,口中衔着气死风灯的提手。几个人贴到井壁上,让过煤工。
马立师说:“这种方式太落后,效率太低了。”
唐廷枢英语很好,听懂马立师的话,他问老贾道:“咱们煤工,一天大约能采煤多少斤?”
老贾说:“这口窑算是不错,一天能采个五六百斤。现在井太深了,往上提煤特别费工夫。”
这时候工头闻讯而来,老远就听出老贾的声音。昏暗中老贾向他介绍了客人,请他介绍一下情况。据他介绍,这口井开了五六年了,现在采的是第二层煤,第一层在七丈深度上,采完了,又向下面挖,挖到目前深度,才发现的第二层煤。
“这一层也采不了多久了,里面水太大,越往里挖水越深。这一层煤是斜插向东南,只能斜着向下挖,水越挖越多,向上提又太费劲,看来顶多再挖半年,就只能废弃了。”
马立师说:“这样太可惜了,再往下肯定还有煤层。”
唐廷枢问老贾:“洋人认为太可惜了,往下挖还应该有煤层。”
老贾说:“肯定有,但没法再深挖,一是排水不好解决,二是提煤、提水成本都太高。”
据老贾介绍,像这口井挖两层煤已经不错了,大部分只是挖一层。土煤窑挖数年就只能废弃,遇水是一个主要问题,挖越深,水愈涌,不但路远,而且泥泞,挖煤、戽水太费工夫,势必弃之。
四个人乘着辘轳升到井上,又就土煤窑的难题进行一番讨论。不过这一切在马立师看来,根本都不是问题,只要引进西洋机器采煤,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老贾十分惊奇,向马立师请教西洋机器如何采煤。马立师告诉他,西洋用钻地机勘探煤层,能钻到地下百丈,地下煤层情况一目了然。提煤提水都用机器,六七十丈深也毫无问题,一次可提起一两吨。用蒸汽抽水机可以轻松抽出井中的积水,如果不是挖到暗河,一般井下遇水问题都能解决。所以在英国,一个工人一天采煤四五吨,一口井一天出煤四五百吨。
老贾第一次听到“吨”这个说法,唐廷枢向他介绍,一吨相当于中国的两千斤。按马立师的说法,一个英国工人一天采煤七千多斤,顶中国十几个工人呢。
“就算英国人力气大,一个人顶我们三四个人有可能,要说顶我们十几个,那怎么可能!”老贾有些不太相信。
唐廷枢笑笑说:“不是英国人的力气大,是他们借助了机器的力量。就比如他们的轮船,比咱们帆船运得多,跑得快,并不是他们水手力气大,是靠机器在推着船跑。”
英国人的机器什么样,老贾从来没见过,也没法想象。他特别想不明白,洋人的抽水机器,是怎么把水从几十丈深的井底抽到地面上去的?他脑子里能想象出来的,就是手摇水车。也许,洋人的抽水机器,就是一架巨大的水车吧。
马立师从提上的煤中取了一块碗口大的煤块,装到袋子里,并编了号,记录下取样时间,地点。
往北就是绵延的群山,老贾指指一座山峰说:“那是凤山,如果有时间,我们最好爬到山上,这一带的煤窑情形就一目了然。”
马立师主张现在就去登山,勘察地形地势是勘矿所必须的。
一行人乘着骡车,向东北赶了七八里地,到了山脚下,弃车登山。爬到山顶,居高临下,周边地形果然是一目了然。这一带山的山脉,由西南向北来,然后向北伸展,而后再伸向东南,绵延几十里,形如一弯新月。新月前怀,是一片低洼的盆地。离山脚一两里外,是绵延的低丘,走向与这片山脉一致,也是月牙状。在山脉与低丘之间,分布着十几座煤窑。
马立师说,这种三面环山的盆地,是容易形成煤田的典型地形。当年山脉隆起,树木被深埋地下,断绝了氧气,经过长时间的变化,就生成了煤炭。
老贾说,这里方圆五六十里都有煤窑,除了还在开采的十几口井外,废弃的有二十几口。他又指指东南方向,说:“这里不但有煤,还有铁。那边叫古冶,早年间有人在那里开炉炼铁,所以留下了这个地名。”
马立师一听两眼放光,问:“这一片地方也出铁石吗?”
老贾说:“是啊,下面的山丘,主要就是铁石,还有青石,可以烧石灰。现在没人懂炼铁,但采石烧石灰的还有几家。”
马立师说:“这可真是上帝赐下的福地!”
按马立师说法,炼铁需要铁矿石,更需要煤炭作燃料,还需要石灰作催化剂。大约熔铁一吨,须用石灰七百公斤、煤三吨。这一带有铁矿又有煤矿,就地采煤炼铁,无须长途运输,省下一大笔成本!他强烈建议煤铁并采,采出的煤除供应天津机器局、北洋水师和招商局轮船外,就地炼铁,又是一笔可观的收益。
土铁产量低,现在各机器局的钢铁大都靠进口,如果能够开矿炼铁,销路不成问题。唐廷枢很感兴趣,询问如果炼铁,大约需要投资多少?马立师说,具体情况他不太清楚,回到上海时找人打听打听。
如果开平煤铁并采,运输量非常大,靠骡车运输成本太高,且没有那么多骡马可雇。马立师建议修铁路,从开平沿他们的来路,向东南方向一直修到芦台。
“铁路是目前欧美各国争相建设的项目,一个国家要发达,要大量开采煤铁,相应必须大造铁路,运货搭客,方便迅捷。”
在中国修铁路没那么容易,英国人曾经在上海修了一段,结果朝廷不准,现在正在交涉呢。
马立师却很来劲,鼓动唐廷枢上书李鸿章,借运煤铁的名义,把铁路修起来。开平这里不像上海,荒山野村,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
唐廷枢很动心,答应到时候试试。
他们下了山,又到离山一两里的丘陵上勘察。丘陵不太高,也不陡,或高或低,起伏绵延有数十里。丘陵上多是**的石头,颜色浅的是石灰石,深的是铁矿石,或隐或显,或两行,或一行,宽约四五丈,深则不知几许。马立师分别取了三块矿石,并分别编号,做了记录。他细察成色,认为含铁应该有四五成。
他们沿着丘陵向东北方向走了几里,发现铁矿脉一直不绝。老贾说矿脉一直到古冶那边都有,好几十里路。此时日头偏西,他们乘骡车仍旧返回开平住下。
当天晚上,又就将来开采煤铁,议论得十分热闹。次日一早出发,前往古冶考察,一路上又查看了几处煤矿。午饭时赶到古冶,离开平大约四十余里。吃过午饭,到铁矿遗址察看。铁矿是沿着丘陵上的矿脉开采,深二三丈,全是露天开采。当地人说,据《滦州志》记载,唐朝的时候就有军队在这里开矿冶铁。在一片低洼平坦处,有一块巨大的黑铁石,形如卧牛,当地人称铁牛。经马立师察看,是冶铁的炉渣,据他推测,可能是冶炼发生事故,冶炉崩坏,半融的生铁汁、铁矿石和煤等混杂冷却成现在的铁牛。向当地人打听,果然有这种说法。
马立师又从铁矿遗址挑了几块矿石,也是编号记录。
他们到开平西南十余里的乔头屯,那里也有几口废弃的煤窑。乔头屯是一个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三四百人。村北有一座山,不是太高,山上有石城遗迹,据说唐太宗率军征高丽,曾经在这座山上修城驻军,赐名唐山。唐山东侧不远,便是陡河。
他们查看了几处煤窑,马立师又捡了煤块编号记录。据他说,这里煤块的质量比开平那边的还要好。
乔头屯连一家客栈也没有,他们在村口一个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农户家里吃过午饭,与老贾分手,各奔东西。老贾回开平,而唐廷枢他们由此南下。老贾人很好,唐廷枢很满意,付工钱时比说定的多付了两成,而且还约定,将来如果在开平开矿,一定请他到矿上来帮忙。
这几日连续放晴,路上已经不像来时那样泥泞。当天下午就赶到了王兰庄,依然在那里住宿。次日一早起程,一路上唐廷枢留心地形,为将来修铁路做打算。泥泞比几天前轻多了,午饭时就回到了芦台。
当天乘小轮船回到天津,唐廷枢和马立师住进招商局天津分局,当天晚上两人谈到很晚。唐廷枢必须向李鸿章汇报这次考察情况,首先确定两件事。一是开平有无开设煤矿的可能。二是到底是只采煤,还是煤铁并举。对第一个问题,马立师把握很大,他认为开平煤层储量一定丰富,质量也不比台湾煤差。至于第二个问题,他坚持应当煤铁并举,这既给采出的煤一个稳定的销路,同时冶铁也将带来可观的收益。此外,他强烈建议应当修一条铁路以运煤铁,因为这一路上泥泞不堪,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将来如果在开平建一个大煤铁矿,仅靠骡马从泥路上运输,那是不可想象的。
次日一早,唐廷枢就安排专人把采到的矿石样本分成两份,一份送往北京同文馆,请他们帮助化验煤铁的含量,另一份请马立师负责,尽快发回英国请人化验。接下来几天,唐廷枢闭门谢客,起草《呈李中堂查看开平煤铁矿情形禀》,详细报告这次考察情况和建议。
禀帖先简要报告了到开平考察的行程,然后分八个方面汇报。一论山川形势。开平一带,适宜生成煤炭,储量十分巨大,“由山根而至山脚,尽是煤井。查该处煤井乃明代开起,遍地皆有旧址,现在开挖者亦有数十处。且据该处开煤土人云,无一井能开煤至底者,则其底煤多更可想见”。深层不但煤多,而且质量好,“盖煤乃古之山林,洪荒之世,山崩地裂,树木倒塌,土覆其上,木坠其下,地气发生,久而成煤,其重下坠,则低处之煤胜于高处,其势然也。既据西人马立师禀称,即考察之窑井推断,附近至少有煤六百万吨,则将来再探别处,其数更巨矣”。
二论土人采煤情形。“查土人所开煤井均系民业,或祖传,或自租。其井径约七八尺,深六丈至十六丈不等。无论煤之高低厚薄,见煤即锄,由面至底。每进三四尺,用木桩撑持,以防土陷。锄至有水之处,又须戽水,不知锄愈深,水愈涌,非止路远,而且泥泞,遂至锄煤、戽水均有不堪之苦,势必弃之。或有采至中途忽遇煤层侧闪,无从跟寻,因而弃之;或有撑持不坚,致土倾陷;或因路不通风,点灯不着;或因工人不慎于火,以致失虞。种种艰难,无非不得其法。且采之愈艰,成本愈贵。现在开平煤块每百斤山价银一钱五六分,煤屑每百斤银一钱左右,无怪土人之开煤者缺本多而获利少矣,缘每名工人每日至多采煤四五百斤而已。”
三论西人采煤情形。“查西人采煤之法,先看地势而寻煤层低穴,然后用五寸径之钢钻入地探其虚实。低穴既得,即开大井二处,径十五尺,深十余丈或数十丈,至煤层之底为止。开井两口,一井提煤,一井贯风、提水。”提煤、抽水均用机器,“路既干,灯既明,加以四边通气,俾工人易于行动。每日每人可采煤四吨半,每井每日出煤三百吨至六百吨,无怪英国煤山价每吨售银一两,已有大利矣”。
四论风山铁矿情形。“查风山铁石乃随山根而生,连绵四五十里,或隐或显,或两行,或一行,宽约四五丈,深则不知几许,所谓取之无穷,用之不竭。铁根之傍另生灰石,铁根之下亦有煤块,可谓天造地设,以为人生利用。”但当地已经没有懂冶炼的人,“如欲将铁石而熔生铁,将生铁而炼熟铁,非仿照西法,购用机器,恐难化算”。
五论风山铁石仿照西法熔化成本。“查熔铁百斤,需石灰七十斤,计银七分;煤块三百斤,计银三钱;挑石二百斤,工力银一钱;熔生铁百斤,共需银四钱七分,计每吨约银八两。现在英国生铁每吨山价银十两至十二两。由生铁而化熟铁,每百斤加煤耗银五钱有零,成本银一两左右”。
六论开平煤之价值。“查开平之煤身骨轻松,火慢而灰多,故来津轮船不肯买用。英国煤上海时价每吨八两,新南煤七两,东洋煤六两,台湾煤四两五钱至五两。大抵开平煤块只能按照台煤之价而已”。但开平煤如果运到上海,按照现在的方式,需要先用骡车运到芦台,再用船运到海口,然后用轮船运到上海,每吨价格统算下来共六两四钱,比东洋煤还要贵。“即使仿照西法开采,计每吨可省一两七钱,每吨亦需四两七钱。此等价值只可在天津售与民用”。若运上海以拒洋煤,断难出售。而且仿照西法采煤,产量巨增,“每天应运五六千担,须雇大车三百乘方足敷用,不独无此多车,且车价腾贵,更难化算”。那么怎样才能与洋煤竞争呢?就是改变运输方式,降低运费,“如筑铁路,则煤价一两,铁路运费一两一钱,上海轮船水脚一两一钱,装卸上下费力四钱,进出口税银一钱五分,上海买煤经纪用银二钱,栈租银一钱,只需成本银四两,不独可拒洋煤,尚属有利五钱。如每年采煤十五万吨,便可获利银七万五千两”。
七论由开平至芦台筑铁路情形。“开平至芦台陆路百余里,非黄沙即黑土,车运极不容易。晴时轮陷于沙,雨时车泞于泥,每日只能走四五十里。若当夏秋山水涨发,大道节节不通,纵使将道筑填,将来每日出煤百万斤,恐百里所有车马,亦不足以供运之役”。如果从开平往芦台修一条铁路,买民地、材料、施工等总费用合计银四十万两。“若每年运煤十五万吨,又每年运铁二十万担,每年可省银二十万两,两年便可归本。其余承运货客,每年尽可敷衍房租、薪工、饭食等项”。
八论满盘筹算。唐廷枢大体估算,炼铁的投资,购熔生铁炉二副,熟铁炉二十副,再加建铁厂、煤炉、住房,共需银三十万两;采煤的投资,机器木桩及建造煤栈、雇用洋人、置用物件,共需银十万两,再加筑铁路银四十万两,共银八十万两。如此巨资怎么筹措?唐廷枢的计划是先筹银三十万两购买机器,然后再陆续筹银三十万两。铁路筑成,第二年铁路可盈利十九万两,煤利银七万五千两,铁利银十万两,两年便可归本。但资本甚巨,不得不慎重其事。拟先将铁样附寄外国熔化,含铁五成以上,就可订定机器。
唐廷枢起草完禀帖,先去与津海关道郑藻如商量。因为海关道协助李鸿章办洋务,开办矿务正归他管。郑藻如没提异议,笑着说:“景星,反正到时候你想办法筹措施资金,我是乐见其成。只要你不为难我给你弄钱,一切都好商量。”
话虽如此,唐廷枢不敢大意,尤其不敢开罪他这海关道,因此一定要郑藻如陪他去见李鸿章,以示此事是在他治下办理。郑藻如不再推辞,次日上午见到了李鸿章,当面递上禀帖。李鸿章顺手放到一边,说:“等我抽空细看,景星先简要说说。”
等唐廷枢汇报完了,李鸿章说:“现在关键是化验结果,如果化验煤铁质量不好,那一切免谈;如果成色够料,有开采价值,那就立即开办,不要犹豫。但有一条,到时候不要打官款的主意,要招股商办。”
唐廷枢表示招股商办没问题,但诸事都需要官府帮忙协调,因此请天津道、天津海关道都出任督办,以襄其成。李鸿章答应到时候再议。